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尧典》是一篇很莫名其妙的文章。
此文篇幅不长,结构也很简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昔在帝尧”至“作《尧典》”,是作为序言介绍本文的来历原由。第二部分,从“曰若稽古”至“鸟兽鹬毛”,概括帝尧的主要功绩事迹。第三部分,是帝尧与四岳、驩兜等大臣的对话,其核心是为了宣扬帝尧禅让天下的盛德。
按照古代大儒流传下来的说法,《尚书》是孔子根据夏商周三代之文辑录编纂的,如果这种说法是准确的,那么《尧典》就应该是根据夏朝所遗留下来的官方资料所编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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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古人流传下来的说法,三代时期史官记录的文字资料主要分为言、事两种,所谓:“左史记言,右史书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
这种说法还是可信的,到春秋战国时期还保存着这样的制度,左史主要记载君王讲的某些重要言论,右史则主要记载君王的某些政治举措和行为。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这种记载是即时性的,即史官在一旁将君王的言、行实时记录下来,而不会是事后的综合性追述。
从《尚书》的内容来看,其主要的组成部分是君王的宣讲或与大臣的对话,少部分内容是一些基础事实的综合性概述,比如《尧典》中描述尧帝“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很明显,这种盖棺定论性的文字,不可能是直接来自于右史记载关于“事”的一手材料。
那么,这一部分相关的内容,大概率上是来自于孔子的著述,而非孔子对于古史文献的辑录。
了解了以上背景,我们再回过头来分析《尧典》的三部分,就可以得出一个很明确的结论:第一部分是孔子的个人创作;第二部分是孔子的个人创作;只有第三部分的“言”才是孔子从古代文献中辑录的,属于可以相信的一手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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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再回过头来看《尧典》第三部分中的对话,会发现这些对话非常奇怪,有一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
对话主要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
帝尧问:“畴咨若时登庸?”
放齐说:“胤子朱启明。”
帝尧说:“吁!嚣讼可乎?”
为了防止翻译的失误对我们的分析产生错误的影响,我们照录原文。上面这段对话的大致内容还是比较清晰的,帝尧让大臣举荐人才负责“若时登庸”,大臣放齐举荐了帝尧之子丹朱,而被帝尧以“嚣讼”为由给否认了。
我们且不论这个负责“若时登庸”的职位到底是什么,可按照正常的逻辑的来说,帝尧让大臣们举荐合适的人选,在放齐举荐的丹朱被否定了之后,应该继续让其他大臣继续举荐才是,可结果是这个话题就这么没头没尾的过去了。
即便是帝尧与放齐的单独谈话被史官记载下来了,可这个尚没有解决的问题总得有个结果吧?可帝尧接下来问的第二个问题,跟上述第一部分的对话却没有半毛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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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对话:
帝尧问:“畴咨若予采?”
驩兜说:“都!共工方鸠僝功。”
帝尧说:“吁!靜言庸违,象恭滔天。”
帝尧说:“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
大臣们都说:“於!鲧哉。”
帝尧说:“吁!咈哉,方命圮族。”
四岳说:“异哉!试可乃已。”
帝尧说:“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孔子所作的总结串联性文字)。
第二部分的大致内容也比较好理解,帝尧让大臣举荐人才负责“采”,帝尧否定了驩兜所举荐的共工。结果,这个关于“采”的议论也没头没尾戛然而止,转而又问起了谁能治理洪水。
所以,不止是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的对话充满矛盾,就连第二部分的两段对话彼此也是莫名其妙,好像这个帝尧就像金鱼一样七秒钟记忆,刚提起的话题转眼自己就忘了。
为了少打几个字,第三部分的文字这里就不引用了,第三部分是帝尧将帝位禅让给四岳,结果四岳举荐了出身低贱的舜,帝尧经过试探以后认可了舜,最终同意将帝位让给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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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尧典》结束。
总结来看,《尧典》中的三段对话,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帝尧前后三次让大臣们举荐人才,除了第三次禅让以外,前两次都是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而且三段对话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当我们了解了《尧典》中对话的取材来源之后,很容易就应该产生一个疑问:作为官方左史记载的帝尧言论,难道仅仅流传下来了这么区区三段吗?
我们且不管帝尧作为历史帝王到底存不存在,可至少《尧典》是把他当作帝王来看待的,那么既然帝尧的言论已经被史官记录了下来,就不可能仅仅流传下了这么三段,而且还都是与举荐人才有关系的。
换句话说,孔子是从他看到的诸多史料文献中,挑选出了上面的三段对话作为《尧典》中的核心内容。
那么,孔子为什么要挑出这么三段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来写《尧典》呢?换个问法,孔子挑选出这么三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呢?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就会发现,上面所选的三段对话当中,所表达的核心思想只有两个字,那就是“禅让”,或者说是任人唯贤而不惟亲。
放齐举荐的尧子丹朱被否定了,驩兜举荐的尧的亲信功臣共工被否定了。另一方面,出身远支庶族的鲧得到了治水的机会(虽然他失败了),而出身低贱的舜则接受禅让获得了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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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孔子所选择的这三段对话,就是要给我们宣扬这样一个道理,即:圣人之治,任人唯贤。
通过这样的剖析,我们可以一窥《尧典》一文的性质,进而窥探到整部《尚书》的性质——即,孔子对三代史料的一手文献进行了裁剪排列乃至润色删改,借以阐述他的政治主张和理论。
换句话说,《尚书》并不完全是一本客观的史书,其历史价值最高的部分是其中的人物语言部分,但即便是这一部分也不能完全相信,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甄别。
至于孔子自己作的那些总结论述性的史迹文字,其可信度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尧典》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书中有一段非常经典简练的文字,用以形容描述帝尧一生的主要功绩:
“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穆,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以前我读《尚书》,每次读到《尧典》开头的这段话都感到很迷惑,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怎么会有如此全面且精细的评价,这种评价是否是真实的,又是怎么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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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参透了《尚书》的性质,再来看这段话就恍然大悟了,这段至善至美的评价实则是对孔子儒学主张的一段综合性的诠释,我们可以将这段话与《大学》中一段著名的话找到一一的对应关系,这种对应关系如下:
“允恭克让,光批四表,格于上下。”——“修身”;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齐家”;
“九族既穆,平章百姓。”——“治国”;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平天下”。
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是儒家对一个士人君子的全部要求。
那么问题又来了,孔子的这个理念是受尧帝一生的经历启发而来的吗?亦或者,《尧典》中这段对帝尧一生功绩的描述,仅仅是为了阐述孔子自己的主张呢?
当然是后者。换句话说,孔子在著述《尚书》的时候,书中的很多综合论述性的文字,实则是为了宣扬阐述自己的理论而杜撰的,是因事设史。
这样的行为,为我们现在研究上古史制造了很大的障碍,以至于至今连帝尧是人是神都没有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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