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我三十了。
在钢厂里,三十岁没结婚,就像一台机器到了大修的年纪,人人都觉得你该修了,再不修就得报废。
介绍人是车间王主任家的胖婶,唾沫横飞地跟我妈说:“淑芬呐,你家建军这条件,人老实,有正式工作,铁饭碗!我给介绍的这个,那也是顶好顶好的人家!”
我妈一听,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谁家的姑娘?”
王婶把声音压低了八度,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轧钢分厂的陈淑,你晓得吧?”
我妈脸上的喜气,瞬间就跟被冷水泼过的炉子一样,灭了。
陈淑。
我们厂,谁不知道陈淑。
她是厂里公认的一枝花,但也是一朵带刺的、没人敢碰的花。
因为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个五岁的儿子。
她男人张伟,以前是厂里的先进标兵,两年前在一次抢修事故里没了,被追授了劳模,厂里风光大葬,抚恤金给得足足的。
从此,陈淑就成了厂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一个年轻漂亮的、守着劳模名声和抚y恤金的寡妇。
我妈的脸拉得老长,“王家的,你这不是戳我心窝子吗?我家建军再不济,也不能去给人当后爹啊!传出去像什么话!”
“哎哟我的老姐姐!”王婶一拍大腿,“话不能这么说!陈淑那孩子,长得多俊呐!人又勤快,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关键是,人家说了,不要彩礼,只要建军对她娘俩好就行!”
不要彩礼。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妈的心上。
我家什么情况,我心里清楚。一个老爹,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刚进厂当学徒的弟弟,我一个人的工资,撑着这个家,哪还有余钱去掏那几千块的彩eli礼?
我靠在门框上,没进去,听着里面的争论,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大前门”,心里五味杂陈。
我见过陈淑,远远地。
她总是低着头走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但身段藏不住。头发在脑后挽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风一吹,就显得那张脸格外的小,格外的白。
像电影里的女主角。
而我呢?李建军,三班倒的炼钢工人,一身的汗臭和铁锈味,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力气大,话不多。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里,我妈在隔壁房里叹气,一声接一声。
“作孽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大儿子三十了还要捡个二婚的……”
我爹闷声闷气地回她:“有的捡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咱家这条件,黄花大闺女谁看得上?再拖两年,二婚的都捡不着了!”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抽泣。
我把头蒙进被子里。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
娶。
不为别的,就为让我妈别再半夜哭了,也为我这三十年一眼望到头的日子,能起点波澜。
见面的地点约在王婶家。
我特意换了件新的确良衬衫,头发抹了头油,梳得锃亮。
我到的时候,陈淑已经在了,身边坐着她儿子,小军。
她今天没穿工装,穿了件淡绿色的碎花衬衫,显得人格外清秀。
小军很瘦小,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像两颗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警惕和审视。
我们俩大人都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王婶在中间拼命地暖场子。
“建军啊,你看陈淑这手多巧,自己做的布鞋,多好看!”
“陈淑啊,建军可是我们厂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从不沾花惹草,就知道埋头干活!”
