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浓得化不开,像一张巨大的、湿冷的网,从鼻腔钻进去,缠住你的肺,让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
我记得那味道。
五年了,我还是记得。
就像陈景安签下那份《非自愿入院治疗同意书》时,笔尖划过纸张的,那种沙沙的、利刃割肉般的声音。
“舒舒,听话。”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眉头紧锁,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痛心与不舍,演得像一出莎翁悲剧。
“是为了你好。”
他的身后,站着宋薇薇。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柔弱得像一朵风中的栀子花。她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悲悯又恐惧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失控的、会咬人的野兽。
我才是陈景安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那一刻,在所有人眼里,她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圣女,而我,是疯子。
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我,他们的手像铁钳,力气大得惊人。
我挣扎,嘶吼。
“陈景安!你混蛋!你!”
“我没病!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我的指甲挠过走廊的墙壁,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划痕,像是我无声的呐喊。
没用。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长长的、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回音,听起来那么陌生,那么尖利,确实……有点像个疯子。
陈景安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转身,轻轻地、用一种保护珍宝的姿态,将宋薇薇揽进怀里。
我看到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宋薇薇的身体不再发抖,她抬头,透过陈景安的臂弯,朝我投来一个眼神。
那不是悲悯,也不是恐惧。
那是一个胜利者的、轻蔑的微笑。
然后,我面前那扇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它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我所有的光。
“新来的?叫什么?”
一个护士,年纪不大,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拿着个记录本。
我蜷在病床的角落,抱着膝盖,不说话。
“问你话呢,哑巴了?”她用笔敲了敲床头的铁栏杆,发出“梆梆”的声响,刺耳。
我抬起头,看着她。
“林舒。”
“林舒,”她低头在记录本上写着,“诊断是……重度抑郁,伴有攻击性妄想症。”
她念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今天的菜单。
“我没病。”我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嘶哑,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力。
护士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后来见得多了,是一种混合着不耐烦、习惯和一丝优越感的漠然。
“到这儿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她说完,转身就走,白色的护士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像在给我倒计时。
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焊死的铁皮柜,还有一个带铁栅栏的窗户。
窗户很高,我得踩在床上才能够到。
我爬上去,透过栅栏往外看。
外面是一片草坪,草坪外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顶上,还拉着一圈电网。
我摸了摸冰冷的铁栅栏。
这里不是医院。
这里是监狱。
起初的几天,我拒绝吃药。
他们送来的饭菜,我也一动不动。
我在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进行我的抗议。
第三天,门被推开,进来了两个男护工,就是把我架进来的那两个人。
他们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支针剂。
“要么自己吃,要么我们喂你。”
还是那个年轻的女护士,小李。她站在门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她,盯着那支在灯光下泛着寒光的针。
恐惧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脊背。
“我自己吃。”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拿起桌上的药,几颗五颜六色的药片,就着凉水,一口吞了下去。
药很苦,从舌根一直苦到心里。
我咽下去的,不是药。
是我的尊严。
从那天起,我开始吃饭,开始吃药。
我不再嘶吼,不再挣扎。
我变得安静,顺从。
小李护士似乎对我这个转变很满意。
“早这样不就好了?”她收走我空了的饭盒时说,“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把她的脸,她的名字,她的每一句话,都刻在脑子里。
日子像被稀释过的白开水,寡淡无味,一天天流过。
每天早上七点,刺耳的铃声会准时响起。
起床,洗漱,吃早饭。
然后是“活动时间”。
我们这些“病人”,会被赶到那片草坪上,像一群被圈养的牲畜。
有人呆呆地坐着,对着天空流口水。
有人不停地绕着草坪走路,嘴里念念有词。
有人突然就放声大哭,或者大笑。
而我,就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我试着跟人交流。
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她总是在看书,一本很厚的、没有封皮的书。
“您好。”我小声说。
她从书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她的眼神很清澈,不像其他人那样浑浊。
“你好,小姑娘。”
“您……也是被家人送进来的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东西,我当时还看不懂。
“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被‘为你好’的家人送进来的。”
她叫张老师,以前是大学教心理学的教授。
因为在学术上得罪了人,又赶上儿子儿媳闹离婚争家产,就被当成“老年痴呆”,送到了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出去?”我问。
“出去?”她合上书,拍了拍我,“小姑娘,你以为进来,靠的是诊断书。出去,靠的也是诊断书吗?”
