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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的我打破常规,决定这样过年:不奔忙、不走亲、不收晚辈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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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钟的时针,像一只被粘在糖浆里的苍蝇,慢吞吞地,挣扎着爬向十二点。

除夕。

厨房里是方惠的战场。高压锅嘶嘶地喷着白汽,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抽油烟机轰隆作响,试图吞掉整个屋子的油烟,却总是力不从心。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张已经塌陷出我身体形状的旧沙发。

茶几上摊着一张红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其实是方惠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列满了明天,不,后天开始的“作战序列”。

初一,上午九点,我三姐家。

下午三点,她二姨家。

初二,回她娘家,一整天。

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初五。

像一张通缉令。通缉那个叫“老林”的,六十岁的,刚刚退休的,应该安享晚年的男人。

方惠端着一盘刚炸好的带鱼出来,热气腾身,香气逼人。

她把盘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油点溅出来几滴。

“看什么呢?跟不认识字一样。”

我没抬头,手指在那张红纸上轻轻划过。

那触感,像在抚摸一道道陈年的伤疤。

“今年,我不去了。”我说。

声音不大,但在这油炸和蒸汽的交响乐里,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方惠解围裙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惊愕,最后,燃起了一簇熟悉的火焰。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今年过年,这些地方,我一个都不去。”

“不走亲戚了。”

“还有,”我指了指她放在玄关柜上,那一沓崭新的,印着烫金福字的红包,“晚辈的钱,一个都不收。”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连高压锅的嘶吼,似乎都弱了下去。

方惠的脸,从因厨房热气而升腾的红润,迅速转为一种铁青色。

“林建国,你今天吃错药了?”

她的声音很低,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特有的平静。

我叫林建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配上我这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在人群里一扔,连个水花都听不见。

我当了一辈子工人,在钢厂里,从学徒干到老师傅,退休前混了个车间副主任。

我的人生,就像厂里那条固定的生产线,按部就班,不出错,也谈不上出彩。

唯一的变量,是方惠。

她是我当年的厂花,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我呢,闷葫芦一个。没人知道我俩怎么走到一起的。

其实我知道。

她看中我的老实,我贪图她的热闹。

几十年下来,她的热闹,成了我的喧嚣。我的老实,成了她的窝囊。

“我没吃错药。”我把那张红纸推到茶几中央,“我想得很清楚。”

“你想清楚了?”方惠冷笑一声,围裙往沙发扶手上一甩,“你想清楚了就是大过年的,要断六亲?”

“你那三姐,去年你阑尾炎住院,人家是不是第一个拎着果篮来的?”

“我二姨,涛涛小时候谁给带的时间最长?你没良心也得有点记性吧!”

“还有我娘家,你一年到头就回去这么一次,怎么,现在连门都不想进了?”

她的话,像一连串的机关枪子弹,突突地往我心口上扫。

每一句,都占着一个“理”字。

是啊,都是理。

人情社会的理,千百年传下来的理。

可这些理,压在我身上,快六十年了。

我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干涩,“我就是……累了。”

“累了?”方惠的音量陡然拔高,“谁不累?我一大早五点起床去菜市场抢最新鲜的排骨,我不累?我这一下午在厨房里熏得眼泪直流,我不累?”

“全天下就你林建国累?就你金贵?”

我闭上了嘴。

我知道,再说下去,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在“讲理”这件事上,我从来没赢过她。

我的沉默,在方惠看来,是默认,是挑衅。

她的火气更旺了。

“林建国我告诉你,这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咱们这个家的!你不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家?”

“人家会说,你看林建ou家,一退休,架子大了,连亲戚都不认了!”

