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说,我和老吴的故事,始于一笔算计,一笔我为了省下房租而打的精明算盘。他们说对了开头,却没猜中这五年的结尾。
直到他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问我图他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五年的柴米油盐,早已将一段看似交易的关系,熬成了一碗我离不开的人间烟火。
那五年,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起初我只想着借一艘船渡到对岸,却不知不觉间,被河水的温度浸润,成了离不开这水的人。
故事,要从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一份心照不宣的契约
五年前,我叫林薇,二十三岁,刚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毕业,揣着一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实习工资,被扔进了这座吞噬梦想也制造幻觉的大城市。我像一棵被随意抛撒的种子,拼尽全力想要在这片水泥森林里扎下根,但现实的第一课,就是房租。
那间十平米的隔断间,月租一千八,押一付三,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每到月底,看着工资条上那个可怜的数字,再想想即将被划走的七千二,我的心脏就像被人攥住了,喘不过气。我开始疯狂地寻找更便宜的住处,城中村的握手楼,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都去看过。环境的恶劣尚可忍受,但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不安全感,让一个独居女孩望而却步。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吴炳坤,我的房东,后来被我喊了五年的“老吴”。
老吴是我实习公司附近一个老小区的业主,房子是两室一厅,他自己住一间,另一间常年出租。我去看房时,前一个租客刚搬走,屋里还留着年轻人生活过的痕迹。老吴当时大概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坐在客厅那张吱吱作响的藤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眼神平静地打量着我。他话不多,问了我在哪上班,是不是一个人住,就再没多言。
房子很干净,虽然装修老旧,但朝南的窗户让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最重要的是,月租只要一千,而且是月付。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天降甘霖。我几乎没有犹豫,当场就决定租下来。
搬进去的第一个月,相安无事。我早出晚归,老吴深居简出。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天早上我出门时,他已经坐在客厅看早间新闻,以及晚上我回来时,他依然坐在那里看晚间剧场。我们之间,隔着一扇薄薄的门,也隔着两代人无形的墙。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孤独。他似乎没有亲人朋友走动,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去楼下公园散步,然后提着一小袋青菜回来。
转折发生在我交第二个月房租的时候。那天我刚发工资,特意取了一千块现金,用信封装好,毕恭毕敬地递给他。他接过信封,捏了捏,却没有收起来,反而问我:“小林,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我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有时候做,有时候在外面吃。”
他点点头,指了指冷清的厨房:“我这腿脚不太方便,买菜做饭越来越力不从心。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你每天晚上多做一口饭,我们一起吃,这房租,你就不用交了。”
我当时完全懵了,大脑飞速运转。不用交房租?一个月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代价只是每天晚上多做一个人的饭菜,顺便收拾一下碗筷。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得让我难以置信。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吴叔,您说真的?”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一个人吃饭也没胃口,人多热闹点。你要是觉得占了便宜,那就周末有空的时候,把屋子打扫打扫。”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警惕和怀疑,瞬间被巨大的诱惑冲垮了。我甚至来不及去深思这背后是否有什么不妥,就忙不迭地答应了。那一刻,我承认,我心里充满了占了便宜的窃喜。我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奇怪但善良的孤寡老人。
于是,一份心照不宣的契约就此达成。我成了老吴的“合住保姆”,用一日三餐和周末的家务,抵消了那份沉重的房租。