我低着头,只看见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接触钢水而有些变形的手。
陈淑也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声音干巴巴的:“你……喝水。”
我把面前的搪瓷缸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谢谢。”
那一眼,我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
这事就这么定了。
快得像一场梦。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就是去街道登了个记,领了张红色的结婚证。
我把我的铺盖搬到了陈淑的职工宿舍。
那是个单间,十几平米,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双人床,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中间用一块布帘隔开。
小军睡单人床。
新婚之夜。
我俩躺在床上,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蜂花”洗发水的香味,淡淡的,很好闻。
也能听到她紧张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我浑身僵硬,像根钢棍。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车间里火红的钢水,一会儿是王婶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一会儿又是小军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最后,还是陈淑先动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很低。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嗯。”
我应了一声,也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饭。
白粥,咸菜,还有两个白煮蛋。
她把其中一个剥好了,放在小军的碗里。
另一个,她放在了我的碗里。
“你上班辛苦,多吃点。”
我看着碗里那个圆滚溜溜的鸡蛋,心里热了一下。
我抬起头,想对她说声谢谢。
却正好对上小军的目光。
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碗里的鸡蛋,那眼神,像一头护食的小狼。
我心里一滞,拿起鸡蛋,递到他面前。
“小军,你吃。”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陈淑赶紧打圆场,把鸡蛋又拿回来塞我手里。
“你别管他,你吃你的!小孩子家家,吃一个就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小军夹了筷子咸菜。
小军低下头,默默地喝粥,再也没看我一眼。
那顿早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那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家,不是我搬进来,就能成为男主人的。
这里有一个看不见的“男主人”,他的名字叫张伟,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得意气风发。
他像一个标杆,一个符号,一个所有人都得仰望的存在。
我每天下班回来,一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笑脸。
那笑容仿佛在对我说:李建军,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家伙。
小军是张伟的忠实捍卫者。
他从不跟我说话。
我给他买的玩具小汽车,他看都不看一眼,转头就扔到了床底下。
我跟他说话,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扭头就走。
有一次,我下班早,看见他在院子里跟邻居家的孩子玩。
邻居家的孩子指着我,大声嚷嚷:“小军,那是你后爸!你妈给你找的后爸!”
小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冲过去,一把推倒那个孩子,疯了似的又抓又咬。
“他不是!我没有后爸!我爸是英雄!”
我站在那里,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我冲上去拉开他,他却回过头,狠狠地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
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陈淑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她把小军护在身后,眼睛红红地瞪着我。
“你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心里难受,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手背上那个清晰的牙印,心里又疼又委屈。
我计较了吗?
我他妈的说什么了?我做什么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他的敌人。
“我没跟他计ry较。”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
“我只是……想拉开他。”
陈淑没说话,只是抱着小军,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小军在她怀里,探出头,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挑衅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真想摔门就走。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可我能去哪?
回我妈那?听她没完没了的数落和叹气?
我走到墙边,看着张伟的遗像。
照片里的他,依旧在笑。
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在笑,他是在嘲笑。
嘲笑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失败者。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见张伟的脸和我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我能变成他就好了。
那之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张伟。
我从陈淑那,从厂里的老师傅那,打听他的一切。
我知道了他喜欢喝茉莉花茶,不喜欢吃葱姜蒜。
我知道了他走路有点外八字,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
我知道了他会修收音机,还会自己做木头玩具。
甚至,我知道了他高兴的时候,会吹一个不成调的口哨。
我开始学着喝又苦又涩的茉莉花茶。
吃饭的时候,默默地把陈淑给我夹的带姜丝的菜挑出去。
走路的时候,刻意学着外八字,把手插进兜里。
我从废品站淘换来一台破收音机,对着电路图研究了一整个通宵,终于让它重新响了起来。
当“我的中国心”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陈淑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军也从布帘后面探出了小脑袋。
我还去木工房,找了些废木料,照着小军床底那个小汽车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给他做了一辆木头坦克。
我把坦克放在他的枕头边。
第二天,我发现坦克不见了。
我以为他又给扔了,心里一阵失落。
晚上,我却看见他把那辆粗糙的木头坦克,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根小小的炮管。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酸酸的。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习惯性地吹起了那个不成调的口哨。
正在写作业的小军,猛地抬起了头。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我心里一咯噔,立马闭上了嘴。
从那以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不再是警惕和敌视,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开始观察我。
我吃饭的时候,他看着。
我洗脸的时候,他看着。
我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块油腻腻的破布擦拭我那双旧解放鞋的时候,他也看着。
他的目光像个小探照灯,把我从里到外照了个遍。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小军,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他摇摇头,不说话,又把头低下去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继续看。
我跟陈淑说起这事。
陈淑的脸色有点发白。
她叹了口气,摸着小军的头,说:“孩子还小,可能就是好奇。”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淑也变得有些奇怪。
有时候我下意识地做出某个动作,比如用手指敲击桌面,或者靠在椅子上伸个懒腰,她都会浑身一僵,眼神变得很复杂。
像是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她在看张伟。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又有点病态的窃喜。
这说明,我学得像。
我离“成为”张伟,又近了一步。
真正让我觉得事情不对劲的,是一次吵架。
起因是我弟弟。
他跟厂里一个学徒打架,把人脑袋打破了,人家里闹到厂长那,要我们赔钱,还要厂里开除他。
我妈哭着来找我。
我东拼西凑,把我跟陈淑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才勉强把事情平了下去。
那天晚上,家里气氛很沉重。
陈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洗碗。
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那笔钱,是她准备攒着给小军上学用的。
“对不起。”我低声说。
她擦碗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她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了里面的疏离。
我心里一急,走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我。
“别碰我!”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恐惧。
我愣住了。
她转过身,脸色惨白,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你……”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被她的反应搞蒙了。
“我怎么了?不就是拿了点钱吗?我以后加倍挣回来还你!”
