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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力派」專欄丨赵松 :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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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作家、文学和艺术评论家。已出版《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最好的旅行》《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隐》《伊春》《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等小说与评论随笔集。


“依我观察,世界仅是儿童的游乐场,

我日夜都在静观世间事态的变化。

——(巴基斯坦)米尔扎·迦利布”

结束了,她说。

听着手机里的沉默,他起身来到咖啡馆外。下午三点多,附近行人稀少,车也不多。路口右侧的斑马线尽头,红灯正缓慢闪烁,数字如虫变形,9、8、7、6……绿灯亮起时,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牵着条大黑狗,穿过斑马线走了过来。

她的声音在手机里复现时,他正弯下身子,把烟头塞入下水井盖上的小孔里。在哪里?她深吸了口气问。他刚从烟头落水的瞬间想象里回过神来,就把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她。好,我过来,她挂断了。他把定位也发给了她,那个悬浮的绿点,看上去似乎明显偏离了实际位置,而它下面的淡蓝色圆形阴影的边缘,甚至都没能触及咖啡馆这里。

那条大黑狗从他身边经过,吐着舌头,嗅了嗅他的腿。看着那湿漉漉的浅黑鼻子,听着那古怪的呼吸声,他没有动。本已走过去了的那女人停下脚步,用力拉了一下绳子,它这才摇晃着脑袋,走开了。空气中有股浓郁的香水气息。

淡金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照亮了路旁那些银杏树的明黄叶子。那个女人渐行渐远的深灰色修长背影也被照亮了一会儿——她的身体不时后仰,以拉住企图撒欢奔跑的大黑狗。微风拂过,偶尔会有几枚银杏树叶从枝头脱落下来,每个都在空中缓慢留下极不规则的无痕轨迹。转眼间,那个女人跟黑狗都不见了踪影。

附近没有停车位了。她开着车子绕了好几圈。你还是出来吧,她说。我们可以去个远一点的地方,趁高峰期还没到,开快点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就到了。他没意见,反正也没有别的事。站在马路边,他点了支烟等着。远远地看着她的那辆红色新车慢慢转弯过来了。车子离他几米远时,一缕阳光穿透了某个树冠及挡风玻璃,照亮了那张浓妆的脸,还有涂得黑红的嘴唇。她也戴了副墨镜。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他也没看出她的神情。

我样子很奇怪么?她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车又前行了。

多少有那么一点,他说。看着就像……刚结束演出的艺人,还没来得及卸妆。

哦,她点了下头。我是故意画的浓妆,多点安全感……我一大早就爬起来,花了半个多小时的工夫,才画出这种效果……你该捧束鲜花,祝贺我演出成功,就完美了。

那我祝你演出成功,他说。

谢谢,她点了下头。虽说没有花,也没听出诚意,但我还是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

有点意思,他笑了一下。本色出演的感觉。

那倒也不一定,她侧过头来,看着他。不要低估一个浓妆女人的心理复杂度……你不为我感到高兴么?

我么?他顿了顿。还可以。

高峰期临近了,高架上的车流在慢慢加大密度。

有十几分钟,他们都没说话。前方的那些车辆,两侧流动起伏的建筑物,还有浮在半空中的那些树冠,都被夕阳染上了淡金色。在此期间,他们看到一只很小的猫被丢到了高架上,瑟缩着,尽力躲在边上,身上的毛在风里竖立着……它在叫,可车子经过它时,他听不到。

可以抽烟的,她说着,把两侧车窗降了下来。风涌进车里,略有些凉意。他给她点上一枝烟,自己也点上了。他把烟伸到窗口,结果烟灰被风吹了进来,落到了裤子上。他掸拂了几下,还是在黑色裤面上留下了些灰斑。她递给他一张纸巾,又找了个正方型口香糖小绿盒子,放在了他们之间,用来弹烟灰。

夕阳落下之前,忽然又亮了亮,把最后的光焰投射到那些建筑物上,还有一些树冠上,随即就隐没了。他看着。车内的导航女声不时发出提示,前方两百米处有监控摄像,或是请靠中间道行驶之类的……他偶尔看看那屏幕上的路线,始终没搞清楚这是要去哪里。

随着逐渐远离市区,车速明显加快了。金红的余晖已退尽,暗蓝的天空正缓慢铺展,而远近流动的物体则渐露暗淡的轮廓,然后散现星星般的灯光。在目力所及的四外边际,暮色正像潮水般悄然漫上来。

你那个律师朋友,她说。没给对方任何机会……那些证据,也让对方无言以对。真的,我好久没这么痛快了……我说得很少,多数时候只是在听着。她忽然侧过头来,而他看到的仍旧是那副仿佛遮了半张脸的墨镜。车内已暗了下来,仪表盘发出诡异晶莹的绿光。

你脸上,她淡淡地道。好像很多油,气色也暗淡,没睡好吧?

在外环的一个出口处出现了拥堵。那些缓缓下行的车辆尾部,都纷纷亮起了红灯,它们就像装在形状各异的玻璃罐子里的炭火,在漫过来的暮色里显得异常的鲜艳动人。

他点了点头,最近好像睡觉也不容易了……每次都像在练跳水,一头扎下去,没多久就会又浮了上来……结果,每个晚上都像在不断重复跳下去,再上来,直到筋疲力尽……不过,天亮前终于睡着的那一觉,倒是挺舒服的,就像前面之所以睡不踏实,完全是因为体内还有多余的能量没耗尽。

有意思,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不把能量折腾干净,就睡不踏实。她长出了一口气,他就是个喜欢折腾的人,哦,我前夫,他折腾人,折腾自己……你知道么,他最后在法庭上对我说什么?他说,别高兴太早,还没结束呢。我说,谢谢了。当时他的脸色,白得像张纸,皱巴巴的……八年了,我还是头回觉得他的那张脸这么老气,乏味,脆弱。她突然踩了脚刹车,车子晃动了一下,她猛按喇叭。前面有辆车违规变道。一个傻叉!她把烟头丢到了车窗外,然后见他已不在抽烟了,就把车窗都升了起来。

每次吵完,他都会说我是个病人,她继续说道。我跟他说,你也有病,别不承认,可咱们家不是医院。有病就得找地方治,你找你的,我找我的,这样才比较合理,否则容易交叉感染,最后一起完蛋。那样的话,你的那点秘密就可惜了。我还想多活些年呢。他就一声不吭地在那里喝起了白酒,我也喝,坐在他的对面,虽说他好喝酒,但他喝不过我。最后他总是会以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然后自己就出去了,像一场闹剧的幕间休息。

现在,她过了会儿说道。咱们可以考虑一下你答应的事了。

什么?他一时没回过神来。

她摇了摇头,你的记性,难道跟金鱼一样么?

