文/王璇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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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君按:当一位从业17年的“老编辑”回望来时路,会怎样来总结自己的职业旅程?是一人年造货码洋近5000万元的骄人战绩?是参与编辑的重点项目不断加印?还是从基层编辑到部门负责人的职位跃迁?在编辑王璇看来,具体业绩并不足以总结一个人的职业经历,在陌生领域学会自洽、在单打独斗中锻炼独立性、在新岗位上挖掘自身新的价值、快速适应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这些或许才是一个编辑最可贵的成长。
动笔写这篇文章前,我刚从11月举办的中国上海国际童书展(CCBF)回来。这次展会让人百感交集:坚持11年参展,今年第一次没有举办任何现场活动。原因很现实——活动可能带来的销售利润,已经覆盖不了摊位的租金。不出意外,我们位于展场入口拐角“黄金位置”的摊位,销售实洋创下历史新低。
回顾17年从业生涯,我责编的图书不乏10万册起印的案例。而今,加印过万册已属万幸,个别图书的首印数来到了千字头。
在一个充满诸多不确定的时代谈“成长”,特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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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璇
入行:在码洋“泡沫”中“单兵作战”
我的职业起点,充满了某种“错位”的戏剧性。
大学时,我学的是工业设计,终日与画产品图、建模为伴。初入出版行业时,是想成为一名图书装帧设计师,然而,一个略显无奈的现实是:在美术社,并没有专职的设计师岗位,只有需要兼职做设计的图书编辑。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成为一名图书编辑,在童书的田间地头兜兜转转多年下来,也取得过一些成绩,但是从未涉足过与大学专业相关的领域。
在这漫长的“错位”中,我逐渐发现,做书与做产品,在底层逻辑上惊人地相似:工业设计需要洞察用户需求、考量材料成本与特性、遵循人体工程学;而策划一本书,同样需要精准定位读者、权衡印制成本与工艺、追求阅读的体验与美感。
有时候也会调侃自己:大学同学毕业后,有的设计手机,有的制造汽车,而我,在打造图书——本质上,我们都在完成一个“产品”从无到有的全过程。曾经的“错位”,原来是一场“殊途同归”。
我的内心渐渐归位。成长的第一课,大概就是学会与“错位”共处。
成为编辑后,我最初负责的是儿童网游IP图书的内容开发,一做就是10年,其间接触过的IP,名字能列出一长串:赛尔号、摩尔庄园、小花仙、奥拉星、熊出没、超级飞侠、贝肯熊……
那是一个行业肆意生长的年代,也是行业的黄金年代。最高峰时我一人年造货码洋近5000万元。虽然天天加班,但一个刚入行的新手编辑,在巨大的码洋数字冲击下,再苦也是兴奋的。那时甚至不敢请假,把一年总码洋平均到每天,仿佛少干一天,就损失了几十万元。为了追赶生产进度,我甚至从家里搬来台式机和笔记本,请制版公司的员工直接进驻编辑部上班。
IP图书内容虽看似简单,实则对节奏、速度和技术转化能力要求极高。出版节奏一慢,市场就会被同行或盗版抢占。当手里七八个品种同时赶工时,考验的就是编辑的统筹与灵活应变能力。同时,由于起印量动辄10万册,内容质量不容有失,否则后面的麻烦接踵而至,热心的小读者会争相来和编辑老师聊他们的“大发现”。
除了本职压力,最大的压力来自盗版。有一年出差至济南,在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里,看到满墙的《精灵大图鉴》盗版书。光是这个品类,盗版版本就超过100种。那一刻的感受,至今难忘。时至今日,我们所面临的市场困境,依旧与盗版这类长期存在的“环境痼疾”不无关系。
现在回想,那段经历的价值,并非是一年高过一年的码洋数字,而是在实战中被迫养成的一切靠自己摸索的独立性。它让我成了一个能扛事、能决断的“单兵”,这是初入职场的人得到的最好的淬炼。
沉淀:从“我想做什么”到“我能做好什么”
然而,码洋“泡沫”之下的焦虑,在入行第5年左右达到顶峰——没有成长。
曾经并肩作战的编辑不下10余人,后来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一些人直言“看不上”这类书,也曾抱怨自己所学专业无用武之地。
看到身边编辑在各领域百花齐放,而自己的工作年复一年,毫无创新和突破。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编辑的职业追求到底是什么?
