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右下腹那块地方,开始像被电钻持续打孔。
不是那种吃坏肚子的绞痛,是一种钝钝的、持续升级的、让你怀疑人生的疼。
我正改一个bug,甲方催得像后头有狼在追。
屏幕上的代码扭曲成了无数只张牙舞爪的虫子,在我眼前跳大神。
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把我的T恤后背浸得冰凉。
我寻思,不就是晚上多吃了一桶泡面吗?至于吗?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去客厅倒杯热水。
这几步路,走得像长征。
每一步,肚子里的电钻就往深处多钻一毫米。
客厅的空调开着26度,冷风吹在我湿透的T恤上,我打了个哆嗦。
地板是那种冰凉的瓷砖,脚踩上去,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我室友林溪的房门紧闭着。
她是个护士,作息极其规律,这个点肯定睡得像头猪。
我蜷在沙发上,疼得像只被煮熟的虾米。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该不会是阑尾炎吧?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查症状。
右下腹持续性疼痛,伴有恶心、低烧……
我靠,全中。
我挣扎着想,是打120,还是敲林溪的门?
打120,大半夜的,感觉兴师动众,而且贵。
敲林溪的门……更尴尬。
我俩合租快一年了,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句。
典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上早班时我还没起,她下夜班时我已经睡了。
唯一的交集,就是每月轮流交水电费时,在微信上转个账。
肚子里的电钻好像换了个大号钻头,疼得我眼前直发黑。
去他妈的尴尬!
命重要!
我爬到她门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着特别突兀。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三下,这次带上了哀嚎。
门“咔哒”一声开了。
林溪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她穿着一套皮卡丘的卡通睡衣,和我平时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种白衣天使形象,判若两人。
“江驰?你干嘛?”她声音里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不爽。
“我……肚子疼……”
我话没说完,人就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味,混合着一股好闻的洗发水香气。
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急诊室。
白得晃眼的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
林溪就坐在我床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练的护士服。
她正低头削一个苹果,手法极其娴熟,苹果皮连成一条线,不断。
“醒了?”她头也没抬。
“我……这是阑尾炎?”我嗓子干得像砂纸。
“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再晚来一会儿就穿孔了。”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在床头柜上。
“你现在不能吃,看着吧。”
我:“……”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谢谢你啊,林溪。”我真心实意地说,“医药费……”
“我先垫了三千,押金。”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马上转你!”我挣扎着要摸手机。
“行了,等你手术做完再说吧。”她瞥了我一眼,“你妈电话我接了,跟她说了情况,让她别急。”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妈?
那个能把“阑-尾-炎”三个字,脑补成“绝-症-晚-期”的女人?
“你怎么有我妈电话?”我快哭了。
“你手机没锁屏,她正好打过来,我就顺手接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跟她说就是个小手术,我们医院技术全国领先,死亡率约等于零。”
我谢谢你啊!还“约等于零”!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翻了翻我的病历。
“江驰是吧?准备一下,安排第一台手术。”
我心里一紧。
这么快?
“医生,那个……手术……”我有点语无伦次。
“微创,小手术,别紧张。”医生一脸“你太大惊小怪”的表情。
然后,他看向林溪,语气熟络起来:“林溪,今天你跟台?”
林溪点点头:“嗯,王主任让我跟。”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跟台”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被推进备皮室。
一个男护工拿着个剃刀走进来,一脸公事公办。
我当时就觉得,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马上就要被这把小小的剃刀给刮干净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
林溪戴着口罩和一次性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走了进来。
她对那个男护工说:“你去忙别的吧,这个我来。”
男护工如蒙大赦,溜得比兔子还快。
备皮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我的脸“腾”一下,烧得能煎鸡蛋。
“那个……林溪……要不还是让他来吧?”我声音都发抖了。
“他手重,你皮嫩,待会儿给你刮破了,感染了更麻烦。”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准备着工具,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中午吃什么。
我躺在床上,像一条待宰的鱼。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邋遢?我早上出门是不是忘了刮胡子?我的腹肌是不是已经团结成一块了?
