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丰湖名字的由来,与刘备有关。
遥想1800多年前的一个初冬,午后,难得的晴好天气。刘备躺在宫殿的后院,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也有可能在书房睡大觉,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心情很好。毕竟,不久前他率领的军队,刚刚夺取了益州,终于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过着寄人篱下,或者颠沛流离的生活,比丧家犬还凄惨。二是突然有点口干舌燥。他皱着眉头,敲了敲两下桌子——这是他与宫女约定的暗号。敲一下,是要送文件进来批阅。敲两下,是要送茶水进来。敲三下,是需要送小笼包、米糕之类的零食。如果是敲四下,就是请宫女把自己送进来。没人愿意听到他敲五下,那代表刘先生很生气,搞不好会发生人头落地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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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
很快,一名宫女托着一个龙泉青瓷盘轻轻地来到刘备跟前。盘子上没有茶水,只放着几枚金黄色的果子,如拳头大小。这不是刘备想要的东西。换在以前,比如说在徐州时,他是多多少少要发点小脾气的。不过,自从来到益州后,他的脾气小了很多,哪怕是大臣当面顶撞,他最多皱一下眉头。他常跟夫人说,有一种修养,叫“幸福者退让”。夫人不懂这玩意儿,但只要夫君高兴,一切都好说。然则,“幸福者退让”多了,也有副作用,搞得大臣宫女都不太怕他了。这不,自己明明要的是茶水,她也敢拿几个没见过的果子来忽悠。他清了清嗓子,打算作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教训这个不知进退的宫女,还没开口,宫女说话了:“陛下,这是宫里收到的贡橘,丞相吩咐,务必送来请您尝一尝。”
既然是丞相的意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点点头,脸色和缓下去。宫女纤指轻捻,金黄橘皮应声绽开。她垂首屏息,用银针细细挑去白络。须臾功夫,只见果肉如月华澄澈,安静地躺在龙泉青瓷盘中。她托着瓷盘里这枚剔透的橘瓣,小心翼翼奉至御前。
刘备把橙瓣送进嘴里,眼睛立马就亮了。他咂咂嘴,又赶紧塞了两瓣,一边嚼一边点头:“甜!真甜!这是哪进的贡品?”
旁边的太监赶紧凑上前:“回皇上,是朐䏰县知县派人今早快马送来的。”
“赏!”刘备吃得眉开眼笑,“朐䏰县知县官升一级,今儿宫里当值的都赏半年俸禄!”他扭头看向刚才剥橘子的宫女,“你这手法也好,橘子剥得干净,络去得仔细。来人,赏她一对金镯子。”
宫女跪在地上谢恩,脸都红了。刘备又拈起一瓣橘子,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橘子,比朕去年吃的强多了!”
刘备尝了这橘子,心里满心欢喜,当即传旨让朐䏰县知县火速来成都汇报工作。那知县连夜赶路,乘车坐船,十几天后,他风尘仆仆地跪在殿前。刘备亲手递过一瓣橘子让他尝,笑呵呵地问:“你这地方,怎么种出这般好滋味的?”
知县见龙颜大悦,胆子也大了几分:“回皇上,咱们种橘子那儿,地处朐䏰县西部,靠大山,日照足,雨水甜,土壤都是紫沙土。这橘子啊,三月开花香十里,九月结果压弯枝……”
刘备越听越入神,索性让太监搬来一张绣墩,赐座。知县坐下来,便细细说起当地的风物:橘农如何修剪枝条,如何引喝水灌溉,收成时节满山遍野金灿灿的盛景。
“好!好一个橘乡!”刘备抚掌大笑,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踱步,“我大汉有如此物产丰盛的宝地,该有个相配的名号才是。”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案几上金灿灿的橘子,又望向殿外丰收的秋色。“汉土丰盛……”他缓缓道来,“就叫汉丰罢!从今往后,你们那儿单独设立一个县,汉丰县,专司贡橘,免三年赋税,好好给朕种橘子!”