起初的日子,是有些尴尬的。我做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吃饭的时候,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我总是吃得很快,吃完就抢着去洗碗,像是急于完成一项任务。老吴也不多话,只是默默地吃,吃完就回到他的藤椅上,继续看他的电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别扭,但慢慢地,我发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下班路上,我不再为晚饭吃什么而发愁,而是会盘算着冰箱里还剩什么菜,老吴昨天好像挺喜欢吃那道番茄炒蛋。回到家,厨房里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了烟火气。我系上围裙,切菜,开火,油锅里滋啦作响的声音,驱散了我在公司一整天的疲惫和委屈。
老吴依然沉默,但他会默默地帮我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锅,会在我炒菜时递过来一瓶酱油。饭后,他看他的电视,我回到我的房间。我们之间依然没有太多交流,但空气中那种僵硬的氛围,在日复一日的饭菜香气中,悄然融化了。我开始习惯客厅里永远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习惯那个坐在藤椅上沉默的身影。那盏灯,那个身影,让我感觉,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我回的不是一个租来的房间,而是一个家。
我把省下来的房租,一部分寄回家里,一部分报了学习班,给自己充电。我的生活因为这份“契at”而变得从容。我告诉自己,林薇,你只是在履行合同,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刻意地忽略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的那份依赖感,用“交易”这个词,来麻痹自己,也为自己的“精明”感到一丝心安理得。
第2章 沉默的屋檐与流淌的时光
时间是最不动声色的画师,它用一天天的琐碎日常作颜料,在我们不经意间,就将生活的底色彻底改变。我和老吴的“同居”生活,就在这样沉默而规律的节奏中,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已经从一个职场菜鸟,变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小组长。工资翻了倍,也换了更体面的衣服和包包。闺蜜小楠不止一次劝我:“薇薇,你现在又不缺那点房租钱了,干嘛还跟个老头子住在一起?自己出去租个好点的一居室,多自在。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图他什么呢。”
我每次都笑着搪塞过去:“习惯了,再说老吴人挺好的,我搬走了,他一个人吃饭多孤单。”
说不清为什么,我拒绝了小楠的提议。是习惯,也是一种我说不出口的牵绊。我已经习惯了每天下班,穿过熟悉的小区花园,看到那扇窗户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习惯了一进门,就能闻到老吴提前用电饭煲焖好的米饭香气。习惯了吃饭时,他一边看新闻一边给我夹一筷子他认为有营养的青菜。
我们的交流依然不多,但早已不像当初那般刻意。他会念叨几句新闻里的国家大事,我会分享一些公司里的奇闻趣事。他腿脚不好,我会帮他把需要换洗的床单被套扔进洗衣机。他的降压药吃完了,我会记得去药店帮他买回来。我的生理期,他会默默地在厨房里给我煮一碗红糖姜茶,笨拙地端到我房门口,说一句“女孩子要注意身体”。
我给他买过几件新衣服,他嘴上说着“浪费钱”,却在第二天就穿上了。我过生日,他会给我一个红包,里面不多不少,永远是六百六十六块钱,他说图个吉利。这些细微的温暖,像春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我生活的土壤里。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亲人,一个需要我照顾,也同样在照顾着我的长辈。
但“房租”那根刺,始终埋在我心里。我依然没有主动提出要交房租,老吴也绝口不提。这份始于交易的关系,似乎就以这样一种模糊而温情的方式延续着。我偶尔会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贪婪地享受着这份不用付出金钱的安稳。可每当我想要打破这份默契时,看到老吴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孤独背影,话就又咽了回去。我想,或许他需要的,也正是我所提供的这点“麻烦”和烟火气吧。
我们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最柔软的腹部去温暖对方,却又因为各自心里的那点顾忌,不敢靠得太近。
小区里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后来的了然。我能听到他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年轻一点的,或许觉得我贪图老吴的房子;年长一点的,则把我当成了老吴请来照顾自己的远房亲戚。我从不解释,也懒得解释。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冷暖自知。
这五年,我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公司的同事,一个很阳光的男孩。他来接过我几次下班,送到小区门口,我从未邀请他上楼。他很好奇我为什么一直和房东合租,我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房东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是租房子,还是做慈善啊?”
