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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餐厅里的气氛依旧凝滞。
顾野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瘫坐在轮椅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周围的人早已识趣地散开,留给他们巨大的、尴尬的空旷。
李晟那几个朋友也不见了踪影,大概是没脸待下去。
看到林知夏去而复返,顾野死寂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夏夏……”他嘶哑地开口。
林知夏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
那对陈旧、发黄的助听器,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两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嘲讽。
顾野的目光触及那对助听器,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认得吗?”林知夏问,声音平静无波。
顾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点头。
“我珍藏了十年。”林知夏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缓慢地刺入顾野的心脏,“不是因为它们有多好用。”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他内心最不堪的角落。
“而是因为,它们提醒我,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它们提醒我,十八岁的林知夏,为了救一个叫顾野的人,失去了什么。”
“它们也提醒我,”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轻微的颤抖,却更显冰冷,“这十年,我是靠着怎样可笑的信念活下来的。”
顾野痛苦地闭上眼,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对不起……夏夏……我错了……那些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只是说出了真心话,而已。”林知夏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将那只握着助听器的手,缓缓收拢,攥紧。然后,伸到顾野面前,松开。
“啪嗒。”
两只旧助听器,掉落在顾野腿上的毯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审判,终于落槌。
“还给你。”她说。
顾野看着腿上的助听器,如同看着两条毒蛇,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伸手拂开,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林知夏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用了整个青春去爱,去陪伴,去牺牲的男人,看着他此刻的狼狈、悔恨和绝望。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顾野,其实我恨你。”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顾野的耳边,也炸响在她自己重新苏醒的世界里。
顾野猛地抬头,脸上是彻底的、毁灭性的难以置信。
林知夏迎着他破碎的目光,给出了最后一句,也是积压了十年的一句:
“这十年,每一天都在恨。”
说完,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规律的声响,一步一步,远离这个充斥谎言与背叛的华丽囚笼,走向门外那片属于她自己的、未知的夜色。
身后,是顾野压抑的、最终无法控制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呜咽。
而她,只是挺直了背,走得更快,更决绝。
城市的夜风迎面吹来,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眼泪的咸涩。
但她没有抬手去擦。
只是往前走。
一直走。
7.
那晚之后,林知夏搬离了和顾野共同居住的公寓,彻底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
拉黑号码,删除社交软件,像人间蒸发一样,从顾野的世界里消失。
她住回了自己那套小而安静的旧房子。重新适应声音,适应这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人工耳蜗带来的并非全是喜悦。起初,嘈杂的车流声、人群的喧哗、甚至自来水龙头的流水声,都让她感到不适和恐慌。声音不再是记忆中的美好旋律,而是无序、尖锐的入侵者。
她开始进行系统的听觉康复训练。对着镜子练习发音,听最简单的词语和句子,分辨不同的环境音。过程枯燥而艰难,常常因为一个音调分辨不清而烦躁得想要砸东西。
但这一次,她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
她找了一份不需要过多语言交流的工作——在一家大型图书馆做图书整理员。安静的环境,浩瀚的书海,让她找到了暂时的栖息之地。她戴着帽子,刻意遮住耳后人工耳蜗的外部处理器,沉默地穿梭于一排排书架之间,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在。
偶尔,会在新闻上看到关于顾氏企业的消息,或者顾野某个朋友旁敲侧击的打听,她都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恨吗?
当然是恨的。那晚锥心刺骨的痛,至今想起,心脏仍会阵阵抽搐。
但比起恨,她更想彻底告别那个依附别人、自怜自艾的林知夏。
8.
顾野的世界,在林知夏离开后,彻底崩塌。
他疯了一样地找她。去她父母家(被她父母冷着脸赶了出来),去她可能去的任何地方,动用所有关系网,却一次次徒劳无功。
林知夏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迹可寻。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酒精成了唯一的慰藉。腿伤的疼痛在此时变得微不足道,心里的空洞才是真正的凌迟。
露台上那几句轻浮的、未经大脑的混账话,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像魔咒一样折磨着他。
“聋子配残废,不是正好吗?”
“不然呢?除了我,谁还要她这个聋子?”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在那个他精心策划、准备开启人生新篇章的时刻,他竟然用最恶毒的语言,亲手摧毁了他视若珍宝的一切。
是因为在朋友面前那可笑的虚荣心?还是潜意识里,他也曾一闪而过地,将十年的照顾视为一种沉重的负担,从而产生了某种扭曲的抱怨?
他不敢深想。
李晟来找过他,满脸愧疚地道歉:“野哥,对不起,那天我们喝多了,胡说八道……”
顾野只是红着眼,指着门口,嘶吼出一个字:“滚!”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站起来求婚,而是在站起来之后,内心那片刻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得意与忘形,让他口不择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对陈旧发黄的助听器,被他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看着它们,就像在反复提醒他,林知夏这十年承受了什么,而他最终又回报了什么。
他尝试重新进行康复训练,却因为心神不宁和酗酒,效果甚微,甚至有一次重重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身体的痛苦加剧了精神的绝望。
他终于明白,失去林知夏,他不仅失去了双腿站立的意义,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在一点点流失。
9.