“不是钱的事!”她忽然吼道,“是你的问题!李建军,你到底是谁!”
我懵了。
“我他媽的不是李建军还能是谁!”火气也上来了。
“你不是!”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走路的样子,你敲桌子的样子,你……你笑的样子!你越来越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明白了。
她是在怪我模仿张伟it伟。
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就爆了。
“我像他?我他妈的不是为了这个家吗!我不学着他点,小军能拿正眼看我吗?你能让我碰一下吗?我吃的喝的用的,哪样不是在迁就你们娘俩的习惯!我李建军活了三十年,到头来还得学着做别人,我他妈的图什么啊我!”
我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
布帘后面,传来小军压抑的哭声。
陈淑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和荒谬。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试图扮演一个死人,去讨好一个活人,和一个孩子。
而他们,却把我当成了一个怪物。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客厅的地上,铺着一床薄薄的被子。
钢厂的宿舍,地是水泥的,凉气从骨头缝里往里钻。
我一夜没合眼。
我开始怀疑,我娶陈淑,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
冷战持续了好几天。
我们俩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陌生人。
她给我做饭,我给她钱。
除此之外,再无交流。
小军夹在中间,更加沉默了。
他看我的眼神,又变回了最初的警惕。
我觉得这个家,随时都可能散掉。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我上中班,半夜十二点才下班。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我没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
走到楼下,我看见我们家窗户还亮着灯。
我心里一暖,以为是陈淑给我留的灯。
我推开门,却看见小军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那辆木头坦克,正对着门口。
他已经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陈淑不在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下这么大雨,她去哪了?
我把小军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陈淑的字迹。
“妈病了,我去医院看看,饭在锅里。”
我这才想起来,前两天听她说她妈身体不舒服。
我摸了摸锅,饭菜早就凉透了。
我胡乱扒拉了两口,心里七上八下的。
医院离我们这不近,雨又这么大,她一个女人家,别出什么事。
我越想越不放心,披上雨衣就冲了出去。
我跑到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她。
她正趴在病床边打盹,她母亲躺在床上,挂着吊瓶。
她的脸色很憔yst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走过去,脱下身上的雨衣,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她惊醒了。
看到我,她愣住了,眼神很复杂。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我说。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
外面的雨声很大,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吊瓶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谢谢。”
“一家人,说什么谢。”我回了一句。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冰山,好像融化了一角。
丈母娘的病不重,就是老毛病犯了,住了两天院就出院了。
这两天,都是我在医院和厂里两头跑。
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夜。
陈淑要换我,我没让。
“你回去照顾小军,这里有我。”
她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送饭。
她送来的饭菜里,再也没有我讨厌的葱姜蒜了。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丈母娘拉着陈淑的shou手,说:“小淑啊,建军这孩子,是真心对你好。你别再犟了。”
陈淑低着头,嗯了一声。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
但气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
“建军。”
“嗯?”
“对不起。”她说,“之前……是我不好。”
我心里一酸,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好好过日子了。
我甚至开始计划,等再攒点钱,就去申请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让小军有个自己的房间。
但命运,好像就喜欢跟我开玩笑。
那天,我因为在车间表现好,分到了一斤稀罕的猪肉。
我高高兴兴地提着肉回家,准备让陈淑给包顿饺子。
一进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
小军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吭。
陈淑在厨房里,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我把肉往桌上一放,走到厨房门口。
“怎么了这是?”