哦,他想起来了。之前她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忽然说起她还没去过东北,没见过下大雪。他一时兴起,就答应她,等到冬天,可以一起去一趟,专门看下雪。这是他的弱点,容易为安慰别人轻率承诺。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可以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来,不跟他老家的人联系。本来他也没想去看谁。另外,他也有好多年没见过东北的雪天了。

这大半年里,她带他去吃过很多馆子。吃饭的好处,就是面对面不说话也不会尴尬。食物可以慰藉胃,能让人对嘴巴的说话功能忽略不计。每次她都会换家新的馆子。她说,承认吧,我抓住了你的胃。确实,每次她挑的地方,他都很喜欢。他目前唯一的爱好,就是吃了。另外,长这么大,他没遇到过像她这么用心请他吃饭的。当然,这是因为他一直在帮她出主意,打那场离婚官司。律师是他的发小好友,尤其擅长这种纠缠不清的官司。当初他离婚时,也曾想去找这哥们,但后来又放弃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选择净身出户。

他跟她聊过此事。她表示无法理解,你精神不大好吧?他想了想说,可能是吧。好吧,她歪了下头。不关我的事,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大家反正都是病人。当初,他说。我跟她只见了三面,就结婚了……我们生活了六年。她给我的规矩,是晚上九点后回家,只能睡客厅……而我那时经常十点后才能下班。后来,她就经常回娘家住,或是住在闺蜜家里,她说这样不管我几点到家,都不用睡客厅了。

可怜,她想了想说道。

是啊,他点了下头。她沉默了。他继续说了下去,离婚后,我就把工作辞了,租了房子,就想试着过一段自己整天待着,什么事都没有的日子。

可哪里会有什么事都没有的日子呢?她像在自言自语。不管你想,还是不想,总归是会有什么事的,在你想都想不到的时候,忽然找上你。

是啊,他说。所以有段时间,我才会到处加群,最后在那个读书会的群里,碰到了你。

她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你要是不说这些,我还是真看不出来,你其实跟我挺像的,都是那种能努力把日子过得惨不忍睹的人……你竟然还能帮到我,跟个私家侦探似的,这不科学吧?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了,也算阅人无数,可你这种,我还真没见过。

说这些话,还是三个月前。那个时候,他已通过跟踪调查,找到了她老公出没的那个小区,确定了具体人家。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那个女人其实相貌平平。后来,他假扮煤气公司的安检员,以做煤气管线安检为名,进入这套装修简单的两室一厅的房子,趁人不注意,在厨房里找到角度合适的隐蔽处,装了个微型摄像头。在客厅里,他看到了足疗店里才会有的那种可调角度的沙发,还有木桶眼一些配套用品。过了一周左右,等他把那些视频资料整理好,拿给她看的时候,她着实震惊了——那就是她老公的秘密而又幸福的生活场景。那个女的给他按脚,揉肩,按背。还有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为他们烧菜做饭。而每次回到自己家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像个监狱看守,除了监视她的行踪,偷看她的手机,就是不时因猜疑而对她泄愤。不过,他从没对她动过手,这也是事实。甚至在她因为愤怒而忍不住抽他的时候,他也不会还手,而是在那里动也不动,露出让她感到恐慌的古怪神情。

其实后来,在想到自己鬼使神差地参与了她的这次离婚事件时,他觉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因为无聊,才会怀着恶作剧的心理做了她的私家侦探,而并不是因为她在某些时候留给他的强势印象里隐藏的某种野性意味。当然,也正因如此,事后他才会有意不客气地收下她给的那笔酬金,作为彼此终归是合作关系的象征。当时她表情奇怪地打量着他,说你其实不太像有做生意的天赋,换别人接了这种单子,完全可以要个好价钱的。

她带他去的,是家远郊的奢华度假酒店。他从没听说过。据说那里有温泉,还有很好的日料和西餐,尤其是有家威士忌酒吧,让她赞不绝口。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现在不是旅游季,也不是周末,酒店里也就没多少客人。她预订了两个房间。办理入住手续时,因为需要人脸识别,她才摘下了墨镜。这时候他才发现,她涂了深深的眼影。

在底层的那个花园式餐厅里,他们吃了日料。他吃了很多。她则吃得很慢,也很少,只是一直在喝那种日本烧酒,不知道觉的,就喝了很多。她觉得就像在喝水,没什么味道。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擦掉了黑红口红之后,她的嘴唇似乎又变得饱满了。尽管有厚妆,可是她的脸看上去仍旧显得有些庄重的浮肿。吃过饭,他们就去了地下一层的温泉馆。这个时间,室外的温泉池都已关闭了,而室内的温泉则是男女分开的。

那个男温泉池,装饰风格跟他在日本泡过的近似,用了很多粗糙陈旧的乌黑木料,而那个不大的池子,也是用青石砌就的,旁边的窗户也没有玻璃。虽说是地下一层,但从窗户看出去,却发现下面就是黑漆漆的山涧,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流水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家酒店其实是建在小山坡上的。

这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老人,正泡在池子里,闭目养神,花白稀疏的头发在头顶挽起一个髻,水池边上放了包烟和打火机。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老人那瘦得皮包骨后背上有很密的纹身。等他也下到水里,透过冒着热气的水面,他发现,老人胸前也满是纹身,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图案的主体是三只狼头。

冷风从窗口不时吹进来,池子里的热气不断蒸腾。他先在池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才下到了池子里,让水没到脖子。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当他感觉睡意袭来,浑身绵软的时候,又看了眼墙上的那个电子钟,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四十多分钟了。他从池子里爬了出来,走到那个挨着柱子的大木桶旁边,里面是冷水,上面漂着个木勺,他拿起木勺舀满水,浇在左手上,有点凉。放下木勺,他又把双手浸入水中,等了一会儿,打了个冷战后才退出来。老人仍旧是一动不动地泡在水里,闭着眼睛。等他重新下到水里时,老人才慢慢睁开了那双有些血丝的眼睛。他冲老人点了下头。老人回头拿起那包烟,抽出一支,朝他扬了扬,他赶忙䠀水过去,接过烟,并伸手抢先拿到打火机,给老人先点上,自己再点上,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泡温泉,老人悠悠地说道。抽烟不好,很伤身体的。

他笑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抽半支,就可以了。老人露出自嘲的笑意。一个人?

他点了下头。

我也是,老人说道,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他拿起手机,发现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她的。直到手机里传来她的声音之前,他都还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梦境的边缘。是她那慵懒倦怠的声音把他唤醒的。她在酒吧里等了有段时间了。穿过了那个七转八转的回廊时,他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在那个光线幽暗的酒吧里,他坐到她的对面,发现这里其实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根据她的要求,服务员拿来了四种威士忌,详细介绍了产地和年份,以及口味特点。每种都尝了尝之后,他也不知道该选哪种。其实他当时脑子里反复浮动的,还是那个温泉池里的老人的形象,主要是那纹在前胸的三个狼头。就这样,他们默默地喝着威士忌。后来,她忽然问他,在想什么呢?什么都没想,他答道。就是有点困了……之前泡温泉的时候,就很困了,再喝了酒,就更困了。她笑了笑,过了会儿才说道,你看,这就是一个人的好处,困了,饿了,有心情,没心情,都是自己的事儿,不需要别人操心,也不用为别人操心。

他点了下头。他们各自面前放着四个酒杯,每个杯里的酒,都只有四分之一。她的都加了冰块,而他的则都没有加。那个服务生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

你见过狼么?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在电视里看到过,她想了想道。没见过现实中的,在动物园里也没见到过……你见过?他出了会神,然后说,我见过三只狼,围着一个老人,就像狗那样,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动也不动的,都睁着眼睛,却又都像在睡着。她听着,眯起眼睛,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儿,你不会是做梦梦到的吧?另外啊,我发现,我对你还真的不算很了解……你忽然讲到了这个,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我的逻辑思维能力比较差,你不要用太难的问题考我哦……你预感到了什么?要是的话,你就直接说出来,不要让我猜。

我们今晚是要住在这里吧?他又问。她仔细打量着他,你不会是要告诉我,现在你想赶回去吧?这里可能叫不到车哦……不过别担心,你要是真想回去,我可以开车送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就是忽然想到了……刚才说的那个话题,其实是我在泡温泉的时候,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个日本老人,捡到了三只小狼仔,养大了,就又把它们放回了山里,然后请人给自己在身上纹了三只狼的图案……后来,又过了几年,他死了。那三只小狼已经长大了,在夜里赶了回来,把他的尸身叼走了。村里人连夜进山围捕它们,最后找到了那个山洞,发现老人的尸骨已被它们吃得所剩无几……他们就把它们都打死了,然后跟老人的遗骨放在一起,放了把火,都烧了。

听到这里,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呢,没了?他点了点头,没了。

好吧,她低声说道。恕我愚钝,完全没听明白你这故事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累了,准备回去睡了,咱们把剩下的酒都喝掉吧。浪费什么,也不能浪费酒啊,你说呢?

