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双双下岗后丈夫和我离了婚,临走时在米缸里留下一张存折
那本藏在米缸底的存折,我一直没有动。它像一块冰,沉在岁月的最深处,也冻住了我对李建国最后的一点念想。
有时候,我会想,从1990年那个秋天到今天,三十多年的光阴,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走过来的?大概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我林秀英自己的,不肯倒下去的劲儿。
那一年,我和他双双下岗,厂里的红砖墙和高烟囱,一夜之间就成了我们回不去的过往。然后,他跟我离了婚,像甩掉一件不合身的旧大衣。我的人生,就在那个秋天,被拦腰斩断。
故事,要从那个一切还未崩坏,却已满是裂痕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铁饭碗碎了
1990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纺织厂车间里,巨大的轰鸣声像是要把人的魂都给吞进去。空气中飘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我和李建国,就是在这片嘈杂里认识、相爱,然后结婚生子,过了十五年。我们都以为,这轰鸣声会响一辈子,就像我们俩的日子,平淡,却也安稳。
可那年夏天,厂里的风向变了。一些听起来很遥远的词,比如“改革”、“减员增效”,开始像苍蝇一样,在车间里嗡嗡地飞。起初大家都不信,铁饭awan,怎么可能说碎就碎?可渐渐地,一些老师傅开始唉声叹气,一些平日里最爱说笑的姐妹,也变得沉默寡言。那股不安,就像车间里无处不在的棉絮,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李建国在机修车间,是个技术好手,平时沉默寡得像块铁。可那段时间,他回来越发沉默了,连那块铁都好像生了锈。晚饭桌上,我照常给他盛满一碗饭,夹上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只是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们十五岁的儿子李航,正值青春期,对家里的低气压敏感又烦躁,扒两口饭就躲进自己房间里,把门摔得震天响。
“建国,你听说了吗?三车间的王姐,今天办手续了。”我试探着开口,想打破这死一样的寂静。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碗里,仿佛那几粒米饭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你说……这风会不会刮到咱们头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疲惫和烦躁。“整天瞎想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咱们。”他说完,又低下头,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
我没再说话。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个把天大的事都自己扛着,把压力嚼碎了往肚子里咽的男人。他越是说没事,我心里就越是发慌。那段时间,我开始失眠,夜里常常睁着眼睛,听着身边他沉重又不踏实的呼吸声,想到我们这个家,想到儿子李航的学费,想到年迈的父母,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透不过气。
为了省钱,我把家里的伙食标准一降再降。以前隔三差五还能见到的荤腥,现在一个星期也难得吃上一回。李建国没说什么,但李航不干了。有天晚饭,他看着桌上的一盘炒豆芽和一碗青菜汤,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又是这个?妈,我正在长身体,天天吃草怎么行?”
“小航,别不懂事!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压着火气。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厂里要裁人吗?爸,你不是技术骨干吗?怕什么?”他把矛头转向了李建国。
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吃你的饭!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一声怒吼,把李航吼愣了,也把我的心吼得一哆嗦。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很少这样失态。李航红着眼圈,瞪着他爸,然后抓起书包就冲出了家门。我追出去,只看到他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李建国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我默默地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可他和儿子,谁都没有回来吃。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饭桌前,看着那盘没怎么动的炒豆芽,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感觉我们的家,就像一艘在暴风雨里飘摇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
真正的暴风雨,在一个月后,毫无征兆地来了。
那天,厂里的大喇叭通知全体职工开会。我和李建国一前一后地走进那座我们待了十五年的大礼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凝重。厂长站在台上,念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里就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泣或惊呼。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紧紧地攥着衣角。我不敢去看李建国,但我能感觉到他站在我身边的身体,像一尊石雕一样僵硬。
“林秀英。”
当我的名字被念出来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姐妹们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冷,却又麻木得感觉不到。
我浑浑噩噩地站着,直到听到下一个名字。
“李建国。”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他。他的脸在礼堂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张纸。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厂长,眼神里有震惊,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茫然。
我们俩,双双下岗了。我们这个家的两根顶梁柱,在同一天,被齐齐地折断了。
从礼堂回家的路,不过短短十分钟,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两道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沉默地跟在身后。街坊邻居们看到我们,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那种眼神,像针一样,扎得我生疼。
回到家,李建国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像个游魂一样,走进厨房,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拿起锅铲的力气都没有。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那哭声,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绝望。
我们的铁饭碗,就这么碎了。碎掉的,不只是工作,还有我们对生活所有的信心和尊严。
第2章 无声的墙
下岗后的日子,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把人慢慢溺毙。