后来,他提出想见见我的“家人”,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介绍老吴,是房东?是忘年交?还是一个被我用做饭抵了房租的孤寡老人?任何一种称呼,似乎都无法准确地描述我们之间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我的迟疑,让那段本就脆弱的感情,最终无疾而终。
分手那天,我情绪很低落,晚饭也没什么胃口。老吴看出来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积了灰的相框,放在我面前。照片上是一个温婉的女人,抱着一个几岁大的男孩,笑得很甜。
“这是我老伴和儿子,”他声音有些沙哑,“老伴走了十几年了,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吴如此脆弱的一面。他指着照片里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们的过去。从相识到相爱,从柴米油盐到生离死别。他的讲述很平淡,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磨。我这才知道,老吴的儿子叫吴建,定居在加拿大,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父子关系似乎并不亲近。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说了我的烦恼,他说了他的孤独。客厅的灯光下,两个相差近四十岁的人,第一次真正地向对方敞开了心扉。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离不开这里,不仅仅是因为那份被豁免的房租,更是因为这份被需要的安稳。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我和老吴,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互相取暖,抱团慰藉。
我们是房东与租客,也是“爷孙”,是搭伙过日子的饭搭子,更是没有血缘的家人。这份关系,无法用任何一种世俗的标签来定义。它就那样静静地存在着,流淌在每一顿饭,每一杯茶,每一次沉默的对望里。
第3章 风暴的前夕
平静的日子,像湖面,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投进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而打破我和老吴之间这份微妙平衡的,是他的身体。
大概是从第五年的秋天开始,我发现老吴的身体状况在悄然下滑。他开始频繁地咳嗽,尤其是在夜里,咳得撕心裂肺,让我隔着门板都听得心惊。他的饭量也小了下去,以前能吃一碗半米饭,现在半碗就饱了。他走路的步伐变得迟缓,过去还能自己去公园遛弯,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在他的藤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摆摆手,固执地说:“老毛病了,人老了,机器总要坏的,扛一扛就过去了。”
我拗不过他,只能去药店买些止咳药和润喉糖,每天盯着他吃。我还开始学着煲汤,排骨汤、鸡汤、鱼汤,变着花样地想让他多补充点营养。厨房里的咕嘟声,成了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的主旋律。我告诉自己,这是我应该做的,毕竟我白住了他这么久的房子。我用这种理由,来掩盖内心越来越深的不安。
那段时间,我下班回家的脚步都变得匆忙。我害怕推开门,看到的是一室的冷清和寂静。我开始习惯性地在门口喊一声:“吴叔,我回来了!”直到听到客厅里传来他一声沙哑的“嗯”,我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然而,病情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停下脚步。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正在厨房准备早饭,突然听到客厅“咚”的一声闷响。我冲出去一看,老吴摔倒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他的那把蒲扇掉在了一旁,藤椅也翻倒了。
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拨打了120。在等待救护车的十几分钟里,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跪在地上,抱着老吴的头,不停地跟他说话,让他别睡着。他的身体很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近了才听清,他在叫他老伴的名字。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老吴是真的老了,他随时可能会离开。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我怕的不是他走了以后我又要开始交房租,找房子,而是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留,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我生理期时,默默地煮一碗红糖姜茶。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我跟着上了车,紧紧握着老吴的手。他的手干瘦而滚烫,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脆弱和衰老。
在医院里,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诊断结果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肺癌,中期。
医生看着我,公式化地交代着病情和治疗方案,化疗、放疗、靶向药……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我一个都听不懂,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抓住了一个信息:需要立刻住院,需要一大笔钱,最重要的是,需要家属签字。
“你是他女儿?”医生问道。
我摇摇头,艰涩地开口:“我……我是他的租客。”
医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职业化的平静。“那他子女呢?赶紧联系他们吧,手术和治疗都需要他们做决定。”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老吴已经被安排进了病房,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挂着点滴,显得愈发瘦小。他已经清醒了过来,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歉意。
“小林,麻烦你了,”他声音虚弱,“我这是怎么了?”