好,他依次把那四些威士忌都喝掉了。他知道这些威士忌很好,可就是喝不惯。站起来的时候,他还紧闭着嘴,感觉过于浓郁的酒气升腾在鼻腔的顶端,逐渐渗透到眼睛里了。停了片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在一旁的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在黑暗里,躺在宽大的床上,他有些头晕。他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流水声。就这样听着,又过了好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得仍旧不算踏实。后来,半梦半醒的,他听到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还时不时地按隔壁房间的门铃……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以为自己是在梦境里。接着就是漫长的寂静。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地睡着了,睡得很沉,什么梦都没有做。

是手机铃声把他叫醒的。他摸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她的名字。早上六点半。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疲惫和沮丧。她问他能否现在就起来,到她的房间去,她有话要说。他犹豫了片刻。她就问他,有问题么?我这就过来,他说完就草草地洗漱,穿上衣服,去隔壁找她。门开了,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皮是肿的,那张卸妆水后的脸也明显有些浮肿。

他来过了,她黯然说道。我前夫,半夜里来的……他在我车里放了跟踪定位的东西,就找到了这里,真是阴魂不散……他以为我会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呢,想来出我的丑,结果让他失望了……我们没有吵,他就一直站在门口,不让我关门。他说他有的是时间,不管我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的……他说你可以报警,也可以找人收拾我,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会一直跟着你,无论你跑到哪里……后来,我就打电话叫来保安,保安又打了110,警察没多久就来了,也拿他没办法,就把他带走了。他很顺从地笑着走的。

他尴尬地承认,自己睡得太死了,完全没听到什么。

她说昨天晚上,其实她是想过要给前夫点补偿的,就是在处理完财产的事情之后,给他打笔钱……可他竟然又搞了这么一出闹剧,就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这样吧,她说。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他被警察带走时还故意那样笑着,其实很可怜,像只丧家犬……他还说我是个阴谋家,是世上最虚伪的女人,你看,到头来,好像只有他是最无辜的,是唯一受伤害的……是不是很荒诞?

他们是中午离开那里的。

在回城里的路上,她始终是不声不响地开着车。他也无意说话。后来,在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等进了市区,车速放慢了,他才忽然就醒了。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淡蓝,几大朵白云,静止在空中。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阳光晒到了他的腿上,很是温暖。她降下车窗,然后点了支烟。他也点了支。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要去哪里,她可以送他过去。他想了想,就说了家电影院的名字,还有具体的位置。她歪了下头,设定了导航路线。然后她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他,你要看的,是什么电影呢?

他想了想,最近好像是有电影节,我也不知道能碰上什么片子,就是想看场电影而已,并没有具体想看的……我也不喜欢什么事都要计划好了才去做。

哦,她轻轻点了下头。这样,也挺好。

看着那辆红车远去之后,他就坐在了电影院门外的台阶上,抽着烟,晒着太阳。

这个时间,电影院里正在放映的,是一部十多年前就放过的经典老片子。他是在看那些海报的时候,忽然决定不去看了的。坐在这里,他慢慢地回想着它的情节。有些忘了,有些还记着。就这样,他漫无边际地想了很久。其间他还试着回想一下看这部片子当年发生的一些事,还有一些人,但多数都模糊不清了。很多空白。他就想,可能在别人的记忆里,我也只是个空白点吧。想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那天的太阳实在是近乎完美,晒得他整个都软掉了。这让他觉得,空白不空白的,本来也不重要。他之前帮她做的这些事,虽说想想已挺可笑的,可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至少,比他过去那么多年忙忙碌碌中干的多数事情有点意思吧……说到底,他发现自己喜欢所有能把人变成单个状态的事。就像某些无聊家居时段里,他会从米袋子里捧出雪白的大米,放在餐桌上,然后再花上很长时间,耐心地把它们一粒一粒地分开,散布在桌面上,每一粒都是彼此分离的,然后看上很久,像在看夜空里的那些遥远的星星。

那天晚上,差不多快要到十二点的时候,她在微信里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过了很久才回复,还可以。她要他说说具体的内容。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算了吧,不剧透比较好。过了几分钟,她才回复,好吧,不勉强。

后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他们都没再联系。

他平时很少出门,整天窝在床上,看电视剧,好莱坞电影,都是战争题材的。他的房间里经常充斥着枪炮声。以前忙碌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方式休息的。越是血腥残酷的伤亡画面,就越是能让他能放松下来,仿佛自己是个战场里的幸存者。他始终都没有打开电脑,还把手机里多数APP都删了,微信朋友圈也设置为只有自己可见。想到之前最无聊的日子里,自己曾加入了那么的群,在里面寻找类似于她那样的奇怪之人,他就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有特别幼稚的一面,哪里像个四十岁的人呢?

冬天了,每天中午,他都会在北面阳台上站一会儿,俯身注视着下面小区里的那些日渐稀疏的树冠。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几乎看不到落叶,而那些草坪上,灌木丛上,则满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落叶。

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没看微信。等他想看看时,发现已有几百条未读信息。他略过了大多数,只挑了几个老友的看了看。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过去的这个十一月里,有四个比他年长的熟人相继去世了。他们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一位,也不过五十六岁。还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老友,得了中风,命是捡回来,却已半身瘫痪。那几个老友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人生无常多多保重的感慨。由于他始终没回复,其中两个老友还问他,你还好吧?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再熬夜了。于是他就一一回复相同的内容,我还好,放心,在国外休假中,大家都要保重。

他回想了一下那些故去之人的样子,发现都有些模糊了。而且,他发现实际上自己跟他们都有几年没见过面了,除了偶尔在朋友圈里互动一下,再无任何联系。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这也是自然脱落的一种方式吧?而他们的离世,则是另一种脱落。不管怎样,总归都是要脱落的。关于这个问题,早在自己还处于拼命加班的时期他就想明白了。那段时间,在忙碌之余,他还喜欢跟几个热衷于享受生活的朋友混迹各种夜场。他们都很有钱,喜欢为美酒和女人大把花钱。那时他跟着他们经常混在一起,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样子。他们都挺喜欢他的,觉得他也是性情中人。那时他经常喝多,但每次都会留出最后一点清醒,打车回家。他发现自己喜欢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唱歌。有时候,他还会半路下车,走很长的路回家,然后累到失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黎明。后来,有个姑娘告诉他,你可以找本《金刚经》,搁在床头,睡不着时就翻翻……要是读不进去,就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样也可以的。那姑娘是家他们常去的KTV里的“公主”,就是负责给客人倒酒的,也陪酒。就为这四句真言,他对她印象特别好。每次跟朋友去那里,都要叫她过来。别人都在唱歌、喝酒、玩吹牛,他就她在一边闲聊,讨论《金刚经》。朋友们就称他们是这里的一股清流,是佛学小组。

