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一帧一帧地拉着一部老电影的进度条。
“喂,默默啊。”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屏幕上那张黑白的、被雨水打湿的脸。
“那个……你大伯他们家,今天不是搬新房嘛。”我妈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试图粉饰太平的局促。
我按了暂停键,坐直了点。
“哦,是吗?恭喜啊。”我说,声音平得像一张白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我妈那熟悉的、叹息一般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大伯母早上打电话给我,说……说今天请的都是最亲的几家亲戚,地方不大,人太多了坐不下,就……就没喊我们家。”
“我们家?”我特意加重了这三个字。
“主要是没喊你。”我妈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声音更低了,“她说你一个年轻人,跟长辈们也聊不到一块儿去,怕你无聊。”
呵。
我简直想笑出声。
怕我无聊?说得好像我多渴望参加他们那场充满了炫耀、攀比和虚伪客套的家庭“堂会”一样。
“挺好的。”我把抱枕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重新躺了下去,“省得我找借口了。我本来也懒得去。”
“你这孩子……”我妈又想开始她的长篇大论,什么“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别让你爸难做”。
我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妈,您就直接说吧,大伯母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以我对大伯母那堪比CCTV天气预报还准的行事风格的了解,她绝不会只打个电话通知“你被开除亲戚籍了”,她一定会附赠一大堆看似关心实则扎心的“温馨提示”。
果然,我妈在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她……她也没说别的,就是说,阿辉(我堂哥林辉)年底可能要结婚,到时候场面大,肯定给你发请帖,让你别多想。”
好家伙。
我直接一个好家伙。
这意思不就是:今天这场家宴,级别不够,你别凑热闹了;等下一场需要你随份子钱撑场面的时候,忘不了你。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
“行,我知道了。”我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您跟我爸也别去了,省得到时候尴尬。就说我把您二老扣下了,陪我呢。”
“那怎么行!你大伯都亲自给你爸打电话了,你爸这会儿西装都换上了。”
得。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我爸,一个把“长兄如父”刻在骨头里的男人,永远无法拒绝他大哥的任何要求。而我妈,一个把“家庭和睦”当成毕生KPI的女人,永远在委屈自己和委屈我之间,选择后者。
“那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我说,“正好,我一个人在家,乐得清静。”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往沙发缝里一塞,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
那盏灯是我自己挑的,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像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凝固在了一起。
人太多了。
这四个字,像四根细小的针,不疼,但膈应。
我家三口人,我大伯家三口人。我二叔一家四口,我小姑一家三口。就算把爷爷奶奶都算上,满打满算,最亲的亲戚也就这十几号人。
他那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平层,是装不下我这一个一百斤不到的活人,还是装不下我那颗不够“亲”的心?
答案不言而喻。
从我上大学选了一个他们眼里的“三流”专业(动画设计),而不是我堂哥林辉那样“前途无量”的金融开始;从我毕业后没考公务员,没进事业单位,选择当一个他们根本看不懂的“自由职业者”开始;从我买了一辆他们觉得“女孩子开太浪费”的二手小车,而不是把钱存起来“留着当嫁妆”开始……
在他们眼里,我的人生轨迹,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务正业”和“离经叛道”。
而我堂哥林辉,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毕业就进了银行,工作体面,收入稳定,最近又谈了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
他的人生,是大伯母在所有亲戚面前挺直腰板的底气。
而我,大概就是她用来反衬他儿子多么优秀的“对照组”。
胸口有点闷。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不请我,是吗?