家里的空间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小到我和李建国两个人待在里面,都觉得拥挤和窒息。他不再是那个每天穿着蓝色工装、身上带着机油味回家的丈夫,我也不再是那个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妻子。我们都成了一无是处的“闲人”,每天面对面坐着,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那段日子,他迷上了抽烟,一天两包都不够。家里那间十几平米的客厅,总是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我说了他几次,让他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也费钱。他只是烦躁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可手里的烟,却一根接一根,从未停过。
我开始出去找活干。那个年代,一个四十岁的下岗女工,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我去过餐厅洗盘子,洗到双手泡得发白起皱;我去过工地给人做饭,被油烟熏得眼泪直流;我还去给人做过保姆,受尽了白眼和苛责。可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没吭过一声。我觉得,只要我还在动,这个家就还有希望。
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看到的都是李建国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或是对着窗外发呆,满地的烟头是他一天活动的唯一见证。我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几十块钱放在桌上,跟他说:“建国,这是我今天挣的,够咱们家一个星期的菜钱了。”
他会看一眼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眼神复杂,然后闷闷地说一句:“辛苦了。”再无下文。
我多希望他能跟我说说话,哪怕是抱怨几句,或者跟我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可是没有。我们之间,仿佛砌起了一堵无声的墙,谁也走不进对方的心里。他有他的骄傲和失落,我也有我的委屈和疲惫。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堵墙,生怕它一倒,连这个家最后的空壳子都保不住了。
家里的气氛,儿子李航是感受最深的。他变得越来越不爱回家,宁可在学校跟同学多待一会儿,也不想回到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老师为此叫我去了一趟学校。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很客气地跟我说:“李航妈妈,我知道你们家里的情况。但是孩子正是关键时期,不能放松啊。他最近上课总是走神,作业也经常不交,这样下去,考高中都危险。”
我低着头,不停地道歉:“老师,对不起,是我们的问题。我回去一定好好跟他说。”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李航说,更不知道该怎么跟李建国说。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那天晚上,我特意用刚挣来的钱,买了块肉,炖了一锅土豆。我想,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把话说开。饭桌上,我给李航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温和地说:“小航,今天你们老师找我了。”
李航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筷子也放下了。
“他说你最近学习不专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妈说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还不是因为你们!”他突然就爆发了,声音又尖又响,“我们班同学都知道我爸妈下岗了!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我爸整天在家跟个活死人一样,你呢?天天出去干那些丢人的活!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是为了谁!”一直沉默的李建国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李航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孝子!滚!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待了!”李航也吼了回去,他抓起门边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门被重重地摔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和李建国,还有一桌子慢慢变凉的饭菜。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来。我哭我的委屈,哭儿子的不懂事,也哭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未来。
李建国没有安慰我。他走回沙发,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烟雾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秀英,别哭了。是我没用,是我这个男人没用。”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就凉了下去。我意识到,压垮他的,不只是下岗,更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责任感的全面崩塌。他把自己封闭起来,用沉默和香烟,惩罚着自己,也折磨着我们。
那堵墙,在我们之间,变得更高,更厚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结。
第3章 最后一根稻草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一天天挨过。我和李建国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我们都说不了三句话。他依旧把自己关在那个由香烟和沉默构筑的世界里,而我,则像一只陀螺,为了生计不停地旋转,从一个零工,到另一个零工。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哥林国强的到来。
我哥在一家效益还不错的单位当个小领导,日子比我们好过得多。他一直担心我,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问问情况。那天,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没打招呼就来了。
当时李建国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到我哥进来,他只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恢复了那副活死人般的模样。
我哥把东西放下,有米,有油,还有给李航买的零食。他看着满屋子的烟味,皱了皱眉,把我拉到厨房。
“秀英,你们这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建国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担忧和责备却很明显。
我苦笑着摇摇头:“哥,别提了。他心里苦,过不去这个坎。”
“过不去也得过啊!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就这么垮了吧?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我哥心疼地看着我,“小航呢?那孩子没受影响吧?”