这姑娘样貌普通,瘦瘦的,属于走到人群里会认不出的那种。他常在微信上跟她聊天。知道她在沈阳开了家小服装店,但生意不好,在这里上班,就是为了多挣点钱,支撑那个小店……还知道她白天都是在四处逛商场、服装店和服装批发市场。每天晚上在这里都要喝酒,她的胃就喝坏了。他就去找熟悉的老中医,给她开了一大堆中药,都是煎好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快递了给她,要她坚持喝完。她答应了。后来见到她的时候,他发现她又在悄悄地捂着肚子,就问她什么情况。她就老实地说,那药实在太苦,喝了一半左右,就没再喝了……不过你不要担心了,再过些日子,我就回老家了。临走前一天,她约他去服装批发市场。到了之后他才知道,她是想给他买点衣服,以答谢他的关照。他接受了。晚上,他们一起去江边吃的饭,然后沿着江岸步道走了很久。这是两年来她在这座城市里头一回在江边看夜景。

后来,她就跟他回了家。在出租车里,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多少有些尴尬。后来,她说起自己的偶像,是德林老和尚,已在多年前圆寂了。七十年代末,德林从佛学院毕业,被派去高旻寺做住持。到了以后,发现寺里只剩下那个大殿,一座佛塔,跟两个很老的和尚。他就发愿重建寺院。然后他就借了条小船,放了个功德箱,每天在江上摆渡募款。就这样一直摆渡了十年。他的诚心感动了很多人,都来帮他做重建的事。慢慢的就把这高旻寺建了起来。然后他又发愿,要把这座寺做成佛学重地……这些事,都是我在地摊上买的那本《德林老和尚讲金刚经》里看到的,后面还附了张CD,录的就是他讲经的现场,我经常在夜里下班后躺在床上听它入睡。他讲的,其实我也听不大懂……最打动我的,还是他摆渡的事。对了,他就是在摆渡过程中领悟了《金刚经》的。为此他还写了副对联,现在我都还能背下来呢: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安身何处?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汝本来面目。至于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是似懂非懂。

那天夜里,他们聊了很久。午夜时,她饿了。他就去厨房给她下了碗阳春面,还窝了两个鸡蛋。她就坐在床上吃,他抽着烟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把那一大碗面都吃了。后来躺在床上,她给他看左手腕,上面有道很明显的疤,说这是一年前留下的,为了一个骗了她的积蓄然后人间蒸发的人。其实那个家伙已骗过了很多人。当时她想不开,就割脉了。然后躺在床上等死。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是跟她合租的小姐妹碰巧提前下班,叫了救护车,保住了她的命。在讲这些事的过程,她始终都很平静。等出了院,她就去了扬州,到在高旻寺里,在安葬德林老和尚的佛塔前发愿,一年后回老家,好好打理那个服装店,从此再不出来。

当时也是在冬天里,夜间气温已接近零度。她穿着衬衣衬裤钻进了被子里,依偎着他,像个孩子。不知为什么,她的这个动作,让他有些难过。他就把她搂在怀里。她闭着眼睛,过了良久,才幽幽地说,给我讲讲你的事吧。讲什么呢?他想了想,先从离开家乡到这里工作的事讲起,怎么变成一个工作狂的,如何整天整夜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还有匆忙结婚,又离了婚,变成没人管的孤家寡人。后来,见她听得兴致颇浓,他就索性把自己的感情生活都讲了。听的过程中,她偶尔也会忽然发笑。就这样,差不多清晨五点多的时候,他还在讲着一段感情经历的结尾,发现她已睡着了。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黑暗,全无睡意。

他还记得,她跟他说起过,当时她在住处养了好多植物,还有个大鱼缸,里面有多条金鱼。她拍过照片,还有视频,在微信里发给了他。她给每盆花和每条金鱼都取了名字。他觉得听起来都有点像出家人的。她就笑道,放心,我是不会出家的。转眼间,她离开这个城市已有两年多了。在为数不多的微信联络里,他知道她的生意还是不大好,但她在坚持。后来渐渐的,联系就中断了。他问候过她几次,都没有回复。看她的朋友圈,发现那张原野夜景的图片下面,只有一片空白。而签名档上,仍留着德林老和尚的那副对联。

我不跟你联系,你也不跟我联系?

在时隔一个多月后的凌晨三点多,她忽然在微信里给他发来了这句。这个她,就是之前他帮忙打离婚官司的那个女人。

有时候,她继续发着。看着对话框,我是想着跟你说点什么的,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发现,你这个人,骨子里挺冷漠的。你帮我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是个少有的热心肠,可是,那天我们分开后,你就无声无息了……我发现,只要我不说话,你是不会跟我说话的。后来,我以为你又在恋爱了。可是我发现,你不过是在过着每天深居简出的生活而已,什么事都没发生……对,我调查了你的行踪,还在你那个小区里转过两次。我没想打扰你,就是想感觉一下你的环境。我还听说了你的一些感情“逸事”……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并不是表示我多关心你,我只是有点好奇。不管你经历过什么,总不能就这样一直丧下去吧?我想帮帮你。你是个重承诺的人,你答应过的事,现在也该兑现了。当然了,要是你确实不想,我也不勉强……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告诉我。

他反复看了几遍这些文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它们还是起了作用的。让他在次日早上七点多就起了床,还做了早餐:烤了两片吐司,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一杯牛奶,还泡了杯红茶。这也是他最近半年来吃的第一顿早餐。随后他出了门。先是坐地铁,去那家之前去过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然后又在附近的商业中心吃了顿丰盛的午餐。下午,他去了家浴场,泡了澡,搓了背。接着去了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偏僻的旧书店,在那里待到天黑才离开。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查了沈阳十五天内的气象预报。发现在第十三天是中雪转多云。想了想,他就把这个信息发给了她。几分钟后,她回复了。是一周内的航班信息。最后他们确定,四天后,星期六下午出发。

过了片刻,她又问他,要回家看看吧?

他回复,不了。

那朋友总要见见吧?她又问。

他回复,也不见了。

你就不能光明正大点么?

他想了想,回复道:你不就是想看下雪天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写道,你该见谁就见谁啊,我看下雪,也不需要观众的。

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他等了很久。当然,主要是因为他来早了,而又她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近半个小时。一家咖啡馆里,他默默在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是要去哪里的呢?每一架飞机升空,都意味着有一些人消失了。其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而那些还会回来的人,则又是仿佛不存在一样。就这样胡乱想着,他后来就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非要出现在这里呢?他并不想回东北。最近这几年,他几乎从没有回去的念头。要是那些曾经熟悉的老友们中的某一个,在街头忽然看到了他,还有她,那肯定是会惊诧得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吧?

她走路的时候,好像总是侧扬着头。拖着那个很在的黑色旅行箱,她从远处走来,走出了一条笔直的线。她的那身紧身衣服也是黑的。在慢慢地走近他的过程中,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等到在近前,她就若无其事地说,我看你对此行也是没什么兴趣……说句实话,我都做好了你临时反悔的准备了,你不去,我也会去的。没什么的,不要有负担。

这个就是你不了解我了,他说。我这个人呢,偏偏就是喜欢这种突发奇想的事,闲着也是闲着,去真正的冬天里转转,说不定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你说呢?

嗯,我得承认,她说道。我确实是摸不透你的真实想法……可能你本来也没什么想法,对吧?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你的这种会忽然意外发作的行动力的,可以没来由地就做了,还可以没来由地中止……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你其实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当然也没兴趣去了解,我说不大好,就是那个意思吧。

了解什么呢?他把手机揣到了衣兜里,看了她一眼。像咱们这样,谁也不了解谁,然后一起出远门,不也挺好的么?