“别动。”她清冷的声音传来。
冰凉的剃刀泡沫涂在我小腹上,激得我一哆嗦。
我能感觉到她靠得很近,她的呼吸,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洗发水的味道。
我尴尬得脚趾都抠出了一座三室一厅。
“那个……平时真不好意思啊,家里弄得比较乱……”我没话找话。
“是挺乱的。”她毫不客气。
“你阳台上那堆外卖盒子,都快长蘑菇了。”
我:“……”
“你书房的椅子上,堆的衣服大概能让你穿一个月不重样。”
我:“……”
“还有,你是不是又偷偷在服务器旁边吃泡面了?上次跟你说了,那个线路老化,有安全隐患。”
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我自以为的“井水不犯河水”,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
我所有的生活陋习,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别紧张,放轻松。”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
“我每天都在做这个,男女都一样,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组织和器官。”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杀伤力极强的话。
“再说了,你夏天在家不就穿个大裤衩到处晃吗?该看的不该看的,早看过了。”
我,当场石化。
感觉不是阑尾要被切掉,是我的天灵盖要被她的话给掀开了。
手术过程我没什么感觉,麻药很给力。
等我再有意识,人已经在病房里了。
伤口被厚厚的纱布盖着,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只有一种钝钝的拉扯感。
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还是林溪。
她就坐在我床边,正在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她的侧脸轮廓格外柔和。
“醒了?想喝水吗?”她放下手机。
我点点头。
她用一根带弯头的吸管,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温水。
“我妈……没来吧?”我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来了,在门口哭了一场,被我劝回去了。”林溪说得云淡风轻。
“我跟她说,你现在需要静养,家属太多影响你恢复,也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我长舒一口气。
林溪,简直是我的救星。
“你手机一直在响,我给你调静音了。工作上的事?”
“嗯,一个项目。”我有点头疼。
“命重要还是项目重要?”她皱了皱眉,“我已经跟你公司领导请过假了,就说你住院了,归期未定。”
“啊?”我大惊,“你怎么知道我们领导电话?”
“你手机里存的‘万恶的资本家’,我猜的。”
我彻底无言以对。
江驰,男,28岁,程序员。
社会性死亡于公元2023年,一个普通的夏夜。
凶手,我的合租室友,林溪。
病房是三人间,另外两张床都是大爷。
左边床的大爷打呼噜像开拖拉机,右边床的大爷晚上说梦话像在作报告。
简直是3D环绕立体声。
林溪好像看出了我的崩溃。
“忍忍吧,单人间都满了。我已经给你排上了,有空的就给你换。”
“多少钱?”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一天一千二。”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伤口更疼了。
“算了算了,我觉得这里挺热闹的,能感受人间烟火气。”我立刻改口。
林溪被我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笑。
平时她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像个没有感情的AI。
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妈还是杀来了。
她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一进门就扑到我床边,眼泪汪汪。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遭这个罪啊!”
左边床的拖拉机大爷和右边床的报告大爷,瞬间被我妈的哭腔吸引,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我尴尬得想用被子蒙住头。
“妈,我没事,就是个小手术。”我压低声音。
“还小手术?都动刀子了还小!”我妈说着,就要去掀我的被子,“让妈看看伤口!”
“别!”我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这时,林溪端着我的早餐走了进来。
一碗白粥,两碟小菜。
“阿姨,您来了。”她礼貌地打招呼。
我妈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溪,眼神像在扫描一个商品。
“你就是小溪吧?哎呀,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家小驰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妈热情地拉住林溪的手。
林溪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热情,有点不自然地抽了抽手,没抽动。
“阿姨,应该的,他是我室友。”
“什么室友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家小驰的救命恩人!”我妈说着,打开了她的保温桶。
一股浓郁的鸡汤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来,小驰,妈给你炖了十全大补乌鸡汤!快喝了补补!”
林...溪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了起来。
“阿姨,”她开口,语气还算客气,“他刚做完手术,肠胃功能还没恢复,现在只能吃流食,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我妈的笑脸僵了一下。
“流食?这粥有什么营养?我们老家都说,动了刀子就要大补,不然元气亏了补不回来!”
“阿姨,这是医嘱。”林溪的语气开始变硬,“如果您非要给他喝,出了问题,比如肠梗阻,我们医院不负责。”
“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我妈不高兴了,“我还能害我儿子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林溪寸步不让。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
我赶紧打圆场:“妈,妈,我听医生的,就喝粥。那鸡汤……要不您和林溪分着喝了?”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结果,我妈更生气了。
“你这孩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妈辛辛苦苦给你炖的汤,你不喝,还给外人喝?”
林溪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阿姨,我不是外人,我是负责他术后护理的责任护士。”
她说完,把粥往我床头柜上一放。
“饭在这里,爱吃不吃。”
然后,转身就走了。
整个病房,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妈愣在原地,一脸的不可思议。
“嘿!这什么态度啊!一个伺候人的小护士,脾气还挺大!”