“那靠什么?”
“靠外面的人,想不想让你出去。”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
陈景安。宋薇薇。
他们会想让我出去吗?
答案不言而喻。
我开始害怕。
不是怕那些护工的粗暴,也不是怕那些不知名的药物会把我的脑子烧坏。
我怕我会在这里待一辈子。
怕我某一天,真的就疯了。
就像张老师说的,一个正常人,在疯人院里待久了,也会变成疯子。因为你所有的正常反应,在这里都会被解读为“病情”的一部分。
你安静,是“情绪低落,抑郁表现”。
你激动,是“情绪失控,有攻击性”。
你讲道理,是“逻辑混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沉默,是“拒绝沟通,病情加重”。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扮演一个他们认为“正在好转”的病人。
按时吃药,积极参加活动,脸上带着温顺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微笑。
我开始这么做。
我甚至开始帮着护士,去安抚那些情绪激动的病人。
我的“表现”越来越好。
小李护士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不耐烦,变得有了一丝……怎么说呢,像是看到一件顺手的工具。
“林舒,去,把8床的药给她喂了。”
“林舒,活动时间,你盯着点12床,别让她又啃草坪。”
我成了她的编外助手。
我利用这个“助手”的身份,开始接触那些我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比如,护士站的排班表。
比如,药房的药品清单。
比如,张老师偷偷塞给我的,那些被她藏起来的专业书籍。
《变态心理学》、《临床精神病学诊断标准》、《医院管理学导论》。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知识。
白天,我是最温顺听话的病人。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就躲在被子里,用从护士那“借”来的笔,在厕纸上做笔记。
厕纸写满了,就用水冲掉。
脑子里的东西,谁也冲不掉。
转机发生在我进来的第二年。
那天,是探视日。
我本来不抱任何希望。陈景安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可那天,他来了。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
他瘦了些,但依旧英俊,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还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时我送给他的。
他身边,没有宋薇薇。
“舒舒。”他拿起电话,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温顺的笑容。
“我很好,景安。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对我很好,我每天都按时吃药,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的声音很轻,很柔,是我演练了无数遍的语调。
他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那就好……那就好。”他搓了搓手,“公司最近……出了点问题,资金周转不开。你之前不是管着家里的投资吗?你名下那几个基金……能不能……”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来看我的。
他是来要钱的。
我和他结婚后,他负责开公司,我这个金融分析师出身的妻子,就负责打理我们所有的资产。我眼光准,几年下来,我们家的资产翻了好几倍。
其中有一大部分,为了规避风险,我放在了自己私人名下的信托基金里。
那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景安,”我继续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的语气说,“我的病,医生说还不太稳定。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一团糟。”
“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怎么会想不起来?密码不就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吗?”
“是吗?”我歪着头,一脸天真地看着他,“结婚纪念日是几号来着?我忘了。”
“林舒!”
他终于装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
“你别给我装疯卖傻!”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快感。
“医生说,我不能受刺激。”我眨了眨眼睛,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你一凶我,我就头疼……好疼啊……”
我抱着头,开始轻轻地呻吟。
旁边的护工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
陈景安看着我,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在这里,我才是“弱者”。
最终,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摔下电话,转身走了。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抱住头的手。
眼里的泪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对着那块冰冷的玻璃,露出了两年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陈景安,游戏开始了。
那次之后,我更加确信了一件事。
想要出去,光靠装是没用的。
我需要力量。
真正的力量。
我开始更系统地学习。
张老师成了我最好的导师。她不仅教我心理学知识,还教我看懂人心。
“小林,你看那个新来的院长。”她指着窗外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走路先迈肚子,说话总爱清嗓子,开会十句有八句是废话。这种人,外强中干,最好拿捏。”
“再看财务科那个王主任,一个女人,四十多岁,没结婚,所有的精力都在工作上。但你注意看她的办公桌,上面摆着一盆养得极好的兰花。爱花的人,心里都有一块软的地方。”
我把她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
我开始观察医院里的每一个人。
院长喜欢听奉承话,又贪小便宜。
医务科的刘主任是个老古董,最重流程和规矩。
后勤的孙科长,手脚不干净,总从食堂往家里拿东西。
还有那些护士,护工。谁跟谁关系好,谁跟谁有矛盾,谁家里有什么困难,谁最近手头紧。
我像一个潜伏的猎人,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所有的信息,编织着我自己的网。
我还利用一切机会,去帮助其他的病人。
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真心实意地。
有个叫小雅的女孩,因为高考失利被父母逼疯了,总是在夜里哭。
我就会过去,抱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给她讲我大学时的趣事。
有个退伍老兵,有严重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一打雷就犯病。
我会提前从护士那拿到镇静剂,在他床边守着,用张老师教我的方法,引导他进行深呼吸。
渐渐地,我在病区里有了“威信”。
很多病人,宁愿信我,也不信那些冷冰冰的护士。
连小李护士,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有一次,她因为跟男朋友吵架,在护士站偷偷抹眼泪。
我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为了个男人,不值得。”我说。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你……你怎么知道?”