“面子,面子,又是面子。”我心里一阵烦躁,没忍住,顶了一句,“我活了一辈子,就是给你挣面子去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好啊!林建国!”方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现在是嫌弃我了!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在外面有头有脸,到头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眼圈一红,开始掉眼泪。

这是她的终极武器。

一看她哭,我就头大如斗,心烦意乱。

以前,她一哭,我就缴械投降。

她说东,我绝不往西。她说要给刚上小学的侄孙包两千的红包,我觉得太多,她一哭,我立马就去取钱。

她说要买那个死贵死贵的保健品送她妈,我说那是骗人的,她一哭,我第二天就给她把东西搬回家。

可是今天,我看着她的眼泪,心里那股子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一切。

我甚至,连哄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没嫌弃你。”我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过时的,积了灰的吊灯,“我就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就这一个年。”

方惠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为自己活?”她喃喃自语,随即又是一声冷笑,“说得好听!你的自己里,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这个家?”

她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邦邦响。

“你不管,我管!你不去,我替你去!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在家过年,能过出什么花儿来!”

我知道,她这是在给儿子林涛打电话。

“搬救兵”了。

我没阻止。

也好,让儿子来评评理。

虽然我知道,他大概率还是会和稀泥。

电话很快就通了。

方惠的语气,瞬间从对我的愤怒,切换成对儿子的委屈。

“涛涛啊……你爸,你爸他疯了……”

我听着她添油加醋地描述我的“罪行”,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叫林建国。他辛苦了一辈子,退休了,想喘口气。

结果,他老婆不让。

他想在属于自己的小船上歇一会儿,他老婆非要把他拽上那艘叫“人情世故”的航空母舰。

他不想再当燃料了。

就这么简单。

挂了电话,方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又钻进了厨房。

锅碗瓢盆,被她弄得叮当山响。

那不是在做饭,那是在泄愤。

我起身,走到阳台。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远处,零星地响起了几声鞭炮。

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往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干什么?

哦,对了。

应该是在方惠的指挥下,把家里所有的年货,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红色塑料袋里。

这一袋,是给三姐的,里面有两条鱼,一刀肉,还有一箱进口牛奶。

那一袋,是给二姨的,东西差不多,但牛奶要换成蛋白粉,因为二姨夫血糖高。

每一份,都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既要显得大方,又不能功高盖主,抢了长辈的风头。

这是一门精深的学问。

方惠是这门学问的博士生导师。

我,是她带了四十年的,永远毕不了业的笨学生。

我拿出烟,点了一根。

退休前,在厂里,我是不抽烟的。车间有规定。

退休后,反倒捡起来了。

无他,烦的时候,有个东西能捏在手里,能往外吐一口气,心里好像就顺畅一点。

烟雾缭

绕,我的思绪也跟着飘远。

我想起了去年过年。

在方惠一个远房表哥家。

那表哥做了点小生意,发了点小财,鼻孔朝天。

一屋子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他。

他喝高了,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建国啊,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可惜了。要是早跟我干,现在你也是老板了!”

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

方惠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敬酒,让我说点好听的。

我端起酒杯,那杯白酒,辣得我喉咙发紧。

我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大概是一些“表哥英明”“跟着您准没错”之类的屁话。

我说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戴着笑脸面具,在台上翻跟头的小丑。

台下的看客,是我那些或亲或疏的亲戚。

他们鼓掌,喝彩。

只有我自己知道,面具下的那张脸,有多么的扭曲和难看。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方惠坐在副驾,兴奋地盘点着今天的“战果”。

“今天你表现不错,给你表哥敬酒的时候,话说得挺得体。”

“他答应了,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项目,能带带涛涛。”

“还有你那个外甥,看见没,开的宝马。他老婆身上那件大衣,我看了,起码得五位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红绿灯前,我停下车,看着窗外,万家灯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热闹。

但这热闹,与我无关。

“你怎么不说话?”方惠终于察觉到我的沉默。

“累了。”我吐出两个字。

“开车累了?也对,喝了那么多酒。”她体贴地说,“回家我给你泡杯浓茶。”

她不懂。

她永远不懂。

我累的,不是身体。

是心。

那颗为了迎合,为了比较,为了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而不断被消耗,被磨损的心。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摁灭在阳台的旧花盆里。

楼下,一辆白色的SUV开了进来,停在我们单元门口。

是林涛的车。

救兵,到了。

门铃响了。

方惠像一阵风似的冲过去开门。

门一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涛涛,你可来了!你快来评评理!”

