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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继军
一
梅雨季节的江南,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湿润。苏婉将最后一只纸箱搬进阁楼时,额角的碎发已被潮气黏住。箱子上落着层薄灰,侧面用笔写着“母亲遗物”,字迹褪色,边缘卷了毛边,是父亲生前的笔迹。
阁楼常年不见光,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声,像老人压抑的叹息。苏婉拉开窗帘,昏沉的天光涌进来,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见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穿的旗袍,藏青的、月白的、绣着暗纹兰草的,布料在岁月里变得柔软,带着淡淡的樟脑香,混合着江南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气息。
她的手指抚过一件月白色旗袍的领口,那里缝着一颗小小的珍珠盘扣,触手温润。母亲去世时她才八岁,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模糊,只记得母亲总爱穿旗袍,头上总是别着一枚发簪,在江南的烟雨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箱子底部,一块暗红色的绒布包裹着什么,摸起来硬硬的,形状小巧。苏晚小心地展开绒布,一枚发簪赫然躺在掌心。
不是记忆中那些精致华丽的样式,这枚发簪通体银质,已经氧化出淡淡的青黑色,主体是一朵含苞的玉兰花,花瓣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花心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色泽暗沉,像蒙着一层雾。它算不上名贵,甚至有些粗糙,与母亲那些精致的首饰格格不入。
苏婉捏着发簪的别针部分,指尖触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刻痕。她凑近窗边,借着天光细看,那是两个极小的字,像是用利器仓促刻下的,笔画有些歪斜,却依稀能辨认出“清和”字样。
清和?是人名吗?母亲的名字叫沈曼卿,父亲叫苏振邦,家里的亲戚里,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苏婉皱了皱眉,将发簪放回绒布,心里掠过一丝疑惑。这枚发簪,她从未在母亲身上见过。
父亲在世时,极少提起母亲的过去。苏婉只知道母亲是二十岁那年嫁给父亲的,来自邻市一个普通家庭,婚后便成了全职太太,悉心打理家事,陪伴她长大。母亲性子温和,邻里都说她是个好女人,可苏婉总觉得,母亲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尤其是在阴雨天,她常会对着窗外的烟雨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像是在寻找什么。
那时苏婉年纪小,不懂大人的心事,如今想来,母亲的忧郁,或许和这枚陌生的发簪有关。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被推开,丈夫陈默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关切:“收拾完了吗?楼下炖了汤,该下来喝了。”
苏婉将发簪连同绒布塞进衣兜,转过身笑了笑:“快了,就剩这最后一箱了。”
陈默走进来,帮她把空箱子叠好:“这些旧东西,要是用不上,不如捐了吧,堆在阁楼也是占地方。”
“不了,”苏婉摇摇头,“都是母亲留下的,留个念想。”
陈默没再多说,只是顺手帮她拂去肩上的灰尘:“别太累了,你这几天胃不好,少待在这种阴暗的地方。”
下楼时,楼梯转角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红色旗袍,笑容温婉,头上别着一枚发簪,光芒柔和。
晚饭时,苏晚忍不住问起父亲:“爸在世时,有没有跟你提过一枚玉兰花的发簪,上面刻着‘清和’两个字。”
陈默愣了一下,思索着摇摇头:“没印象。爸很少说妈以前的事,每次我问起,他都岔开话题。怎么了?”
“没什么,”苏婉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驱散不了心底的疑惑,“就是在母亲的旧箱子里找到了一枚发簪,有点奇怪。”
陈默放下筷子:“或许是妈年轻时的朋友送的?那个年代,女孩子之间总爱互赠小礼物。”
苏婉没有说话。她见过母亲的那些朋友,大多是邻里或父亲同事的妻子,她们的头饰风格和母亲相似,精致却不张扬,断不会送这样一枚粗糙且刻着人名的发簪。
夜里,苏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从衣兜里摸出那枚发簪,放在床头的台灯下。灯光透过蓝宝石,在墙上投下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像一朵含苞的花,又像一个未解的谜。
她打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清和 玉兰花发簪”,屏幕上跳出的都是些无关的信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苏婉叹了口气,将发簪放在枕边,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子,站在烟雨朦胧的巷口,头上别着那枚玉兰花发簪,背影纤细,带着淡淡的忧伤。女子回过头,面容模糊,却对着她轻轻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了巷子深处,消失在一片烟雨里。
“妈?”苏婉轻声唤道,猛地睁开眼睛,窗外的雨还在下,床头的发簪静静躺着,泛着微弱的光。
那不是母亲。母亲的笑容温婉,而梦中女子的笑容里,藏着太多的无奈与不舍。
苏婉拿起发簪,指尖再次触到“清和”两个字。这个名字,这枚发簪,一定藏着母亲不为人知的过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真相。
二
第二天一早,苏婉带着发簪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古董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姓周,据说在这行做了几十年,眼光毒辣。
周老先生接过发簪,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他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灵活,轻轻摩挲着银质的花瓣,又用放大镜照着那颗蓝宝石和上面的刻字。
“怎么样,周先生?”苏婉紧张地问道。
周老先生放下放大镜,沉吟片刻:“这枚发簪的工艺不算精细,银质是普通的纹银,蓝宝石也是低档的人造宝石,看样式和氧化程度,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东西,不值什么钱。”
苏婉心里有些失落,又追问:“那上面的刻字呢?‘清和’,您觉得会是什么?”