提到李航,我的心又是一沉。我把前几天在学校和家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哥说了。我哥听完,气得直拍大腿。
“糊涂!你们俩都糊涂!这个时候,更应该振作起来给孩子做个榜样啊!”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这里是五百块钱,你先拿着应急。别苦了自己,也别苦了孩子。”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手心发疼。我推辞着:“哥,这怎么行?你家里也不宽裕……”
“跟我还客气什么?拿着!”我哥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有困难就跟哥说,别一个人硬扛着。”
我们的对话,并没有逃过客厅里那双耳朵。就在我哥把信封硬塞进我口袋里的时候,李建国突然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卧室,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哥尴尬地愣在原地。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李建国的自尊心,比天还大。我哥的接济,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羞辱。
那天我哥没坐多久就走了。他走后,我把那五百块钱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想等李建国出来的时候跟他解释一下。可他一直没出来。晚饭我做好了,去敲门,他也不应。
那一夜,我们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十五年来,第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我哥那五百块钱,彻底砸碎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饭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他的面前,是一碗没动的粥,已经凉了。
我走过去,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抬起头,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是青灰色的胡茬。他看着我,眼神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秀英,我们离婚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以为我听错了,我扶着桌子,勉强站稳,颤抖着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样下去,对谁都是折磨。对你,对我,对小航,都是。”
“折磨?李建国,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家里只是遇到了点困难,你怎么能说出离婚这种话?”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眼泪涌了上来。
“困难?”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不是困难,这是绝路。我没用了,林秀英,我养活不了你们娘俩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每天累得半死回来,还要看我这张丧气的脸。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哥拿着钱来可怜我。”
他的话,句句诛心。我这才明白,他不是不爱了,他是觉得自己不配了。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在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逃避。
“我不离!我死也不同意!”我哭着喊道。
他没有再跟我争辩,只是把桌上的那张纸推到我面前。“我已经想好了。房子留给你们娘俩,厂里分的这套房子,本来就有你一半。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小航跟你,我每个月……会想办法给他寄抚养费的。”
我看着那张纸上用他熟悉的字迹写下的“离婚协议书”五个字,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十五年的夫妻情分,十五年的风风雨雨,最后就浓缩成了这薄薄的一张纸。
“李建国,你看着我,”我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离了?下岗只是个借口,对不对?”
我宁愿相信是背叛,也不愿相信是生活的窘迫,就这么轻易地击垮了我们的婚姻。
他被我的话刺痛了,猛地甩开我的手,眼睛也红了。“林秀英!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我李建国这辈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娘俩!”
说完,他抓起笔,在那张协议书上,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哥那五百块钱,成了压死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4章 米缸里的存折
签下离婚协议后的那几天,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李建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则像个行尸走肉,机械地做着家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都在等,等一个最终的宣判。
儿子李航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吵闹,只是每天默默地吃饭,上学,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有时候,我能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这个家散了,伤得最深的,终究是孩子。
那段日子,我常常在夜里惊醒,然后呆呆地坐着,回忆我和李建国的过往。我想起我们刚进厂时,他还是个青涩的小伙子,我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我们是在厂里组织的联欢会上一见钟情的。他不会说话,就闷头给我削苹果,一个苹果皮,能从头到尾不断。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老实,靠得住。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请了些关系好的同事。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我穿着一件红色的新布衫,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婚后,我们住进了厂里分的这间小小的筒子楼,一住就是十五年。在这里,我们迎来了儿子李航的出生,也在这里,我们经历了生活中的所有酸甜苦辣。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生了重病,高烧不退。他背着我,在及膝深的大雪里,一步一步走到十几里外的县医院。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感觉那么温暖,那么安全。我以为,这个背,可以让我靠一辈子。
我还记得,李航小时候调皮,爬树摔断了胳膊。李建国心疼得整夜整夜不睡觉,守在儿子床边。他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学着给儿子喂饭、擦身。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有担当,多么温柔的一个父亲和丈夫。
可现在,这个曾经为我踏雪、为儿子熬夜的男人,却要抛下我们,独自离开了。
往事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放映。越是回忆,心就越痛。我不明白,为什么十五年的情分,抵不过一次下岗的打击?是我们爱得不够深,还是生活真的太过残酷?
