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0月,北京西城一间简陋办公室里,项苏云拿着刚复印出的国民党旧报纸,手指微微发抖。那份《中央日报》刊登的消息表明,出卖瞿秋白的并非她的母亲张亮,而是另一人——万永诚之妻徐氏。对她来说,这不仅是澄清一桩历史误会,更将母亲神秘失踪的线索引向康生。文件散发着陈旧油墨味,项苏云仿佛又回到童年,那个父母相继消失的灰暗年代。
时间拨回到1938年春。新四军军部驻皖南岩寺,军部机关人来人往,气氛紧张。张亮抱着年仅两岁的儿子闯入会客间,隔着木桌与项英相对。她语速很快,试图解释自己在长征突围中被俘一事。项英神色凝重,只留下四个字:“情况未明。”随后递出一叠冀钞,示意她尽快离开。警卫排排长李德和听见张亮低声喊:“孩子总得有个去处!”门嘎然合上,争执余音如鼓雷般震在李德和耳边。多年后他说起此事,仍重复一句,“项参谋长没有动枪,他只是让她走了。”
皖南事变爆发后,项英于1941年1月在泾县遇害。军部内外关于“项英牺牲前曾枪决妻子”的传言迅速发酵。抗战时期通讯闭塞,真假消息交织。张亮的去向被浓雾遮蔽,与此同时,康生在延安主持保卫部门,正大肆清查所谓“内奸”。一名当年在康生手下做内线工作的老同志晚年透露,当年康生下令“勒死一个叫张亮的女人”,并强调“她出卖了瞿秋白”。交待完,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上一句:“上面说的,不能留下痕迹。”这段只言片语,成为项苏云追索母亲命运的唯一口供。
有意思的是,康生为何急于处置张亮?答案必须连同瞿秋白牺牲的背景一起审视。1935年瞿秋白在长汀被捕,次年6月被枪决。国民党特务处希望通过抓获中共高层家属获取情报,于是将徐氏的“投诚口供”大张旗鼓公开。徐氏指认瞿秋白真实身份,换来优待,也为自己脱罪。由于她丈夫万永诚曾是福建省委书记,内部代号与张亮相似,一系列误传就此诞生。延安并未及时查证,一旦“张亮出卖瞿秋白”这个标签贴上,再也撕不下来。康生素以“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为信条,对背景不明的女地下党员向来零容忍,张亮就这样被卷入漩涡。
试想一下,1941年的延安保卫处夜色森冷,审讯室灯泡昏黄,木门外巡逻步枪偶尔击撞,张亮孤身被押,既无证据为己申辩,也无人能替她作证。最终的处理方式并非枪决,而是绞杀——既省子弹,又能避免声张。若非多年后中纪委重启调查,这段档案恐怕永远尘封。
项苏云七岁来到延安,仅与父亲团聚十二天,随后便是终生诀别。母亲的失踪更让她在孤儿院里显得格外沉默。幸得陶行知取名“苏云”,寓意“青天白云,苏醒自强”。延安保育院旧影像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执拗地抿着嘴角,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感,恰恰源自对父母命运的茫然。
1948年初冬,莫斯科郊外的落雪漫过膝盖。留苏的烈士子女——项苏云、叶正大、林汉雄等排队领取棉大衣。年少的他们来自不同牺牲者家庭,却在异国校园迅速结为好友。叶正大经常拍拍她肩膀说:“大人的恩怨就停在那儿,咱们好好念书。”这份朴素情谊,比任何公开文件都更能冲淡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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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项苏云通过丈夫林汉雄接触到更多解放区保卫机关档案。林家与康生有过工作往来,从零碎备忘录里,他们发现康生曾数次要求补充“张亮供词”,却始终无下文。耐人寻味的是,1942年起康生关于“张亮案”的批示骤然消失,好似这位女性从未存在。由此推断,张亮极可能在1941年底前就已被处置。
1979年,中纪委正式成立“瞿秋白问题调查组”。审阅海量军统记录、报纸通稿后,真相水落石出:泄密人确系徐氏,一切与张亮毫无关联。康生已去世多年,无法回溯决策过程,但逻辑链条可大致勾勒——苏区旧案未查清、张亮被误指为叛徒、康生借势清除隐患,执行方式极端,留下历史悬案。
遗憾的是,张亮的墓地至今无从查找。项苏云曾在延安、皖南、南京等地逐一询访,空留一纸名单。某次座谈会,她对年轻研究者淡淡说道:“母亲死于一句谣言,这句话埋了她,人也没了。”平静,却透着刺骨凉意。
回到那个飘着秋雨的北京夜晚,项苏云把旧报纸装进牛皮信封,递交给调查组。几位工作人员相互对视,谁都没有言语。文件最终载入《关于瞿秋白同志问题的结论》。字里行间没有一句为张亮正名的专门措辞,她的名字依旧缺席。然而,真正关心这段往事的人已经握到了证据,历史误区得以校正,尽管晚了整整四十年。
有人问,康生为何对张亮痛下杀手?简单答案是“怀疑”,深层原因则是战争年代极端的政治生态:审干、肃托、反叛徒,全凭少数人判断,一旦成案便无法翻身。张亮没有机会解释,项英已不在,瞿秋白真相悬而未决,种种因素叠加,最终走向那个被掩埋的夜晚。
数十年过去,当年的孩子皆已耄耋。每逢清明,项苏云会在菊花旁放上一张母亲早年照片——旗袍、短发、眉目分明。照片下压着那份1936年的《中央日报》影印件,象征迟来的辟谣。对外她从不多言,只在私下对友人说:“母亲无罪,她只是被时代误读。”
历史没有终点,却能在一次次求证中趋近真实。康生命令的背后,是烽火岁月里易燃的恐惧;张亮的死亡,则提醒后来者,流言可能比敌人的枪更致命。真相虽迟,终归到来,这是对逝者最朴素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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