林涛,我儿子,今年三十五,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当个不大不的经理。

他继承了我的身高,方惠的眉眼,性格不好不坏,就是典型的“夹心饼干”。

上有四个老人,下有一个吞金兽儿子,中间还有个同样在职场打拼的老婆。

他一进门,就带着一股子疲惫。

看到我和他妈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他那股子疲惫,又加深了几分。

“爸,妈,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身后,是我的儿媳妇小洁,还有我的宝贝孙子,乐乐。

乐乐一看见我,就挣脱妈妈的手,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爷爷!”

他扑进我怀里,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我心里的那点烦躁,瞬间被这声“爷爷”给融化了。

我把他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哎,乐乐来了。”

小洁走过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爸,妈。我们刚从超市回来,买了点年夜饭的菜。”

她是个好孩子,懂事,知进退。

不像她婆婆那么强势,也不像我这么沉闷。

方惠拉着林涛,坐到沙发的另一头,离我远远的,开始控诉我的“罪状”。

小洁看了看我们,没说话,默默地把东西拎进厨房,开始帮方惠收拾。

我抱着乐乐,给他拿橘子吃。

小家伙坐在我腿上,一边剥橘子,一边听他奶奶在那边慷慨陈词。

他听不懂,只是好奇地看着。

林涛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无奈,慢慢变得严肃。

他听完了,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爸。”

“嗯。”我应了一声,眼睛看着乐乐。

“妈说的是真的?您今年……不打算走亲戚了?”

他的语气,很小心,带着试探。

我把一块橘子瓣放进乐乐嘴里,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儿子。

他的脸上,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但他的眼神,比我那时候,要复杂得多,也疲惫得多。

“是真的。”我说。

“为什么啊?”他皱起了眉头,“是不是谁惹您不高兴了?您跟我说,我去说他。”

我摇了摇头。

“不是谁惹我。是所有人。”

“也是我自己。”

林涛愣住了。

他显然没听懂我的话。

“爸,您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想再演戏了。”

“演戏?”

“对。演一个热情好客的亲戚,演一个事业有成的长辈,演一个懂得感恩的晚辈。”

“我演不动了,涛涛。”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一个年。一个不用说客套话,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被人数落,也不用去数落别人的年。”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我从胸膛里,一个一个掏出来的。

林涛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思。

那边,方惠见儿子半天没“拿下”我,又急了。

“你听听!你听听你爸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演戏?亲戚之间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怎么就成了演戏了?”

“他就是自私!就是懒!”

“妈!”林涛突然回头,打断了她,“您少说两句。”

方惠被儿子这一下给噎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顺着她的儿子,会突然“造反”。

“我……”她张了张嘴,最后气得一跺脚,“好!你们父子俩现在是一条心了!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老婆子!”

她又哭了。

这次,林涛没去哄。

他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妈,您先去做饭吧,我跟爸聊聊。”

方惠瞪着我们父子俩,最后恨恨地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快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还有吃得满嘴是汁的乐乐。

“爸,”林涛在我身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您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

“身体好得很。退休体检,指标比你还好。”

“那……是为什么?”他还是不解。

我看着怀里的孙子,他正努力地,想把一瓣橘子,喂到我嘴里。

我张开嘴,吃了。

很甜。

“涛涛,”我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过年吗?”

他想了想,“记得啊。穿新衣服,拿压岁钱,放鞭炮,挺开心的。”

“是啊,你开心。”我笑了笑,“但你爸不开心。”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组长。工资不高。每年过年,你妈都拉着我,去你那些舅舅、姨妈家。”

“你外公外婆走得早,你妈就把她那些兄弟姐妹,看得比什么都重。”

“去的时候,礼物不能比别人家差。你表哥表姐的压岁钱,也不能比别人家少。”

“有一年,厂里效益不好,年终奖发得少。我跟你妈说,今年咱们手头紧,礼物和红包,都稍微减一点。”

“你猜你妈怎么说?”