终于,到了去民政局办手续的那一天。
我们俩一路无话,像两个即将上刑场的犯人。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了我们几个问题,问我们是不是自愿离婚,财产和子女抚养问题有没有协商好。
李建国都替我回答了,声音嘶哑,却很坚定。轮到我签字的时候,我握着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我抬头看了一眼李建国,他没有看我,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秋风里打着旋,飘落下来。
我的心,也跟着那落叶,一起沉了下去。我闭上眼睛,一狠心,签下了我的名字。
走出民政局,我们手里各多了一个墨绿色的本子。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冷冷的,打在脸上。
“我……走了。”他低声说。
“去哪儿?”我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去南方看看吧,听说那边机会多。”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塞给我,“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你拿着,给小航买点吃的。”
我没有接。
他把钱又塞回口袋,苦笑了一下。“那我走了。你……保重。”
他转身,没有再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细密的雨幕中。我站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我的头发和衣服,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因为我的心,已经彻底冻僵了。
他走得很彻底。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小小的帆布包。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那个属于他的位置,永远地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迫自己忙碌起来。我告诉自己,为了儿子,我不能倒下。我找了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小饭馆帮厨,晚上去给人家打扫办公室。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到家倒头就睡,这样,我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伤心事了。
李航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跟我顶嘴,放学回家会主动写作业,甚至还会帮我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个破碎的家。
大概是一个星期后,家里的米快吃完了。我拿着米勺,去厨房的米缸里舀米。那口半人高的陶瓷米缸,是当年我们结婚时,我妈送给我的嫁妆。她说,米缸满了,日子就饿不着。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不管多难,我都会让家里的米缸是满的。
我把米勺伸进米缸深处,感觉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以为是米结了块,就用手去扒拉。可指尖传来的,却是一种光滑而坚硬的触感。
我心里一动,把手伸进去,摸索了半天,终于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本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存折。
我愣住了。我们家所有的钱,都由我管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本存折。我颤抖着手,打开塑料袋,翻开了那本崭新的存折。
户主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林秀英。
开户日期,是李建国离开的第二天。
而当我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叁仟元整。
三千块!在1990年,那是一笔巨款!是我们俩在厂里十几年,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全部家当!我一直以为,这笔钱,在下岗后这段时间的开销里,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一分没动,还用我的名字,重新存了起来。
他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办了这张存折?又是什么时候,悄悄地把它藏在了米缸的最底下?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手却重得像有千斤。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离婚协议上,写下自己净身出户;为什么在离开时,身上只带着几十块钱。他不是抛弃了这个家,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把这个家托付给了我。他把所有的钱都留下了,自己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这个男人,他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却又用最笨拙的方式,留下了他最后的温柔和责任。
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米缸前,抱着那本存折,失声痛哭。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绝望和怨恨,而是五味杂陈,是心痛,是酸楚,也是一丝说不清的,被深深刺痛的感动。
第5章 哥哥的劝说
我拿着那本存折,在厨房的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都麻了,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儿子李航还没有回来。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三千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慌。
我把存折重新用塑料袋包好,放回米缸,然后开始做饭。可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锅里,盐放多了,菜也炒糊了。李航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妈就是今天太累了。”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我看着天花板,想着李建国。他把钱都留给了我们,那他自己呢?他一个人在外面,身无分文,要怎么过?他要去遥远的南方,路费从哪里来?到了那边,吃什么,住哪里?
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和自责。我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的异常,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没有给他足够的理解和安慰。如果我能多关心他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现在想这些,都已经晚了。
第二天,我揣着那本存折,去了我哥林国强家。我需要找个人倾诉,需要有个人帮我拿个主意。
我哥和我嫂子正在吃早饭,看到我眼圈发黑、脸色憔悴地闯进来,都吓了一跳。
“秀英,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哥连忙站起来。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存折,放在了桌上。
我哥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一看,也愣住了。“三千块?哪来的?”
我把发现存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嫂子听完,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杯热水,拍着我的背安慰道:“秀英,别哭了。建国他……他心里还是有你们的。他这么做,也是有他的苦衷。”
我哥则显得很激动,他把存折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苦衷?这是什么狗屁苦衷!一个大男人,有困难不想着跟老婆孩子一起扛,玩离家出走,玩净身出户,他以为自己演电视剧呢?这是不负责任!”