我气得说不出话。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是她救了我!她垫了医药费,照顾我,还帮你把我劝回去,不然你昨天就要在这里哭一夜了!”
“我那是关心你!”
“你那是添乱!”我终于没忍住,吼了出来。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江驰……你……你为了一个外人,吼我?”
我看着我妈委屈的样子,心里又酸又堵。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但她的爱,有时候真的让人窒息。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
“我不管!这个小护士,不行!太厉害了,以后你娶了她,还能有你好日子过?”
我简直要被我妈的脑回路气笑了。
“妈,你想哪儿去了?我跟她就是合租的室友!”
“室友?孤男寡女住一起,能是什么正经室友?”
我彻底放弃了沟通。
这就是代沟。
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那天下午,林溪再也没出现在我的病房。
来给我换药、量体温的,都是别的护士。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给她发微信道歉。
“对不起,我妈那个人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过了很久,她才回了两个字。
“没事。”
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没底。
到了晚上,我妈总算被我劝回去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拖拉机和报告会的二重奏。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伤口在疼,心里更乱。
大概十一点多,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是林溪。
她没穿护士服,就穿着自己的便服,一件简单的白T恤,一条牛仔裤。
她走到我床边,把一个小保温杯放在柜子上。
“小米粥,养胃的。”她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你……不是生气了吗?”
“我是生气了。”她很坦诚,“你妈说话确实不好听。”
“但我生她的气,跟你没关系。再说,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总不能让你饿死。”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作为室友,我建议你,跟你妈好好沟通一下。边界感,很重要。”
边界感。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是啊,我一直觉得我妈的爱让我窒息,却从来没想过,是我自己没有和她划清边界。
我总觉得,她是长辈,我是晚辈,我应该顺着她。
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换来她一次又一次的得寸进尺。
“谢谢你,林溪。”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不客气。”她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嗯?”
“你……吃饭了吗?”
“没呢,刚下班。”
“我妈那个鸡汤……还在。”我指了指柜子上的大保温桶,“你要不……喝点?”
林溪看了看那个保温桶,又看了看我。
她突然笑了。
“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
她没喝,但也没走。
我俩就着昏暗的床头灯,一人捧着一杯小米粥,慢慢地喝着。
病房里只有拖拉机大爷富有节奏的呼噜声。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呼噜声,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林溪来接我,帮我办了手续,拎着我的东西。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小跟班。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突然发现,她其实挺瘦的,但肩膀却很直。
好像能扛起很多东西。
回到合租的公寓,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除了我的房间。
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阳台上的外卖盒子不见了,椅子上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衣柜里。
连我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都被浇了水,叶子绿得发亮。
“你弄的?”我问。
“不然呢?等着它自己长腿跑了?”林溪把我的包放下,去厨房倒水。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软软的,暖暖的。
“林溪。”
“嗯?”
“那个……医药费,加上你垫的,一共多少钱?我转你。”
“不急。”她把水杯递给我,“等你发了工资再说。”
“不行,必须现在给。”我很坚持。
这是原则问题。
我不想欠她人情,尤其是在我妈说了那些话之后。
我俩为这个事,在客厅里推拉了半天。
最后,她拗不过我,报了个数字。
我用手机银行转了账,多转了五百。
“多的五百,是感谢费。”
“我不要。”她立刻就要给我退回来。
“你必须收下!”我态度强硬,“这是我作为朋友,请你吃饭的钱!等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大餐!”
“朋友?”她挑了挑眉,看着我。
“对……对啊。”我被她看得有点心虚,“不行吗?”
“行啊。”她收回了目光,低头喝水。
“不过,吃大餐就免了。你那个胃,最近还是老实点吧。”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我居家办公,林溪照常上班。
但我们之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她下班回来,会顺手给我带一份清淡的晚餐。
我也会在她上大夜班前,给她煮一碗面。
我们开始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她喜欢看悬疑片,我喜欢看喜剧片。
我俩就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
通常,都是我输。
有一次,我俩在看一部评分很高的国产悬疑剧。
看到一半,我忍不住吐槽:“这个凶手的作案动机也太牵强了吧?就因为老板骂了他一句,他就把老板一家都给灭了?现在的编剧都不带脑子吗?”
