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火中走来的黎巴嫩人，重生之我在上海卖卷饼

黎巴嫩人马里（ Mali Chhaytli ）的沙威玛（注：一种中东地区特色美食，以卷饼裹肉）生意是今年3月启动的，他在长乐路富民路交界处盘下一家不到20平米的小店，月租3万出头。

马里怀着一种介于兴奋和忐忑之间的心情付了租金，他确信自己的手艺，但本地顾客会轻易接纳这道外来的美食吗？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小店几乎从第一个月就开始赚钱，之后每个月的生意都比上个月更好。

他将生意蒸蒸日上的大半原因归于上海的老外多以及本地人对于世界各地美食的接纳程度高。“上海的国际性和包容度不是说说而已，”马里感慨，“我们这家小店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如今，他已经在酝酿开第二家沙威玛店了。这个黎巴嫩人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品牌哈比比（Habibi）走出上海，走向全中国。

马里是去年因为战争被迫离开黎巴嫩来上海讨生活的，今年7月，当战火稍微平息，他立刻带着中国太太回贝鲁特看望父母。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很多邻居和朋友都陆续死于战火。当他怀着对死者的思念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想要在那里重拾一些昔日的记忆时却发现，自己住过的楼栋和整个街区都已经被炸了。

看着地上被炮弹轰出的巨大深坑，他意识到原来很久以前学到的那个中国成语“夷为平地”还不是最极端的形容。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想，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历史都被炸了，不存在了。

但是他并不感到过度悲伤，这个31岁的黎巴嫩人从未像这一刻那样确定——他正在世界上另一个地方重建自己新的人生，新的历史。

有人为45元的套餐付50元跑腿费

老外顾客抱怨周末凌晨2点关门太早

在黎巴嫩，那些家境尚可的孩子在高中毕业面对继续深造时通常有两个选择：去曾经的宗主国法国，或者来中国。好的大学不是没有，但学费往往惊人，比如AUB和LAU，一年费用在5万美金以上。

马里在法国和中国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从小就是中国武打片的影迷，他最喜欢的英雄是叶问。这也成为他在2013年选择去广州读书的原因，他到广州的第一个星期就去了佛山，找到了叶问的故居。

马里的专业是国际贸易，他就读的华南师范大学位于天河区，很有经营头脑的他当时就在大学边上开了家卖沙威玛的小店。“因为我爷爷和叔叔就是做沙威玛的，我从初中起就去他们店里打暑期工，在那里学会了做卷饼。”当时，大学附近几乎没有合外国人胃口的饮食店，所以小店一开出来生意就很兴隆。

几年前，他回到贝鲁特，在当地市场经营批发生意。他从中国进口商品，在当地出售。生意一直做到去年，因为黎巴嫩陷入战火而不得不关了门。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后来他的档口被炸，连同整片市场成为一片平地。如果当时还在继续做生意……他根本不敢想。

父母希望他想办法回中国，既是处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生存。马里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国外，其实家里不缺钱，但战时一切失序，连银行也关了门。一个体面的中产家庭，就这样过得越来越拮据。“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所以我来了上海。”

他和一个上海朋友聊起自己做沙威玛的想法，“他原来在澳大利亚读书时也经常吃这个，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他们立即行动，并找到了现在的位置，这里是上海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段之一。“因为附近酒吧很多，而对面就是著名的Le Baron。”马里说，老外们习惯喝完酒回家前买上一个沙威玛，和朋友边聊边吃，吃完各回各家。他的顾客中60%是外国人，他们唯一的抱怨是这里关门太早，周末凌晨2点就结束生意，而此时很多人还在酒吧玩得不亦乐乎。

不仅是阿拉伯人，生活在上海的欧美人也成为他的回头客。有顾客问他，自己家离他的店十七八公里外卖送不到怎么办？于是他就找跑腿送。“一个45块的套餐，他们情愿付50块跑腿费，就是为了吃一口我的饼，这让我感到温暖而自豪。”

上海时髦阿姨们的最爱

这家小店体现了城市的包容性

而白天的时间里，这个小摊外更多见的是中国顾客，这满足了马里最初的期待。“虽然外国顾客确实更多，但上海人也非常喜欢我的卷饼。”他强调，“我们是在中国，为什么我非要做只针对外国人的生意呢？我要中国人也爱吃，我要有中国的顾客。”

出乎意料的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上海人也对他的沙威玛感兴趣。“那些住在附近的阿姨很喜欢来我这里，她们通常一边吃着卷一边和我聊天。有个阿姨第一次是一个人来，后来每次都会带人来。有时候是带孙子来，但我感觉她比孙子更喜欢我们的卷。”不只有向来时髦的上海阿姨光顾他的店，他还遇上过一个三亚来的老年旅游团，二十多个爷叔阿姨每人买了一个卷，吃得不亦乐乎。