“国强,你少说两句!”我嫂子瞪了他一眼。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我哥气不打一处来,“他把钱留下,人走了,好像自己多伟大一样。可他想过没有,秀英一个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光有钱就行了吗?孩子能没有爹吗?”
我哥的话,虽然糙,但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是啊,我缺的不是这三千块钱,我缺的是一个完整的家,是一个能在我累了的时候让我靠一下的肩膀,是儿子需要父亲时那个坚实的身影。
“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哽咽着问。
“还能怎么办?”我哥想了想,说,“两个办法。第一,想办法把他找回来!他不是说去南方吗?给他以前的那些工友、朋友打电话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把他找回来,好好谈谈,日子再难也得一家人一起过!”
我摇了摇头,苦涩地说:“没用的,哥。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是想回来,就不会走得这么干脆了。”
“那就第二个办法,”我哥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指了指桌上的存折,“既然他把钱留下了,就是想让你们娘俩好好过日子。秀英,你也别犯傻,别想着把钱给他送回去。你就拿着这笔钱,给自己和孩子做个打算。”
“做打算?”我茫然地看着他。
“对!你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给人打零工吧?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你得有个自己的营生。”我哥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琢磨着,你以前在厂里食堂帮过厨,你做的那个小馄饨,味道不是挺好的吗?你可以在咱们家附近,支个摊子,卖早点,卖馄饨。本钱不大,也算是个手艺活,起码比你现在东奔西跑强。”
卖馄饨?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做生意。我一个习惯了在工厂里按部就班上班的女人,让我去抛头露面地做买卖,我……我行吗?
“哥,我……我怕我做不好。”我有些胆怯。
“有什么做不好的?事在人为!”我哥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你别怕,前期要置办东西,找地方,哥都帮你。你嫂子也能帮你搭把手。关键是你自己,得先从心里站起来!不能让李建国看扁了,更不能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你要让他们看看,没了男人,你林秀英,照样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哥的一番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是啊,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李建国已经走了,我再怎么哭,怎么怨,他都回不来了。我还有儿子,我得为儿子撑起一片天。
我看着桌上的那本存折,它不再是烫手的烙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嫂子握住我的手,温柔地说:“秀英,你哥说得对。女人啊,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这笔钱,你就当是建国给你和孩子的补偿,也是你们娘俩重新开始的资本。拿着它,好好过日子,把小航培养成人,比什么都强。”
我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变得清晰和坚定起来。
离开我哥家的时候,我的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我把存折紧紧地攥在手里,心里暗暗发誓:李建国,你等着瞧。没有你,我和儿子,一样能过得好。
第6章 第一碗馄饨
下定决心要支个馄饨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千头万绪。那段时间,我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我没有动用李建国留下的那三千块钱。那本存折,被我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压在了箱底。那是我和儿子最后的退路,也是我心里的一道坎。我想向李建国证明,也想向自己证明,不靠他留下的钱,我林秀英一样能站起来。
我拿出了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仅有的一百多块私房钱,作为启动资金。我哥帮我联系了一个木匠师傅,用最便宜的木料,给我打了一辆带轮子的小推车。车子很简陋,但刷上红色的油漆后,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我又去旧货市场,淘来了锅碗瓢盆和几张小板凳。
一切准备就绪,最关键的就是馄饨的味道。我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反复试验。和面、调馅、包馄饨、熬汤底,每一个环节,我都力求做到最好。面皮要擀得薄如蝉翼,肉馅要肥瘦相间,汤底要用猪骨和鸡架小火慢熬。我常常为了一个味道,忙到深夜。
儿子李航看我这么辛苦,也懂事了许多。他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到厨房来帮我。他学着择菜,学着洗碗,有时候还会笨拙地学着包馄饨。虽然他包出来的馄饨奇形怪状,但我心里却是暖的。
有一次,我熬汤熬到睡着了,差点把锅烧干。是李航及时发现,关了火,才没酿成大祸。他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水,轻声说:“妈,你太累了,去睡会儿吧,我看着。”
看着儿子日渐成熟的侧脸,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正在用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凝聚起来。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初冬清晨,我的“林记馄饨”小摊,在巷子口正式开张了。
天还没亮,我就推着小车出了门。寒风刺骨,我冻得直哆嗦,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一整天都开不了张。我把炉子生上火,锅里的高汤冒着热气,驱散了些许寒意。
第一个客人,是早起扫街的王大爷。他看着我的小摊,好奇地问:“秀英啊,你这是……开始做买卖了?”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是啊王大爷,卖点小馄饨,混口饭吃。您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行啊,那就来一碗!”