林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你没在ICU待过,你不知道,有时候,压垮一个人的,真的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科室,前两天送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互联网大厂的,连续加班一个月,一天在工位上,突然就心梗了。”
“他老婆在抢救室外面,哭得撕心裂肺,说他昨天还在跟她说,等这个项目忙完了,就带她和孩子去海边玩。”
我沉默了。
我突然觉得,我每天在电脑前敲的那些代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工作,那些生离死别,那些无奈和坚持。
聊我的工作,那些改不完的bug,那些和产品经理的斗智斗勇。
我发现,林溪其实不是冷,她只是习惯了把情绪藏起来。
在医院那种地方,如果太感性,自己会先崩溃。
我也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冷冰冰”的姑娘了。
这种喜欢,不是因为她救了我,照顾我。
而是在我最狼狈,最脆弱,最没有尊严的时候,她看到了全部的我。
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就在我纠结着,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那天是个周末,我伤口好的差不多了,正准备大展身手,做一顿“大餐”来兑现我的承诺。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外卖送的生鲜到了。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乔薇。
我的前女友。
她穿着一身名牌,画着精致的妆,手里拎着一个我叫不出牌子的包。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江驰,好久不见。”她冲我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我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我们分手快两年了,删光了所有联系方式,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你怎么来了?”我声音有点干。
“听朋友说,你生病住院了?我来看看你。”她说着,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她像个女主人一样,巡视着我的公寓。
当她看到客厅里属于林溪的那些东西——瑜伽垫,几本医学杂志,一双粉色的拖鞋时,她的眼神,明显变了。
“哟,金屋藏娇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别胡说,她是我室友。”我皱眉。
“室友?”她夸张地笑了一声,“江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玩这种纯情戏码了?一个屋檐下,男男女女的,能是什么纯洁的室友?”
这话,像一根刺,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因为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来看你,是好心。”乔薇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听说你把工作都辞了?也是,身体要紧。不过,你现在没收入,房租、生活费,压力不小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你先拿着花。密码是你生日。”
我看着那张卡,觉得无比刺眼。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说。
“别逞强了,江驰。”她叹了口气,像是在可怜我。
“我们虽然分手了,但毕竟爱过一场。我不能看着你这么落魄。”
“我现在的男朋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做风投的李总。他对我很好,这五万块钱,对他来说,就是一顿饭钱。”
“我说了,我不需要!”我感觉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当年她跟我分手,就是因为觉得我穷,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现在,她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对我进行施舍。
就在我俩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开了。
林溪回来了。
她看到客厅里的乔薇,愣了一下。
乔薇也看到了林溪。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我仿佛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这位是?”乔薇率先开口,带着审视的目光。
“我室友,林溪。”我介绍道。
然后,我又指着乔薇,对林溪说:“这是乔薇,我……前女友。”
林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冲乔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张银行卡。
她的目光,停顿了零点一秒。
乔薇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她笑了,笑得像只得意的孔雀。
“林小姐是吧?你好。我是江驰的朋友,听说他生病了,特地来看看他。”
“江驰这个人,自尊心强。我给他点生活费,他还不肯要。你跟他住一起,应该知道他现在挺困难的吧?你帮我劝劝他。”
林"溪没说话,她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张卡。
我心里一沉。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真的落魄到需要前女友来接济。
然而,她接下来的动作,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她拿着那张卡,走到乔薇面前,递还给她。
“乔小姐是吧?”林溪的语气,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江驰不困难。他的积蓄,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再休养半年。他的专业能力,想找一份比现在薪水更高的工作,易如反掌。”
“第二,他这次住院的费用,一分钱没欠。所有的账单,当天就结清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林溪看着乔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现在,有我。”
“所以,你的关心,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表演的,我们都不需要。请你收回。”
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
乔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得像个调色盘。
她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当面打脸过。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林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和江驰约好了,今天中午他做饭。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就不留客了。”
这是逐客令。
说得客气,但态度强硬。
乔薇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那张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江驰,可以啊你!找了个这么牙尖嘴利的!我看你们能好多久!”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
门被她“砰”的一声甩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看着林溪,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现在,有我。”
“那个……谢谢你。”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谢什么?”林溪恢复了平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去厨房洗手。
“那是我作为室友,应尽的义务。总不能让莫名其妙的人,来破坏我们和谐的合租环境吧?”
我跟进厨房。
“林溪。”
“嗯?”