陈淑转过身,满脸是泪。
她手里拿着一张信纸,信纸已经湿了一大片。
“他……他回来了。”她哽咽着说。
我脑子“嗡”的一下。
他?
哪个他?
张伟不是已经死了吗?骨灰盒还在柜子上摆着呢!
我抢过信,信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大致内容是,写信的人叫张强,是张伟的孪生弟弟。他当年因为跟家里闹翻,负气去了南方,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最近才辗转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决定回来看看嫂子和侄子。
信的末尾,还留了他在县城招待所的地址。
张伟……有个双胞胎弟弟?
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我看向陈淑,她躲闪着我的目光。
“你……早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我只知道张伟有个弟弟,但他们兄弟俩关系不好,张伟从来不提他。我……我也没见过。”
我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一个死去的“英雄”丈夫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
这日子还他妈的怎么过?
“他想见你们。”我说,声音冷得像铁。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为什么不去?”我冷笑一声,“他是小军的亲叔叔,是你的小叔子,你有什么理由不见?”
我的话里带着刺,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陈淑的脸更白了。
“建军,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你是怕他长得跟张伟太像,你看了心里难受?还是怕小军看了,分不清楚哪个才是他爹?”
“你别说了!”她尖叫起来,捂住了耳朵。
小军被我们的争吵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看着这一片狼藉,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拿起桌上的那块猪肉,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不见!谁他妈的也别想见!”
我摔门而出。
我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夜。
去了厂里的澡堂,泡在滚烫的水池里,想把心里的烦躁都泡掉。
去了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想把这一切都忘了。
可我越想忘,那些画面就越清晰。
陈淑的眼泪,小军的哭声,那封该死的信,还有墙上张伟的笑脸。
它们像个漩涡,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家。
我以为陈淑会锁门,但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她就坐在小板凳上,和那个雨夜一样,等着我。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了一整夜。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建軍,我們談談。”
她的聲音很沙啞。
我們坐在桌邊,像兩個即将上刑場的犯人。
“你想去見他,就去吧。”我先開了口,聲音里滿是疲憊。
“我不去。”她搖了搖頭。
“建軍,你相信我嗎?”
她抬起頭,直視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認真和懇切。
我沉默了。
我相信她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生活,因為她,已經變得一團糟。
“你聽我把话说完。”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
“張偉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勞模。”
“他……”她咬着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擠出來的,“他是个混蛋。”
我愣住了。
接下來,陳淑告訴了我一個我從未想象过的故事。
張偉和張強,是同卵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
但性格,卻是天差地別。
哥哥張偉,從小就油嘴滑舌,好高騖遠,喜欢投机取巧。
弟弟張強,卻老實本分,沉默寡言,但手巧心善。
當年,陳淑和張強先認識,兩個人彼此都有好感。
但張偉會說話,会哄人,三言兩語就把陳淑的父母哄得團團轉,硬是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
陳淑拗不過父母,嫁給了張偉。
婚后的生活,是一場噩夢。
張偉根本不是廠里宣傳的那個樣子。
他懒惰,好賭,喝醉了酒就回家打人。
陳淑身上的傷,旧伤添新伤,從沒斷過。
而弟弟張強,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張強心疼她,心疼小軍,總是在張偉走后,偷偷地來幫她。
他會帮她修理壞掉的家具,會給小軍做木頭玩具,會給饥饿的母子俩送来吃的。
他會在小軍被張偉嚇得發抖時,笨拙地抱着他,吹不成調的口哨哄他。
小軍太小了,他分不清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在他的記憶里,那個打他罵他的,和那個溫柔地給他做玩具的,都是“爸爸”。
他只記得那張臉。
而我,李建軍,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却因為一些偶然的习惯,和那个善良的張強重合了。
我喜欢用手指敲桌子,那是張強思考時的習慣。
我下意识吹的口哨,是張強哄小軍時的調子。
我給小軍做的木頭坦克,和我笨拙的溫柔,都让他想起了那个“好爸爸”。
而陳淑的恐懼和閃躲,也來源于此。
她害怕。
她害怕我變成另一個張偉。
那個會溫柔地對她笑,轉身就對她拳脚相加的魔鬼。
她更害怕我變成張強。
因為她心里,一直装着那個人。她覺得那樣對我不公平。
至于張偉的死,也不是什么“搶修事故”。
是他那天晚上又賭輸了錢,喝得醉醺醺地去車間偷電缆,结果自己操作失誤,觸電死的。
廠领导為了保住廠子的名譽,也為了安撫家属,才編造了那个“英雄牺牲”的謊言。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包括我。
我像個傻子一样,对着一个混蛋的遗像,努力地扮演他。
结果,我一不小心,演成了另一個人。
一个她心里真正愛着的人。
這他媽的,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我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站起来,走到墙边,看着张伟的遗像。
那张笑脸,此刻在我看来,充满了讽刺和狰狞。
我伸出手,一把将遗像扯了下来。
玻璃相框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破碎声。
“啪!”