林涛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说,林建国,你要是觉得丢人,你就别去!我自己去!我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那天晚上,我俩大吵一架。”

“第二天,我还是去我一个哥们儿那儿,借了五百块钱。那时候的五百块,是我快两个月的工资。”

“然后,我陪着她,带着笑,把那些钱,那些礼物,送了出去。”

“换回来一堆客套话,和一肚子没用的酒精。”

我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林涛静静地听着。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爸,这些事……您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跟你说你爸多没用吗?”

“一个大男人,为了点面子,要去跟别人借钱过年。”

“不,爸,您不是没用。”林涛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我们……以前太不懂事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

“不怪你。你那时候还小。”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以前,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忍了。我觉得,一个男人,就该这样。”

“但现在,我退休了。你也成家立业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就想,剩下的日子,我是不是可以……稍微自私一点?”

“为自己,活几年?”

乐乐吃完了橘子,在我怀里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客厅里很安静。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涛开口了。

“爸。”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支持您。”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劝我,会说“爸,大过年的,别跟妈置气了,就这一次,忍忍就过去了”。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反驳他。

可他却说,他支持我。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流。

鼻子有点酸。

“你……不怕你妈闹?”

林涛苦笑了一下。

“闹就闹吧。她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爸,有些话我一直想说。”

“这些年,我也累。”

“每年过年,就像打仗一样。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每到一处,都要陪着笑脸,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跟您一样,我也在演。”

“演一个事业有成的儿子,一个孝顺能干的女婿,一个大方阔绰的舅舅、叔叔。”

“小洁也烦。但她不说。”

“我们都怕妈不高兴。”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

那一刻,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们,是两代人。

却被同一根叫“人情”的绳子,捆绑着,在同一个舞台上,演着同一出戏。

现在,我想提前退场了。

而他,还得继续演下去。

“是爸不好,”我说,“把这些压力,都传给了你。”

“不,爸,这不怪您。”林涛摇了摇头,“这是……咱们这儿的规矩。”

“只是……没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说‘不’。”

“现在,您站出来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羡慕?

或者说,是敬佩。

“爸,您做得对。”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几天,是为自己活的。”

我没说话。

我只是把怀里睡着的乐乐,抱得更紧了些。

年夜饭,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方惠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鸡鸭鱼肉,样样俱全。

但她的脸,比那盘凉拌黄瓜还冷。

她不看我,也不跟林涛说话。

只是一味地给小洁和乐乐夹菜。

小洁有些尴尬,试图缓和气氛。

“妈,您这鱼烧得真好吃,比饭店的都好。”

方惠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好吃就多吃点。不像有的人,没口福。”

她的眼睛,瞟了我一下。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喝着杯里的酒。

今年,我没让林涛买茅台五粮液。

就一瓶几十块钱的二锅头。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林涛倒了一杯。

“涛涛,陪我喝点。”

“好嘞,爸。”

林涛爽快地端起杯子。

方惠看到了,筷子在碗里戳得叮当响。

“喝,喝,就知道喝!喝死你们俩算了!”

“妈!”林涛皱起了眉。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爸现在是长本事了,连你都敢带坏了!”

“大过年的,不寻思着怎么光宗耀祖,就知道在家喝酒!像什么样子!”

“够了!”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酒洒出来一些。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连睡眼惺忪的乐乐,都睁大了眼睛。

我看着方惠,一字一句地说:

“方惠,你要是觉得这顿饭吃不下去,你就别吃。”

“你要是觉得我碍眼,我回屋去。”

“但是,你别在这儿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这个年,我就这么过了。你爱接受不接受。”

“你要是想吵,等年过完了,我奉陪到底。你想离婚,都行。”

“但是今天,除夕。你让你儿子,让你儿媳妇,让你孙子,安安生生吃顿饭。行不行?”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方惠彻底愣住了。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我说这么重的话。