一家20平米的外国小吃店可以在上海生存下来，且存在得这么有希望，马里认为这就是上海这座城市包容性的最好体现。“你如果想在中国开一家做外国餐饮的店，上海就是最合适的地方。基本上每个上海人都去过西餐厅，他们对于外国菜有很高的接受度。不仅是接受，而且他们很喜欢尝试。”最让他惊叹的还得是上海阿姨，

“有个上海阿姨告诉我，自己去过很多次贝鲁特。我当时心想：天哪，你在哪个城市都不会听到这样的话吧？一个老人告诉你自己去过黎巴嫩，而且去了三四次之多，她还给我看照片！”

他如今已经确信，把第一家沙威玛店开在上海是最正确的选择。“我经常会想，如果这家店开在其他地方可能也会成功，但需要更长的时间。”现在，马里的第二家沙威玛店也已在酝酿中了。“然后再看情况，如果生意还是很好，我们会开第三、第四家。”

有一天——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有一天他一定会回广州开。然后再发展到全中国，为什么不呢？

“你们知道这家店为什么叫哈比比（Habibi）吗？因为这是阿拉伯人用得最频繁的单词，它可以表示喜怒哀乐不同的情绪，它代表着一种阿拉伯人的文化。我喜欢听到这个词，我必须要让这个词在中国变得更有名。”

其他家人在欧洲都过得马马虎虎

我的情况比他们好多了！

不知不觉，马里的沙威玛店开了近9个月了。

回想小店从无到有的过程，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政府部门的高效。他说，开店所需的许可证在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拿到了。“这一点和国外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我有很多亲戚在欧洲做生意，在国外走这种程序需要很长时间，而且会遇上很多人为制造的麻烦。特别是在我的国家，有关部门会提出很多问题，就为了收小费。但是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给，甚至都不需要去现场，直接在网上申请就可以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和外卖平台合作被抽成太多，但也没有办法。“这就相当于打个广告，让更多人认识我的产品。因为他们只要吃一次，肯定会再来。”

虽然在上海的生活顺心顺意，但家乡的父母始终是他的牵挂。父母原本生活的区域已经被炸毁了，他们搬到了相对安全的山上生活。

今年7月，待局势稍微稳定，马里就和太太回到了贝鲁特。汽车经过他童年生活过的街区，只剩下了一堆残垣断壁。“不仅是我家所在的那栋楼，整个区都被炸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把这些景象摄入镜头，发布了一条视频。马里在视频中感叹，被炸的不仅是一栋楼，而是自己的人生和历史。

“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从我心里出来的。我很多邻居和朋友都死于战争，就在前两天，我的一个好朋友被打死了。我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听到这样的消息，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意识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说，“受打击最大的是我老妈，因为我们中东妇女不工作，老妈和她的好朋友们几十年如一日早上聚在一起喝咖啡。”

“如今五人聚会里的三个都不在了，我这次回去看到她每天早上在原本应该和老友们相聚喝咖啡的时候一个人呆坐着，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已经快一年了，但我老妈还是很悲伤，我看着她这样也很心痛。”

他希望把父母接来上海生活，但深知他们绝无可能离开贝鲁特。他们一家原本不会经历这些战乱，父母先前在瑞士生活，因为父亲日夜思念故乡，所以在大姐出生后举家回到贝鲁特，此后再没有离开。

马里告诉我们，遭受战火前的贝鲁特是这样的

当一段人生和历史从他的生命中被抽离的时候，马里欣慰地发现，自己正在重建一段新的人生和历史。他来到上海生活已经一年多了，“很多时候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想到自己已经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我走在路上，意识到‘这个地方我来过’的时刻越来越多。我发现，自己现在正开始一点点建立自己在上海的记忆。”

“上海让我认识很多朋友，它给了我一个成功的机会，更给予我安全感。”几个月前，马里的弟弟来上海探亲。一天深夜，马里在关店后对他说，“我们去散个步吧！”他的弟弟一脸不可置信：“现在这个时间？”“我说是的，这个时间。”他在向我们回忆两人的对话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时大概凌晨两三点。他问我能不能带手机，我说你要带钱也没问题，你要带黄金也没问题！”

弟弟高中毕业，今夏面临去哪里读大学的选择。“他原本一直想去欧洲，但是我给他看中国的视频，给他看自己怎么靠本事赚钱，他心动了。”马里自豪表示，“因为我们其他家人在欧洲都过得马马虎虎，我的情况比他们好多了。”

“所以他就先来看看，来了以后他震惊了。他说中国太发达了，街道干净，红绿灯也都正常工作，因为我们黎巴嫩的红绿灯常常没有电。他之前从没有出过中东，他去过叙利亚、约旦、伊拉克，那边也跟黎巴嫩差不多。所以在中国上海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说感觉自己就像在未来，而不是在真正的现实里。”

现在，马里的弟弟已经在上海师范大学入读两个月了。每天早上，兄弟两人照例会接到母亲从贝鲁特打来确认他们平安的电话。“这里一切都很好，”马里总是这样告诉她。

从战火中走来的黎巴嫩人，就这样在上海获得了自己也许从未真正有过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