“你今天给病人发药的时候,把12床和13床的弄反了。你以前从来不会犯这种错。”
她沉默了。
从那天起,她不再叫我“林舒”,而是叫我“舒姐”。
她开始跟我说一些医院里的“秘密”。
比如,院长又收了哪个医药代表的回扣。
比如,刘主任的儿子要出国,急需用钱。
比如,这家私立精神病院,其实一直在亏损,最大的股东,早就想把它转手卖掉了。
听到最后这个消息时,我的心,猛地一跳。
机会。
我的机会,来了。
我需要一个跟外界联系的渠道。
我找到了张老师。
“张老师,您儿子……还来看您吗?”
张老师叹了口气,“他?除非是想从我这再刮点油水走。”
“那您有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
张老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我有个学生,叫周明。当年我最得意的门生,现在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我出事后,只有他还偷偷来看过我几次。”
“您能把他介绍给我吗?”
张老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小林,你想做什么?”
“我想……把这家医院买下来。”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张老师先是震惊,然后,她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我张琴的学生!疯得有气魄!”
通过张老师,我联系上了周明律师。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借着探望张老师的名义,见到了我。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但眼神很锐利。
我没有废话,直接把我这三年来的观察、分析,以及我的整个计划,全部告诉了他。
包括医院的财务漏洞,管理混乱,人员冗余。
包括我对每个关键人物的性格分析和可利用的弱点。
也包括我那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收购计划。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家底”——那些陈景安不知道的,我婚前就持有的海外资产,以及我凭着记忆,在厕纸上默写下来的几个关键的投资账户。
“这些钱,足够启动第一步。我需要你帮我成立一个投资公司,作为收购主体。然后,去接触那家一直想出手的最大股东。”
周明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我,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惊讶,最后,是毫不掩饰的敬佩。
“林女士,”他推了推眼镜,“恕我直言,您待在这里,真是屈才了。”
“所以,才要请周律师,帮我出去。”
“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医院,让您丈夫,都无法反驳的,放您出去的理由。”
我想了想,说:“有了。”
一个月后,陈景安又来了。
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上次更难看,眼下的乌青浓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知道,他的公司,快撑不住了。
隔着玻璃,他几乎是在哀求。
“舒舒,算我求你了。把钱给我,等公司缓过来,我马上……马上就接你出去。”
我看着他虚伪的嘴脸,差点笑出声。
“景安,”我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我最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了。”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你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跟我爸妈保证,会一辈子对我好。”
他的脸色僵了一下。
“我还想起,我怀孕的时候,你说,等孩子出生,你就要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
提到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舒舒,我们不提这个……”
“为什么不提?”我打断他,笑容更灿烂了,“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对了,景安,我好像还想起……宋薇薇了。”
“她……她当时不小心推了我一下,我们的孩子就没了。她一定很自责吧?你可要好好安慰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在他最心虚的地方。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眼神躲闪。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景安,”我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你离婚。”
他愣住了。
“离婚?”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舒,你脑子坏掉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我离婚?谁会要你?你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我可以。”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周明律师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站在那里。
“陈先生,您好。我是林舒女士的代理律师,周明。”
他向陈景安递出一张名片。
“根据我国法律,即使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监护人严重损害其权益的情况下,其本人或其他近亲属,也可以向法院申请撤销监护人资格,并提起离婚诉讼。”
周明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陈景安,继续说:
