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老虎还在江南逞着最后的威风。
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红星机械厂的每一个角落。
我叫陈辉,二十一岁,是钳工车间最年轻的五级工。
我的手上,有锉刀磨出的茧,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那天下午,我刚把一个精度要求在0.01毫米的模具配件打磨好,准备去水房冲把脸,下班。
车间主任刘海亮,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陈,可以啊,技术越来越扎实了。”
我受宠若惊,赶紧点头哈腰:“都是刘主任和师傅带得好。”
他“嗯”了一声,眼睛却瞟向别处,那眼神,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没多想。
年轻人,得到领导一句夸奖,比发了二十块钱奖金还高兴。
可我没想到,这句夸奖,是我接下来半个月噩梦的开场白。
刚走到车间门口,保卫科的两个人就堵住了我。
为首的姓张,我们都叫他张科长,一脸的横肉,看谁都像看贼。
“陈辉,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张科长,怎么了?”
“少废话,去了你就知道了。”
另一个保卫干事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就把我夹在了中间。
车间的工友们都探出头来,目光各异。
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的师傅,王海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眉头紧锁,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
那感觉,比被烧红的铁块烫一下还难受。
我被带到了保卫科。
一进门,一股劣质烟草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就呛得我直咳嗽。
刘主任已经坐在那里了,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抽着烟。
看到我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科长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陈辉,老实交代!你偷的铜,藏哪儿了?”
铜?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铜?我没偷啊!”
“没偷?”张科长冷笑一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地上一倒。
哗啦啦。
黄澄澄的铜料、铜屑、还有几个没加工完的铜制零件,滚了一地。
“这些,不是你偷的?”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铜料。
是我们车间用来做轴瓦和衬套的紫铜。
“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急得满头是汗,声音都变了调。
“不知道?”张科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在桌上。
那是我用来挂储物柜钥匙的钥匙扣,上面是我妹妹用红绳编的一个同心结。
“这是从你储物柜里搜出来的。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
我的储物柜?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下班前,我去过工具室还锉刀,钥匙就放在工作台上。
前后不过五分钟。
就这五分钟!
“有人栽赃我!”我脱口而出。
“栽赃?”刘主任终于开口了,他慢悠悠地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谁会栽赃你?小陈啊,年轻人,手脚不干净,走了歪路,承认了,厂里还能从宽处理。你要是死不认账,那性质可就变了。”
他的话,听起来语重心长,可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刘主任,真的不是我!我来厂里三年,什么时候拿过厂里一针一线?您是知道我的!”
“我知道你?”刘主任笑了,“我知道你技术好,人也机灵。可人心隔肚皮啊。”
他看了一眼张科长。
张科长会意,又开始拍桌子。
“陈辉!给你机会,你不珍惜!非要我们上手段是不是?送到派出所,你这辈子可就毁了!”
派出所。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是农村出来的,我爸妈砸锅卖铁供我读完技校,就是盼着我能在城里有个正经工作,能有出息。
我要是进了派出所,留了案底,别说工作,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我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知道这事,非得急出个好歹来不可。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的辩解,在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证据”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下午的盘问,或者说,是威逼利诱。
他们不听我的任何解释。
他们只要我点头,要我承认。
天黑了。
我被关在保卫科的小黑屋里。
一扇铁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工厂下班后渐渐恢复的宁静,里面是我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抱着头,蹲在墙角。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是谁?
到底是谁要害我?
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闪过。
刘强。
刘主任的亲侄子,跟我一批进厂的。
人懒,技术差,眼高手低。
上个月,车间评五级工,名额只有一个。
师傅推荐了我。
从那天起,刘强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他好几次在背后跟人说我坏话,说我就会拍马屁,巴结老师傅。
有一次,他加工废了一个零件,想让我帮他顶包,我没同意。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陈辉,你他妈给脸不要脸,你给我等着!”
会是他吗?
一定是他!
可是,我没有证据。
我只有猜测。
谁会信一个“小偷”的猜测?
第二天,我被放了出来。
但处理结果也下来了。
“鉴于陈辉盗窃工厂财物,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但念其年轻,又是初犯,给予留厂察看处分,停职反省,全厂通报批评。”
通报批评。
那张白纸黑字的通告,贴在了厂里最显眼的公告栏上。
我,陈辉,成了一个贼。
我走在厂区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割来割去。
昔日见了面会热情打招呼的工友,现在看到我,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就远远地站着,对着我指指点点。
“就是他,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小伙子,没想到手脚不干净。”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偷了好几百斤铜呢,胆子也太大了。”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想冲上去,揪着他们的领子,大声地喊:我没有偷!