我赶紧手脚麻利地给他下了一碗馄饨。雪白的馄饨在滚水里翻腾,像一群小小的元宝。捞出来,浇上滚烫的骨头汤,撒上葱花、紫菜和虾皮,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王大爷面前。
他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嘿!你这馄饨,皮薄馅大,汤也鲜!好吃!”
听到他的夸奖,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有了第一个客人,陆陆续续地,一些早起上班的工人和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也围了过来。我的小摊前,渐渐有了人气。我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收钱、下馄饨、调味,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虽然累,但看着客人们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听着他们一句句“味道真不错”的夸赞,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天收摊回家,我数着口袋里那些被汗水浸湿的零钱,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总共卖了二十多块钱。除去成本,净赚了将近十块。
我捏着那来之不易的十块钱,手都在发抖。这点钱,跟我以前在厂里一个月的工资比,不算什么。但这是我靠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挣来的第一笔钱。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我的希望和尊严。
晚上,我用卖馄饨挣的钱,给李航买了他念叨了很久的一本《参考书》,还割了一小块肉。饭桌上,李航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翻着新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妈,我们班同学都说,你做的馄饨是咱们这一片最好吃的。”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妈天天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妈,”他突然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辛苦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所有的劳累和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的馄饨摊,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回头客越来越多,很多人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来我这里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我每天起早贪黑,虽然辛苦,但日子却过得无比踏实。我和李航的生活,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一个下雪的午后,我的摊子前,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我以前在纺织厂的同事,张姐。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秀英,真的是你啊!”她一脸惊喜,“我听人说你在巷子口卖馄饨,还不信呢。没想到你真把买卖做起来了,还做得这么好!”
我笑着给她盛了一碗馄饨:“快坐下暖和暖和。什么做买卖,就是糊口饭吃。”
我们俩聊起了家常。张姐告诉我,厂里很多人下岗后,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她还告诉我一个消息,她说她前几天在火车站,好像看到了李建国。
我的心猛地一揪,手里的勺子都差点掉了。“你……你看清楚了?”
“我也不敢肯定。”张姐说,“那人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胡子拉碴的,又黑又瘦,背着个大包裹,正在排队买去南方的慢车票。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好像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但没理我,就挤进人堆里不见了。我看着那背影,越看越像他。”
听着张姐的描述,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李建国那落魄、孤单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他终究还是走了。带着他那可怜的自尊,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一刻,我对他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7章 岁月的风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它不会让伤口消失,但会让伤口结痂,让你在抚摸那道疤痕时,不再感到彻骨的疼痛。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
我的“林记馄饨”小摊,已经从巷子口的一个流动摊贩,变成了一家临街的小店面。店不大,只能摆下四五张桌子,但每天都是座无虚席。我不再需要起那么早,贪那么黑,还雇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帮忙。日子虽然依旧忙碌,但比起最初,已经安稳了太多。
这五年里,我用卖馄饨攒下的钱,把我们那间小小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添置了新的家具。我还供儿子李航读完了高中,他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他去上大学那天,我把他送到火车站,看着他背着行囊,意气风发地踏上站台,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个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终于长成了男子汉,有了自己的未来。
我的生活,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李建国。这五年,他音讯全无,像是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在南方站稳脚跟,有没有……再成家。
我哥劝过我好几次,让我别再一个人硬撑着,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找个合适的人搭伙过日子。邻里街坊也有热心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有的是丧偶的干部,有的是离异的生意人,条件都比李建国好。
可我一一都回绝了。我不是在等他,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心,好像已经在1990年那个秋天,跟着他一起死了。剩下的这点力气,只想用来好好生活,好好看着儿子成才,再也经不起任何感情上的折腾了。
关于李建国的消息,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从一个老乡的口中听到的。
那位老乡也是早年去南方闯荡的,最近才回来。他来我店里吃馄饨,认出了我。闲聊中,他无意中提起了李建国。
“秀英姐,你还记得李建国吗?就是以前机修车间的那个。”
我的心咯噔一下,故作平静地问:“记得,怎么了?”
