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葎草(割人藤)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那捉摸不定的好奇心,我大概不会想起要到酱园里去看看。这些年来,回岛无数次,闲暇时多是去村南的林子里,却从没想过去这个近在咫尺、已然衰败的厂子。父亲以前还曾抱着孙子去那里转悠,但自他去年退休之后,连他自己也去得少了。
多年未见,真没想到它已衰老成这样。厂门口的值班室是空的,窗台上几只麻雀在秋日的阳光下啾啾叫个不停,这种寂静就像是进入了一片沉默而巨大的空间,让人几乎情不自禁想高喊一声:“里面有人吗?”大概也是因为周末才格外沉寂,然而在它最繁荣的时期,这个厂子是没有休息日的。
我还在中学时,不时会来这里玩,因为在乡下也没什么别的娱乐。这个镇子东头的酿造厂,前身本是个酱园,在那个年代的经济浪潮中,也迎来了自己全面扩张的辉煌年代。从原先的酱瓜、酱油、黄酒、白酒酿造,又新增了做腐乳、罐头和汽水的车间。
为了保证那种特殊的酿造风味,那些计划经济时代建造的巨大厂房很少翻修,内部阴暗潮湿,以致整个厂区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不过这对各个角落里的花草倒是件好事,有时一些豆粕脚料埋在花树下,使它们长得格外蓬勃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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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
我那时喜欢看这些花木,尤其是初夏栀子花开的时候,香气馥郁,足以在黄酒糟气息的包围下,在我的鼻腔周围构筑起一个小小的香味空间。
那些花木有专人照料,五十来岁,经常推着小车转悠。一来二去,渐渐地也就和他多了些话。他其实并非专职的花匠,原只在车间里负责拼接装酒瓶用的木箱,不过闲暇之余,有时去为花剪枝除草,到后来,这索性成了他的工作。
那时厂子正兴盛,也特意花钱引种了一些观赏植物,像南天竹、五针松、玉兰、海桐、栀子这些,乡下的田间篱边一般是极少见有生长的。我有时所以也好奇,他何以竟能知道那些花木的习性,种一棵活一棵。
他是我们邻村人,小时家里穷,没上过几年学,为了有碗饭吃,后来便学手艺做了木匠,平时侍弄些花草,此外别无其他,连崇明岛似乎也没出去过。大概只在女儿考上大学时,为送她去上海,破例去了一次,但也很快回来了,对于在岛上住惯了的人来说,上海是另一个庞大的世界。
他们老两口,就这一个女儿,是领养的,大概也因此,他似乎总觉得女儿在这个穷家里长大是亏待了她。女儿考上大学后,村里人说起来总是笑言:“老杨,你可有后福啊!培养出这么聪明的丫头。”他只笑笑。
他自己文化有限,没能怎么栽培她,所能做的常只不过是不去打扰她学习罢了;有一次他甚至跟我说,那只怕是因为她生身父母比较聪明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小孩子说这些。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之后我离岛去南方读书,毕业回来忙了几年,忽然有一次,父亲说:“你还记得以前种花钉木箱的那个老杨吗?”“记得,他怎么了?”父亲笑了笑说:“他去新西兰了。”我一惊。一问,才知道他女儿婚后和丈夫一起移民去了新西兰,安顿下来后,也便把父母都接过去了。
其实老两口也并不怎么想去,只是在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又只这一个女儿,他们又是一片孝心,也总算是老有所依。去的时候,他也知道,要再回老家就难了,别的不说,回来一趟的机票就得一万多了,他也舍不得。只是有时在电话里,他和老同事说,没想到到老了还当回老外。
那大概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在封闭的监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布,一朝重获自由,面对外面那个庞大的新世界,不免感到应接不暇。在那里,他出门去怕迷路,兜里总是带着家庭地址的纸条。电视他也看不懂,他这样原本连电视里的普通话都未必全能听懂的人,哪能看得懂英语节目?只不过看看画面,聊以解闷而已。
所幸老伴也同去,总还有人说说话;女儿女婿虽然也都会说崇明话,但为了孩子,在家不时总要说说英语,孩子有时说话便中英夹杂:“外公真good。”虽然他巴不得两个小外孙也都能懂崇明话,但这话毕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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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坛边的加拿大一枝黄花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废墟一般的厂子里,一下就想起了他。他想来是不会回来了,大概会在新西兰种种花草吧,那也总不失为怀念故乡的一种方式。
也不必回来,故乡也物是人非。这十多年来,厂子经历了许多变故,在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之下,几个车间都已多年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曾经午间熙熙攘攘的职工食堂,如今大门紧闭,几块破碎的窗玻璃上布满灰尘,只有食堂前的一排香樟树,长得愈加茂盛,将整排房屋都笼罩在它们的阴翳之下。
那些露天的大瓦缸,里面还遗留着已霉烂的酱瓜,由于暴晒时间太久,连那种腐烂的气息都已消散得差不多了。瓦缸和酒坛之间,则长出了一人多高的加拿大一枝黄、蓬蒿等野草,汽水车间门口外的地缝里,长起了一棵蓬乱的桑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种子。原先的花坛和堆放瓶渣的地方,不知被谁清理出小块的空地,种了一些菠菜、鸡毛菜,甚至还有三四棵秋葵。
这些年来可想是再没有人来修剪这些花草了,栀子、石榴和南天竹这类观赏花木,如今又回到了和杂草竞争的自然状态。就像是这里被遗弃已久,草木渐渐恢复了原应有的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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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常山(臭梧桐)
我能辨认出每幢房子原先的样子,连带着对每一处不同气味的记忆:在白酒车间,我曾在一大缸热水中洗澡;在以往每天泡开水的锅炉房,现已不见煤炭燃料,皲裂的水缸边长满了桑树和楝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岛上的土壤肥沃,兼且南方气候温热,我从未想到这样的变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些草木似乎已经从酱园的背景变成了主角。
在厂子的一个角落里,原本的一间工房现在租给私营老板做夹子。我们走过去时,一个穿着浅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直在看我们。她起初神情有些紧张,但很快和小毛追逐着玩起来。
她六岁了,父母在上海打工,外婆又在这里做工,周末在这空旷的厂子里,无聊得很,“太安静了”,她说。也是,她和我的童年不一样。她很好奇我在拍什么,那些野花野草好看吗?我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我曾见过那些花木最美的时刻,可却不会想起拍照,可能是我那时太年轻了,也尚未成为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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