“你刚才说,‘他现在,有我’,是……什么意思?”我鼓起勇气问。
林溪洗手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靠在水槽边,看着我。
“字面意思。”
“可我们……”
“我们怎么了?”她反问。
“我们只是室友啊。”
“所以呢?”她挑眉,“室友就不能帮你赶走讨厌的前女友了?法律规定的?”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我发现,跟林溪斗嘴,我永远都赢不了。
“可是,你让她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她误会,是她的事。我只在乎,你有没有误会。”林溪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没有。”我小声说。
“那就行了。”她擦干手,“你不是要做大餐吗?还不开始?我都快饿死了。”
看着她转身去冰箱拿菜的背影,我突然笑了。
这个女人,真是……
太可爱了。
乔薇的出现,像一块石头,在我俩之间看似平静的湖面,砸出了巨大的涟漪。
但涟漪过后,湖水,似乎更清澈了。
我开始正视自己对林溪的感情。
那不是病人对护士的依赖,也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冲动。
那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我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成功,或者失败,风光,或者落魄。
这个女人,都会站在我身边。
她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也不会用崇拜的眼神看我。
她只会用一种“我知道你行”的眼神,看着我。
这就够了。
我决定,要追她。
但我一个直男程序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追女孩子。
送花?太俗。
请吃饭?她总说外面的不健康。
送礼物?我连口红的色号都分不清。
我想了半天,决定从我最擅长的地方入手。
林溪之前吐槽过,她们医院的排班系统,特别难用,经常出错。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熬了好几个通宵,给她写了一个全新的排班APP。
界面简洁,操作流畅,还能根据每个人的需求,智能推荐换班方案。
我把APP安装在她的手机上,献宝一样拿给她看。
“当当当当!林溪女士,请看!这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专属排班神器!”
林溪拿过手机,点了几下。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惊讶,再到……
看不出情绪。
“就这?”她抬起头看我。
“啊?”我傻眼了,“这还不够吗?我跟你说,这个算法我优化了好几版,绝对比你们医院那个破系统好用一百倍!”
“所以,你追女孩子,就是给人家写个程序?”
她一句话,直接给我干破防了。
“我……我不是……我就是想帮你解决个问题……”我结结巴巴。
“江驰,”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自作聪明的男人。”
我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完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她把手机还给我,“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我不能用。”
“为什么?”
“我们医院有规定,不能使用未经授权的第三方软件,这涉及到信息安全。”
她顿了顿,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谢谢你。”
“江驰,你是个好人。”
好人卡。
我收到了人生中最不想收到的一张卡。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难道,她真的只把我当室友?
那我之前感觉到的那些暧昧,那些心动,都是我的错觉?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无精打采地坐在电脑前。
林溪上早班,很早就走了。
中午,我收到她一条微信。
是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她们科室的几个小护士,围着一部手机,叽叽喳喳。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我做的那个排班APP的界面。
图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她们都说,想认识一下这个‘神仙程序员’,怎么办?”
我看着那行字,愣了三秒。
然后,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不是不能用,她只是不能“在明面上”用!
她也不是在拒绝我,她是在……
是在给我机会!
我立刻回复:“告诉她们,神仙程序员已经名草有主了!”
发完我就后悔了。
是不是太直接了?
会不会吓到她?
过了五分钟,她回了三个字。
“想得美。”
后面,跟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傻子。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很奇妙的阶段。
像是恋人,但又没挑明。
比朋友更亲密,比室友更暧昧。
我享受这种感觉。
每天都在猜测她的心思,每天都有新的惊喜。
我妈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和林溪的事。
还说她托人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是小学老师,文静,贤惠,知书达理。
我第一次,没有敷衍她。
我很认真地,在电话里跟我妈说:
“妈,我的事,您别操心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是不是那个小护士?”我妈的语气很警惕。
“是。她叫林溪。”
“我不同意!那个姑娘太厉害了,你降不住她!”
“妈,我不是要找个保姆,我是要找个能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战友。”
“什么战友不战友的,过日子,就是要男主外女主内!”
“那是您的观念,不是我的。”
“江驰!你是不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妈,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请你,试着去了解她,尊重她。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妈肯定气坏了。
但就像林溪说的,边界感,很重要。
我不可能,一辈子活在我妈的期望里。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溪。
我以为她会高兴。
结果,她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用告诉我。”
我有点失落。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
“我支持你,但这是你和你母亲之间的课题,需要你自己去解决。我不想成为你们母子矛盾的导火索。”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江驰,一段健康的感情,不是把对方拉进自己的泥潭,而是各自处理好自己的问题,然后,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走到一起。”
我又一次,被她上了一课。
我发现,和林溪在一起,我成长了很多。
我不再是那个遇到问题就逃避,遇到压力就烦躁的幼稚男孩了。
我开始学会思考,学会沟通,学会承担责任。
我开始觉得,我配得上她了。
合租合同,快要到期了。
那天晚上,我俩照例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一部很老的爱情片,《当哈利遇上莎莉》。
看到最后,哈利对莎莉说出那段经典告白时,我转头看向林溪。
她的侧脸,在屏幕光影的映照下,美得像一幅画。
“林溪。”我开口,心跳得厉害。
“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我们的合租合同,下个月就到期了。”
“嗯,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在看附近的房子了。”
我心里一咯噔。
“你……要搬走?”