嗯,她想了想。说得也是。

飞机滑行,起飞。透过舷空,他看到城市在铺展,变成了布满灰色斑点的广阔平面。飞机爬升到云层之上,就看不到下面了。只有厚厚的云层在展现出丰富的肌理,还有些飞速流动的小股云气,以及从西面射来的耀眼阳光。他拉下了遮光板,戴上了眼罩,做出要睡觉的样子。旁边的她,则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处理生意上的文件。

他并无睡意。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前妻的样子。她是那种娇小型的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得多。见到她第一面时,就是这种样子吸引了他。她当时还在德国留学,学的好像是公共艺术,这也让他好奇,但她明确表示,自己对艺术其实没什么兴趣,是父母给她选的,他们喜欢艺术,从小就让她学画画,可是她从没喜欢过这事,苦不堪言。前两次见面,间隔了七个多月。第三次见面,则隔了近一年。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是偶尔视频,每次都只是闲聊几句就结束了。总是没什么话题。她会偶尔发点照片给他,不是食物,就是风景。那次决定命运的见面,是在一家中餐厅里。在闷头吃完饭后,她忽然抬起头,很淡定地对他说,咱们结婚吧。他愣住了,可是随即就说,好。她笑了,爽快人,那就这么定了……估计我爸妈听到这个消息,会热泪盈眶的。她端起酒杯,合作愉快。两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婚礼是在莫名其妙的混乱中结束的。双方父母都颇为不满。尤其是他领导作为来宾代表的致辞,令他们大为光火。那位领导为展示其幽默,说我们这位小伙子,是个工作狂,有时候我以为他简直就是长在办公室里的……甚至还以为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今天谜底揭开了,他是喜欢女人的。此时此刻,我相信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童话。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没搞清楚,领导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是指不真实么?而且,他一直都觉得,这位领导无疑也是榨汁机型的,无论什么样的人,在其眼中都像个水果,需要考虑的只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把它榨干。那么,他被榨干了么?直到他提出辞职的那一刻,他也没想清楚。而在签字的瞬间,他在领导的表情中解读出来的似乎是,你输了。

就这样想着,他竟然也能睡着。他还很应景地做了个梦:领导邀他去自己的别墅做客,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吃过饭,带他到那个半地下的酒窖里,参观收藏的葡萄酒。领导对他说,我觉得你确实不了解女人,完全不知该怎么打开她们……要是哪天,我让你在这个酒窖里独处一个晚上,那我估计你是有可能想明白的。至少,你能弄清楚,装在木桶里的酒,跟装入瓶子里的酒,有什么区别。说完这话,领导忽然就不见了。他左右看了半天,也没找到酒窑的出口在哪里。于是他就试探着往深处走,发现那里连着一个隧道,没有尽头。

飞机落地时的震动把他弄醒了。他摘掉眼罩,机舱内的白色灯光很是刺眼。在广播声里,人们纷纷起身,取下自己的行李。等他注意到她时,发现她早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戴着墨镜坐在那里,注视着人们。后来,等到乘客们都走光了,她才站起来,取下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在前边。他跟在后面,走出了机舱。外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傍晚时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烟气。站在舷梯口,她掏出口罩戴上。飞机仿佛停在了机场的中央。摆渡的大巴就停在不远处。

有预订好的车来接他们。去酒店的路也很顺畅。在离开机场大厅之前,她就把羽绒大衣和皮靴换好了。他也换上了棉服。坐到车里,他们就好像挤在一起似的。她点意外的是,就这么两个来小时,他竟也能睡得踏实。快到酒店时,她忽然问他,要是一直不下雪,那咱们怎么办呢?是一直等下去,还是等不到就算了?

他默默看着车窗外的暮色,还有城区里浮现的数不清的灯光。

酒店就在他过去熟悉的太原街上。办完入住手续,他们到各自房间里放下行李,就下楼来到外面的街上。街上虽然灯火通明,店铺都在营业,可是行人却不多。他带她去了一家正宗的东北餐厅。里面人声吵杂。他们坐到最里面的位置上。在他身后的墙上,挂了台挺大的液晶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正在播放普法类节目。他点的菜,没多久就上齐了。两个人就闷头吃了起来。她不时抬起头,边吃边看电视。听电视的声音,他知道节目内容是从几个月前的一件影响很大的新闻说起的,一个男的带着怀孕的老婆去泰国旅游,然后把她推下了悬崖,以骗取巨额保险的案子,结果她被树枝挂住了,没死。看到最后,饭也吃完了。她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说,还有比这个更残忍冷血的呢……有个男的,二十几岁吧,喜欢打游戏,老婆不让他打,他就把她杀了,然后切成几块,放到了冰柜里,继续打游戏……过了好长时间才败露。庭审时,他就跟没事儿似的,特别的淡定。

后来,他们在那条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很长时间。路过那家新华书店时,发现已经关门了。他就指着门的左侧说,以前,这里有个很小的音像店……其实就是个柜台,那时还是卖磁带的。里面坐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或是杂志。后来有一天,也是在冬天里,天刚黑,我在这里等人……当然忽然下起了大雪,一点风都没有,那些雪花真的都像鹅毛似的,安静地落着……音响里播放的是莱昂内尔·里奇的老歌“say you,say me”……她就在那里坐着,头上戴着那种羽绒大衣上的帽子,白色的,还围着一条红围巾……那首歌也不知循环播放多少遍。后来,我等的朋友因故来不了了,我就走了。

听着有点像什么电影里场景,她出神地想了想说。挺煽情的桥段。

当时我的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他说。跟眼前的大雪倒是挺搭调的。

这样说着,他们来到了一家服装店的门口。她走了进去。他跟在后面,低头看着手机。里面有个年轻的女店员。收银台那里,还有个女人在低头核对账单。他慢慢地踱着步,下意识地跟在她的身后。这里并不大,三十平左右。不知不觉间,他就来到了收银台那里。他抬了下头。那个一直在看账的女人也抬起了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愣住了。对,估计你应该能猜得到,这个女人是谁了——她歪了下头,露出了他熟悉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我们这就要打烊了,她说道。不过你们可以再看看,或者改天再来看,也可以。

他点了下头。为了不至于显得尴尬,他又问了句,今年这里下过雪么?

好像还没有哎,她收拾着东西,看着他。去年的这个时候,早就下过几场了,还都是挺大的雪……今年,就不知道了。

他们走在寂静的街上。有些店铺的灯已熄了。他听到身后不远处那家店铺的关门声。他回了下头,发现灯也熄灭了,那路上又多出了一段幽暗。回到酒店里,他们互道晚安,就各自回了房间。他洗过澡,就躺到被子里,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曾令他印象深刻的女人,佛学小组成员,想给她发条微信。想了半天,最后才写了这么一段话:我是陪那个朋友来这里看下雪的,听起来是不是挺搞笑的?她是我的一个客户,我最近帮她打赢了一场官司,为了答谢,她就请我来这里看雪。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差不多到了午夜时分,她的回复才来:你们大概要待多久?