陈淑和小军都吓得一抖。
我把照片从碎玻璃里抽出来,走到厨房,打开了煤气灶。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相纸,照片上的笑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后化為一堆黑色的灰烬。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淑。
“从今天起,这个家,没有张伟,也没有张强。”
“只有我,李建军。”
“我是你男人,是小军的爹。唯一的。”
我说完,走到小军面前,蹲了下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雙曾经充满警惕和审视的眼睛。
“小军,以前那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从今往后,爹疼你。”
小军看着我,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
然后,他伸出小小的胳膊,抱住了我的脖子。
“爹。”
他带着哭腔,清晰地喊了一声。
那一声“爹”,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哎,爹在呢。”
那天以后,我们家好像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墙上空了,心里也空了。
空出来的地方,被一种新的、踏实的东西填满了。
我不再模仿任何人。
我就是李建军。
我喝不惯茉莉花茶,我就喝我的白开水。
我走路就是内八字,改不了了。
我不会修收音机,但我会换灯泡,会通下水道。
我依然话不多,但我会每天下班给小军带一根冰棍,或者一个他爱吃的烤红薯。
我会把他扛在肩膀上,带他去厂里的操场看露天电影。
陈淑也变了。
她脸上的愁苦和紧张,渐渐散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舒展的温柔。
她会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
会在我下班晚了的时候,坐在门口等我。
她不再躲着我,晚上睡觉,会主动往我这边靠一靠。
她的手,总是冰凉的,我会把她的手攥在我的大手里,给她焐热。
我们就像两棵在寒风里相互取暖的树,慢慢地,把根系纠缠在了一起。
至于那个叫张强的男人,陈淑给他回了一封信。
信里说了什么,我没问。
她只告诉我:“都过去了。”
我相信她。
有一天,我带着小军在院子里踢球。
我笨拙地把球踢歪了,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军跑过来,一边笑我,一边把我拉起来。
他仰着小脸,对我说:“爹,你真笨。”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也笑了。
“是啊,爹就是个笨蛋。”
这时,邻居家的那个胖小子又跑了过来。
他指着我,对小军说:“他不是你亲爹!你亲爹是个大英雄!”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小军。
我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冲上去跟人打架。
可小军没有。
他只是挺起了小胸膛,大声地说:“他就是我爹!我亲爹!”
胖小子不服气:“我妈说了,你亲爹是劳模,照片挂墙上的!”
小军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我爹是炼钢的,他身上有铁锈味儿。”
“我爹不会吹牛,但他会给我修玩具。”
“我爹笑起来不好看,但他会把我举得很高很高。”
“我爹就是我爹!”