知县喜得连连叩首,出宫时怀里揣着圣旨,手里还捧着皇上亲赐的一篮金橘。后来这汉丰县果然成了有名的橘乡。
1800多年来,汉丰县的名称随着朝代的更迭而不断变化,时而叫永宁,时而叫盛山,时而叫开县,时而叫开州。
2006年,三峡大坝全线建成,开始发挥防洪、发电、通航三大效益,由此形成一个总面积1084平方公里的人工湖泊。为了解决库区水位年年周期性涨落形成的消落带问题,人们在开州修筑了一个水位调节坝(风雨廊桥),拦住了两条河流东里河、江里河,从此开州新城的旁边,有了一个水域面积15平方公里、三峡库区最大的内陆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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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廊桥
既然是湖泊,当然得有一个名字。开州的领导很开明,通过报纸、电视、网络向社会各界征集名字,并投票决定。最终,当年刘备御赐的“汉丰”二字成功入选。汉丰湖横空出世。历史和现实,就这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二
自古以来的人们,都有逐水而居的习惯。他们总是主动靠近水源,比如江河、湖泊,来保障饮水、灌溉和渔猎需求。所以,长江、黄河等大江大河的周边,最先形成早期聚居部落,继而产生了灿烂的长江文明、黄河文明。
开州的先贤们自然也不例外。开州有三条河流:自东向西而分别是东里河、江里河、浦里河。人们沿着河流的两岸,建起了许多村庄、城镇。在江里河与东里河的汇合处,作为县城所在地。这是一片冲积平原。河面开阔,水道成网,既是舟楫往来的天然枢纽,也是抵御洪患的相对高地。
建城的伟业,便从砍下第一根两岸盛产的青冈木开始。
河滩上,号子声震天,赤膊的汉子们喊着节奏,将巨大的木槌一次次夯向土层,坚实的墙基在汗水浸润下缓缓升起。岸边,工匠们忙着将采自附近山岭的青石凿成规整的条石,用以砌筑护岸与城墙;女人们则用竹篾编织成巨大的箢箕,传递着泥土与石料。木匠工坊里,叮当声不绝于耳,巨大的杉木被刨制成梁柱,再经由纤夫与牛车拖向建设中的城址。江面上,满载木材、麻石与粮食的船只首尾相接,舵公的吆喝与纤夫的号子交织成最早的市声。
渐渐地,以码头为起点,几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雏形向内陆延伸,两旁是密集搭建的吊脚楼与商铺。盐仓与货栈最先立起,随后是官署、学堂与祠庙。一座能够汇聚两岸人气、承载万家灯火的城池,就这样在先民们的肩挑背扛中,于两河交汇处初具规模,奠定了开州城镇体系的核心。
有了人气,有了烟火,就有了文化,有了文明。在历史书上留下痕迹的名人们,与开州发生微妙的碰撞、融合,书写着灿烂的篇章。
1200多年前,唐朝名相韦处厚骑着一头毛驴,顺着秦巴古道千里迢迢来到开州当刺史,自此与开州结下不解之缘。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父母官,在开州劝课农桑,兴办教育,建设城市,修缮寺庙,体恤民情。作为一名诗人,在开州期间,他创作了在《全唐诗》占据一席之地的《盛山十二景诗》,流传到长安后,引得白居易、元稹、张籍等著名诗人纷纷唱和,成就一段文坛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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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里的开州
150多年前,开州出现大旱。众所周知,大旱之年,必有大灾;大灾之难,活着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从开州走出去的两江总督李宗羲,听到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他从养廉银里拿出4000两银子,寄回家乡赈灾,救活无数性命。此外,他还专门拿出1000两银子,在县城西部修建了一座学校,取名为“培俊堂”,要为国家培养俊杰之才。
110多年前,以武昌起义为标志,辛亥革命爆发。消息传来,在革命仁人志士的召唤下,一名“培俊堂”的优秀毕业生,背着简陋的行囊,顺着一条长满杂草的羊肠小道,翻过大垭口,走向外面的世界,立志要“仗剑拯民于水火”。三十多年戎马倥偬,半个世纪为国为民,终成一代军神、开国元帅。他姓刘,名伯承,一位我们如今只要提到名字就会肃然起敬的人物。
三
我们常常在春天开始恋情,在夏天进入热恋,在秋天及时分手,这样才能在冬天进入另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不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也许就是我瞎编的,谁知道呢。总之,那一年的初夏,我还没来得及进入一段热恋,那段感情就突然发了馊。这感觉,就像你把一顿丰盛的晚餐忘在了三伏天的厨房里,第二天只能捏着鼻子把它倒掉。于是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像一只被踢出家门的野狗。
临行前那夜,我蹲在东河大桥上抽烟。远处,是渐渐入睡的城区。此时此刻,正被蝉鸣、蛙叫和小贩的叫卖声腌制成一罐过期的泡菜。脚下的河边,停泊着几艘游船。游船闪烁着微黄的灯光,像那支指间明灭的香烟。一群人在游船上唱歌,歌声隐隐约约传来,颇有俞平伯笔下的秦淮河的感觉。最后,我将剩下的烟头用力地扔向游船,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告别。
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过了几年,我像一块被退货的包裹,坐着咣当作响的大巴回到故乡。你猜怎么着?整座城都不见了。不是被拆迁,不是被改造,而是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片湖泊。这事荒诞得就像你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肚脐眼长在了后背上。我在岸边徘徊良久,感觉自己成了个被没收了渔网的渔夫,或者丢了弹弓的顽童。