“不好说,”周老先生摇摇头,“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某个地方的名字,或者只是一个代号。那个年代,年轻人喜欢在随身的小物件上刻上自己或心上人的名字,算是一种纪念。”
“那您能看出这枚发簪是哪里制作的吗?”
周老先生再次拿起发簪,看了看背面的接口处:“这种工艺很普遍,江南一带很多小作坊都能做,没什么特别的标记,不好判断具体产地。”
从古董店出来,苏婉有些沮丧。本以为能从发簪本身找到一些线索,没想到却一无所获。她沿着街边慢慢走着,江南的早晨,空气清新,路边的梧桐树叶子上还挂着雨水,偶尔滴落几滴,打在伞面上。
她想起母亲的籍贯是邻市的乌镇,或许,答案在乌镇?
苏婉拿出手机,订了当天下午去乌镇的车票。陈默得知她要去乌镇,有些担心:“你一个人去?那边下雨,路不好走。”
“没事,”苏婉笑了笑,“我想去找找母亲的亲戚,问问关于发簪的事。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也该去看看。”
陈默点点头:“那你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下午,苏婉坐上了去乌镇的大巴。车窗外,江南的烟雨渐渐浓了起来,青山绿水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苏婉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心里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母亲的亲戚,是一位远房姨妈,名叫沈秀莲,是母亲唯一的妹妹。苏婉小时候去过几次乌镇,印象里姨妈是个爽朗的女人,嗓门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后来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了市区,便渐渐断了联系,只知道姨妈还住在乌镇的老街上。
大巴车抵达乌镇时,已是傍晚。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柔和的光。苏婉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沿着河边的老街慢慢走着。老街上的房屋大多是白墙黑瓦,临水而建,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找到姨妈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那是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木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口挂着一串晒干的梅干菜。苏婉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姨妈,是我,苏婉。”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秀莲站在门口,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眼神却依旧清亮。她愣了愣,随即认出了苏婉,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是婉婉!快进来,快进来!”
姨妈的家还是老样子,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母亲和姨妈年轻时的合影。照片里的母亲穿着碎花衬衫,姨妈站在她身边,两人都笑得一脸灿烂。
“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沈秀莲拉着苏婉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眶有些发红,“你爸走后,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打扰你。你妈要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么好,肯定很高兴。”
提起母亲,苏婉的鼻子一酸:“姨妈,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您,您认识一枚玉兰花的银发簪吗?上面刻着‘清和’两个字。”
沈秀莲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苏婉的目光:“发簪?什么发簪?我没见过。”
苏婉敏锐地察觉到姨妈的异样,她的语气有些慌乱,不像在说真话。“姨妈,那是我在母亲的旧箱子里找到的,”苏婉继续说道,“您再想想,母亲年轻时,有没有提起过‘清和’这个名字?”
沈秀莲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手指有些颤抖:“清和……没听过。你妈年轻时性子内向,很少跟我说起她的朋友。”
苏婉看着姨妈躲闪的眼神,心里明白了几分。姨妈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说。她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说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说起了陈默,说起了工作上的琐事。
沈秀莲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乌镇的变化,说着母亲小时候的趣事。她说母亲小时候最喜欢去河边摘玉兰花,说母亲手巧,会用丝线绣各种各样的花,说母亲年轻时长得漂亮,追她的人不少。
苏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她能感觉到,姨妈在说起母亲时,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可每当话题快要触及母亲的过去时,她总会巧妙地岔开。
晚饭时,姨妈做了乌镇的特色菜,清蒸白水鱼、酱鸭、炒螺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苏婉吃得很香,仿佛尝到了小时候的味道。
夜里,苏婉住在姨妈家的二楼。房间很小,陈设简单,窗外就是小河,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姨妈的反应太过反常,那枚发簪,那个与“清和”有关的人和事,一定和母亲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或许,她可以去母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
第二天一早,苏婉向姨妈打听母亲的旧居。沈秀莲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第三户人家,不过早就换了主人。”
苏婉谢过姨妈,沿着老街往前走。巷子很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滑,两旁的房屋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口,旁边是一家茶馆,木牌上面写着“清和茶馆”。
清和茶馆?苏婉的心脏猛地一跳。“清和”,和发簪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她推开门走进去,茶馆里很安静,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几张木质桌椅整齐地摆放着,墙上挂着一些老旧的照片和字画,大多是关于乌镇的风景。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衫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正在擦拭茶杯。
“有人吗?”苏婉轻声问道。
老人抬起头,看了看苏婉:“姑娘,要点什么?”
