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中央大学艺术系大三学生宗其香在重庆首开个人画展“重庆夜景”,引起画坛轩然大波。
老师徐悲鸿非常欣赏他,尤其爱他后来作的《嘉陵江上》,画坛也对这幅画评价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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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上》
80年代初,这幅画出现在一个流浪汉的背篓里,废纸一团,布满破洞。
有人见上面画着这么多人,就花2块钱买了它,虽破烂但2块买这么多人也划算,后来这幅画辗转流到刘清和手上,他花2万块买的。
后来,这幅“破烂”的画作市场估价竟达到了100万以上,专家们称其可与徐悲鸿《巴人汲水》相媲美。
这幅画一波三折,宛如宗其香的人生,同样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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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其香1917年生于南京,家境贫寒,他小学毕业后就去礼品店打工了。
礼品店卖的都是与美术相关的东西,宗其香就一面打工,一面偷学,左翻翻右看看,每个月2块钱的工资,也被他拿来买画刊学习了。
17岁时,宗其香的画作先后两次被选入全国美术展览会,其中两幅还被大人物收购了。
一个小屁孩的画,也能被大领导看上,大家开始对宗其香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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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战事渐浓,各大高校纷纷迁往重庆,北大、清华和南开合组西南联大,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组成国立艺专,中央大学迁至重庆沙坪坝。
此时,宗其香也逃亡到重庆沙坪坝,第一次离艺术殿堂如此近,他跃跃欲试,想报考中央大学艺术系。
但艺术系不只考艺术,还有英语,宗其香从没学过英语,犯了难。
不能交白卷,显得学习态度不好,但自己挤不出一个单词,无奈他在试卷上交代自己不会英语的原因。
他不知道,因为他这一举动,老师们吵翻了天。
美术组执意要录取宗其香,英语不会之后再补也行,外语组认为不能坏了规矩,成绩达不到分数线,哪有录取的道理。
他一嘴,她一嘴,最后还是美术组的老师争赢了,宗其香被中央大学破格录取,成为那一批被录取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英语不及格甚至零分还能被录取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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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其香年轻时)
宗其香考进来的这一年,徐悲鸿正带着自己的画作,香港、新加坡、印度满世界跑,忙于与各地华侨打交道,办画展筹集善款支援抗日。
期间,为了更好宣传抗日,他还受诗人泰戈尔之邀,前往印度国际大学讲学,忙得晕头转向,直到1942年夏天才回到中央大学。
他一回来,就先看起了学生作品墙上的画,看了一会,他问道,“宗其香是谁?”
从那之后,“宗其香”成了徐悲鸿的口头禅——不管是教学示范、外出写生,还是重要的事务外派,他遇事总要点名宗其香去。
1945年,奉徐悲鸿之命,宗其香被借调去抗战队伍的“OSS心理作战部”,他创作的抗战宣传画,传到敌占区,让军民们斗志速增。
抗战胜利后,徐悲鸿受周总理委托,前往北平管理北平国立艺专,他又点名宗其香一同去,宗其香被任命为国画科毕业班导师,后来天津美院院长孙其峰,就是这个毕业班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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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宗其香,徐悲鸿还叫上了他的几个得意门生:戴泽、韦启美、李斛等等。
即便大家已是老师,徐悲鸿始终鼓励他们一刻也不能停止学习,要多创新,他们进步了,底下的学生才能进步,中国艺术才有希望。
在徐悲鸿的督促下,每个人都开始苦心钻研自己的画技。
当时,宗其香的画法还比较偏浪漫主义,侧重于释放情感、彰显个性、想象天马行空。
徐悲鸿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可以看看俄罗斯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尝试画画嘉陵江的纤夫。
宗其香得令,埋头研究人体结构、肌肉线条,天天跑去嘉陵江,同纤夫们一起干活,近距离观察他们。
饥一顿饱一顿的,但他的精神越吃越饱,陆续创作了一批嘉陵江纤夫的主题作品。
宗其香名气也愈来愈高,多的是大人物订购他的画,画展的画往往几天就卖光了,有人还不死心,上他宿舍求画。
有些买家是外国人,不知道他住哪间,经常有外国人敲错门,宗其香担心打扰别人,不得不在门上贴上自己的英文名。
五十年代中期,宗其香已经与蒋兆和、叶浅予齐名,并与李斛成为中国彩墨画代表人物。
树大招风,权大生谤,宗其香的苦难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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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骤起,中央美院的诸位老师被风吹下了讲台,吹进了牛棚。
晚上,美院的大空地会生起一堆火,老师们便围着大火,接受思想洗礼。
大火舔着他们的手、身子,烤干了他们吊下的泪,那扁扁的轮月,大如脸盆,盛满了他们所有人的泪,天也因而变成森冷的蟹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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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画家受不了了,躺在地上装死,被扛进太平间待了一夜,第二天才偷偷爬出来。
宗其香作为美院国画系主任,被抄家、扣工资,别人级别低的,跪在大火边听训,宗其香却没那么侥幸。
他被逼着坐“土飞机”,上半身和下半身折成90度直角,两只胳膊向后掼,头投地,屁股高撅,同时脖子挂着黑牌。
这个惩罚动作“一举三得”,时间久了,膝盖跪得疼、全身酸痛、脖子也被磨出血痕,坐一会“土飞机”,不死也残。
人物科主任李斛、花鸟科主任郭味蕖都“有幸领教”过土飞机的厉害,都撑不住走了。
一天夜里,宗其香浑身血水爬了回来,跟妻子说,“我没法活了,咱们一起逃跑,要么一起死吧!”