可我能吗?
我不能。
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贼了。
我的解释,只会换来更多的嘲笑和不屑。
我回到宿舍。
同宿舍的两个工友,看到我回来,气氛瞬间变得尴尬。
其中一个,叫李兵,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
他犹豫了一下,说:“陈辉,那布告……是真的?”
我看着他,喉咙发干。
“你觉得呢?”
李兵没说话,低下了头。
另一个,叫赵磊,直接把他的脸盆毛巾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放到了自己的床头。
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伤人。
他们不信我。
连朝夕相处的室友,都不信我。
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三天没出门。
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进。
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禾苗,迅速地枯萎下去。
我一遍遍地想,该怎么办?
回老家?
我怎么跟我爸妈交代?
说我被厂里开除了?因为偷东西?
我不敢想那个画面。
留下来?
留下来,就要一辈子背着这个“贼”的名声。
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我才二十一岁。
我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绝望中,我想到了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就不用再面对这些指指点點,不用再承受这种冤屈。
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楼的顶楼天台上。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厂区里,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隔着老远,依然清晰可闻。
那里,曾是我挥洒汗水和梦想的地方。
现在,却成了我最想逃离的地狱。
我看着楼下水泥地,只要一步,只要我向前跨出一步,所有痛苦就都结束了。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喂!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路灯的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梳着简单的马尾,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我不认识她。
“别跳!”她见我回头,语气急切起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想不开啊!”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苦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关你的事。”我声音沙哑地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看见了,就关我的事!”她快步走了过来,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帮你?
你能怎么帮我?
你是谁?
“你帮不了我。”我摇了摇头,转过身,重新看向楼下。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她不依不饶,“是因为那张布告吗?说你偷铜的那个?”
我的身体僵住了。
原来她也知道了。
也是,现在整个厂,谁不知道我陈辉是个贼呢?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再次将我淹没。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不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固执,“我相信你不是小偷。”
我愣住了。
我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不是小偷。”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见过你。”
见过我?
“上个月,我自行车链子掉了,在厂门口,怎么都弄不好。是你,满手油污地跑过来,三两下就帮我修好了。你还用自己的手绢,把我蹭在裙子上的油渍擦干净。”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和怜悯。
只有真诚。
“一个会把自己的手绢给陌生女孩擦裙子的人,我不相信他会去偷几百斤铜。”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
这几天,我承受了太多的白眼,太多的非议,太多的冷漠。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了。
可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就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选择了相信我。
这句“我相信你”,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它把我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把这几天的委屈,不甘,绝望,全都哭了出去。
她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等我哭够了,她递过来一张手帕。
带着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我叫林晚。”她说。
林晚。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爸是这个厂的厂长,林建国。”
我猛地抬起头。
厂长的女儿?
她居然是厂长的女儿!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厂长的女儿,怎么会帮我?
她父亲,就是那个在通告上签字,给我定罪的人。
她是不是……在同情我?或者,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林晚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
“你别误会。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相信我的判断。”她顿了顿,问道,“你愿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干净的,纯粹的,对真相的探求。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我们在天台上,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我跟刘强的矛盾,到我被保卫科带走,再到我的钥匙可能被拿走的那五分钟,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我说得很乱,颠三倒四。
但她听得异常认真,时不时会插嘴问几个关键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是刘强栽赃你?”
“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评级的事?”
“可能吧。也可能……是他自己偷了,想找个替罪羊。”我把我的猜测也说了出来。
林晚沉默了。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
“陈辉,”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光靠嘴说是没用的。”
“我知道。可我没有证据。”我颓然地说。
“没有证据,就去找。”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找?怎么找?”
“从源头找。”林晚的眼睛亮得惊人,“你想想,几百斤铜,不是个小数目。他们偷出来,肯定是要卖掉换钱的。这么大量的铜,他们会卖到哪里去?”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想着怎么为自己辩解,怎么洗刷冤屈。
却没想过,要去追查那些铜的下落。
“厂区周围,大大小小的废品收购站,有十几家。但是,敢收这种来路不明的工业原料的,不会太多。”林晚的思路异常清晰,“而且,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交易的时间,很可能会在晚上。”
“你的意思是……”
“我们去查。”她说。
我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厂长的女儿,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大学生(后来我才知道她放暑假回家),要陪着我这个“小偷”,去那些龙蛇混杂的废品站,查案?