我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吴叔,就是有点肺炎,医生说住几天院就好了。”
我不敢告诉他真相。我看着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家属……我该去哪里找他的家属?我只知道他有个儿子在加拿大,叫吴建,但我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缴费单上的数字,像一串串嘲讽的符号。我把我卡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交了住院押金,但那对于后续的治疗费用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最终,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回到病房,在老吴的床头柜里,翻出了他的手机。那是一部很老旧的按键手机,通讯录里存的号码不多。我找到了一个标注着“儿子”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不知道电话接通后该说什么。说“你好,我是你父亲的租客,他得了癌症,需要你回来”吗?这听起来多么荒唐。吴建会怎么想我?一个住了五年没交房租的年轻女人,在他父亲病重的时候打来电话,第一件事就是谈钱。他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那一刻,我才悲哀地发现,我和老吴之间那份看似亲近的关系,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我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去为他做任何决定,甚至没有立场,去拨通他儿子吴建的电话。
第44章 漫长的回忆与艰难的抉择
手机在掌心变得滚烫,那个标注着“儿子”的号码,像一个审判的按钮,让我迟迟不敢按下。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五年前,那个我第一次踏进老吴家门的下午。
那是一个典型的盛夏午后,空气中充满了燥热的因子,蝉鸣声嘶力竭。我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双肩包,汗水浸湿了我的T恤,狼狈不堪。在连续被五六个房东因为“押一付三”的条件拒绝后,我的耐心和体力都濒临极限。我站在老吴家门口,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那股绝望,像潮水一样快要将我淹没。
开门的是老吴。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泛黄白背心,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透过老花镜的镜片审视着我。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其他房东那种挑剔和算计。我记得当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解释着自己的情况,说自己刚刚毕业,工资不高,希望能月付房租。
他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打量了我很久。那沉默让我坐立难安,我以为这次又没戏了。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进来吧。”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老旧的木质餐桌,椅子,一台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电视机,以及那张后来我看了五年的藤椅。但整个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地板被拖得能反光,空气中没有一丝独居老人的异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这种干净和整洁,让我瞬间对这个沉默的老人产生了好感。
他带我看了要出租的那个房间,房间不大,但有一扇朝南的大窗户,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照在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扇窗户,就像是照进我灰暗生活里的一道光。
“一个月一千,水电费另算,月付。”他言简意赅。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答应了。签合同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合同很简单,就是文具店买的那种标准租赁合同。我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感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搬进去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小心翼翼。我怕自己发出太大的声响打扰到他,怕自己晚归的脚步声吵醒他,甚至连在厨房做饭,都尽量把油烟机的功率开到最大。我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敬而远之的、严肃的房东。
而他,也确实如我所想的那样,沉默而疏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直到一个月后,他提出了那个“用做饭抵房租”的提议。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我,被省钱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去深思他提出这个建议时的神情。他当时坐在藤椅上,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的眼神里,除了平静,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或许不是真的需要一个人来为他做饭,他需要的,可能只是这个家里能多一点声音,多一点烟火气,来驱散那无边无际的孤独。
而我,一个同样孤独的异乡人,误打误撞地,成为了那个打破他一潭死水生活的人。
最初的日子,我做的饭菜其实并不好吃。我是一个在家里被宠大的独生女,厨艺仅限于把东西做熟。有时候盐放多了,有时候菜炒糊了。但老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他总是默默地吃完,然后说一句:“挺好。”这两个字,给了我这个厨房新手莫大的鼓励。为了让他能吃得好一点,我开始上网看菜谱,跟着美食视频学做菜。从最简单的家常小炒,到后来能煲出一锅像模像样的汤。我的厨艺,就在这一日三餐中,被硬生生给逼了出来。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我给他发了条短信,说今天没法做饭了。没过多久,我的房门被敲响了。我挣扎着起来开门,看到老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站在门口。那是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只卧了一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
“趁热吃,发发汗就好了。”他把碗塞到我手里,转身就回了客厅。
我端着那碗面,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里,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那碗面的味道,我至今都记得。