妻子武平梅默默给他擦身上的血,平静问道,“咱们逃了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屋里半坏的灯泡,闪了一下又亮了,宗其香哭了。
那天,暗沉的天空垂下一根绳子,打了个结,遍体鳞伤的宗其香,竭力抓着它,慢慢将头套进去,孩子又合力将他拉回了人间。
从那之后,宗其香像是为了孩子而活着,1970年他被下放到邯郸部队农场劳动,隔三差五就给妻子、孩子写信。
信里从不见一句怨怼,也不再喊冤求死,只在信里跟孩子说,今天跟同事一块去抓鱼,抓鱼的场景他都画了下来,特别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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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下盖厕所的画面,临了还要提醒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仿佛他是去郊游踏青,并非被贬劳作,生活过得可滋润。
当时跟他一起劳动的还有李苦禅,李苦禅经常得了空,就要偷摸去看妻子李惠文,但不好意思直说。
女生那里养了芦花鸡,每次李苦禅要去看妻子,就含糊说自己要去看看芦花鸡,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宗其香见不到他,逢人就背着他调侃,“看芦花鸡去咯。”
1972年寒冬腊月,武平梅得了准许,带着孩子,坐了火车,再转汽车,下了车走好几里路,三人在雪路上走走摔摔,才见到了宗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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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妻儿三人合照)
见面的喜悦,压过了他这段时间的头疼,他没有告诉他们,自己频繁发烧、失眠、头疼,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舍不得刮一点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影响他们团聚。
到后来晕了栽倒在地,他才知道自己头疼欲裂是因为高血压。
1974年的黑画展,宗其香前前后后又被批了三回,他气得整宿睡不着,血压狂飙,也因此,宗其香晚年心脏也受到影响,麻了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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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宗其香却躲了起来,离开了热闹的美术界。
1989年李可染去世后,美院多次邀请他回来北京,但他都拒绝了。
他就隐居在广西桂林,成天作画,画也不卖钱,多数白送给别人。
有小朋友送到他的画,问他是不是画家,叫什么名字,他答非所问,只道自己是个退休老教师。
有人通过报纸认出了他,奉承他为大师”,他连连纠正:“我不是大师,只是一个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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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画画,他经常出去玩,看见好看的石头,就往家里搬,家里堆了一面山水墙。
有一次,他正有闲情逸致,开了水龙头,看着这片“后花园”,假山亭台,他闭上眼,幻想流水潺潺,自己如置身山水之间。
结果,幻想过了头,水哗啦啦流到了楼下,都快成了水帘洞,邻居上来敲门,他才回过神,匆忙起来收拾残局。
有学生来桂林看他,他去买柚子招待他们,老板说一个六毛,宗其香讨价还价道,“别6毛了,我买3个,两元吧。”
老板迅速把柚子装好给他,他没想到老板如此爽快,拎着柚子一蹦一扭走了。
回到家,他跟学生炫耀自己精湛的砍价水平,学生尴尬笑笑,给他捋了一遍,轮到他尴尬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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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宗其香一个朋友去世,他要去参加追悼会,去之前武平梅跟他说清楚了,乘几路公交车,要在哪个站下,问他听明白了吗,他说明白了。
结果,一出门,他就下了一个站,走了好久的路,一路打听,才到了现场。
吊唁的人早已排好了队,他过去站在队尾巴,一个个往前走,等到了他,他被吓了一跳,他朋友是男的啊,怎么遗像是个女人。
问过才知道,他朋友的告别会早就结束了,他赶上的是另一家的告别会……
他给自己开脱,没事,他没参加朋友的追悼会,他的追悼会朋友也不来,算扯平了。
1999年12月29日,宗其香的告别会办得很简单,中央美院副院长范迪安从北京赶到桂林哀悼。
他写下挽联:“才贯中西早有丹青惊海内,师泽中外永垂道范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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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已是摄影家的宗海平,带着相机重走了父亲重庆的写生之路。
太阳很大,烘烤得人都受不了,宗海平找到父亲73年前办过个人展的地方,他站在那里,无声念着父亲常说的一首小诗:
为了一线希望,我才努力向上。振作精神,开发思想,把人生的学问都记在心头。得意时是这样,失意时也是这样。
宗海平默念着,同时看着地上错落的人影,努力寻找73年前那个影子。
参考资料:
1、《宗其香家书》
2、鲁光《近墨者黑:大智若愚宗其香》
3、《书与画:傅以新——忆李斛先生》
4、武平梅|宗其香作“嘉陵江纤夫”始末
5、凤凰网|《嘉陵江上》走来大画家
6、两江潮副刊|宗其香父子的重庆往事
宗其香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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