家人安慰说:“你知道吗?‘码农’,一辈子都在敲代码。这世上,很多人一生就只做一件事,不奇怪。”
这话有道理,但听来却像一种温柔的“诡辩”。我甚至把这句话写进了当年的年度小结,并表态:虽然不爱,但职责所在,我一定会用责任心坚持下去,就像“码农”一样。
好在,责任心与求变,从不冲突。
深思熟虑后,从小喜欢漫画的我,重温了蔡志忠先生的全系列漫画,将新的方向定在了“漫画科普文化常识”上。蔡老先生画了一辈子,也未能穷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那么,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文化漫画的码农”呢?
找准方向后我便卯足了劲在漫画知识类读物上深耕:2019年,策划筹备了两年的“漫画诗词人物传”系列获得了“中国原动力”扶持计划;第二年,新策划的“老师开讲啦!中小学生文化常识”系列再次入选。那几年我重新斗志昂扬,想要在新的领域大干一场。
可现实的“骨感”再次显现。这期间,社里陆续安排了不少重点和着急结项的项目,必须优先跟进。而知识类原创作品的组稿本就困难重重,漫画项目就这样一次次被搁置在一边。
后来,社里让我主持编辑部工作,职能上的重大改变让前期“单兵作战”的劣势暴露出来了——不擅长人事管理、对童书细分领域图书不够熟悉。
我痛苦了很久:难道就不能安心做个只想做好书的基层编辑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领悟:这也是每个编辑“成长”中残酷而真实的一课——从“我想做什么”到“我能做好什么”的转变,并努力在“错位”的岗位上,挖掘出新的价值。
2018年,参与编辑的科普主题读物《大国重器:图说当代中国重大科技成果》(简称“《大国重器》”)出版,成为社里首个艺术与科普相结合的成功案例。该书出版后多次加印,每一次加印背后,都是编辑持续查阅新闻、咨询作者及专家、核实数据、增补新内容的成果。其间,还联络各地科普馆、图书馆及学校举办了数十场科技成果图片展,并与多地出版社达成了少数民族语言版本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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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重器》(第1~17版)
虽然每年花在这本“老书”上的时间很长,但它让我明白,编辑的“沉淀”,不仅是开创,更是对经典品种的长期守护。
探寻:在寒冬中寻找火光
接手编辑部后,迎头撞上了市场的“寒冬”。部门数据断崖式下跌,最初的一年充满了自我怀疑——“这部门不会在我手里完了吧?”冷静下来,唯有适应。为“汤小团”打造漫画版,与科普达人“不刷题的吴姥姥”团队合作(),将社里的老书拿出来一一复盘,寻找新的可能……
在这期间大家做了许多努力和尝试,一套绘本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与《大国重器》这类重点主题读物不同,《好吃的旅行车》“出身”平凡,2020年首印4000册,几年间销量不温不火,勉强卖完。2023年,在编辑部的坚持之下,该书虽然获得了续约的机会,但其动销数据让营销部门对加印毫无信心,续约一年多都未曾提印。
转机出现在2024年。编辑部多次推荐后,营销同事终于争取到一个机会:一位大V愿意试水,首印4000套。预售链接上线后一小时,几千套售罄,前线火速要求加单!
消息传来,营销老师几乎是跑着冲进编辑部喊加印。但新的难题接踵而至,当时领导外出开会,无人审批。带货团队下了最后通牒:“最后6分钟,必须确定!”