还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被领导当着全部门同事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那天我回到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晚饭也只是胡乱扒拉了两口。吃完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委屈地掉眼지。老吴没有来敲我的门,但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了最低,整个晚上,客厅里都静悄悄的。直到深夜,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二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发现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老吴遒劲的字迹:“年轻人,谁还没犯过错,过去了就好了。”
这些点点滴滴的过往,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们早已超越了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他像我的爷爷,沉默地守护着我,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而我,也早已习惯了这份守护,习惯了有他的存在。
回忆有多温暖,现实就有多残酷。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号码,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我知道,一旦这个电话打出去,我和老吴之间这份小心翼翼维持了五年的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他的儿子吴建,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将会带着审视、怀疑,甚至敌意,闯入我们的生活。他会如何看待我?一个赖在他家五年不交房租的女人。他会如何处理老吴的病情?是接他出国,还是留在这里治疗?无论哪一种,似乎都预示着我的离开。
我的手心全是汗。走廊尽头的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无论吴建会怎么想我,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老吴的病。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胆怯和私心,耽误了他的治疗。
我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的时候,被接通了。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警惕,背景音有些嘈杂。因为时差,他那边应该是清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您好,请问是吴建先生吗?我是……你父亲吴炳坤的……邻居。”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却也无比疏远的身份——邻居。
第5章 迟来的亲情与尖锐的对峙
电话那头的吴建沉默了几秒钟,语气里的警惕更重了:“我爸?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是你接的?”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有些语塞。我定了定神,长话短说:“吴叔今天早上突然晕倒了,我送他来了医院。医生检查出来,情况不太好,是……是肺癌。医院这边需要家属过来签字,办理后续的治疗手续。你看你,方便回来一趟吗?”
我说得又快又急,生怕说慢了就会被他当成骗子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然后,吴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服的颤抖和疲惫:“我知道了。我尽快安排,买最近的航班回来。我爸现在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冷静。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没有多问一句我的身份,也没有质疑事情的真伪,只是匆匆挂了电话。挂断电话后,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更加空落落的。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不再是我和老吴两个人的了。
吴建的效率很高,两天后的下午,他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刚下飞机就直接赶了过来。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一些,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商务休闲装,但眉宇间和老吴有几分相似,都带着一种疏离感。
他拖着行李箱,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病床边给老吴削苹果的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冷漠的客气。
“你就是林小姐吧?谢谢你。”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径直走向病床。
病床上的老吴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回来干什么?我死不了。”老吴的语气很冲,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温和的老人。
“爸,你生病了,我能不回来吗?”吴建的语气也很生硬,他放下行李,试图去扶老吴,却被老吴一把推开。
父子俩之间那种僵硬而尴尬的氛围,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我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
“我先出去了,你们聊。”我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靠在门上,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老吴心心念念的儿子,这就是他宁愿一个人孤独终老,也不愿去打扰的亲情吗?他们的重逢,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情和关切,只有冷冰冰的对峙。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病房,而是约了闺蜜小楠出来吃饭。我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否则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憋坏了。
在一家嘈杂的烧烤店里,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楠。她听完,气得把烤串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靠,这儿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老爹都得癌症了,一见面就跟吵架似的。还有,薇薇,你就是太善良了!你照顾了他爸五年,他连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都没有,看你的眼神肯定跟看贼一样!”
我苦笑着摇摇头:“也怪不了他。换做是我,一个陌生女人在我爸身边待了五年,还不用交房租,我也会多想。”
“多想什么?想你图他爸的房子?”小楠翻了个白眼,“就那破小区的破房子,值得你搭上五年的青春?再说了,你图什么了?你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啊?你这五年,说是保姆都不过分吧?他儿子该给你发工资才对!”
小楠的话虽然糙,但却说出了我心里一直压抑着的那点委屈。是啊,我图什么呢?最初,我图的是那点房租。可后来呢?我每天下班去菜市场买菜,周末大扫除,在他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我图的又是什么?这些付出,难道真的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吗?