一周吧,他回复道。也可能十来天,还不确定……本来也没什么事。

那还好,她回道。还有时间,你有空的话,可以来店里找我。只是不要影响你们在这里玩儿……不过我估计,你们很有可能看不到下雪,这么干燥的天气,不大像会下雪的样子。刚查了一下天气预报,好像也没有说十五天内会有雪。当然这个也不大准的了,还是要再看看。说不定哪天忽然就下了雪,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后的一周里,他们去逛了故宫,省博物馆,北陵公园,东陵……后来,他们还坐出租车去了几十公里外的那个结冰的水库。那里周围都是低矮的丘陵,满是幽黑的松林。水面的冰并不厚实,很多地方都只是薄薄的一层。阳光照耀在冰面上,看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融化。

他们在岸边走了很久。因为穿得都很厚实,又被太阳晒着,他们感觉浑身都在发热。他告诉她,这个水库其实不算大,水也不深,再往东有七八十公里的路,有个更大的水库,要是把里面的水都放出来,会把这里都淹没掉。其实说这些的时候,他脑子里在想的,是那个女人的样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跟他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稍微胖了一点。

在回去的途中,她沉默良久。后来忽然问他,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总不能就这样一直闲着吧?

我么?他发现她又习惯性地把墨镜带上了,偶尔照射进来的阳光确实很强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好像也只能慢慢地等着,具体是什么,不清楚……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还不知道是不是该退出来,怎么个退法……需要有个起搏器吧,就像心脏病人用的那种。

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平静地说道。要不要考虑一下,等你休息得差不多了,到我公司里来,跟我做点事。

等我休息够了,他看着窗外说道。再考虑这个事吧……想到工作,上班,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

不会是因为我吧?

不是,我跟你,还不至于紧张。

那就好,到时候,你考虑清楚了,不管来不来,都要告诉我。对了,她又补充道。我说句实话吧,这个城市,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不过倒也不影响我在这里等着看下雪。

我也谈不上喜欢,他说。或者不喜欢……这次回来,看着它,也陌生了。毕竟好些年没回来了。这几天到处走着,始终觉得我都没真的在它里面,到哪里都好像隔了层东西,不真实。

要是真的就是一直都不下雪呢?

那也没什么了,他望着外面缓慢流动的树。这时已回到城里了,很多树都是被修剪过的,力度跟以前一样大,有好多都是整个树冠被削掉了,留着浅白的断面。说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走了呢,他接着说道。那也就走了。

后来有几天,到了晚上,雾霾特别重。他们都有些不适应,就干脆不再出去了,甚至白天也窝在酒店里。他们只是偶尔在微信上聊聊,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多数时候,是她在说,而他只是偶尔简单回应。

那个开服装店的她,出了几天门,终于回来了。

当天晚上,他就去店里看她。进了很多新货,她不得不理清楚。他就在旁边看她忙碌。等到都理完了,她长出了口气,直起腰身,说出去走走吧。她关了店门。沿着那条街,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她说其实有很多事情,以前都没跟你说起过,现在倒是可以说了……你听了肯定会惊讶的。就这样,她说着,他听着,走了很远。在他听来,那些事,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而当事人也并不是眼前的她,而是另一个女人。后来,在一个路口转弯处,有家杂货店还亮着灯。门外有个儿童玩的电动塑料小马,就是那种投币后会放歌谣摇晃的。她就进杂货店换了几个币,投币后就骑坐了上去。那个塑料马就摇晃起来,放着歌谣: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她看上像个孩子一样,在那微笑着,摇晃着。他默默地看着她那摇晃中的脸。

气温在下降。他担心她冻到,就过去扶着她的肩头,等她再摇晃一会儿,就说,咱们再走一会儿吧。

那天晚上,她说很多自己的经历,比如小的时候,在学校里,她就像个男孩那样疯,喜欢跟男孩在一起玩,喜欢打报不平,个性强悍,不论男女同学都要怕她三分。她三岁时因为家里穷,被过寄给叔叔家。其实叔叔家也并不富裕,但对她很好,供她读到了高中。但叔叔的意外病故,让她放弃了继续读书,开始出来打工,以帮助叔叔家的生计。二十岁那年,她就嫁了人,男的是她初中同学,主要就是因为熟悉。三年内,她生了两个孩子。然后就离婚了。因为他不仅游手好闲,还跟不只一个女人有染。后来她把孩子交给自己亲生的父母照看,来了南方,在他的城市里挣钱。她之所以去那个KTV里上班,是因为她前夫的姐姐在那里做领班,跟她关系一直都还不错。有时她会跟客人出去,姐姐也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十点左右,她说她租的房子就在附近,他要是还有时间,就带他去看看她养的花和金鱼。他去了。那是个很旧的小区,她住七楼,没有电梯。里面的暖气倒是充足,进去之后,他不得不把大衣脱掉。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确实,她养了很多花。有菊花,月季,茉莉,石榴,君子兰,还有海棠。每种都有几盆。从门厅到卧室,到处都有一簇簇的盛开的花,不同类型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着。在南面窗台旁边,有个长方形的长方形玻璃鱼缸,里面有五六条肥硕的狮子头金鱼,缓慢地游动着,不时穿过墨绿的水草。鱼缸里还配了个小型空气泵,持续冒着细小的水泡。她没开顶灯,只开了鱼缸旁边的落地灯,铝制的灯罩低垂着,散发着橙色暖光,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不大的光圈。

你看,她说。这都是我到这边后重新置办的,不是原来那些了……每天回来,不管多晚,我都要好好地打理一下它们,然后才能睡得安稳。孩子们跟我爸妈住在县城里。我周末会回去看他们。平时我都是住在这里的。她又仔细地给他介绍了那些花的品种,还有这种金鱼的生活习性等等。他耐心地听着。他感觉自己很久没这样放松了。要不是酒店里的那个她发来微信,问他睡了没有,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看了看手机,并没有回复。她烧了水,给他泡了杯茉莉花茶。茉莉花是从她养的那几盆茉莉上采的。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喝着茶,简单说了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没说多久,他就觉得说这些有些无聊,倒不如听她随便说点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起身跟她道别。

你看我过得是不是还不错?她送他到门口时说。所以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过得还是可以的。店里的生意不算好,但也可以维持下去……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了,你多保重吧。

他转过身去,拥抱了她一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让她关好门,不要送出来了。她答应了。等她关上门,他就下了楼。从这个小区到酒店,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午夜时的气温更低了,他感觉浑身都冷透了。有几次,遇到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来,他都摇摇头,表示不需要。后来终于回到了酒店,他没洗澡就钻进了被子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很久都没有入睡。

昨晚,你好像出去了?

是啊,出去了。

去逛街么?

没有,去看一个老朋友。

女的?

嗯,女的。

你以前跟我讲过的人里有她么?

哦,好像没有。

刚认识的网友?

就是朋友,认识有些年了。

她的样子,看上去人不错。

样子?

嗯,就是那个服装店的小老板啊。其实当时我就发现了,你们关系不一般。

也就是朋友而已。

嗯,这倒也是事实。我是说你们曾经关系不一般……不是现在。其实昨天白天,我就到她店里转了转,她不在。我觉得她的店生意不会太好,进的货有问题。我倒是可以帮到她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啊。

那好,我想想,找时间去见见她,跟她说一下我的想法,说不定对她会有用的。

好,谢谢你。

咱们还要客套么?