行啊。
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办一场“乔迁大喜”。
我家的厨房,就是我的殿堂。
打开冰箱,冷气“呼”地一下冒出来,带着食物特有的、踏实的气息。
冷冻层里,有一块过年时我爸从乡下老家带回来的黑猪五花肉,肥瘦相间,层次分明,像一本等待被阅读的厚书。
冷藏室里,有我上周买的活蹦乱跳的基围虾,还有一条昂首挺胸的海鲈鱼。蔬菜格里,西兰花绿得像一片微缩森林,小番茄红得像一串玛瑙。
完美。
我系上围裙,不是那种带着蕾丝花边的淑女款,而是深蓝色的牛仔布,厚实,耐脏,像一套随时准备上战场的铠甲。
“起锅,烧水!”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喊了一嗓子,仿佛自己是美食节目的主持人。
水汽慢慢升腾起来,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
第一道菜,就做我最拿手的东坡肉。
那块五花肉被我请出冰箱,在温水里舒展着身体。我把它切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麻将块,大小均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焯水。撇去浮沫。这个过程需要耐心。
就像处理那些烦人的人际关系一样,你得把那些浮在表面的、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撇干净了,才能看到本质。
大伯母的“为你好”,就是那层油腻的浮沫。
我把焯好水的肉块,皮朝下,整整齐齐地码进砂锅里。铺上厚厚一层小葱和姜片,像给它们盖上一层柔软的被子。
黄酒,要用足。咕嘟咕嘟倒下去,半锅。再加生抽,老抽,冰糖。
盖上盖子,小火慢炖。
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魔法了。
等待的时间里,我开始处理那条海鲈鱼。
刮鳞,去鳃,清内脏。动作一气呵成。我爸教我的。他说,鱼新不新鲜,看眼睛;人真不真诚,也看眼睛。
大伯母的眼睛,总是带着一丝精明的、审视的笑意。看我的时候,像在估价一件商品。
堂哥林辉的眼睛,则总是有些飘忽,好像不太敢跟我对视。或许,是有点心虚?
我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今天,我的世界里,只有美食。
在鱼背上划上几刀,塞进姜片和葱段。淋上蒸鱼豉油,再点缀几颗红色的枸杞。
等东坡肉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就可以上锅蒸了。
“滋啦——”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起来,是微信消息。
我擦了擦手,拿起来一看,是我妈发来的。
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大伯家那个崭新的、欧式风格的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真皮沙发,一看就很贵。墙上挂着一幅看不懂的油画。
一群亲戚簇拥着大伯和大伯母,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我爸站在最边上,笑容有点勉强。
我妈没在照片里,估计是拍照的人。
紧接着,又是一张。
这次是饭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摆着……
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塑料餐盒?
好像是叫来的外卖。什么“X府家宴”,那种专门做宴席外送的。
菜色看着还行,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哦,少了点烟火气。
我妈又发来一条语音,点开,是嘈杂的背景音里她压低的声音:“默默,你吃饭了没?这边乱糟糟的,菜也凉了,一点都不好吃。你爸气得脸都绿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爸最重“礼”和“情”。在他看来,乔迁新居,亲人团聚,就该是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厨房里应该有“滋啦”的炒菜声,客厅里应该有孩子们的笑闹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吃着外面送来的、尚有余温的“标准产品”,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我回了她一张照片。
是我刚准备好的、准备上锅蒸的鱼。
镜头里,那条鱼姿态优美,红绿点缀,宛如一件艺术品。
然后我打字:【别担心我,我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发完,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回沙发。
砂锅里的东坡肉开始咕嘟咕嘟地撒娇,散发出甜咸交织的、霸道的香气。
我深吸一口气。
嗯,这才是生活的味道。
我开始准备第三道菜,油焖大虾。
基围虾一只只剪去虾枪和虾须,开背,去虾线。这个活儿最考验耐心。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家里也做了这道菜。
那时候,我跟堂哥林辉关系还不错。他会偷偷多夹几个虾到我碗里,然后被他妈,也就是我大伯母,用筷子敲一下手背。
“就知道顾着妹妹!自己不吃啊?”大伯母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瞟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我儿子就是心善”的炫耀。
那时候我还小,以为那是亲情的表现。
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她教育成果的展示。看,我儿子多懂得“谦让”。
而那份谦让,是有额度的。
等我们再大一点,他考了全班第一,我只是中上游。大伯母给他的奖励,是一整盘的大虾,专门给他一个人做的。
我站在厨房门口,闻着那股香气,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林辉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想分我一半。
大伯母端着盘子,从我身边走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默默想吃,让你妈给你做去。你哥学习辛苦,要补补脑子。”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吃过我妈做的大虾。
不是赌气。