“薇薇,我跟你说,”小楠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现在他儿子回来了,这里肯定没你什么事了。你啊,就该趁这个机会搬出来。你把这几年的情况跟他儿子掰扯清楚,就算不能让他给你补发‘工资’,也别让他觉得你占了多大便宜。你仁至义尽了,真的。”
我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的啤酒,没有说话。小楠说得都对,从理智上讲,我确实应该离开。吴建回来了,老吴有了亲人照顾,我这个“租客”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是,我舍不得。
我一想到要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沉默却温暖的老人,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我舍不得那个我亲手布置的小房间,舍不得厨房里我用惯了的锅碗瓢盆,更舍不得那个每天坐在藤椅上等我回家吃饭的身影。
“我再看看吧,”我最终对小楠说,“等吴叔的病情稳定下来再说。”
小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心太软。”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吴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正在给老吴擦拭手脚。他的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老吴闭着眼睛,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加湿器发出的轻微声响。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离开了。无论他们父子之间有多少隔阂,血缘的纽带,终究是无法被替代的。而我,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第6章 一张支票与最后的尊严
吴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医院的日常。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接管了关于老吴的一切。他请了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轮班。他跟主治医生进行了长谈,咨询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案,甚至联系了国外的医疗专家。他每天都会来医院,虽然和老吴的交流依然不多,但病房里所有需要的东西,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能感觉到,吴建在有意无意地将我排除在外。我再去送汤,护工会客气地接过去,说:“林小姐,谢谢您,这些事我们来做就好。”我坐在床边想陪老吴说说话,吴建就会走过来,开始和医生或者护工讨论病情,让我插不上一句话。
我在医院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多余的访客。
老吴的情绪也因此变得很差。他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吴建问他话,他也爱答不理。护工喂他吃饭,他也不配合。只有我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有一点光。他会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小声抱怨:“小林,我想喝你做的粥,他们做的,没味道。”
每当这时,吴建就会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终于,在一个下午,吴建在医院的咖啡厅约我见面。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
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
“林小姐,这是十万块钱。”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知道,这些年你照顾我爸,辛苦了。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对我这几年缺位的补偿。我爸的病,接下来我会全程负责,可能也会带他去国外治疗。所以……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把房子里的东西搬一下。”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补偿,搬家……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我们之间,真的只是一场可以用金钱结算的雇佣关系。
我看着那张支票,上面的数字“100000”显得格外刺眼。十万块,对于五年的房租来说,绰绰有余。对于我这五年的付出来说,却又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的手在桌子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悲哀的情绪,在我胸中翻涌。我抬起头,直视着吴建的眼睛。
“吴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五年待在你父亲身边,就是为了图钱,或者图他的房子?”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努力让它听起来平静。
吴建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他坦然道:“我承认,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一个年轻女孩,守着一个孤寡老人五年,不图钱,不图房子,图什么呢?图他年纪大?图他脾气古怪?”
他的话,和小楠说的一模一样,却从他嘴里说出来,伤人百倍。
“但在医院这两天,我看到了我爸对你的依赖。我知道,你对他,不仅仅是照顾,还有感情。”他话锋一转,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所以,我更希望你能拿着这笔钱离开。林小姐,你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我父亲的病是个无底洞,我不希望你被拖累进来。这对你,对他,都好。”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为我着想”的体贴。但我听出了话里的潜台词:你是个外人,这是我们的家事,请你退出。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支票推了回去。
“吴先生,钱我不能要。房子,我也会尽快搬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承认,五年前,我留下来的确是因为不想交房租,我贪了小便宜,这一点我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这五年,我和吴叔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不是你用十万块钱就能定义和买断的。”
“我照顾他,给他做饭,陪他说话,不是因为我是保姆,而是因为在我心里,早已经把他当成了我的亲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一个家。这份情,比房租贵重,也比这十万块钱,更贵重。”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我只是希望,在你做任何决定之前,能多问问吴叔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的,可能不是最贵的药,也不是最高级的护工,而是一点点陪伴和尊重。”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吴建一眼,径直离开了咖啡厅。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医院。我回到那个我和老吴生活了五年的家。屋子里很安静,因为老吴不在,显得格外冷清。我走到客厅,坐在那张属于老吴的藤椅上。椅子因为我的重量,发出了熟悉的“吱呀”声。我环顾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墙上泛黄的挂钟,桌上老吴的老花镜,阳台上我种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我和他共同生活的痕迹。