一直都没有下雪。

等了整整两周后,他们觉得可以离开了。

这期间,她白天里的多数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则不是待在酒店里,就是出去随便走走。他又去过几次那家服装店,结果她都不在。问那个店员,说是回家里处理事情去了。他在微信里问候过她几次,也都没有回应。他也没再问,不想打扰她。

这段日子里,每天都是晴朗的天。白天气温经常是零上十度左右,完全不像在深冬里。只是在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气温才骤然下降,降到了零下十度左右,还起了风。这样走在外面,感觉就特别冷。她不在酒店里,说是在外面跟几个客户聚会。他吃过饭,就去街上转了转。当然,他是想去那家服装店再看一眼。还是那个小店员在里面,见他来了,就忙站了起来,说她还没回来呢。哦,他说没事,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

他顺着那条街,按照那天走过的路线,一直走了下去。

他的方向感不错,很顺利地就来到了那个小区里。站在她家楼下,他仰头看了好半天,窗户是黑着的。小区里的风小了些,但还是冷。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在楼门口的侧面,靠着墙,有个略微反光的东西。走过去细一看,他就愣住了。是鱼缸。应该就是那天晚上在她家里看到的那个鱼缸。他打开手机里的电筒,蹲下身子,仔细照亮了它,看了很久。在手机里射出的银白亮光里,他发现鱼缸里已结了冰,只是这冰的质地是混浊的,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水结成的冰,倒像是什么汤汁冻结后的状态,所以根本就看不出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金鱼了。从上面俯看,那个空气泵还在,露着被剪断的电线头。有那么一瞬间,当他看到一些有点像突起的鱼鳍似的冰茬时,心里顿时抽紧了,又仔细了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些在扭曲中被冻在冰里的金针菇。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那些金鱼去了哪里。

航班是早上的。她要赶回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天不亮,他们就去了机场。在出租车里,他显得非常疲惫。她也一样。她说昨晚又喝多了,吐了,也没睡好,现在胃里还在翻腾着。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那些金鱼,还有那个结冰的鱼缸。但他也没有想要说点什么的愿望。他不想去向任何人询问点什么,也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也好像结了冰,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煤灰。

飞机起飞了。进入平流层后,她并没像来时那样打开笔记本电脑,而是默默地想着什么。他也没像来时那样戴上眼罩,只是注视着前方悬在不远处的那个小屏幕。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呢,眼神冷漠,像在面对一个令人厌恶的陌生人。

被人知道了秘密,她语气平和地问道。是不是很不舒服?

不一定吧?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看明白。

我有说我什么都看明白了么?她似笑非笑。你好像把我当作仇人了……要不要现在就拉黑我呢?然后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就当彼此从未存在过?

咱们这是在飞机上,他忽然冷笑道。不是在舞台上,你的话,太像台词了。

好吧,她松了口气。我没去找她……你的那个开服装店的小老板。我只是借了她那个店员的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你不想知道我都跟她聊了些什么?我们聊了有半个多小时呢。凭我的直觉,我断定她是喜欢你的,只是没明说而已。至于你呢,只不过是心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像藏了件小东西,你自己也说不清它是什么,仅此而已。不过你放心,我并没跟她聊这个。我只是对她表达了对她的生意,她的生活,还有作为女人的理解……对了,我确实说到了你,尤其是你的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当然,她礼貌地反驳了我。她觉得,从根本上说,她跟我,跟你,其实都是在不同的世界里的,有点关系,也只是偶然,多数情况下,是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我跟她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得到他的。她笑了,说你其实不需要告诉我这些的,你们怎么样,跟我又什么关系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飞机忽然又震动了起来。广播里说,飞机遇到了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暂时不要离开座位。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语气低沉地说道,这些天,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其实他,我前夫,在上周六就到了,住在我们那个酒店里。为了不让他影响到你,我才一直在外面。他跟踪我,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也不靠近,也不说话……我很想跟他谈谈,他就躲开了。直到前天,他才消失了……刚才在这里坐下的时候,我还有种错觉,好像他也在这个航班上,在去洗手间时我仔细地看了一遍两边的人,当然没有……前天晚上,我确实是喝多了,就给你的那个她打了个电话。我想去她家里坐坐。出乎我的意料,她答应了。我们也是走着过去的,跟你们走的是同样的路线……爬上那个七楼,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就吐了。她这个人确实不错,清理完之后,还给我泡了杯茶,等着我缓过来……后来,我就跟她说,你是对的,咱们确实都不在一个世界里,除了偶尔遇到,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然后我就走了,也没道别……听着是不是挺可笑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

刚好在这个时候,飞机又开始震动了。在另一股强烈气流里,伴随着广播里的安全提示,整个机身都在剧烈地震动着,那感觉就像坐在疾速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的大巴车里,他们的身体也在剧烈地摇晃着,她的脸色是惨白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晃着的过程中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了。

悬在前面的那个小屏幕上早已没有了图像,只有快速抖动的雪花点,看起来就像都在另一面猛烈地扑打着屏幕,他凝视着它,就仿佛是在一个很小的窗口里,看到了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本文原刊载《小说界234期—雪国 》(2021年第01期)

本文转自:雅鱼悦读微信公众号


赵松小说随札

文 /程德培

01

对赵松而言,和世界的关系实则上就是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是否是上海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有关他和她的故事,背后也可能隐匿着我和你的故事。重要的还在于,这里故事的惯例已被破除,情节的法则业已被打碎,剩余的则是状态若干情境种种。机场候机厅、公园、咖啡馆、地铁、出租车、大巴、高铁、日料店、烧烤店、旅馆、餐厅、房间、大厅顶棚、玻璃幕墙等均成了可见的移动与声音的回响。所有这些暧昧的场景,多少有点失控的秩序,麻木的停顿所能制造的微妙的气氛、奇异的审慎,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防御性的目光,都是我们需要认真审视的,尽管它们不见得有前因后果的链接和可预期的结局。

写于2019年的《南海》与赵松的其他作品相比,这部小说有点长。继续写到机场,明显地带着情绪:“巨大的玻璃幕墙,灰亮的停机坪,那些飞机。它们那迫近的庞然躯体,过于触目了,那些粗糙的接缝,污垢的花纹,腹部张开的货舱,看久了,会怀疑它们能否飞上天去的……”;“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这巨大空间的一切。他喜欢待在任何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尤其是接人的时候”;“他喜欢那种人影全无的空空荡荡,时间也消失了,只剩下空间,在空中看下来,就像一个发光的中空斑点。”继续那些办公大楼,但景物是朦胧的:“这个宽敞的办公室位于大厦顶层。外面有几条交织在一起的新旧街道,上面流动着玩具般的车辆、蚂蚁似的行人,就像物质正在发生化学反应的试验瓶的底部。再往远一些,在那几幢高楼的后面,隐约可见那个广场的局部,等天黑了……”;作者偶尔也点击一下上海:“从现在起,你每个月都会有一周待在上海。它是那么巨大,有很多狭窄弯曲的老路,无论是步行,还是乘车,时间久了都有种被那些路反复缠绕的感觉。”重要的是感觉、心绪、事隔多年的印象、不时浮现的记忆、散乱的目光,一切的一切均在邮件、短信、手机屏幕中运行,皆在梦中和幻觉中复活。我们享用的是象征性和隐喻的暴力。

