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从阿伽门农到亚历山大”从2025年7月8日至10月26日在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展出。这次展览的题目凸显了“希腊人”这个主题,历史上的古希腊是一个地域概念,也是一个文明概念,而“希腊人”这个称呼则是这种古老文明走向辉煌之时的典型代表,更是西方文明渊源的浓缩之隐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骄傲地说,“我们都是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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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12日,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希腊人:从阿伽门农到亚历山大”展览。视觉中国 图
这次展览以历史之维,讲述希腊自远古到古典再延续至亚历山大大帝的大希腊化时期的历史,希腊文明如一条长河,浩浩荡荡,奔流过后留下无数璀璨的印迹,无论是在河岸边还是在河床中央。之所以用“大河”来比喻希腊文明,是因为希腊自古就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由无数个城市邦国组成的,包括希腊半岛和小亚细亚一些地区以及意大利的一些地域等。但在另一方面,希腊又表现出其独有的特色,那就是希腊的文明,尤其是在古典时代展现出的政治体制、文化艺术等方面的突出成就,代表了人类历史所能取得的一个高峰。从这个方面而言,所谓“希腊人”,也是指人性所能展示的一段历史,一段无与伦比的、至今依然在影响着世界文明走向的历史。此次展览有270余件文物,精心挑选,一件件展品不只是物件,也是记忆,串起了后来者对“希腊人”概念是如何形成的认知。柏拉图曾说,人是通过回忆认识到理念,回忆让灵魂显现历时所见的一切,最后达到真理的本体。对于一个观展者而言,这样的教诲或许过于深远,但驻足在一件件展品前,当你凝视着的时候,当你想探个究竟的那一刻,你与古人的交流就开始了,或许其间就有某种意义上的回忆把我们与他们连接在了一起。文明的洗礼也像一条河流一样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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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门农的面具
“阿伽门农的面具”是本次展览的一件主打文物。这位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迈锡尼国王是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城的领导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埃斯库罗斯悲剧《阿伽门农》中的主要人物。传说中的人物最终露出了真面貌,神话故事被确证为真实发生的历史,这是怎么发生的?1870年代熟读荷马史诗的德国人施里曼来到迈锡尼挖掘古城,这位传奇商人和业余考古爱好者坚信荷马讲的故事是真的,他最终收获巨大,一座古城从地底下浮现。一个宝贝被他发现:阿伽门农黄金面具,那位领头攻打特洛伊的古希腊大英雄、这位荷马神话里的主角露出了尊容。后来有人发现这位现代考古学之父弄错了,这个面具是迈锡尼另一个王国的王室成员的。而且施里曼发现的古墓要比阿伽门农的晚几百年。不过,不管是谁,近距离看着此面具,确实让人震撼。黄金锡箔薄如纸,工艺精湛,面具显现的是一张深邃沉思的脸孔。要知道那是公元前1600前的作品,古希腊文明第二阶段,也即古希腊文明的渊源克里特岛文明之后的迈锡尼文明的样板。在这次展览中,此物为复制品,但依然让历史跨洋过海走了过来,让我们体会到了英雄时代的希腊早已经拥有了可以让现代人瞠目结舌的工艺技术。比面具更早的陶制女神,双手高高举起,希腊主岛南部的克里特岛上的米洛斯文明有崇拜女神的习俗。米洛斯文明与后来发展起来的更主流的希腊文明有渊源关系,但有意思的是,女神崇拜的传统却似乎并没有得到更好的继承。与之相反的是凸显男神的种种表现,尤其是对男性人间英雄的崇拜。有一个陶罐上描述的士兵葬礼仪式是对尚武精神的颂扬,而这正是迈锡尼文明的核心要素,更具典型的是另一具长瓶陶罐上刻画的大英雄阿基琉斯杀死特洛伊人赫克托尔的场面,这是《伊利亚特》故事里时常传颂的情景。这些都是荷马时代(公元前1100-800)留下来的展品,此前迈锡尼文明早已经衰落、早先的米洛斯文明更是不见了踪影。在迈入荷马时代前,希腊还经历了三四百年的黑暗时期,遭遇来自北方的多利人的蹂躏和摧毁,留下的历史遗迹很少。所以,在这个时代以荷马为代表的一些吟游诗人留下的史诗神话其实是内含了对已经逝去的古文明的回忆,那些陶罐上的画面表明了荷马史诗在荷马时代受到人们普遍重视的程度,因为那是希腊人的精神寄托。这也是一个诸神诞生的时代,原本零零散散的神话人物,经过荷马史诗的讲述,尤其是赫西俄德《神谱》的整理,希腊神话人物的谱系开始形成,希腊人有了一个与神交流的渠道。有一个天神宙斯的展品,一尊青铜小雕像,宙斯赤身裸体,手持雷电武器,看上去有点滑稽,还有点猥琐,似乎不像想象中的威风凛凛的大神。希腊的神话人物通常具有人的形态和心态,七情六欲与他们是常有的事。