“离婚”两个字,像两把锤子,狠狠地砸在她心上。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她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愤怒,有委屈,有震惊,还有一丝……恐惧。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她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那顿年夜饭,后面再没人说话。

只有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在不知疲倦地制造着虚假的热闹。

吃完饭,小洁和林涛抢着收拾碗筷。

方惠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再也没出来。

林涛给乐乐洗漱完,哄睡了。

他走到阳台,我正站在那儿抽烟。

“爸。”他递给我一罐啤酒。

我接过来,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我问。

“没有。”林涛靠在栏杆上,“您要是不这么说,我妈能闹到天亮。”

“有时候,对她,就得来点狠的。”

他学着我的样子,喝了一大口啤酒。

“爸,您说离婚,是气话吧?”

我沉默了。

是气话吗?

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如果再这么过下去,还不如不过了。

“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烟,“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涛也没再问。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站着,喝着酒,看着窗外。

远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夜空中绽放。

绚烂,夺目。

然后,归于沉寂。

就像我们的人生。

“爸,”林涛突然说,“其实,我挺羡慕您的。”

“羡慕我什么?”我有些意外,“羡慕我跟老婆子吵架?”

“不。”他摇了摇头,“羡慕您,敢。”

“敢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大声说出来。”

“我不敢。”

“我在公司,老板让我周末加班,我心里骂了他一万遍,嘴上还是得说‘好的,没问题’。”

“客户提一些傻X一样的要求,我恨不得把电脑砸他脸上,可我还是得笑着说‘您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我们研究一下’。”

“我不敢。我怕丢了工作。我怕还不上房贷。”

“我怕乐乐的奶粉钱,培训班的钱,没着落。”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那些话,他大概从来没跟方惠说过,甚至没跟小洁说过。

今天,他跟我说了。

我看着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儿子,他的脸上,写满了中年人的疲惫和身不由己。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懂。”

“爸也这么过来的。”

“所以,爸不想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活得这么憋屈。”

“有些事,总要有人开头。”

“爸给你开个头。”

林涛的眼圈,红了。

他转过头,看着远处的烟花,没让眼泪掉下来。

“爸,新年快乐。”他说。

“新年快乐,儿子。”我说。

零点的钟声敲响了。

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在争吵,冷战,和父子间一场短暂的交心中,来了。

大年初一。

我醒得很早。

生物钟,比闹钟还准。

身边是空的。方惠大概是去客房睡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

客厅里,静悄悄的。

林涛他们一家三口,还在睡。

往年的大年初一,这个时间,家里已经人仰马翻了。

方惠会扯着嗓子喊我起床,催我刮胡子,换上她指定的那件新衣服。

然后,开始检查要带出门的礼物,一遍又一遍。

生怕漏了什么,或者拿错了。

整个家,就像一个即将开赴前线的指挥部,充满了紧张和忙碌。

而今天。

静得能听见冰箱工作的嗡嗡声。

我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然后,我做了一件,几十年来,从未在年初一早上做过的事。

我换上运动服,出门了。

我要去晨跑。

清晨的空气,冷冽,清新。

小区里空无一人。

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着红色的窗花和福字。

喜庆,祥和。

但我知道,在那一扇扇窗户背后,有多少个像我一样的男人,正不情不愿地被从床上拽起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拜年大作战”。

又有多少个像方惠一样的女人,正满心欢喜,或者满心焦虑地,指挥着这场战役。

我沿着小区的跑到,慢慢地跑起来。

身体,因为长久不运动,有些僵硬。

但跑着跑着,就热了起来。

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来。

我感觉,身体里那些积攒了多年的,因为压抑和忍耐而产生的毒素,都随着汗水,一点点地被排了出去。

很痛快。

我跑了三公里。

这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不算少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林涛和小洁已经起来了。

小洁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林涛在客厅里,陪着乐乐搭积木。

“爸,您锻炼去了?”林涛看见我,有些惊讶。

“嗯,跑了一会儿。”我擦了擦汗。

“爷爷,你真棒!”乐乐举着一块积木,为我喝彩。

我笑了。

方惠从客房里出来了。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还化了淡妆。

但脸色,依然不好看。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卫生间去了。

早餐桌上,依旧是沉默。

方惠不说话,我们三个,也不好说什么。

只有乐乐,童言无忌。

“奶奶,你怎么不高兴呀?”