我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失声痛哭。
我决定离开。不是因为吴建的十万块钱,而是为了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我不想让自己在这场亲情的角逐中,变成一个尴尬的、被施舍的角色。我爱这个家,我敬重老吴,所以,我选择体面地退出。
接下来的两天,我请了假,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把我的衣服、书籍、杂物,一点点地装进纸箱。每收拾一样东西,都像是在剥离一层我和这个家有关的记忆。当我收拾完最后一个箱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时,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我给吴建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周末就搬走。他只回了两个字:好的。
我没有告诉老吴我要走的消息。我怕他激动,影响病情。我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第7章 “这里,早就是我的家了”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我叫了一辆小货车,约在下午,想着那个时间段吴建应该在医院,可以避免碰面的尴尬。
我把打包好的几个纸箱一个个搬到客厅,最后一次打扫了我的房间,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就像我刚来时那样。然后,我走进厨房,看着我用惯了的锅碗瓢盆,心里一阵酸楚。我给老吴煲了最后一锅汤,是他最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我把汤装进保温桶里,想着等会儿搬完家,就送去医院,算是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就在我准备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出门的时候,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吴建,还有被他搀扶着的老吴。
我愣在了原地,手里抱着箱子,进退两难。老吴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外面披着一件外套,脸色依然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他看到客厅里堆着的纸箱,又看了看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小林,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吴建就开口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爸,是我让林小姐搬的。我跟您说过,我会给您请最好的护工,以后……”
“混账!”老吴突然爆发了,他一把甩开吴建的手,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这是我的家!谁让你赶小林走的!”
因为情绪激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几乎站不稳。
“吴叔!”我赶紧放下箱子,冲过去扶住他,“您别激动,您身体要紧!”
“爸!”吴建也慌了,想去扶他,却又被他一把推开。
“我不要什么护工!”老吴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吴建,“我这把老骨头,活一天算一天!我只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你懂什么!你这几年,管过我一天吗?现在我病了,你就跑回来对我指手画脚!你凭什么!”
老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吴建的脸上。吴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林,”老吴转过头,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冷而颤抖,“你告诉吴叔,你是不是嫌我老了,病了,是个累赘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他的眼神,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恐慌。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故作坚强,在他这个眼神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不是的,吴叔,不是的……”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没有嫌弃您,我怎么会嫌弃您呢?”
“那你为什么要走?”他追问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能说是因为你儿子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滚蛋吗?我能说我不想让你们父子因为我而产生更大的隔阂吗?我说不出口。
旁边的吴建,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或许从未想过,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竟然还不如我一个“外人”。
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最终,还是老吴自己打破了沉默。他松开我的手,缓缓地躺回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声音说:
“小林,你走吧。”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有看我,继续说道:“吴建说得对,你还年轻,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这个老头子,就是个拖累。这些年,委屈你了。当初让你住进来,是我自私,我就是想……家里能有点人味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吴建,”他又转向他儿子,“你把卡里的钱,取一半给小林。她照顾我五年,不能让她白辛苦。”
吴建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吴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击溃。他不是在赶我走,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成全我。他宁愿自己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痛苦和孤独,也不愿意再“拖累”我。
我看着他瘦削的侧脸,花白的头发,想着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那碗阳春面,那杯热牛奶,那句“女孩子要注意身体”……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我终于明白,我对他,对他这个家,早已经不是“舍不得”那么简单了。
我擦干眼泪,走到病床前,看着老吴,也看着吴建。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话。
“吴叔,我不走。”
老吴和吴建都愣住了,同时看向我。
我看着老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五年前,我住进来,是为了省房租。但是五年后的今天,我还留在这里,跟房租没有一点关系。”