这太疯狂了。
“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我立刻拒绝。
“为什么不能?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你才开始的。我必须负责到底。”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就这么定了。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们分头行动。”
她的眼神,坚定得像一颗不容撼动的磐石。
那一刻,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成了我人生中最奇特,也最煎熬的一段时光。
白天,我依然是那个被全厂人唾弃的“小偷”。
我躲在宿舍里,不敢出门。
而林晚,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看书,散步,偶尔还会去车间转转。
没人知道,这个厂长家文静的乖乖女,正在策划着一场“反击战”。
到了晚上,我们就像两个地下工作者,悄悄地溜出厂区。
厂区东门外,有一条长长的,没有路灯的小巷。
巷子里,藏着七八家废品收购站。
白天,这里是收破烂的聚集地。
到了晚上,就成了另一番景象。
我们约定好,一人负责一边,挨家挨户地观察。
第一天晚上,没有收获。
第二天晚上,依旧没有。
那些废品站,到了晚上九点多,基本都关门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不是我们想错了?
“别灰心。”林晚给我打气,“做贼心虚,他们肯定会露出马脚的。”
第三天晚上,下起了小雨。
我跟林晚打着一把伞,躲在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后面。
雨水顺着亭子的铁皮往下流,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们的衣服都湿了半截。
“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些心疼。
“不行。”她摇了摇头,“越是这种天气,人越容易放松警惕。”
我们继续等。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
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从小巷深处开了出来。
车上,盖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塑料布。
车开得很急,溅起一路的泥水。
我跟林晚对视一眼。
有情况!
我们悄悄地跟了上去。
三轮车在一家名叫“宏发再生资源回收”的废品站门口停了下来。
这家店,门脸很小,白天看着也毫不起眼。
卷帘门拉开一条缝,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男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迅速地把三轮车迎了进去。
卷帘门,又“哗啦”一声,关上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我跟林晚躲在电线杆后面,心跳得厉害。
“就是他们!”我压低声音说。
“别急。”林晚拉住我,“我们现在冲进去,什么证据都没有。”
我们绕到废品站的后墙。
墙很高,上面还有碎玻璃。
墙角,有一个小小的,被木板堵住的窗户。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一块松动的木板。
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混杂着金属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凑过去,透过缝隙往里看。
院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
灯下,三轮车上的塑料布已经被掀开。
下面,是满满一车的铜料。
跟那天在保卫科看到的,一模一样!
三个人正在往下卸货。
一个是开三轮车的,不认识。
一个是那个瘦猴老板。
还有一个……
当我看清第三个人的脸时,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刘强!
真的是他!
他正叼着烟,一边搬着铜料,一边跟那个瘦猴老板说着什么。
“……这次的风声紧,先弄这点出来试试水。等过阵子,那傻小子被开除了,我们再干票大的。”
“强哥你放心,我这儿嘴巴最严了。不过,价钱方面……”
“少不了你的。我叔说了,这事办成了,以后厂里有的是油水给你捞。”
我叔……
刘主任!
果然是他!
他们叔侄俩,合伙监守自盗,然后找我当替罪羊!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这对狗娘养的叔侄撕成碎片!
“别冲动!”林晚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
她的手,冰凉,但很有力。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证据,能让他们无法翻身的铁证!”
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对的。
光凭我看到的,听到的,他们完全可以抵赖。
“怎么办?”
林晚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瘦猴老板的账本上。
那个瘦猴,正一边点着钱,一边在一个破旧的本子上记着什么。
“账本。”林晚说,“只要拿到那个账本,上面肯定有他们每一次的交易记录。”
拿到账本?
谈何容易!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
废品站里,传来了争吵声。
好像是刘强和那个开三轮车的,因为分赃不均,吵了起来。
接着,就听到了“砰砰乓乓”的打斗声。
机会!
林晚的眼睛一亮。
“你,想办法引开他们。我去拿账本。”
“不行!太危险了!”我一口回绝。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
“陈辉,你听我说。”林晚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力气大,比我灵活。你去把他们的电闸拉了,制造混乱。我趁黑进去拿东西。相信我!”
我看着她。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和勇敢。
我咬了咬牙。
“好!”
我深吸一口气,猫着腰,绕到废品站的另一侧。
电闸就在外墙上,一个简陋的铁盒子里。
我能听到里面扭打和叫骂的声音,越来越激烈。
就是现在!
我猛地拉下电闸。
“啪”的一声。
废品站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我操!怎么停电了!”
“谁他妈把电闸拉了!”
叫骂声,惊呼声,乱成一团。
我不敢停留,立刻跑回后墙。
林晚已经不见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听到里面的人在到处找蜡烛,找手电。
林晚!你快出来啊!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冲进去的时候。
后墙的窗户,被推开了。
林晚小小的身影,从窗户里钻了出来。
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本子。
是那个账本!