三个月后,在一场旨在帮助听障人士融入社会的公益画展上,顾野和林知夏意外重逢。
顾野是画展的主要赞助商之一,被助理推着前来出席。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眼神黯淡,周身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林知夏则是陪图书馆里一位同样有听力障碍的同事前来参观。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气质沉静,耳后的处理器被她用头发巧妙地遮住。
隔着攒动的人群,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顾野的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驱动轮椅上前,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而林知夏,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神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自然地移开视线,继续和身边的同事低声交流,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作。
她的平静,像一盆冰水,将顾野从头浇到脚。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云淡风轻的无视。
画展中途,顾野终于找到机会,拦在了准备去休息区的林知夏面前。
“夏夏……”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我们……能谈谈吗?”
林知夏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清澈,却没有多少温度。
“顾先生,有事吗?”她用了最客套的称呼。
顾先生……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顾野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没资格求你原谅。但是……对不起。那天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混蛋,我不是人……”
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道歉,诉说着这几个月来的悔恨和痛苦。
林知夏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时,她才缓缓开口。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她的声音通过人工耳蜗的处理,带着一点轻微的电子音,却异常清晰冷静,“但是,顾野,我不接受。”
顾野猛地抬头,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再次碎裂。
“我不是在赌气。”林知夏平静地陈述,“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失去听力十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把自己困在了‘为你牺牲’的牢笼里。我觉得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就应该怎么样。这种心态,本身就不健康。”
“而现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的双腿,语气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我们都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了后果。你为你的一句话,我为我十年的执念。”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所以,谈不谈,原不原谅,都没有意义了。”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认识了很久,但已经走远了的陌生人,“以后,各自安好吧。”
说完,她绕过他的轮椅,径直走向休息区,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顾野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终于彻底明白——
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个十八岁时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孩,那个陪伴他走过十年灰暗岁月的女人,被他亲手推开了,推到了一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10.
一年后。
林知夏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她的听觉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够进行正常的交流,甚至开始重新学习弹钢琴。虽然手指有些僵硬,弹出的音符远不如从前流畅,但每一个音符,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她用积蓄和一笔小额贷款,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教一些有听力障碍的孩子画画、做手工,也帮他们进行一些简单的听觉和言语康复训练。工作室的名字叫“新声”。
日子忙碌而充实。她依然会听到一些关于顾野的消息,听说他戒了酒,开始积极配合康复治疗,顾氏企业在他的管理下也稳步发展。她听了,心里并无太大波澜。
恨意早已在忙碌和自我重建中慢慢淡去。剩下的,是一种释然。
初秋的一个下午,阳光很好。林知夏正在工作室里指导一个孩子做陶艺,门上的风铃响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顾野。
他依旧是坐在轮椅上,但气色比一年前好了很多,眼神也不再是死气沉沉,多了几分沉静。他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
“抱歉,打扰了。”他开口,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林知夏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让助手照看孩子,自己洗了手走过去。
“有事?”
顾野将纸箱递给她:“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都是你以前落在……落在公寓里的。一些画稿,笔记,还有……”他顿了顿,“你以前很喜欢的那几本绝版乐谱。我想,应该物归原主。”
林知夏接过箱子,确实是她的一些旧物。她没想到他还留着。
“谢谢。”她轻声道。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工作室里孩子们偶尔发出的、有些含糊却充满生气的声音。
“你这里很好。”顾野环顾了一下温馨的工作室,目光落在那个正认真捏着陶土的孩子身上,声音里带着真诚。
“嗯。”林知夏应了一声。
“看到你现在这样,很好。”他又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知夏看着他,看到了他眼中的释然和祝福。她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而她,也早已放下。
“你……也要保重。”她说。
顾野笑了笑,那笑容里不再有从前的阴霾,只有一种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平静。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操纵着轮椅,缓缓转身,离开了工作室。
风铃再次响起,清脆悦耳。
林知夏抱着那个纸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轮椅消失在街角。夕阳的金辉洒满街道,温暖而宁静。
她低头,打开纸箱,最上面,是那几本她曾经寻觅已久的泛黄乐谱。
她拿起一本,随手翻开。
一页薄薄的纸片,从乐谱中滑落,飘飘悠悠,落在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她和十八岁的顾野。背景是学校的篮球场,他刚打完球,满头大汗,搂着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眼神明亮得如同此时的阳光。而她靠在他怀里,手里拿着一瓶水,笑得眉眼弯弯,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与依赖。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的钢笔字迹,是顾野的字:
【我的夏天,永远灿烂。】
林知夏拿着照片,怔怔地看了很久。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面庞,拂过那行承载着当年最真挚情意的字迹。
没有眼泪,没有心痛,甚至没有太多的遗憾。
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恍然,和一种深深的、深深的叹息。
原来,他们之间,也曾有过那样美好的、真实的瞬间。
只是,夏天终究会过去。
她把照片重新夹回乐谱里,合上纸箱,抱着它,转身走回充满阳光和孩子们笑声的工作室。
窗外,秋意正浓。
而她的人生,在经历了漫长的无声冬季和撕心裂肺的离别之春后,终于也迎来了一个平静而丰饶的、属于自己的秋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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