他说完,跑到我身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阳光下,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他,心里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击中了。
我蹲下来,把他抱进怀里。
“对,爹就是爹。”
陈淑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眼睛里含着笑,也含着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什么英雄,什么劳模,什么一模一样的脸,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在你摔倒的时候扶你起来,谁在你饿的时候给你做饭,谁在你冷的时候给你温暖。
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而我,李建军,一个普普通通的炼钢工人,用我的笨拙和真诚,终于成为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成为了一个五岁孩子的,真正的爹。
又过了几年,厂里效益不好,开始搞改革。
我所在的炼钢车间,是第一批被裁撤的。
一夜之间,我的铁饭碗,碎了。
我拿着那笔微薄的遣散费,茫然地站在厂门口。
厂门口那块“先进单位”的牌子,已经锈迹斑斑。
我忽然觉得,我和这个时代,都被抛下了。
回家的时候,我心里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淑说。
这个家,一直是我在撑着。现在,我这根顶梁柱,要塌了。
我推开门,陈淑和小军都在。
小军已经上小学了,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陈淑在缝衣服。
看到我,她笑着站起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没说话,把那封装钱的信封放在桌上。
她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了?”
“我下岗了。”我说,声音干涩。
屋子里一片寂静。
小军停下了笔,抬起头看着我。
陈淑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她只是走过来,拿起信封,看都没看就放到了一边。
然后,她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没事。”她说,“没事,建军。天塌不下来。”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像惊弓之鳥一样脆弱的女人,此刻却比我还要堅強。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聊了很久。
我说:“要不,我去码头扛包吧,我还有力气。”
她说:“不行,你身体要紧。”
“那……我去蹬三轮?”
“太辛苦了。”
她想了想,说:“建军,我有个想法。”
“你说。”
“我们把这房子退了,拿着遣散费,再加上我攒的这些年你给的钱,回我娘家那,盘个小店面,开个早点铺吧。”
“你会做包子,我会磨豆浆。我们俩一起干,肯定能行。”
我愣住了。
开早点铺?
我一个炼钢工人,去揉面团,包包子?
我有点犹豫。
“能行吗?”
“能行!”她斩钉截铁地说,“李建军,你忘了?你连死人都能扮演,还有什么你干不了的?”
她的话,带着一丝调侃。
我听了,却笑了。
是啊。
我连那么荒唐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二天,我们就去厂里办了手续,退了房子。
我们打包行李的时候,小军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破旧的铁皮盒子。
盒子里,是他所有的宝贝。
那辆我给他做的木头坦克。
几块漂亮的石头。
还有一张被他压得平平整整的照片。
是我的照片。
一张我穿着工装,在车间里拍的工作照,笑得又傻又黑。
“爹,这个也要带上。”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
“好,带上。”
我们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回到了陈淑的乡下老家。
我们在镇上最热闹的街口,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
我负责和面、做包子,陈淑负责做豆浆、炸油条。
小军放了学,就来店里帮忙,擦桌子,收钱。
日子很辛苦。
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忙到中午才能歇口气。
我的手,不再是接触钢水的粗糙,而是沾满面粉的白。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天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笼,看着客人们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看着陈淑和小军忙碌的身影。
我就会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们的早点铺,生意越来越好。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对勤劳的夫妻,他们做的包子,皮薄馅大,味道好。
他们还有一个懂事的儿子,学习成绩顶呱呱。
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们就像这个小镇上,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小军放寒假,非要拉着我去堆雪人。
我们俩在店门口的空地上,堆了一个又高又胖的雪人。
我找了两颗黑色的煤球给雪人当眼睛,又找了根胡萝卜给它当鼻子。
小军看着雪人,忽然说:“爹,你真厉害。”
我笑了:“堆个雪人就厉害了?”
“不是。”他摇摇头,“我同学都说,我有个好爸爸。”
我愣住了。
“他们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爸,但比亲爸还好。”
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又暖又软。
我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我就是你亲爸。”
他用力地点点头。
“嗯!”
陈淑端着两杯热豆浆从店里走出来,递给我们。
“快喝点,暖暖身子。”
她看着我们父子俩,笑得眉眼弯弯。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像点点星光。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穿着碎花衬衫,低着头,紧张地绞着衣角。
而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眼神安然,笑容温暖。
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
但有些东西,却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比如,爱。
比如,家。
我喝了一口滚烫的豆浆,甜到了心里。
我知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就是在87年的那个夏天,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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