“我不是来喝茶的,”苏婉走到柜台前,“我想问一下,这家茶馆,开了多久了?”
老人笑了笑:“这家茶馆啊,开了快四十年了。我姓林,是这里的老板。”
“林老板,”苏婉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那枚发簪,“您见过这个吗?”
林老板接过发簪,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这枚发簪……有点眼熟。好像很多年前,住在旁边的女孩子头上就别着一枚差不多的。”
苏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个女孩您还记得吗?”
“记不太清了,”林老板摇了摇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年轻。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总是穿旗袍,话不多,每次过来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龙井,坐一下午。”
“她叫什么名字您知道吗?或者,您有没有听过‘清和’这个名字?”
林老板想了想,眼睛一亮:“清和!对,她好像就叫清和!不过我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化名。那时候,有个男人经常和她一起来,那个男人是个画家,姓顾,好像是从上海来的,在乌镇待了一段时间。”
苏婉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母亲叫沈曼卿,可林老板说那个女孩叫清和。难道,清和是母亲的化名?或者,母亲和那个叫清和的女孩,有着某种联系?
“那个姓顾的画家,您还有印象吗?”苏婉追问。
“印象不深了,”林老板叹了口气,“只记得他很高,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后来,那个女孩就不来了,那个画家也走了,听说回上海了。”
从茶馆出来,苏婉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母亲年轻时,曾以“清和”为化名,经常到这家茶馆,和一个姓顾的画家见面。这枚发簪,很可能就是那个姓顾的画家送给母亲的。
可为什么母亲要隐瞒这件事?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个姓顾的画家,又是谁?
她回到姨妈家,这一次,她决定不再拐弯抹角。“姨妈,您到底瞒了我什么?”苏婉看着沈秀莲的眼睛,“清和茶馆的林老板说,三十多年前,有个叫清和的女孩经常去那里,和一个姓顾的画家见面。那个女孩,是不是我母亲?”
沈秀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过了许久,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眼泪流了下来:“婉婉,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对你,对大家都好。”
“姨妈,那是我母亲的过去,我有权知道真相。”苏婉的语气很坚定。
沈秀莲抹了抹眼泪,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小河,缓缓开口:“是,那个叫清和的女孩,就是你母亲。‘清和’是她的小名,只有我们家里人和……和顾先生知道。”
三
沈秀莲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缓缓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乌镇还是个闭塞的小镇。沈曼卿,也就是苏婉的母亲,那时刚满十八岁,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性子温柔,喜欢读书,喜欢画画,和镇上的其他女孩格格不入。
顾景琛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乌镇的。他是上海一所美术学院的学生,因为一次写生来到乌镇,一下子就被这个水乡小镇吸引了。他租住在沈曼卿家隔壁的老房子里,每天背着画板,在乌镇的大街小巷写生。
沈曼卿第一次见到顾景琛,是在河边的玉兰花树下。那时正是春天,玉兰花盛开,洁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顾景琛正坐在树下写生,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专注的样子,像一幅画。沈曼卿站在不远处,看了很久。
顾景琛也注意到了她,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就这样,两人认识了。
顾景琛喜欢沈曼卿的温柔娴静,喜欢她眼里的灵气;沈曼卿欣赏顾景琛的才华,喜欢他谈论艺术时眼里的光芒。他们经常一起在乌镇的河边散步,一起去茶馆喝茶,一起讨论画作。顾景琛说,沈曼卿就像春天的清和之风,温暖而舒适,所以他叫她“清和”。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顾景琛送给沈曼卿一枚发簪,就是苏婉找到的这枚玉兰花发簪。他说,玉兰花象征着纯洁和高雅,像沈曼卿一样。发簪上的“清和”两个字,是他亲手刻的,代表着他们之间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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