而是我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别人可以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只有自己能给自己的,才最安稳。
我学会了自己做。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炸得满身是油,到现在的游刃有余。
热锅,倒油,下姜片爆香。
虾倒进去,“哗啦”一声,红色的甲壳在热油里迅速蜷缩、变色,像一朵朵绽放的珊瑚。
料酒,生抽,老抽,糖,一点点醋。
翻炒,让每一只虾都均匀地裹上酱汁。
盖上锅盖,焖煮。
汤汁慢慢变得浓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香味,比记忆里的那一次,更浓烈,更诱人。
因为这里面,没有委屈,没有比较,只有我为自己付出的、实实在在的心意。
第四道菜,蒜蓉西兰花。
简单,清爽,解腻。
生活也一样,不能总是浓油赤酱,也需要一些清淡的时刻,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
西兰花焯水,捞出,摆盘。
热油,爆香蒜末和小米辣。
“滋啦”一声,滚烫的蒜油浇在碧绿的西兰花上。
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
最后,再煲一个玉米排骨汤。
排骨焯水,和甜玉米段、胡萝卜块一起放进炖锅。加几片姜,一根葱。
加满水,交给时间。
四菜一汤。
一个人的满汉全席。
东坡肉已经炖得软糯酥烂,用筷子轻轻一夹,皮和肉就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秒就要融化。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出来,码在盘子里,再浇上那层浓稠得像琥珀一样的汤汁。
蒸鱼也好了。
锅盖一掀,热气夹杂着豉油的鲜香扑面而来。
鱼肉洁白,像蒜瓣一样,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油焖大虾也出了锅,每一只都红亮饱满,酱汁紧紧地包裹着它们,闪着诱人的光泽。
我把菜一道道端上餐桌。
那张平时只用来堆放杂物的餐桌,被我铺上了干净的桌布。
我甚至还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套我过生日时买的、一直没舍得用的骨瓷餐具。
白色的盘子,镶着一圈细细的金边,把食物衬托得更加精致。
我还开了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
水晶杯里,酒红色的液体轻轻晃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一桌子菜。
红的虾,绿的菜,酱色的肉,白色的鱼,金黄的汤。
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氛围。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散落一地的星星。
而我,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为自己点亮了一桌的人间烟火。
没有喧闹的人声,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明里暗里的比较和伤害。
只有我和我喜欢的食物。
还有一份,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的,安宁。
我举起酒杯,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轻轻说了一句:
“恭喜乔迁。”
然后,一饮而尽。
第一口,我夹了块东坡肉。
肉皮入口即化,肥肉的部分,油脂已经被完全逼出,只剩下胶质的软糯,香而不腻。瘦肉的部分,炖得酥烂,吸饱了汤汁,咸中带甜,回味无穷。
就是这个味道。
是我犒劳自己的味道。
第二口,我尝了尝鱼肉。
嫩。
鲜。
豉油的咸鲜,恰到好处地激发了鱼肉本身的清甜。
这比我在外面任何一家馆子吃的,都好吃。
因为我知道,这道菜里,没有“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的叹息。
我吃得心安理得。
我正准备向那盘油焖大虾下手,手机,不合时宜地,又响了。
这次不是震动,是尖锐的、执着的铃声。
我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非要来打扰我的“一人食”盛宴。
拿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归属地显示是本地。
我本来想直接挂断,但那串数字,看着有几分眼熟。
好像……好像是很多年前,我存过的某个人的号码。
是谁来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喂?”
“喂……是,是林默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迟疑,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我愣了一下。
“林辉?”我试探着问。
“哎,是我,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热络起来,“默默啊,你还存着我号码呢?我换号了,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心想,我确实不知道,通讯录里那个叫“堂哥”的号码,八百年没更新过了。能认出你这声音,纯属意外。
“哦,有事吗?”我不想跟他多废话。
我们俩,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会偷偷分享大虾的兄妹了。
他是阳关道,我是独木桥。
我们俩的人生,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那个……默默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味,这让我很不习惯,“你……你现在在家吗?”
“在啊。”我夹起一只大虾,慢条斯理地剥着壳,“怎么了?”
“在家就好,在家就好。”他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那什么……你……你晚饭吃了吗?”
我差点笑出声。
这是什么新型的嘘寒问暖方式?
我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关心对方晚饭吃没吃的地步了?
“正在吃。”我说,“一个人,做了几个菜,喝两杯。”
“啊?你……你做菜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喜?
