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市场资讯
(来源:小鸟与好奇心)
他最被人记得的日记写在一战爆发那一天。
“八月二日
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去上游泳课。”
对这句话做各种解释或者不做解释都有道理,但卡夫卡日记让我们看到更多东西:战争本来与普通人是无关的,卡夫卡在那段时间里处于一个创作的当口,一个伟大而敏感的心灵本不会受到干扰,战争在永恒的创造性那里没有存在之所;卡夫卡日记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密集出现很多: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人、伤兵、和平社会里频频出现的军人,生活在撕裂,瞠目结舌的卡夫卡……战争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污染了他的生活。你可以梳理出战争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恰好卡夫卡有能力准确表达。
当然,卡夫卡的重要意义从来在于文学和对荒诞世界的触碰与纠缠。日记中无数可能是稍纵即逝的创作片段,也可以从中体味卡夫卡吧。他写的小说就是他的处境:这里面几乎不存在任何自由。阅读它们,至少可以用来表达对卡夫卡的爱或者致敬。
经“浦睿文化”授权,我们摘选了8月15日那天的日记分享给读者,里面有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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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日。我从几天前开始写作,但愿能维持下去。如今我不像两年前那样一头栽进创作里,受其保护,但至少我得到了一种意义,它让我规律、空虚、疯狂的单身汉生活有了存在的理由。我又能和自己交谈了,不再凝视虚空。只有在这条路上,我的情况才可能改善。
回忆卡尔达铁路
我人生中曾有一段时间——那是许多年前了——我受雇于俄国内地的一条小铁路。我从不曾像在那里一样孤单。基于无须在此提起的种种原因,当时我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越孤单越好,而如今我也不想抱怨。只不过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我无事可做。
那条小铁路起初也许是为了某种经济目的建造的,但资金不足,工程停顿,没能直通距离此地五日车程的较大市镇卡尔达,而终止于一个简直位于荒野中的小村落,从该地前往卡尔达还需搭整整一天的车。这条铁路即使一直延伸到卡尔达,势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获利,因为这整个铁路计划本身就是个错误,这块土地需要道路,但不需要铁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条铁路根本就无法生存,每日往返的两列火车所载运的货物其实用轻便的车辆就能运送,而乘客就只有夏季里几个农场工人。但那些人也不想完全废弃这条铁路,因为他们仍旧希望能够借由维持运营吸引扩建铁路的资金。在我看来,这也不算是希望,而是出于绝望和懒惰。只要还有补给和煤炭,他们就让铁路继续运营,支付给几个工人的薪水不仅不按时,还变少了,仿佛那是种施舍。此外,就等着这整个计划垮掉。
我受雇于这条铁路,住在一间小木屋里,这间木屋从建造这条铁路以来就在那儿了,同时充当车站。木屋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搭了一张简单的床,还有一个写字台,用来处理可能会有的文书工作。写字台上装设了电话机。我抵达的那个春天,火车经过车站的时间很早(后来更改了行车时刻),偶尔会有某个乘客在我还睡着时来到车站。当地的夜晚直到仲夏都还很冷,乘客当然不会待在户外,而会来敲门,我打开门闩,接着我们往往会聊着天度过好几个钟头。我躺在床上,客人则蹲在地板上,或是按我的指示煮水泡茶,然后我们两个就融洽地喝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很好相处。我也察觉我并不特别喜欢忍受全然的孤独,尽管我必须承认,我自找的这份孤独在短短的时间之后就渐渐驱散了我过去的烦恼。我在根本上觉得,一桩不幸很难长期控制一个处于孤独中的人。孤独的力量胜过一切,它会驱使一个人再度走向人群。当然,你会试图找到别种途径,这些途径看似比较不痛苦,其实只是对它们还不熟悉而已。