虽贵为天神,宙斯其实经常拈花惹草,是个不安分的家伙。有这样一个装模作样的宙斯雕塑也就不足为怪。 另一方面这也验证了希腊人的人文之道,也就是对万象人间生活的重视。这特别表现在公元前776年开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举办上,出现在一个陶罐上的运动员,身体壮实,神情自然,个个赤裸,让现代观者的眼神不知道往哪儿放。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尊青年雕塑,男青年全身赤裸,身体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女青年身着华服,佩戴珠宝,服饰皱褶表现逼真。两尊雕像与人体的自然形态趋于一致,代表了希腊雕塑历史、其实也是西方雕塑历史的分水岭,其核心观念是自然化和理想化。两个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此时,希腊进入了古风时代(公元前800-公元前480),城邦在包括希腊本土、爱琴海诸岛及地中海和黑海周边的各个殖民地兴起,血缘、语言、神话信仰与宗教崇拜让希腊人走向了一个共同体。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或许可以看成是希腊人对掌管自我命运的自信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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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12日,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希腊人:从阿伽门农到亚历山大”展览上的陶罐。视觉中国 图
古风之后的希腊进入古典时期,也是希腊文明大发展时期,从公元前480年到公元前323年,尽管只有短短的不到两百年的时间,但在政治体制、文化艺术、哲学精神等各方面都经历了脱胎换骨式的变化,尤其是出现了以雅典为中心的西方民主体制的雏形,形成了古希腊文明的高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文明在早期所能达到的一个顶峰。雅典娜是雅典的守护神,也是智慧女神,而且还是战神,戴着头盔的雅典娜雕像虽然是罗马时代的复制版,但也足能表达出古典时代的希腊雕塑艺术的登峰造极水平,其面容的俊逸,挺直的鼻梁,光滑的面颊,沉稳的嘴唇,深邃的眼睛,无不体现出一种大度、稳重、俊美的古典风格,散发出人性的光辉。正是这样的光辉成为了后世文艺复兴时期以至整个西方现代艺术仰望与学习的榜样。希腊悲剧源自酒神崇拜仪式,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古典时代悲剧发源的推动者,到剧场观看悲剧是衡量一个希腊人文明程度的标准,通过观看悲剧,司法、伦理、道德、战争等公共生活话题得到了展现。其时,悲剧实在是太过流行,所以有悲剧石雕面具出现用以装饰墓碑,或作为喜剧竞赛优胜者的纪念物。展出的一个女性人物面具说明那时演员都是男性,女性不能上舞台。太有意思的是那个喜剧面具,嘴巴大开以致夸张,不禁让人想到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看到也会笑得合不上嘴的。喜剧在古典时代后期出现,以讽刺的手法表现了希腊社会的自我批判的精神,当然也是一个社会的活力与自由表达的象征。与悲喜剧头像放在一起展出的是一尊小型斯芬克斯青铜像,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源自埃及,在古希腊也时常出现,与埃及的原来形象有所不同。从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单是不同面相的斯芬克斯,也看到了希腊文化受古埃及影响的实证。希腊人把希腊以外的人统称为“蛮人”(原意是外国人),其实从文明发展的形态史看,没有来自埃及、亚述等东方的影响,大致也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希腊文明。大悲剧家索福克勒斯著名作品《俄狄浦斯王》中那位谜语制造者原来长的是这个样子的,读过这部悲剧的人,看到这个青铜像,或许会想到俄狄浦斯那不能摆脱的宿命,一位勇敢无畏、关心人民的好国王,冥冥中却被一股来自天命的力量所把控,这样一种冲突的人生轨迹是悲剧要表述的内容,也是希腊人对人生之神秘感的认知,更深层次上而言,其实表现了古希腊人对人生与生命之复杂的探究精神。这尊斯芬克斯青铜塑像有一张俏丽的少女脸孔,狮身上还长有一双大鸟的翅膀,这是希腊化的斯芬克斯形象。如此美妙的狮身人面,如果与俄狄浦斯的命运放在一起考量,不能不让人感受到美丽的外表与波谲云诡的本性并置在一起会产生的那种震撼力量,通过亚里斯多德所谓的悲剧的“净化”作用得到了宣示,更让人感慨的是人力与天命间的纠葛,无论人的伟力有多么崇高,总会有另一种神力会在不知不觉中加以限制,甚至是给予致命一击,让人-哪怕是要永垂不朽的伟人-有所清醒,这不禁让人想起古希腊德尔菲阿波罗神庙上的神喻“认识你自己”,希腊人对于人性认识的深度,在后来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中凝聚成一种“自识(self-reflection)”传统。