“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您在林女士怀孕期间,与宋薇薇小姐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并直接导致了林女士的流产和后续的精神创伤。同时,您将林女士送入精神病院,并非出于治疗目的,而是为了侵占其个人财产。”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材料。
“这里面,包括您和宋薇薇小姐的通话记录、酒店开房记录,以及您多次试图转移林女士名下财产的银行流水。我想,这些东西,足够让法官做出判断了。”
陈景安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一个被他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疯子”,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先生,”我拿起电话,微笑着对他说,“忘了告诉你,我妈,下个星期就从国外回来了。她很想你呢。”
我妈,是个性格火爆,极其护短的女人。当年她就不看好陈景安,是我一意孤行。她要是知道我这几年的遭遇……
陈景安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知道,他完了。
离婚很顺利。
陈景安几乎是净身出户。
他不仅没拿到我名下的任何一分钱,为了平息我妈的怒火,还把他自己公司剩下的那点股份,全都转给了我。
我走出精神病院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五年了。
我终于又闻到了自由的、没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小李护士来送我,眼眶红红的。
“舒姐,你还会回来吗?”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会的。”
“很快。”
我没有回家,直接住进了周明帮我安排的酒店。
接下来的半年,我几乎是在连轴转。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张老师。
我给她换到了全院最好的单人病房,请了专门的护工。
“张老师,委屈您再待一阵子。”
张老师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不委屈,不委屈。我等着看你,把这里的天,给它换过来。”
然后,我开始执行我的计划。
周明作为我的代理人,正式向医院的最大股东发出了收购要约。
那个股东早就想甩掉这个烂摊子,双方一拍即合。
接着,我利用手里的证据,不动声色地,一个一个地“拜访”了医院的管理层。
我对那个外强中干的院长说:“您儿子在澳洲留学的学费,应该不便宜吧?我听说,您最近和几个医药代表走得很近。”
我对那个爱花的财务王主任说:“王主任,您这盆君子兰养得真好。可惜啊,医院的账目,可不像这花一样干净。光是后勤采购这块,一年的亏空就不是个小数目。”
我对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后勤孙科长说:“孙科长,听说您家最近又换了新车?您一个月的工资,够加油吗?”
没有人是傻子。
他们知道我想要什么。
一个月后,医院召开了董事会。
我,林舒,以最大股东代表的身份,出现在会议室里。
原来的院长,被“劝退”了。
在周明的提名和几个“关键人物”的附议下,我被推举为这家“青山精神康复中心”的新任执行院长。
当我坐在那间,曾经让我觉得高不可攀的院长办公室里时,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看着窗外。
还是那片草坪,还是那圈高墙。
但这一次,我知道。
我不是囚犯。
我是这里的主人。
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的改革。
我辞退了那些毫无同情心、只会粗暴对待病人的护工。
我提高了所有一线医护人员的待遇,尤其是像小李那样,有能力、有责任心的年轻人。
我重新制定了诊疗方案,强调心理疏导和人文关怀,而不仅仅是药物控制。
我开设了各种兴趣班,音乐、绘画、园艺、手工……让病人们有事可做,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我把那圈冰冷的电网拆了。
我对所有的员工说:“我们这里,是康复中心,不是监狱。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们回家,而不是把他们永远关在这里。”
医院,在我的手里,一点点地变了样。
病人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医护的眼里,开始有了光。
连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似乎都淡了许多,掺杂了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张老师,成为了我们医院的特聘心理顾问。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她的知识,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小李,被我提拔成了护士长。
她变得越来越干练,也越来越温柔。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我,在等待。
等待那个最后的,也是我最期待的“病人”。
她来的时候,是个雨天。
又是宋薇薇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
只是,裙子湿透了,狼狈地贴在身上。她的头发凌乱,妆也花了,脸上挂着泪痕和雨水,分不清哪个更多。
是被陈景安拖着进来的。
五年不见,陈景安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身上那件西装皱巴巴的,像是穿了好几天。
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陈总了。
我的公司破产后,他一蹶不振,只能靠打零工度日。而宋薇薇,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落差。
他们争吵,打骂,互相折磨。
最终,宋薇薇的精神,崩溃了。
“医生!医生!快!我老婆疯了!”