方惠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奶奶没有不高兴。乐乐快吃鸡蛋。”

吃完早饭,林涛和小洁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爸,妈,那我们先去我姥姥家了。”林涛说。

这是早就定好的行程。

“嗯,去吧。”我说,“路上开车慢点。”

“替我跟你姥姥问好。”

方惠没说话。

林涛看了看他妈,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那……我们走了。”

他们一家三口,走了。

偌大的房子,瞬间只剩下我和方惠。

还有,一屋子的沉默。

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在重播昨晚的春晚。

我坐在我的老位置上,看报纸。

一份昨天的晚报。

我们俩,像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被困在了同一个空间里。

谁也不理谁。

这种冷战,让我觉得比吵架还难受。

“方惠。”我先开口了。

她没理我,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说,“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你一句话不说,是想干什么?”

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我想干什么?林建国,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这个家,折腾成这样,你满意了?”

“大年初一,儿子儿媳妇走了,家里冷冷清清,跟个冰窖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清静?”

“我告诉你,我今天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我看你能清静到什么时候!”

她又开始掉眼泪。

我叹了口气。

“我没想把家折腾成这样。”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什么样的生活?”她质问我,“大家不都这么过的吗?怎么就你不行?”

“对,就我不行。”我索性承认了,“我就是个异类,是个怪物,行了吧?”

“我受不了那种虚伪的客套,受不了那种无聊的攀比,受不了那种被亲情绑架的感觉!”

“我只想在家里,看看书,听听广播,摆弄摆弄我的那些花草。”

“这有错吗?”

“这难道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解,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看书?听广播?摆弄花草?”方惠冷笑着,“说得好听!你就是自私!懒!”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你从来没想过我!”

“我为你,为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我图什么?我不就图个人多热闹,亲戚之间和和美美吗?”

“现在倒好,你一句话,把我几十年的心血,全给毁了!”

“我怎么出去见人?我怎么跟我那些姐妹交代?”

“她们会说,方惠啊,你男人真行啊,退休了,翅膀硬了,连我们这些穷亲戚都看不上了!”

“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又是面子。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虚无缥缈的面子。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跟她,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

她执着的,是外界的评价。

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随你怎么想吧。”我站起来,不想再跟她争论。

“我去书房了。”

我转身,往书房走。

“林建国,你给我站住!”她在我身后喊。

我没停。

“你今天要是敢进那个门,我们就……”

她的话,没说完。

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的手,放在书房的门把手上,停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扭曲的脸。

我们对视着。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

像个孩子。

我心头一震。

这几十年来,我见过她各种各样的哭。

委屈的哭,生气的哭,撒娇的哭。

但像今天这样,如此绝望,如此伤心的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股子硬气,那股子决绝,瞬间土崩瓦解。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近的肢体接触了。

“别哭了。”我说,声音干涩。

她哭得更凶了。

“林建国,你就是个混蛋!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我的胸口。

没什么力气。

软绵绵的。

我没躲,任由她打着。

“是,我是混蛋。”我说,“我是没良心。”

“你跟我过了大半辈子,受委屈了。”

她打着打着,就没力气了。

整个人,靠在我身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

“我就是不明白……”她哽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们以前,不都好好的吗?”