我们不敢有片刻耽搁,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我们一路狂奔,跑出了小巷,跑到了大路上。
直到再也听不到后面的声音,我们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已经停了。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林晚。
她的脸上,有泥,有灰,白色的连衣裙也变得脏兮兮的。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启明星。
“我们成功了。”她举起手里的账本,对我笑着说。
那一刻的笑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林晚没有直接把账本交出去。
她说:“我爸那个人,我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厂子的稳定。如果只是把账本给他,他很可能会为了顾全大局,把这件事压下来,私了。”
“那怎么办?”我急了。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不得不公事公办,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一个清白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天后,厂里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总结上半年的生产情况,表彰先进,同时,也要“处理”一批违纪员工。
而我,陈辉,就是那个要被“公开处理”的典型。
大会在厂里的大礼堂举行。
能容纳上千人的礼堂,座无虚席。
我被两个保卫干事“押”着,坐在了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那个位置,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厂长林建国,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他的表情,严肃,看不出喜怒。
刘主任,就坐在他旁边。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满面红光。
他时不时地,会朝我这边瞥一眼。
那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和轻蔑。
大会开始了。
冗长的领导讲话,一份又一份的报告。
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林晚的计划是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来。
我的心里,一半是希望,一半是恐惧。
终于,到了“处理违纪员工”的环节。
刘主任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
“同志们,我们厂,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集体。我们绝不容许任何害群之马,来破坏我们的大好局面!”
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性。
“前段时间,我们钳工车间的年轻工人陈辉,利欲熏心,监守自盗,偷窃工厂大量铜料,给厂里造成了重大的经济损失!其行为,极其恶劣!”
所有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我身上。
我低着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
“对于这种行为,我们必须严惩不贷!今天,我们就要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对他进行处理,以儆效尤!”
刘主任顿了顿,提高了音量。
“现在,给陈辉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是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
他把话筒,递向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
我想说话,我想大声地喊出来:偷东西的不是我,是你!是你和你那个不成器的侄子!
可是,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
“好!冥顽不灵!”刘主任收回话筒,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如此,我宣布,根据厂规第十七条,经厂委会研究决定,给予陈辉……”
“等一下!”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礼堂的后方响起。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我,也猛地抬起了头。
只见林晚,穿着那条已经被洗干净的白色连衣裙,从人群中,一步一步,向主席台走来。
她的手里,拿着那个破旧的账本。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主席台上的林建国,脸色变了。
“小晚?你来这里干什么?胡闹!快下去!”
刘主任也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林晚没有理会他们。
她径直走到主席台前,站定。
她看着台下上千名职工,也看着我。
她的目光,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各位叔叔阿姨,各位师傅,大家好,我叫林晚。”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来胡闹的。我是来为一个被冤枉的好人,讨一个公道的。”
她举起了手中的账本。
“大家可能都以为,陈辉偷了厂里的铜。但是,真相是,他被人栽赃陷害了!”
全场哗然。
“栽赃陷害?谁啊?”
“厂长女儿怎么会帮他说话?”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在礼堂里蔓延开来。
刘主任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林晚!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懂不懂,这个账本,会告诉大家答案。”
林晚打开账本,声音清脆而有力。
“这个,是城东‘宏发废品站’的收购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每个星期,都会有一批数量不等的铜料,卖到他们那里。而送货人,签的名字,是‘强子’!”
“而就在陈辉出事的那天晚上,这个‘强子’,又送去了一百五十公斤的铜料!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
林晚的目光,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射向刘主任。
“我想请问刘主任,你那个宝贝侄子,是不是叫刘强?外号,是不是就叫‘强子’?”
刘主任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台下的刘强,脸色更是跟死人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不仅如此。”林晚继续说道,“我还查到,刘强,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上个星期,却买了一个一千多块的摩托罗拉寻呼机。我还想请问刘主任,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
“还有,陈辉出事那天,保卫科的张科长,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在陈辉的柜子里,‘搜’出了赃物?据我所知,张科长,好像是刘主任你的表亲吧?”
林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重磅炸弹。
炸得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刘主任和刘强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不再是鄙夷和冷漠。
而是恍然大悟,和愤怒。
“原来是他们叔侄俩干的!”
“我早就觉得这个刘主任不是好东西了!”
“太不是人了!自己偷东西,还赖在人家小陈身上!”