最终,大家顶住压力,找到领导线上审批,在体制内出版社完成了6分钟的极限流程。
这一次,加印4万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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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的旅行车》
适应:放下过去,着眼未来
写到这里,按照惯例,似乎该谈一谈沉淀后的成果、低谷之后的反弹。图书数据(奖项、销量)的确是衡量一个编辑最直观的标尺。但我想在成长的自述中“任性”一次:任何一个图书项目的成功,都是团队、作者、渠道、运气乃至时代算法共同作用的结果。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的好书很多,也获得过不少荣誉。获奖的编辑大有人在,我,只是编辑群体里的一个缩影。
我想,在这个剧变的时代,一个编辑最可贵的成长,不再是奖状的厚度,而是适应不断变化的一切的韧性。客户在换、市场在变、读者的兴趣如风,社里的方针也在调整。你可能今天策划了一个被所有人都认可的选题,等书出来时,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编辑的价值,不再局限于打造爆款,更体现在如何于不确定性中,守住出版的尊严与底线。
前两天回顾2025年的工作,发现自己责编出版的图书仅一本。查阅记录,这本原创儿童科普读物第一张样稿竟始于2018年,这个时间让我感到汗颜。而新入职的编辑小Y,因负责的项目大多与我配合,今年交出了一份“零”新书的成绩单。我打趣她:“若是在按个人出书量考核的编辑部,咱俩今年怕是‘颗粒无收’了。”
这个看似玩笑的自嘲,却是当下编辑们面对角色转变的真实情况——编辑的重心,早已从纯粹的案头工作,转向了与客户沟通、活动策划及多方协调等更为繁杂的事务。
很多人说,编辑应主导图书从策划到推广的全流程。但现实是,面对大部分普通图书,编辑常感到“主导不动”——比起“图书产品的主导人”,编辑更像是“复杂生态的协调者”。
重点项目往往能获得上下一致的资源支持,编辑看似“主导”,其实只是顺势而为。而对于更多普通项目,因为缺乏资源和认可,编辑的努力就像一场孤独的“推销”,大部分时候是在做“无用功”。
正如前文所说的两个案例,《大国重器》是“天之骄子”,编辑要做好的是守护与深耕;《好吃的旅行车》则像“草根逆袭”,编辑需要为其争取与破局。
然而,无论是“守护”还是“争取”,都无法保证每个项目都成功。
《好吃的旅行车》之后,我找到一套条件相近的绘本《三只小猪》,期望如法炮制,营销老师也积极向渠道推荐,却至今无人接盘。
是书不好吗?只是时代的“玩法”变了:每一本好书都像在参加“选秀”,在运气与实力的双重考验下,等待那“鲤鱼跃龙门”的一刻。
现在,我常对部门的编辑说,策划选题时,必须先思考它出版后能在哪里落地,平台在哪里,如果无法先打动自己社里的营销和中盘渠道,“你认为的好书”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与读者见面。
不要觉得委屈。在流量与算法的时代,我们都在平等地学习适应。
尾声:在“夕阳”里,做自己的太阳
入行时就听说,出版是夕阳产业。当时Kindle刚崛起,一些老编辑预言“纸质书将死”。
也听说过社里挂历时代的辉煌,书商用麻袋装着现金在门口排队。直到某一年,挂历突然卖不动了——电脑普及了,时代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翻过了一页。
如今,人口红利已然吃尽,我们不再是“在增长的电梯里做俯卧撑”,而是要在逆风中,接受真正的生存能力考验。
那么,到底什么是编辑的成长?
对我而言,它终于不再是头衔和奖状,而是学会 “放下”与“拿起”:放下过去“成功的包袱”,也放下对“我想做什么”的执念;拿起不断学习的空杯,拿起适应变化的韧性,拿起在方寸之间(哪怕只有1000册的起印量)也要坚持创新和寻找机会的勇气。
十年书海不得闲,一张一页思华年。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到一本本书苦尽甘来的喜悦,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或许这就是成长,于不确定性中发热发光,成为自己的太阳。
出版人的黄金时代或许过去了,但这恰恰是考验我们在危机中的生存能力和职业素养的开始。
路还长,我们边走边学。
落笔之际,尚有几句心声想与读者分享。
首先,必须感谢我的分管领导和总编辑。我曾特地请示,若此文不提任何图书案例与社内荣誉,未尽到为社争光的义务,是否可行?承蒙二位领导包容,他们鼓励我卸下包袱,真诚地写下自己的职业思考。这份理解与支持,我深怀感激。
同样要感谢《出版商务周报》的编辑,正是这份稿件邀约以及“多增加案例”的高要求,促使我回顾梳理了这些年的工作点滴。补充案例的过程,也是一次重新发现。让抽象的“成长”回归到具体的工作实践,这篇文章才真正有了与同行们交流的价值。
最后,作为一名苏美童书人,我想说,我们的好书远不止文中提及的这些,文学、科普、绘本、艺术等领域皆有耕耘。如果本文有幸被渠道与平台的朋友们看到,并对我们产生了一丝兴趣,请联系我。期待与您携手,为我们共同相信的好书,大干一场!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出版商务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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