“好好的?”我苦笑了一下,“那只是你觉得好好的。”

“方惠,你知不知道,每次过年去走亲戚,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我不会说话,不会来事儿。我坐在那儿,就像个木头人。”

“听着他们聊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孩子的工作,谁家的股票,哪个亲戚又升了官。”

“我得陪着笑。人家跟我喝酒,我不能不喝。人家跟我开玩笑,哪怕那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也得咧着嘴。”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特别虚伪,特别可怜。”

“还有红包。”

“每年,你都让我给晚辈准备红包。给少了,你怕丢面子。给多了,我心疼。”

“咱们家什么条件,你不是不知道。涛涛的房贷,我们还得帮衬着点。”

“可是,为了面子,我们每年都要打肿脸充胖子。”

“收红包也一样。”

“涛涛和小洁给我们红包,我拿着,心里不舒服。”

“他们挣钱也不容易。养孩子,养车子,哪儿哪儿都要钱。”

“我们有退休金,够花了。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增加负担?”

“这钱,我收得不安心。”

我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方惠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靠在我身上,静静地听着。

“这些……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说了,有用吗?”我反问,“你听得进去吗?”

“你只会说我,想太多,不大气,不像个男人。”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从我身上起来,坐直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那……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突然撂挑子啊。”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你哪怕,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呢?”

“商量?”我看着她,“如果我跟你商量,结果会是什么?”

“你会同意吗?”

她又沉默了。

是啊,她不会同意的。

她会用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反驳我。

最后,大概率还是会以我的妥协告终。

所以,我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伤人的方式。

快刀斩乱麻。

“对不起。”我说。

这两个字,我说得很艰难。

我这辈子,很少跟人说对不起。

尤其,是跟她。

我觉得,夫妻之间,没那么多对错。

但今天,我觉得我该说。

我的方式,确实伤害了她。

方惠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事,我做得太绝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方惠的眼圈,又红了。

但这次,她没哭。

她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不一样。

没有了剑拔弩张。

多了一丝……缓和的可能。

“那……那现在怎么办?”她低声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亲戚那边,我都已经说好了,今天要去拜年的。”

“就说……我病了。”我说。

“病了?什么病?”

“就说,老毛病犯了,腰间盘突出,下不了床。”

这是我的老毛病,厂里落下的。大家都知道。

这个理由,最合适不过。

方惠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样了。”

她拿起手机,开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解释。

她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无奈。

“三姐啊,对不住啊,建国他今天起不来了,老毛病犯了……”

“二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今天过不去了……”

我听着她在那边费力地解释,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了她。

这个“不奔忙”的年,是以她的“更奔忙”为代价的。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打完一圈电话,方惠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瘫在沙发上。

“行了。”她说,声音嘶哑,“都解释清楚了。”

“不过,大家都要我们过两天,病好了,一定得去。”

我没说话。

我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今天,只是第一关。

“中午想吃什么?”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往年,年初一的中午,我们都是在亲戚家吃的。

“随便吧。”她说,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吃面条吧。”我说,“我给你做。”

“你?”她怀疑地看着我,“你做的能吃吗?”

退休前,我很少下厨。

退休后,闲着没事,跟着电视上的美食节目,学了几手。

虽然比不上她,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我没跟她争辩,直接进了厨房。

厨房里,还是一片狼藉。

昨晚年夜饭的战场,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挽起袖子,开始洗碗。

方惠跟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来吧。”她说。

“不用。”我头也不回,“你歇着吧,今天你够累的了。”

她没再坚持,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我洗完碗,又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和面,擀面,切面。

我的动作,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

但很认真。

就像当年,在车间里,打磨一个精密的零件。

方惠一直看着。

她的眼神,很复杂。

我煮了两碗面。

西红柿鸡蛋的卤子。

我卧了两个荷包蛋。

面端上桌的时候,香气扑鼻。

“尝尝。”我说。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放进嘴里。

慢慢地嚼着。

“怎么样?”我有些紧张地问。

她没说话,又吃了一口。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咸了。”她说。

“啊?是吗?”我赶紧自己也尝了一口。

好像,是有点咸。

放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次注意。”

她却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一缕阳光。

虽然微弱,但很温暖。

“不过,”她说,“比我想象的好吃。”

那一刻,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知道,这场家庭战争,暂时,停火了。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和方惠,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她不再提走亲戚的事。