真相,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
林建国坐在主席台上,脸色铁青。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职工,看着面如死灰的刘海亮。
他猛地一拍桌子。
“保卫科!把刘海亮、刘强,还有张科同,给我立刻控制起来!彻查!一查到底!”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我身上几个星期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看着站在主席台前的那个瘦弱的,却无比强大的身影。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刘海亮叔侄俩,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们不仅承认了栽赃我的事实,还交代了他们长期以来,利用职务之便,盗窃工厂财物,中饱私囊的全部罪行。
涉案金额,高达数万元。
在99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最终,刘海亮被判了十年,刘强五年,那个废品站老板和张科长,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的处分,被撤销了。
厂里,重新贴出了一张公告。
一张为我恢复名誉,公开道歉的公告。
那天,师傅王海生,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
“好小子,我就知道,我王海生的徒弟,不是那样的人!受委屈了!”
老师傅的眼圈,有点红。
周围的工友们,也纷纷围了上来。
“小陈,对不住啊,之前我们都误会你了。”
“是啊,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以后有什么事,跟哥说,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之前躲着我的室友赵磊,特意买了两瓶啤酒,一盘花生米,在宿舍里给我赔罪。
“辉哥,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居然怀疑你!我自罚三杯!”
我笑着,跟他碰了碰杯。
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人。
他们只是,大多数的普通人。
习惯于相信权威,习惯于随波逐流。
而我,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重新拿起我的锉刀和卡尺,回到我心爱的工作台前。
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变得亲切起来。
我去找过林晚。
想当面,好好地谢谢她。
是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
是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工厂的偏见和不公,为我洗刷了冤屈。
这份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我在厂长家的小楼下,等了她很久。
她下来的时候,换上了一身蓝色的运动服,准备去跑步。
看到我,她笑了笑。
“事情都解决了?”
“嗯。”我点了点头,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那是我用一小块不锈钢,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亲手打磨出来的一朵玫瑰花。
花瓣的弧度,叶片的纹理,我都用最细的什锦锉,一点一点地修了出来。
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送给你。”我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只有这点手艺。”
林晚愣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金属玫瑰,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看着。
“真漂亮。”她由衷地赞叹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特别的礼物。”
“谢谢你,陈辉。”
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
“是啊。”她笑着说,“是你修自行车时的善良,是你对自己手艺的执着,是你面对冤屈时的不屈服。是你身上的这些品质,让我选择了相信你。所以,是你自己,赢得了这一切。”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我们沿着厂区的林荫道,慢慢地走着。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并不尴尬。
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流淌。
“我后天,就要回学校了。”走了很久,她突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哦。”
“北京,离这里很远。”
“嗯。”
“以后,可能……就很少回来了。”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说,你能不能不走?
我想说,我能不能去找你?
我想说,我喜欢你。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谁?
我只是一个技校毕业的小工人。
而她,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是厂长的女儿。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几千里的距离。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晚。”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回头看我。
“你……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
我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废话。
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你也要好好工作。你的手,能创造出很多美好的东西。”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老茧。
“保重。”
“保重。”
她转身,向小楼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有去送她。
我知道,送了,也留不住。
有些相遇,注定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往后漫长的路。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是那个在车间里,和铁疙瘩打交道的小钳工。
只是,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只是为了工资,为了生存而工作。
我开始真正地,热爱我的工作。
我把对林晚的那份说不出口的感谢和思念,都倾注到了我的作品里。
我做的模具,精度越来越高。
我打磨的零件,光洁得像镜子。
年底,我被破格提拔为七级工,成了全厂最年轻的高级技工。
林建国亲自给我颁的奖。
他握着我的手,说:“小陈,好好干。我们厂,就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
我看着他。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欣赏,是真诚的。
或许,通过那件事,他也改变了很多。
后来,我听说,林晚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了。
再后来,听说她留在了国外,成了一名很厉害的律师。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时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红星机械厂,在后来的国企改制大潮中,几经沉浮,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破产了。
我也下了岗,靠着一身手艺,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模具加工坊。
生意不好不坏,日子不富不贵,倒也安稳。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妻子是我以前的同事,一个善良朴实的女人。
她知道我和林晚的故事。
她不嫉妒,只是偶尔会开玩笑说:“你心里,是不是还藏着那个白裙子的仙女?”
我总是笑而不语。
那朵不锈钢的玫瑰花,后来林晚还给了我。
是在她出国前,托人转交的。
附带着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话:
“愿你,永远是那个眼中有光,手中带芒的少年。”
那朵玫瑰,我一直珍藏在我的工具箱里。
每当我遇到困难,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
它冰冷的金属质感,和那句温暖的话语,总能给我带来力量。
它提醒我,在那个绝望的夏天,曾有一个女孩,用她的勇敢和智慧,为我拨开了重重迷雾。
它也提醒我,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能放弃对善良和正义的信仰。
因为,总会有一束光,在某个角落,为你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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