不对。
这情绪不对。
我心里那根警惕的弦,瞬间绷紧了。
“是啊。”我把剥好的虾仁扔进嘴里,虾肉Q弹,酱汁浓郁,好吃得我想眯起眼睛,“做了东坡肉,清蒸海鲈鱼,油焖大虾,还有个西兰花,煲了个汤。怎么,你要来蹭饭?”
我最后那句,纯属调侃。
我料定他不敢,也没脸来。
谁知道,电话那头的林辉,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语气,急切地说道:
“默默!那个……你……你能不能……帮个忙?”
来了。
我就知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我把嘴里的虾仁咽下去,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
“说来听听。”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什么忙,能让你这位大忙人,亲自给我打电话?”
“唉,别提了!”他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焦急,“出大事了!”
“哦?”我挑了挑眉,“你家新房子塌了?”
“……那倒没有。”他被我噎了一下,语气更急了,“是、是那个酒席!我们家不是请的‘御厨家宴’外送吗?说好六点准时送到,结果呢?六点半了还没来!我打电话过去一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配合地问。
“他们说单子太多,搞错了!把我们的单子,送到另一个小区去了!等他们发现再送过来,最快也要八点!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大伯母那张精心打扮过的、引以为傲的脸,此刻一定比锅底还黑。
我爸那张本来就勉强的笑脸,现在估计已经僵硬成了石膏像。
一屋子亲戚,饿着肚子,看着一桌子的空盘子,场面一定很精彩。
“然后呢?”我抿了一口红酒,酒液的微涩和果香在舌尖散开。
“然后我妈当场就炸了!跟他们经理在电话里吵了半个钟头!可是吵有什么用啊?菜还是送不过来啊!今天来的,不光是亲戚,还有我爸单位的两个领导,还有我未来岳父岳母……这下好了,人全得罪光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默默,我妈都快急哭了。这新家第一天,就闹出这种笑话,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怎么抬头啊?”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抬头?
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在我面前抬起过头?
不都是用鼻孔看我的吗?
“所以呢?”我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让我帮你一起骂那个外卖公司?”
“不是不是!”他急忙否认,“默默,亲妹子,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我?”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我怎么救?我可不会凭空变出一桌子菜来。”
“不!你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不是……你不是刚说,你做了菜吗?东坡肉,蒸鱼,油焖大虾……你……你能不能……”
他后面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桌子,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宴。
它们在温暖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那是属于我的,胜利的勋章。
而现在,那个把我排除在“胜利”之外的人,却想来分一杯羹。
不,不是分一杯羹。
是想把我的勋章,直接抢过去,戴在他们自己胸前,去炫耀,去挽回他们那可笑的“面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林辉,”我打断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想让我,把我的晚饭,给你们送过去?”
“对对对!”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声音都亮了,“默默,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是今天情况特殊!算哥求你了!你先把菜送过来应急,等把客人应付走了,哥给你包个大红包!不,我让我妈给你包!你要多少都行!”
红包?
呵。
又是钱。
在他们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所有的感情,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的尊严,我的委屈,我的不被尊重……是不是一个红包,就能一笔勾销?
“林辉。”我再次开口,声音冷了下来。
“哎,哎,妹子,你说!”
“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你问!”
“今天乔迁,为什么没请我?”
电话那头,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近乎于蚊子哼哼的声音,说:“那个……不是我妈说,人太多了,怕你……怕你无聊嘛……”
“人太多了?”我冷笑一声,“你家那一百八十平的房子,多我一个就转不开了?还是你家那张能坐二十个人的大圆桌,多我一副碗筷就摆不下了?”
“我……”他语塞了。
“林辉,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别拿哄小孩儿的话来骗我。你妈瞧不上我,觉得我给她儿子丢人,所以不想让我在你那些‘重要客人’面前出现,对不对?”
我把话,说得赤裸裸。
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那层名为“亲情”的、虚伪的遮羞布。
电话那头,林辉的呼吸声更重了。
“默默……你别这么说……我妈她……她没有那个意思……”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她有没有那个意思,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瞧不上的那个我,做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家常菜,现在要用来救你们的‘大场面’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他的耳朵里。
“这算什么?废物利用吗?”
“不!不是的!默默!你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了,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话。
“一家人,就是乔迁之喜,把我一个人排除在外?”
“一家人,就是需要你随份子钱撑场面的时候,你才是‘亲妹子’?”