“这里,早就是我的家了。”
“家人生病了,哪有往外跑的道理?钱,我自己有,我能挣。我不要您的钱,也不要吴先生的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留下来,照顾您。直到您康复,或者……或者直到最后一天。”
我的话说完了。整个病房里,一片死寂。
老吴浑浊的眼睛里,一点点地,漫上了水汽。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缓缓地抬起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来拉我。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滚烫,泪水也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同样滚烫。
站在一旁的吴建,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释然。他默默地退后了一步,把空间留给了我和老吴。
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的平静和坦然。我终于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做出了最真实的选择。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会有很多辛苦和眼泪。但是,只要能守着这个我认定的家,守着这个我认定的亲人,一切都值得。
第8章 没有血缘的家人
我的那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吴家父子那潭死水般的湖心,激起了他们从未有过的涟漪。
吴建没有再提让我搬走的事情。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和防备,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丝作为儿子的愧疚。他不再刻意地排挤我,甚至会在我给老吴送汤的时候,主动帮我接过保温桶,笨拙地说一句:“辛苦了。”
老吴的病房,从那一天起,氛围彻底变了。不再是父子间的冷硬对峙,也不再是我这个外人的尴尬旁观。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吴建负责与医生沟通,处理所有医疗相关的专业事宜和费用。我则负责老吴的生活和情绪。我每天变着花样地给他做一些清淡又有营养的病号餐,陪他聊天,给他读报纸。
老吴的病情,因为积极的配合治疗和心情的舒畅,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头比之前好了很多。他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候会拉着我和吴建,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和我吴阿姨是怎么认识的,讲吴建小时候有多调皮。
在这些讲述中,吴建这个在我眼中一直冷硬的形象,也渐渐变得丰满起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老吴因为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母亲去世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彼此关心,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用沉默和距离来武装自己。他远走加拿大,或许也有一种逃避的成分在里面。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推着轮椅,带老吴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吴建公司有急事,去处理了。
“小林啊,”老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天,谢谢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笑了笑:“吴叔,您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吴建那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跟我犟了一辈子。他给我钱,请护工,都是他表达孝心的方式。只是……他不懂我想要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继续说:“我想要的,不过就是家里那盏灯,厨房那点烟火气,吃饭的时候有个人在旁边斗斗嘴。这些,是你给我的。这五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安稳的五年。”
我的眼眶一热。原来,在我以为是我在依赖他,贪图他给的安稳时,他也在同样地依赖着我,贪图着我带来的那点热闹。我们两个孤独的个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支撑。
“吴叔,您快别这么说。要不是您收留我,我刚毕业那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呢。”
“傻孩子,”他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咱们啊,是缘分。”
是啊,是缘分。不是交易,不是算计,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缘分。
老吴的第一次化疗结束后,情况还算稳定,医生同意他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出院那天,是吴建开车,我陪着一起,把老吴接回了那个我们共同的家。
当门被打开,阳光洒进客厅,照在那张熟悉的藤椅上时,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这个家,还是老样子,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吴建没有再回加拿大,他办了停薪留职,暂时留了下来。他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是在附近租了个酒店式公寓,但每天都会过来。他开始学着照顾老吴,学着做一些简单的饭菜。虽然做得很难吃,但老吴每次都会板着脸吃完,然后点评一句:“盐不是这么放的。”
我依然负责着家里的主要饮食和家务。有时候,我和吴建会在厨房里相遇,他会笨拙地给我打下手,洗菜或者切葱。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无形的墙,已经消失了。
我没有搬走,也没有人再提房租或者那十万块钱。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点,又好像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篇章。我不再是那个用做饭抵房租的租客,吴建也不再是那个远在天边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像三个重新组合的齿轮,虽然有些地方还磨合得不够顺畅,但已经开始缓缓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转动。
我知道,老吴的病,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斗,未来充满了未知。但现在,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构成的家里,我找到了比血缘更深刻的羁绊。它由五年的柴米油盐熬制而成,由无数个沉默相伴的日夜沉淀而来,由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催化升华。它告诉我,家人,有时候无关血脉,只关乎爱,陪伴与不离不弃。
而我,林薇,终于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真正扎下了根。我的根,就扎在这个被阳光照耀的客厅里,扎在那张吱吱作响的藤椅旁,扎在那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