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说“一提到希腊哲学,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从现在的角度看,黑格尔有点过于欧洲中心主义,但他总结出的希腊哲学的“家园之感”确实是触及到了希腊人的生活要旨,也即黑格尔自己所说的“畅适自足”与“怡然自得”的精神,它们发展的方向便是人的自我意识,再用黑格尔的话说,“正是自己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用这个视角来看此番展览,可以发现希腊人着实是把人自身放在他们所有要表达的欲望中心的, 而且总是以最美的形式来表达人的各种生活行为。即便是神,也是以人的形态、人的行为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古典时代的一个陶罐上美神阿佛洛狄忒出现在中央,几个大胡子男子举起铁锤对准她,不知要干什么。这几个男神是森林之神萨提尔,我们或许不知道这个场景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但其中传递出的人神一体的自然氛围在一千多年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佛罗伦萨画派代表人物波提切利的著名画作《春》中得到了回响,所谓古典复兴,其中一个重要元素便是相对于基督教的古希腊“异教”文化的回归,换言之,就是“人道”的重兴。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希腊文化的重新发现为西方社会进入现代提供了一股推力。不过,这并不是要表明,现代性早已在古希腊落根。恰恰相反,在很多方面,希腊还处于人类社会早期形态之中。比如,古希腊妇女没有社会地位,但有趣的是,表现在陶罐上的有关妇女和家庭生活的场面却很美,两个女人看护一个男孩,她们的身材是那么美丽。妇女们用的装饰品即便放在现在也还可以算奢侈品了。这大概还是缘于古希腊文化表述过程中对于理想化的特别迷恋,而这背后反映的则依然是对人的日常生活的重视。当然,这里所谓“人的生活”主要是指贵族阶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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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12日,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希腊人:从阿伽门农到亚历山大”展览上的金首饰。视觉中国 图
但相对而言,在古希腊,就政治生活来说,普通人的权利有更多的机会得到尊重。此次展览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内容是陶片驱逐法(ostracism),应是雅典民主的展现。通过公民大会来决定一些城邦生活的大事,这是雅典人政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出现在陶片上的名字表达了雅典公民对一些当权者的不满,用现在的话来说也是一种民意监督,名字中也包括一些改革家如大人物伯里克利,大民主是雅典的特色,但实际生活中却也会被滥用。被驱逐的人还包括历史学家修昔底斯。公元前399年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是被由五百人组成的雅典法庭宣判死刑的。苏格拉底自比为一只“牛虻”,根据柏拉图的记述,苏格拉底说过这么一段夫子自道:“这个国家好比一匹硕大的骏马,可是由于太大,行动迂缓不灵,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的精神焕发出来。我是神赐给这个国家的牛虻,随时随地紧跟着你们,鼓励你们,说服你们,责备你们”。苏格拉底因言获罪,民主有时候会以道德的名义实施专制。这种政治体制的矛盾古希腊人并没有克服,也给后来者提供了借鉴。古希腊的遗产是多方面的,从学科的角度看现在我们用的很多语汇包括“民主”“经济”“历史”“学院”“美学”“数学”“宇宙”“几何”,甚至“博物院”都来自古希腊语。文明的延续与承继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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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12日,上海世博会博物馆,“希腊人:从阿伽门农到亚历山大”展览上的雕塑。视觉中国 图
亚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4世纪开拓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跨越欧亚非的帝国,也把希腊文化推广到了更广阔地域,史称希腊化时期的到来其实也宣告了希腊文明顶峰时期的结束。展出的亚历山大头像显然被神化了,表现出那个时期惯有的过于美化的倾向,相比之下,那枚其时流通的金币上的这位年轻人头像倒是露出了其驰骋疆场的凶狠面容。历史的真相常常隐藏在细微之处。文明的流动其实也一样。
来源:金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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