我和当地人的关系比我所以为的更亲近。当然,我们并没有定期来往,和我有接触的那五座村庄,每一座 离车站都有好几个小时的路途,彼此之间的距离也一 样远。如果不想丢掉这份差事,我就不敢走得离车站太远。至少在最初的那段时间,我完全不想丢掉差事。我自己无法前往那些村庄,只能仰赖那些乘客,或是那些不怕路途遥远来拜访我的人。第一个月里就有这样的人出现,可是不管他们有多友善,都不难看出他们之所以过来,只是为了或许能和我做个生意,再说他们也根本没有隐藏这个意图。他们带来各式各样的货物,起初只要我还有钱,我往往看也不看就全数买下,我是那么欢迎那些人,尤其是其中几个。不过,后来我买得少了,一个原因在于我自认为察觉了我买东西的方式令他们起疑。此外,火车也为我送来生活所需,当然品质很差, 比起那些农人带来的东西还贵得多。
本来我打算开垦一个小菜园,再买一头乳牛,以这种方式尽可能自给自足,不依赖任何人。我也带来了种植园圃的工具和播种用的种子,未经耕作的空地多的是,我的小屋周围是一整片平地,放眼望去没有一点坡度。但我的力气不足以驯服这片土地。它难以驾驭,直到春季之前都冻得很硬,就连我锋利的新锄头也挖不动。不管撒下什么种子都是枉然。这种工作让我感到一阵阵绝望。我整天躺在床上,就连列车抵达时也不出来,只从床铺上方的小窗探出头,通报我生病了。于是列车人员,一共三个,会进我屋里来取暖,但他们发现屋里也并不温暖,因为我尽量避免使用那个容易爆炸的老旧铁炉。我宁可裹着一件温暖的旧大衣,再盖上各式各样的毛皮,那是我从农夫那儿慢慢收购来的。“你常常生病。”他们对我说,“你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了。”他们这样说并不是要让我难过,而是尽可能坦白地说出真相。他们说这话时往往异样地瞪大眼睛。
每个月一次(但每次都在不同的日子),会有一个督察来检查我的登记簿,取走我收到的钱,并付我薪水(但并不是每次都会付)。每次在他抵达的前一天,那些载他到前一站的人会先通知我。他们把这份通知视为他们能给我的最大好处,虽然我本来就每天循规蹈矩地处理好一切。这也完全不费力气。可是那个督察每次踏进车站时,那副表情都像是他这一次非要揭发我的渎职不可。每次他都用膝盖把门顶开,同时盯着我看,才把登记簿翻开。他发现了一个错误。我得花很长的时间,当着他的面再计算一次,向他证明我没有算错,而是他算错了。每次他对我收到的款项都感到满意,然后啪的一声把簿子合上,再度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总有一天我们将要停驶这条铁路。”每次他都这么说。“是会有这么一天。”我习惯这样回答。
审核结束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我每次都准备了烈酒,也尽可能准备些美食。我们举杯对饮,他引吭高歌,嗓子还可以,但唱来唱去就只有两首歌,一首很悲伤,开头是:“孩子啊,你在森林里要去哪里?”第二首歌很轻快,开头是:“快活的小伙子,我属于你!”——视他的心情而定,我会收到部分薪水。但在这样同乐时,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刻意观察他,之后我们就水乳交融,肆无忌惮地臭骂管理部门。他在我耳边低语,私下承诺将替我安排升迁,最后我们一起倒在床上,互相拥抱,往往十个钟头都不松开。隔天早上,他又以上司的身份离开。我站在火车前面行礼,他在上车时通常会转身面向我,说:“嗯,小朋友,我们一个月后再见。你晓得利害关系的。”我还看见他吃力地把那张浮肿的脸转向我,脸颊、鼻子和嘴唇都向前凸出着。
那是每个月仅有一次的大调剂,我彻底放纵自己;如果居然还有些烈酒留下,我就在督察启程后马上喝掉,通常还听得见火车开车的信号时,我就已大口把酒灌下了。在这样一个夜晚过后,我口渴得要命;就好像我体内还有另一个人,他从我的嘴巴里探出头,喊着要东西喝。那个督察不愁没有酒喝,他在他搭乘的火车上总是带着大量的酒备用,我却只能喝剩下的酒。
但接下来那一整个月,我滴酒不沾,也不抽烟,只做好我的工作,其他别无所求。前面说过,要做的事并不多,但我做得很彻底。例如,我有责任每天打扫并检查车站左右各一公里的铁轨,但我并不囿于这项规定,往往走得更远,远到我只勉强能看得见车站。由于地 十分平坦,天气晴朗时,五公里外都还能看见车站。如果我走得够远,那间小屋在我眼前几乎就只是微微发亮的一个光点,由于眼睛的错觉,有时我会看见许多黑点朝着小屋的方向移动,像是一整群人,一整个队伍。偶尔真的有人来了,我就会挥动着锄头往回跑,跑完那一整段长路。
傍晚时分我做完了工作,终于回到小屋。通常在这个时间不会有访客前来,因为返回村庄的道路在夜里并不安全。有几个无赖在这一带晃荡,但都不是当地人,