我呢,也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

买菜,做饭,拖地,洗衣。

我让她好好歇歇。

她一开始还不习惯,总想过来搭把手。

都被我按回了沙发上。

“你这辈子,伺候我,伺候儿子,伺候这个家,够累了。”

“现在,该我伺候你了。”

她听了,嘴上说着“油嘴滑舌”,眼角却笑出了皱纹。

我们俩,就像一对重新开始谈恋爱的老夫老妻。

一起去逛公园。

一起去逛超市。

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

她会靠在我肩膀上,看到动情处,还会抹眼泪。

我会递给她纸巾,然后嘲笑她,“都多大年纪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

她会捶我一下,“要你管。”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

没有了走亲戚的喧嚣,没有了迎来送往的疲惫。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宁。

我发现,原来,年,真的可以这么过。

林涛和小洁,带着乐乐,又来了两次。

没有大包小包的礼物。

就是单纯地,回家看看,陪我们吃顿饭。

饭桌上,气氛很好。

我们会聊乐乐在幼儿园的趣事。

会聊小洁公司里的八卦。

会聊林涛最近在看的一本书。

方惠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跟小洁交流做菜的心得。

会跟林涛抱怨,我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初三那天,林涛一家又来了。

吃完晚饭,他们要走的时候,方惠把他们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的。

我没过去,在客厅陪乐乐玩。

过了一会儿,林涛走过来。

他把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

“爸,这是我跟小洁的一点心意,您跟妈拿着。”

我捏了捏,很厚。

我正要推辞。

林涛按住我的手。

“爸,您先听我说。”

“这个钱,不是给您的。”

“是……存您这儿的。”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我妈说了,”林涛笑了笑,“她说,您不是不想收晚辈的钱吗?觉得给我们增加负担。”

“那好,就不算给您的。算我们俩,存在您这儿的‘梦想基金’。”

“‘梦想基金’?”

“对。她说,您不是想看书,听广播,养花草吗?这些,也得花钱啊。”

“她说,她也要有自己的‘梦想’。她想去报个老年大学,学学跳舞,学学画画。以前,总觉得没时间,也舍不得钱。”

“她说,这笔钱,就是给您二老,去实现这些‘小梦想’的。”

“她说,我们年轻人,有我们的活法。你们老年人,也该有你们的活法。”

“她说,以前是她想错了。总想把你们,绑在我们身上。”

“以后,不会了。”

林涛说完,我愣在了那里。

我手里捏着那个红包,感觉沉甸甸的。

我转过头,看向方惠。

她正站在玄关处,帮小洁整理衣领。

她没有看我。

但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柔和。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这个跟我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固执,她爱面子,她强势。

但她的心底,比谁都软。

她只是,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学会了,用一种不那么伤人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爱。

“爸,”林涛拍了拍我的肩膀,“收下吧。”

“这是我妈,第一次,主动提出来,不让我们过年去走亲戚了。”

“她说,明年过年,咱们一家人,出去旅游。”

“找个暖和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个年。”

我看着林涛,又看了看远处的方惠。

我点了点头。

“好。”

我把那个红包,揣进了口袋。

那不是钱。

那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我和方惠,和这个家,一个新的开始。

送走了儿子一家,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方惠在厨房里洗水果。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干什么呢?吓我一跳。”她嗔怪道。

“方惠。”我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谢我跟你吵架?”

“不。”我笑了,“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疯’。”

她没说话。

只是把手,覆在了我环在她腰间的手上。

轻轻地,拍了拍。

窗外,又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

年的味道,还在继续。

但这个年,对我来说,已经不一样了。

我,林建国,六十岁。

在退休后的第一个新年,我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出格”的事。

我没有奔忙,没有走亲,也没有收晚辈的红包。

我只是,和我爱的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

吵了一架,又和好了。

吃了几顿,很家常,但很舒心的饭。

然后,一起规划了一个,关于明年的,小小的梦想。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我想要的,年的味道。

也是我想要的,人生的味道。

平淡,真实,而且,带着一点点,自己亲手做的,面条的咸味。

以及,爱人妥协后,那抹笑容的甜味。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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