“不然呢?”她反问,“合同到期了,不搬走,难道等着房东赶人?”
“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续个不一样的合同?”
林溪终于把头转了过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
“不一样的合同?什么合同?”
“比如……《终身合租伙伴协议》?或者,《唯一指定室友合同》?”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林溪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缓缓开口。
“江驰,你知道吗?”
“什么?”
“你刚才的样子,特别像我们科室新来的实习生,第一次给病人扎针的时候。”
“又紧张,又笨拙,还一脸‘我豁出去了’的悲壮表情。”
我:“……”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表白呢!这么严肃的时刻!
“所以呢?你的答案是?”我追问。
“所以……”她拖长了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看你表现咯。”
她说完,嘴角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
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
“看我表现”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这算不算,通过了试用期,进入了考察期?
我凑过去,不死心地问:“那……考察期,多久啊?”
她从电影里分出一丝余光,瞥了我一眼。
“那就要看,你这个‘神仙程序员’,除了会写代码,还会干什么了。”
我懂了。
我彻底懂了。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着她身上那股我早已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洗发水的味道。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去他妈的bug,去他妈的甲方,去他妈的前女友。
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项目,就是“林溪”。
这个项目,没有截止日期,没有KPI考核。
唯一的考核标准,就是她的笑容。
我想,我大概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完成这个项目。
并且,乐在其中。
后来,我妈又来过一次。
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不是鸡汤,是她亲手包的饺子。
她把饺子递给林溪,有点不自然地说:
“小溪啊,阿姨上次……说话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江驰这孩子,从小就犟,能让他这么上心的,肯定是个好姑娘。”
林溪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妈会来这么一出。
我站在旁边,也是一脸震惊。
我妈看着林溪,叹了口气。
“阿姨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就盼着儿子好。”
“以前我觉得,找个文静听话的,他能省心。现在我想明白了,能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才是真的好。”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以后,不掺和了。”
那天,林溪陪我妈聊了很久。
从养生,聊到电视剧,再到社区团购哪个平台的菜更新鲜。
我妈走的时候,拉着林溪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我送我妈到楼下。
“妈,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我妈白了我一眼,“我是看出来了,我要是再不同意,我儿子就真没了。”
“再说了,”她顿了顿,“那天我跟你吵完架,回家一夜没睡着。后来给你们王阿姨打电话诉苦,她说她儿子找了个女朋友,也是个厉害角色,律师,天天把她儿子管得服服帖帖。”
“一开始她也愁,后来发现,她儿子自从跟那姑娘在一起,烟也戒了,酒也戒了,天天健身看书,比以前上进多了。”
“王阿姨跟我说,时代变了,现在的好姑娘,都不好惹。能降住咱们儿子的,才是真本事。”
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我苦口婆心讲的那些大道理,还不如邻居王阿姨的一通电话。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我和林溪的关系,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告白,没有浪漫的仪式。
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就像那碗小米粥,平淡,但暖胃。
我换了一份新工作,965,薪水比以前还高。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她。
我们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根葱应该竖着放还是横着放,争论不休。
我们一起去爬山,我累得像条狗,她却气定神闲,还反过来拉我一把。
我们一起去旅行,在陌生的城市里,手牵着手,看日出日落。
有一次,我们去海边。
晚上,我俩坐在沙滩上,听着海浪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乔薇。
“你说,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问。
“不知道。”林溪靠在我肩膀上,“也不需要知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她选了她的阳关道,你选了你的独木桥。仅此而已。”
“可是,我这独木桥上,现在有你了。”我握紧她的手。
“嗯。”她轻声应着,“所以,你得走稳一点,别把我掉下去了。”
我笑了。
“放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松手了。”
阑尾炎手术的疤痕,已经很淡了。
淡得几乎看不见。
但那场手术,却像一道深刻的印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让我狼狈,让我尴尬,让我社会性死亡。
但也让我,遇到了生命里,最好的那个人。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亲密,不是光鲜亮丽的分享,而是在泥泞里的相互搀扶。
原来最让人心动的,不是惊天动地,而是手术后的那一碗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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