他们会更换出没的地点,不过也会去而复返。我见过的无赖最多,偏僻的车站吸引着他们。他们其实并不危险,但跟他们打交道时态度必须严厉。
他们是唯一会在这悠长的黄昏时分打扰我的人。通常我都躺在床上,不去想往事,也不去想铁路,下一班火车要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才会经过这里,简而言之,我什么都不去想。偶尔我会读一份别人从火车上扔下来给我的旧报纸,报上刊载着发生在卡尔达的轰动新闻,我对这些故事虽感兴趣,但只靠着日期不连续的报纸无法了解来龙去脉。另外,在每一期的报纸上都刊登着一部连载小说,名叫“指挥官复仇记”。这个指挥官的腰间总是佩带着一把短剑,在某一个场合甚至把短剑衔在齿间。我曾梦见过他一次。此外我也无法阅读太久,由于天色暗得很快,而煤油灯或油脂蜡烛都太贵了,我负担不起。铁路公司每个月只提供我半公升煤油,早在月底之前就已经用罄,只为了替晚上那列火车点亮半小时的信号灯。点亮信号灯其实并非必要,于是后来在有月光的夜晚我就根本不点灯。我很清楚,等到夏季结束,我将迫切需要那些煤油。因此我在小屋的一角挖了一个坑,放进一个涂了沥青的旧啤酒桶,把每个月省下的煤油倒进去。我把那个角落用干草盖住,没有人注意到。小屋里的煤油气味越浓,我就越是心满意足;这股气味之所以这么浓,是因为那个桶的老朽的木头被煤油浸透了。后来为了小心起见,我把这个桶改埋在小屋外面,因为有一次那个督察向我炫耀一盒火柴,当我向他讨时,他把火柴一根根地点燃了扔向空中。我们两个还有那些煤油都处于险境。我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松手让火柴掉落,这才挽救了一切。
空闲的时候,我经常思考该如何准备过冬。如果在温暖的季节里我就已经觉得冷——而且大家都说天气要比之前许多年都暖和——那到了冬天,日子将会很难熬。我积攒煤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我够明智,应该为冬季囤积许多东西;当地人不会特别照顾我,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太过大意,或者并不是大意,而是取决于我的事情太少,我并不想太过费心。此刻,在温暖的季节里,我过得还可以。我安于现状,没有再多做什么。
当初吸引我来到这个车站的一个原因是可以打猎。有人跟我说,这一带的野兽很多,我也已经预购了一把枪,等我存够了钱,就打算让人帮我把枪寄来。如今, 我却发现此地几乎没有可以充作猎物的野兽,据说只有狼和熊在此地出没,而我在头几个月里一只也没看见。除此之外,这里有着特有的大老鼠,我一来就看见它们成群结队地从草原上跑过,像是被风吹着走。但我所期盼的猎物并不存在。别人告诉我的消息并没有错,的确有生长着丰富猎物的地区,但在三天的路程之外——当时我没有考虑到,在这片绵延数百公里无人居住的土地上,对于地点的说明当然不可能准确。总之,我暂时不需要那把枪,可以把那笔钱用在别的地方,但为了过冬我必须买到一把枪,于是我定期为此攒下一些钱。要对付那些偶尔来偷吃食粮的老鼠,用我那把长刀就够了。
在早些时候,当我对一切还感到好奇时,有一次我刺穿了这样的一只老鼠,把它贴着墙壁举到我眼睛的高度。体型比较小的动物只有在我们眼睛的高度时,我们才能看个仔细;倘若蹲下来看着在地上的它们,就会得到错误且不完整的印象。这些老鼠最引人注意之处在于它们的爪子,那些爪子很大,略微中空,末端却很尖锐,很适合用来挖掘。当那只老鼠悬在我面前的墙壁上时,在最后的抽搐中,它以一种似乎违反它天性的方式伸直了爪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小手朝我伸过来。
一般而言,这些动物很少打扰我,只有在夜里偶尔会把我吵醒,它们会在坚硬的地面上哒哒哒地从我的小屋旁跑过。如果我坐起来,点燃一支小蜡烛,我就能在木板下某处的缝隙里看见一只老鼠从屋外伸进来的爪子在焦急地挖掘。那完全是徒劳的,因为要挖出一个够大的洞,它得挖上好几天,而只要天色微亮,它就会逃之夭夭。尽管如此,它还是像个专心致志的工人一样工作。而且它的成绩斐然,虽然被它挖飞的只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碎屑,但用上它的爪子想来总是会有成果的。
夜里我经常久久注视,直到这规律而平静的景象使我昏昏欲睡。这时我也没有力气再把小蜡烛吹灭了,于是它就继续照亮那只忙碌的老鼠。