“一家人,就是你们惹了祸,捅了娄子,就想起我这个‘后备’,让我去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林辉,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们什么时候,真正把我当成过‘一家人’?”
我一连串的反问,像连珠炮一样,打得他哑口无言。
电话那头,只剩下他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声。
我甚至能听到,背景音里,隐隐约约传来我大伯母焦躁的、尖锐的说话声。
“阿辉!你到底在跟谁打电话!磨磨蹭蹭的!赶紧想办法啊!”
然后,是林辉压低声音的回应:“妈!你别吵!我在想办法了!”
想办法。
原来,我就是他的“办法”。
一个被他们随手丢弃,却又在需要时,妄图捡回来的,“办法”。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去。
不是那种被伤害后的愤怒的冷,而是一种,彻底失望后的,平静的冷。
就像一块烧红的铁,被猛地浸入冰水里。
“滋啦”一声之后,就只剩下坚硬和死寂。
“默默……”林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今天这事儿,是我妈做得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行不行?”
“你放心,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一定让她亲自上门,给你赔礼道歉!以后我们家,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今天来的客人,真的对我很重要。我爸的领导,关系到他年底的晋升。我岳父岳母,关系到我跟小雅的婚事……默默,你就当帮哥哥一次,行不行?”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是在几个小时前,甚至是在他打这个电话之前,我听到这些话,或许还会有一丝心软。
毕竟,血浓于水。
毕竟,我爸妈还在那里。
我不想让他们难做。
但是现在,不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桌子菜,它们在灯光下,那么温暖,那么真实。
它们是我一下午的心血,是我对自己尊严的捍卫,是我给自己建立的,一个安全的、不被打扰的王国。
凭什么,要为了一个从未尊重过我的人,把我的王国,拱手相让?
“林辉。”我放下酒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一场真正的宴会。
“哎,妹子,你说!”
“道歉就不必了。”我说,“我受不起。你妈要是真上门了,我怕我家这小地方,容不下她那尊大佛。”
“默默你……”
“至于你的菜,”我顿了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最漂亮的东坡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清晰地对着话筒说,“抱歉,帮不了。”
“为什么?!”他失声喊道。
“因为,”我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泛着油光的肉,笑了,“我这顿饭,也很重要。”
“它关系到我今天的心情。”
“关系到我未来一年,想起今天这件事的时候,是觉得憋屈,还是觉得痛快。”
“更关系到,我林默,到底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还是一个,有骨头、有底线、知道心疼自己的人。”
说完,我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就这样吧,我还要吃饭呢。哦,对了,替我跟你爸妈,还有各位领导、亲家,问声好。”
“祝他们,用餐愉快。”
说完这句,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不想再看,不想再听。
厨房里,玉米排骨汤还在小火慢炖着,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安心的声音。
客厅的音响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首舒缓的爵士乐。
我看着满桌的菜肴,忽然觉得,它们比刚才,更好看了。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我为自己做的饭。
东坡肉软糯,鱼肉鲜嫩,大虾弹牙,西兰花清爽。
每一口,都是对自己的肯定。
每一口,都是对那些不愉快的,无声的反抗。
吃到一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我拿起来一看,是我爸发来的。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三个字。
【干得好。】
后面,还跟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怪我。怪我不顾大局,不给他面子。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接他那个充满了失望和责备的电话。
可是,没有。
只有这三个字。
简单,笨拙,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眼眶,有点发热。
我吸了吸鼻子,把那点突如其来的酸涩,压了下去。
然后,我给他回了一条。
【爸,给我留碗汤,我明早过来喝。】
他几乎是秒回。
【好。】
放下手机,我继续吃饭。
吃得很慢,很认真。
把每一道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最后,我端起那碗玉米排骨汤,喝了一大口。
汤色奶白,味道鲜甜。
玉米的甜,排骨的香,胡萝卜的微甘,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温暖的汤,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暖到心里。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吃得这么饱,这么舒坦过。
原来,拒绝,是这样一种感觉。
它不是撕破脸的决绝,不是不留后路的狠心。
它只是,为自己的世界,竖起一道应有的边界。
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
这里,是我的领地。
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而我,是这片领地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王。
吃完饭,我没有马上收拾。
我靠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听着音乐,发了会儿呆。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很多画面。
小时候,大伯母塞给我一块走了气的糖,却把一整盒巧克力都给了林辉。
中学时,我拿着自己画的、得了一等奖的画兴冲冲地给她看,她只是瞥了一眼,说:“画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看看你哥,又考了年级第一。”
大学报志愿,我爸妈其实是支持我的,是大伯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家“吹风”,说女孩子学什么设计,不稳定,以后不好找对象。不如学会计,安安稳稳。
那些被轻视的,被打压的,被否定的瞬间,像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以前,我总觉得,算了,都是亲戚,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总觉得,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做出点成绩,总有一天,她们会改变看法的。
但今天,我才彻底明白。
有些人对你的偏见,是刻在骨子里的。
你做得再好,也捂不热她们那颗只为自己儿子跳动的心。
你再忍让,也换不来她们一丝一毫的尊重。
你的退让,只会让她们觉得,你好欺负。
你的懂事,只会成为她们得寸进尺的台阶。
所以,为什么要忍?