当代具有影响的社会学家布迪厄,曾经重新定义现代社会的暴力形式。对他来说,“象征性暴力就是继肢体暴力之后另一种形式的暴力和支配形式。象征性暴力就是建立在被支配者不得不同意的赞同之上。象征性暴力是一种温柔的暴力,连受害者本身都无法感觉,它主要是通过沟通、知识或更准确地说是不知和认可,甚至情感等纯粹象征性途径来施展的。”《南海》讲的是“他要出远门,到海南最南端的某个风景优美的海滨小城”,海边的他和你、黑夜、蚊子、风油精和防蚊水,布置精密的多米诺骨牌似的情绪;酒吧、五彩散乱的灯光、歌声;眼神多少有点奇怪的服务员;电视频道的不断切换,几个梦和二十四封邮件等等。作者自己比较看重的小说《伊春》同样写旅行,“休假,找个地方去疗养,海边找个小城。”比坐火车更加提速的是邮件:S给Y的邮件,Y给S的邮件搅乱了我们的视听,“我怀疑我此行的真实性了,我知道你会分身术,可惜我不会,嘘,我怀疑我始终都被监控中,我已经知道的太多,他们希望我消失。”“你觉得,我该怎么回复你才好呢?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的想象吗?那个观前街,是我梦到的地方,我跟你说的,对吧?”邮件来回穿插,屏幕闪烁其词,作为第一人称的“我”也彼此交替,一段对话轮着又一段对话。扑朔迷离的场景:他讲伊春的故事,伊春又讲他的事情,最终也是似梦似幻的不知所终。那是因为“你的邮件箱和 QQ号都给了那个老想着自杀的女孩子,知不知道,其实都不重要。你在那里,我在这里……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也可以。”

02

乔治•普莱(也有翻译成乔治•布莱)在其《普鲁斯特的空间》一书中说道:“如果说熟悉的地点有时会抛弃我们,那么它们也会回来与我们相会,给我们极大的缓解,重新占据我们最初的场地。人们看到,地点的行为完全像过去的时候,像过去的回忆。它们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就像我们存在的某个时期那样,突然,无缘无故,我们也不曾有意为之,却以同样的方法重新找到丢失的时间。因此,也以看似不经意的方法,通过某种命定的干预,我们这些迷失在空间中的生灵将回归故里,同时重新找到失去的地点。”作为批评家的乔治•普莱在谈论另一位批评家时指出,“批评家,即一个能够钻进他人思想中的人,他甚至能够钻进他人的身体,钻进其感觉之人,尤其是钻进其目光之中——朝着物开放的目光。因此,批评家是这样一种人,他借助一种‘神奇的认同’和有选择的接引者,能够完成他单靠自己不能完成的事情。”普莱的要求很高,他认为文学首先是这种东西:一个人不必走出自我,不必放弃自己的内在性,他“沉浸”在阅读之中,因此就是深入到第二个内在性的深处,而他的精神则与之重合,并居其中心。老实说,这很难做到。但我想,记住其所说的“尤其是钻进其目光之中”对理解赵松的小说来说则尤为关键。

谈到目光,值得提醒的是,人类眼睛在历史上的一些重要机能,绝大多数正被一些新的实践所取代,在这些实践中的视觉影像,不再需要一个观察者置身于“真实”可感知的世界以供参照。如果说这些影像有任何指涉的话,那就是数兆位数以上的电子运算信息。视觉将逐渐被放在控制论与电磁学的领域之中。从历史上看,视觉的本质的确正在经历一种突变的过程,观察的主体性正在演变成介于理性交流系统与信息网络之间的一道岌岌可危的界面。难怪乔纳森•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中指出:“尽管观察者明显指的是一个用眼睛看的人,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在整个预先设定的可能性当中观看,他是嵌合在成规与限制的系统当中的。而我这里说的‘成规’,指涉的范围远比再现实践来得更宽广。如果我们要说在19世纪,或者任何一个时期,有其特定的观察者,那也只能说这是一个不可能简化的异质系统——由各种话语、社会、科技与体制的关系所构成——所造成的结果。任何观察主体都不会先于这个变迭的领域而出现。”

之所以拉扯这些,是因为赵松小说的过往呈现,昨日记忆、人物对抗和交往越来越多地趋向于邮件、 QQ留言、短信等中介,我把这些称之为屏幕话语。而那些近在身边的尽又是些面目不清、信息模糊、目光古怪的陌生之人。实际上,人们的生活已离不开手机,屏幕吞没了我们,屏幕话语诉说着一切,传递着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我们身处从未有过的,那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而世界对他而言又是透明且显而易见的时代。有评论者注意到并也指出了赵松小说的这些特色,我想,这已不是什么个人单方面的选择自由,而是生活变化使然。

03

在1967年的一次演讲中,米歇尔•福柯指出:“正如我们所知,19世纪的伟大痴迷是对历史的痴迷:痴迷于关于发展和中断、危机和循环的主题,痴迷于永远处于积累过程的过去的主题,痴迷于以前死者的数量占人的绝大多数,痴迷于世界的冰川威胁着人类。[……]当今的时代或许首先是空间的时代。我们正处在共时性的时代:我们在并置的时代,远与近的时代,肩并肩的时代,离散的时代。我相信,我们正处于这样的时刻,我们对世界的经验,与其说是随时间发展的漫长生命的体验,倒不如说是关于联络着不同点与点的混乱网络的体验。”

屏幕和目光似乎都和空间性有关。野心勃勃的屏幕试图吸引一切眼球,我们也很容易被其吞没。当今时代是屏幕真正膨胀的时代。人类从来没有拥有如此多的屏幕,无论是数量和花样。不仅仅是为了观看世界,也是为了生活本身,但目光自有其“修辞”的手段,它拒绝完全的认同,希望在观看中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目光其结果是不尽相同的。就像《伊春》中,“那时候她喜欢眯起眼睛注视一切。她的眼光穿过他,或者穿过我,看别的什么或者东西。”《谁能杀死变色龙》中,“我看你,跟看棵树、看只鸟、看只猫,或看路过的某个人,其实没有区别……”;“躺回床上,她睁着眼睛,注视着室内恢复完整的黑暗。即使是那个老男人就睡在她身边,她也会经常如此,只是注视着黑暗。”有些人对于闪光之物的引诱是敏感的,一切都始于眼花缭乱,但这种缭乱是不稳定的,只存在转瞬即逝之际。有些则是麻木迷惘,即便是面对长长的黑夜也是如此。也有觉醒者推崇凝视,就包含着一种奇特的分离力量;它以一种远距离投票为代价,才发现客观的空间,它迫使我们认识到事物是有区别的。

或许是有过美术馆工作经历的缘故,赵松的小说与绘画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在福柯看来,绘画特有的可见性成了现象的特殊个案。“回到事物本身”在看画行为中似乎成了“回到画面本身”。所以,现象学显然突显了让画面说。其次,福柯的“实物一画”是对现象学反思的结果。正如有人在《艺术与能说的目光》一文中指出的,福柯的哲学思路是以现象学为基础的,画变成了“实物一画”,从眼睛走向了世界,从瞳孔走向诸物,这种绘画的哲学就是现象学。

忽略时间而关注空间性的思绪,总是等不来完满的结局,难以收尾总是它的归宿。从赖着不动的床上,到闲得无聊的居室,到空旷的机场候机大厅,到晚上整幢办公楼的黑暗寂静,一直到最近热衷的海边小岛、海滨沙滩都有着“等下雪”式的结尾。就像“悬在前面的那个小屏幕上早已没有了图像,只有快速抖动的雪花点,看起来就像都在另一面猛烈地扑着屏幕,他凝视着它,就仿佛是在一个很小的窗口里,看到了一场无声的暴风雪”(《等下雪》)。等下雪没等到,预料中的没有到来,那只猫失灵了,梦的预兆失效了,真的只剩下“悬停时刻”。“寂静中,她能听到外面山谷里的风声。”

最后,屏幕叙事不止包括打开的、进行中的,也包括了其关闭状态,就像《谁能杀死变色龙》,她和他的故事结束时,“她拿着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他那个天文望远镜的头像,然后又翻了翻之前那为数不多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就把他拉黑,接着,把他的手机号也屏蔽了。”


本文选自: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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