有一次,在一个温暖的夜里,我又听见了这些爪子在挖掘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并没有点亮蜡烛,我想亲眼看看这只动物。它长着尖嘴的脑袋垂得很低,几乎塞进了两只前腿中间,只为了尽量贴近那块木板,并把爪子尽量深深地塞进木板底下。它的整个身体绷得这么紧,你会以为是有人在小屋里抓住了这双爪子,想把这只动物整个拉进去。然而,我一脚踢死了它,这一切也随之结束。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无法容忍我的小屋受到攻击,它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为了保护小屋免受老鼠攻击,我用干草和粗麻塞住了所有的缝隙,并且每天早晨巡视小屋周围的地面。屋内的地面只是夯实的泥土地,我打算铺上木板,这也有助于过冬。附近村庄一个名叫耶寇斯的农民早就答应要带给我质料不错的干燥木板,因为他这个承诺,我已多次款待他,他也从来不会长时间不露面,而是每隔两周出现,偶尔他需要利用铁路寄送一些东西,但他始终没有带木板来。他的借口五花八门,最常托称自己年纪太大,拖不动这么重的东西,他儿子会把木板送来,但目前田里农事正忙。据耶寇斯自己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看起来他所言不虚,但他身材高大,还很强壮。此外,他会改变借口,另一次说要弄到我所需要的这么长的木板很困难。我并不催他,我不是非要这些木板不可,其实是耶寇斯自己给了我在地上铺上木板的想法,说不定铺上木板根本没有好处。简而言之,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听着这个老人说谎。每次见到他,我就向他打招呼:“我的木板,耶寇斯!”他就立刻口齿不清地开始道歉,用“督察”“队长”,或者只是“电报员”来称 我,不仅答应很快就会把木板带给我,还答应要叫他儿子和几个邻居协助,把我那整间小屋拆掉,改建成一栋结实的房屋。我久久地听着,直到那使我疲倦,到那时我就把他推出去。他为了得到我的原谅,在门口举起他自称虚弱的手臂,事实上他能用那双手掐死一个成年男子。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带木板来,因为他想着等冬天接近,我会更加迫切地需要那些木板,也会付比较好的价钱,此外,只要那批木板还没送来,他在我眼中就比较有价值。但他当然不笨,知道我很清楚他的心思,但我并未加以利用,他从这一点看出了他的优势,而他就保持着这份优势。
可是,在我任职的第一季即将结束时,我生了重病,于是我为了保护小屋免受老鼠攻击、保护自己顺利度过冬天而做的一切准备都必须中止。在那之前很多年,我都不曾生病,就连最轻微的不适也不曾有过,这一次我却生病了。一开始是剧烈的咳嗽。从车站往内陆的方向大约两小时路程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我习惯把水桶搁在手推车上去那里取水备用,也常在溪里洗澡,而咳嗽就是因此而起。我咳得那么厉害,在咳嗽时不得不蜷起身体,我认为如果我不借由蜷起身体鼓起所有的力气,就承受不了这阵咳嗽。我以为火车上的工作人员会对这种咳嗽感到震惊,但他们听惯了,称之为“狼咳”。从那以后,我就从这番咳嗽里听出了嚎叫。我坐在小屋前的小凳子上,嚎叫着迎接列车进站,再嚎叫着目送它驶离。夜里我跪在床上,而不是躺着,把脸压进毛皮里,让我至少免于听见自己的嚎叫。我紧张地预测某一条重要的血管将会破裂,从而终结一切。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咳嗽在几天之后就消失了。有一种茶能够治愈这种咳嗽,一个火车司机答应把这种茶带给我,但他向我说明,这茶必须在开始咳嗽之后第八天才能喝,否则就没有效果。第八天他果真把茶带来,而我还记得,除了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有两名乘客到我的小屋里,那是两个年轻的农民,据说听听喝了茶之后第一阵咳嗽能带来好运。我喝了茶,还把第一口茶咳到了在场之人的脸上,果真立刻感觉轻松许多,虽然在最后这两天咳嗽本来就已稍微减轻了。但我仍旧发着烧,而且一直不退。
发烧令我十分疲倦,我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有时候我会额上突然冒汗,接着全身发抖,不管人在哪里,我都必须躺下来等待自己再度恢复神志。我清楚察觉我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意识到我必须搭车前往卡尔达,在那里停留几天,直到我的情况好转。
题图来自剧情片《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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