我的人生,凭什么要活在她们的评价体系里?
我赚的钱,也许不如林辉多。
我的工作,也许不如他“体面”。
但,我活得自由,活得开心。
我可以用自己赚的钱,买我喜欢的任何东西。
我可以在不想上班的时候,给自己放个假。
我可以像今天这样,仅仅因为“我乐意”,就为自己做一桌大餐。
这份快乐,是林辉那个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按部就班的人生里,永远体会不到的。
这么一想,我心里那最后一点点因为“撕破脸”而产生的不安,也烟消云散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亲戚,又怎样?
血缘,并不能成为绑架我的枷锁。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盘子里的汤汁,我都舍不得倒掉。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明天早上,还能下一碗面。
洗碗的时候,水流哗哗地响。
我哼着歌,心情好得不得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很急促。
我愣了一下。
谁啊?这么晚了。
我关掉水龙头,擦了擦手,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是我爸。
女的,是我妈。
他们俩,怎么回来了?宴会结束了?
我打开门。
“爸,妈,你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我就看到我爸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打包盒。
是那种酒店用的,好几层的那种。
我妈的脸色,则有点复杂。像是尴尬,又像是想笑,又像是在生气。
“先进来再说。”我爸沉声说,侧身挤了进来。
我让他们进了屋。
我爸把那个巨大的打包盒,“哐”地一声,放在了餐桌上。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爸,这什么情况啊?”我看着那个打包盒,又看看我爸妈,“你们……不是在大伯家吃饭吗?”
“吃什么饭!”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饭的影子都没见着!我们俩,还有你二叔小姑他们,饿着肚子,在那儿干坐了两个多小时!”
“啊?”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外卖还没送到?”
“送到个鬼!”我爸没好气地接过话,“八点半,客人都走光了,那外卖才慢悠悠地送来!你大伯母当场就跟人家吵起来了,说不要了,让人家拿回去!”
我能想象那个场面。
那绝对是“鸡飞狗跳”四个字可以完美概括的。
“那……客人走了,你们亲戚总得吃点吧?”我问。
“吃?”我妈冷笑一声,“你大伯母气得脸都白了,说没心情吃了,让我们都回去。你大伯呢,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抽了半包烟。那个林辉,耷拉着个脑袋,跟他那个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整个屋子,气压低得能打雷。”我爸补充道,“我跟你妈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先走了。”
“哦……”我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这场精心策划的、旨在炫耀和“联络感情”的乔迁宴,以一种极其狼狈和尴尬的方式,彻底搞砸了。
“活该!”我妈突然冒出一句,声音里满是解气,“我早就说了,搬个家而已,搞那么大排场干什么?自己家里开火,做几个家常菜,亲戚们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多好!非要赶时髦,叫什么‘家宴外送’,显得自己多有档次似的!这下好了,档次有了,里子面子,全没了!”
我妈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个打包盒。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了出来。
我凑过去一看,愣住了。
打包盒里,装的竟然是……
“东坡肉?油焖大虾?这……这不是我做的吗?”
不对。
我做的菜,都被我吃光了啊!盘子都刷干净了!