陈景安在大厅里嚷嚷着,声音嘶哑。
前台的护士不认识他,只是公式化地让他去挂号。
他手忙脚乱地填着表格,宋薇薇则在一旁,又哭又笑。
“我是明星!我是大明星!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景安,救我!他们要害我!”
她用力地甩开陈景安,在地上打滚。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这出闹剧。
就像五年前,陈景安和宋薇薇,看着被拖走的我一样。
真是,天道好轮回。
小李,不,现在应该叫李护士长了。她走到我身边。
“院长,需要我下去处理吗?”
“不用。”我淡淡地说,“让他走流程。”
“带他们,来我办公室。”
陈景安扶着几乎虚脱的宋薇薇,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恐惧、荒谬、难以置信的混合体。
“你……你……”
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怎么会是你?”
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上穿着白色的医生制服,胸前挂着铭牌:院长,林舒。
我没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宋薇薇。
她也认出了我。
她脸上的癫狂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鬼……鬼啊!”
她尖叫一声,挣脱陈景安,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陈先生,”我开口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请坐。”
“请简述一下病人的情况。”
我用的是最专业的、医生对病人家属的口吻。
陈景安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舒……舒舒……不,林院长……我……我不知道是您……”
“请回答我的问题,陈先生。”我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病人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的?有什么具体的症状?比如,幻听,幻视,或者被害妄想?”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血淋淋的现实。
“她……她最近总是说有人要害她……不吃饭,不睡觉……还砸东西……”陈景安语无伦次地说着,“医生说……说她是……是精神分裂……”
“哦?”我点了点头,拿起笔,在病历本上记录着,就像当年小李护士对我做的那样。
“有家族病史吗?”
“没有……没有……”
“病人近期有没有遭受过重大的精神刺激?”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陈景安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精神刺激?
从天堂跌入地狱,算不算?
被他这个曾经爱她如命的男人,天天打骂,算不算?
“我……”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陈先生也说不清楚。”我合上病历本,“没关系,我们会做专业的评估。”
我按下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李护士长,请带两位护工进来,送新病人去801病房。”
801。
我当年住过的病房。
我特意为她留着的。
门被推开,两个高大的男护工走了进来。
宋薇薇看到他们,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不!我不要进去!我没病!陈景安!你救我!你救我啊!”
她向陈景安伸出手,就像五年前,我向他伸出手一样。
而陈景安,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救不了她。
就像当年,他没有救我一样。
宋薇薇被拖了出去,哭喊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陈景安。
死一般的寂静。
他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舒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求求你,放过薇薇吧……也放过我……我给你磕头了……”
他真的开始磕头,“咚、咚、咚”,一下下,撞在地板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有一片空茫。
“陈景安。”我开口叫他的名字。
他停下来,抬起满是泪水和污垢的脸,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在这里的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我每天都在想,我出去以后,要怎么报复你们。我想过一百种方法,让你们生不如死。”
“但是,当我真的坐在这里,看着你们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觉得……没意思。”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把你送进地狱,并不能让我上天堂。把你变成疯子,也治不好我的伤。”
“宋薇薇,我会让人好好‘照顾’她。她有病,就该治。我们是专业的。”
“至于你,”我顿了顿,“你没有资格,让我再多看一眼。”
“滚吧。”
“滚出我的医院。”
我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雨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洗过的天空上,很美。
我听到身后,传来连滚带爬的、仓皇离开的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
属于陈景安和宋薇薇的故事,结束了。
而我,林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院区里散步。
草坪上,病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有的在画画,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跟张老师聊天。
夕阳的余晖,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到那个因为高考失利进来的女孩小雅,她抱着吉他,正在轻轻地弹唱。
歌声很轻,但很清亮。
她看到了我,冲我羞涩地笑了笑。
我也对她笑了笑。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唱得真好听。”
“谢谢院长。”她有点不好意思,“下个星期,我爸妈要来接我出院了。我想,回家给他们唱这首歌。”
“真好。”我由衷地说。
“院长,”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谢谢您。”
“是你的坚强,救了你自己。”我说。
我们一起看着远方的晚霞,把天边烧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曾经的我一样的,被误解、被伤害、被抛弃的灵魂。
我没办法拯救每一个人。
但我可以,为她们守住这一方小小的、能够让她们喘口气、疗愈伤口的“青山”。
在这里,她们可以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
她们只是她们自己。
这就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泥土和花朵的芬芳。
真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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