我在这座老城生活了20多个年头,那些令人悲喜交加的往事,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庞,那些温暖的灯火冰冷的谎言,突然在眼前一晃而过,再也不见。是的,还来不及告别,就已经永别了。
我在异乡漂了太久,这次决定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我多么热爱故土,主要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我混进本地一家报社,当上了记者。这份工作很适合我。一个无所事事的怀旧者,正需要整天在街上溜达,假装自己在干正事。
我喜欢没事儿就去湖边走走,打量着这片湖泊——正如前面所说,叫汉丰湖,发呆或者写诗。
湖水慢慢涨起来,淹没大片的荒原
以及蝼蚁苦心经营的洞穴,洞穴里储存的谷粒
以及我们越来越稀少的思念……
毫无疑问,所有的诗人都应该喜欢汉丰湖。她太适合写诗了,也许她本身就是诗歌。不过,最初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汉丰湖边上就是人口密集的新城,搞不好要变成一个天然的泔水桶?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和所有悲观主义者的担忧一样——既正确又多余。开州人治理起环境来,比外科大夫做手术还精细。
四
我当记者的这些年,亲眼见证了开州人是如何驯服这片水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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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州新城与汉丰湖
那些日子,湖岸线上演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排污口一个接一个地被封堵。养殖场的拆除最是艰难,那些养殖户骂骂咧咧,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家乡变成一潭死水。最壮观的是清理水域漂浮物的场面,船只像湖面的清道夫,日复一日地打捞着人类文明的排泄物。
污水处理厂提标升级那阵子,我跑去采访。工程师指着那些轰鸣的机器对我说:“你看,我们这是在给湖水做血液透析。”这个比喻很贴切——他们确实在净化这片水域的生命线。
开州成了重庆第一个实现全区雨污分流全覆盖的区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雨天时,雨水和污水分道扬镳,不再狼狈为奸地涌向汉丰湖。这需要把整个城市的地下管网重新梳理一遍,工程量之大,不亚于给一座城市做换血手术。
最富有诗意的,是那些生态工程的实施。
湿地林泽工程让湖边重新长出了芦苇和菖蒲,水鸟回来了。有一次我清晨来采访,正好看见一群白鹭从湿地中起飞,那场景美得让人忘记呼吸。景观基塘像一串珍珠散落在湖边,小微湿地则像给湖水戴上了绿色的蕾丝花边。鸟类生境工程的专家告诉我:“我们不是在改造自然,只是在向自然道歉,并试图弥补。”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汉丰湖获得了国家级湿地公园、4A级景区等一堆“国字号”头衔。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认证是,夏天在湖边跑步时,能闻到水草清新的气息,而不是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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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溪河湿地
新城在湖边拔地而起,形成了“城在湖中,湖在山中”的奇妙景观。有时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会恍惚觉得这座新城是从湖水里生长出来的,像一朵巨大的莲花。
开州人像是被上了发条,一刻不停地围绕着汉丰湖做文章。46公里的环湖步道修起来了,我每天清晨都在那里跑步,经常能遇见同样晨练的市民。180万平方米的滨湖公园成了市民的后花园,周末时到处都是嬉戏的孩子。
风雨廊桥横跨湖面,成了新的地标。博物馆里陈列着这座城市的记忆,而规划馆则展示着它的未来。最妙的是举子园和开州故城,它们像时空隧道,连接着这片土地的过去与现在。
湖上的画舫缓缓行驶,载着游客在湖光山色中穿行。夜晚的盛山广场,水幕灯光秀“汉丰印秀”准时上演,现代科技与自然山水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滨湖美食街飘来麻辣的香气,那是属于重庆的独特味道。
赛事一个接一个:湖畔马拉松让跑步爱好者沿着湖岸线纵情奔跑;国际摩托艇公开赛在湖面上划出白色的浪花;城市钓鱼对抗赛则让垂钓爱好者找到了用武之地。开州正在把自己打造成“生态之城、休闲之城、运动之城、康养之城”,这个目标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如今的开州声名鹊起,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每次在微信上和外地朋友聊天,我总会自豪地说:“来开州吧,这里有两张名片——一是开国元帅刘伯承,二是汉丰湖。”
清晨的湖边,音乐声再次响起:“汉丰烟雨,烟雨生爱恋,半城湖水半城山。我在廊桥边,你在山水间,一曲湖山谣,你可曾听见……”
我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是啊,我在汉丰湖畔等你来。这不仅是一个美丽的约定,更是一个关于重生与希望的承诺。
湖水记得一切:记得过去的城池,也见证着今天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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