“这是我在楼下‘王记私房菜’打包的。”我爸说,声音有点闷。
“你打包这个干什么?”我一脸不解。
我爸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我。
手机屏幕上,是林辉刚刚发给他的一条长长的微信。
我接过来,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内容大概是,他先是跟我爸道歉,说今天的事情是他妈不对,是他不懂事,让我受委屈了。
然后,他说,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大伯母就在旁边听着。
我挂了电话之后,他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想到,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最温顺、最没脾气的侄女,会把话说得那么绝,一点情面都不留。
更没想到,我爸,她那个一向对大哥言听计从的弟弟,会给我发那条“干得好”的短信。
(我爸的手机,被我妈拿去看,然后又被好事的小姑看到了,最后全桌亲戚都知道了。)
林辉说,那一刻,他妈好像才突然意识到,她们家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把最亲的弟弟和侄女,彻底得罪了。
后来,客人陆续尴尬地告辞。
我二叔和小姑他们,也找借口要走。
临走前,我二叔,那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人,对我大伯说了一句:“大哥,咱们家,人不多。越是人少,越要抱团。别为了点虚面子,把人心搞散了。”
我大伯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里的烟,又摁灭了一根。
林辉在微信的最后说:
【二叔,我知道,默默今天肯定在家自己做好吃的。她就是那样的人,越是受了委屈,越是要对自己好一点。我刚刚给她打电话,本来是想厚着脸皮,让她把菜送过来救急。现在想想,我真是混蛋。我们把她当外人,凭什么还指望她来帮我们?】
【二叔,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你去楼下,买几样默默爱吃的菜,就说是你买的,给她送上去。她今天肯定也没吃好,心里堵得慌。】
【钱我转给你。算我这个当哥的,最后,给她赔个罪。】
我看着那段长长的文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想到,林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更没想到,我爸,会真的去楼下,打包了这几样菜。
而且,打包的,正是我今天做的那几样。
东坡肉,油焖大虾,清蒸鱼,蒜蓉西兰花。
一模一样。
“他给你转钱了?”我抬头问我爸。
“转了。”我爸点点头,“我没收。”
“为什么?”
“他欠你的,不是一顿饭钱。”我爸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的光,“这顿饭,得我这个当爸的,给你买。”
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妈在旁边,眼圈红了。
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默默,妈以前……总劝你大度,劝你忍让。妈错了。”
“有些人,你越忍,她越觉得你好欺负。”
“以后,妈不劝你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看着他们俩。
一个,是沉默寡言,却用行动表达着笨拙父爱的男人。
一个,是唠叨琐碎,却在关键时刻,选择站在我这边的女人。
他们是我的父母。
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坚实的后盾。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打开打包盒的盖子。
“都凉了。”我说,声音有点哑,“我去热热。”
“嗯。”
我把菜端进厨房,放进微波炉里。
听着“嗡嗡”的转动声,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客厅里的父母。
我爸正襟危坐,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我妈在数落他:“你说你,你弟给你发微信,你把手机到处给人看什么?这下好了,全家都知道你支持女儿‘造反’了!看你以后怎么跟你大哥相处!”
“我乐意!”我爸脖子一梗,“我女儿受了委屈,我当爹的还不能撑腰了?那像什么话!”
“你……”我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叹口气,“算了算了,反正这脸,今天都丢尽了,也不差这一点了。”
我笑了。
“叮”的一声,菜热好了。
我把它们端出来,重新摆在桌上。
香气,再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
“爸,妈,吃饭。”我给他们俩盛了饭。
“你不是吃过了吗?”我妈问。
“看着你们吃,我也饿了。”我说。
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小的餐桌,坐了下来。
吃着这顿,迟来的、特殊的“乔迁宴”。
味道,和我做的,不太一样。
王记的东坡肉,偏甜。
油焖大虾,酱汁有点稀。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却觉得比我自己做的那顿,更香。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大伯家的事情。
只是聊着一些家常。
聊我爸单位的八卦,聊我妈广场舞队的新舞步,聊我最近接的那个项目。
灯光温暖,饭菜喷香。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窗内,是我的,一家人。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真正的家,不是那个装修多豪华、面积多大的房子。
而是那个,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一回头,总有人在等你吃饭的地方。
是那个,在你受了委逼,全世界都指责你“不懂事”的时候,会有一个声音,坚定地告诉你:
“干得好。”
“爸,给你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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