“唉,别提了,那家伙,命苦啊。”老乡叹了口气,说,“他刚到南方那会儿,什么苦都吃过。在工地上搬过砖,在码头上扛过包,后来好不容易进了个小厂子,结果没干两年,机器出了事故,一条腿给砸断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碗差点摔在地上。
“腿……腿断了?那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
“后来厂子赔了点钱,就把他打发了。他一个残疾人,也找不到什么好活,就靠着那点赔偿款,在城中村租了个小房子,帮人修修自行车、打打气过日子。我前年回去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人瘦得脱了相,头发都白了一大半,看着比我还老。身边也没个人照顾,孤零零的,可怜得很。”
老乡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腿断了”、“头发都白了”、“孤零零的”。
我强撑着给老乡结了账,送走了他。然后,我关上店门,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现在的生活。我想过他可能发了财,衣锦还乡;也想过他可能早已另娶他人,儿女绕膝。我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过得这么惨。
那个曾经那么骄傲,那么要强的男人,那个宁愿跟我离婚,也不愿接受我哥五百块钱接济的男人,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异乡,拖着一条残腿,是怎么熬过来的?在他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离开的决定?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和悲凉。我们都曾是生活的失败者,只是他选择了一条比我更惨烈、更孤独的路。我们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走向了各自的命运。
那天晚上,我给李航打了电话。我把李建国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李航才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妈,我知道了。等我放寒假,我……我想去看看他。”
“好。”我哽咽着答应。
挂了电话,我走到卧室,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我拿出那个用红布包裹的存折,轻轻地抚摸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存折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那个数字“叁仟元整”,依旧那么清晰。
这笔钱,我终究还是一分未动。
第8章 不动的存折
李航放寒假回来,比在学校时又高了,也更沉稳了。我们母子俩坐在一起,商量着去南方看李建国的事。
“妈,你跟我一起去吧。”李航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犹豫了。去见他?以什么身份呢?前妻?还是一个可怜他的故人?我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相见,除了尴尬和心酸,还能剩下什么?
“我就不去了。”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小航,你长大了,有些事,应该自己去面对。你替我……替我多看看他,问问他身体怎么样,缺不缺什么。”
我从箱底拿出了那本存折,连同我又重新存进去的两千块钱,一共五千块,一起交给了李航。
“把这个带给他。”我说,“告诉他,这不是我给他的,这是你这个做儿子的,孝敬他的。”
我怕他不要,所以撒了个谎。我知道,以他的脾气,如果是我的钱,他宁可饿死,也绝不会收。但如果是儿子的心意,或许他会接受。
李航拿着那本厚厚的存折,眼圈红了。“妈,这些年,你太不容易了。”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好,妈就不辛苦。”
李航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开得很慢。我的心,也跟着那列火车,一路颠簸,一路牵挂。
一个星期后,李航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看到他瘦了,也黑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复杂和沉静。
我们坐在灯下,他跟我讲起了这次南方的行程。
他按照老乡给的地址,在那个脏乱的城中村里,找到了李建国的修车摊。那只是一个在墙角搭起的简陋棚子,李建国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费力地给一个破旧的自行车轮胎补胎。他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背也驼了,一条裤腿空荡荡的,看着让人心酸。
李航站在他面前,叫了一声“爸”。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看到李航的那一瞬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是不知所措。他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父子俩十年未见,重逢的场面,没有抱头痛哭,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航说,他在那里待了三天。他帮着父亲修车,给他收拾那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出租屋,带他去小饭馆吃了顿好的。李建国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看着李航,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欣慰。
“他问起你了。”李航低声说,“他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的心颤了一下。“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很好。我说你开了个馄饨店,生意很好,把我供上了大学。我说你很能干,很坚强。”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那……钱呢?他收下了吗?”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李航摇了摇头。
“他说,这钱,他不能要。他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们娘俩,没脸花这个钱。他让我把存折带回来,还给你。”李航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原封不动的存折。
“他还说,”李航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说,让我好好孝顺你。他说,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李航告诉我,在他临走的时候,李建国拄着拐,把他送到了巷子口。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李航手里。
李航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碎的钞票,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一堆毛票,加起来,一共是五十三块六毛钱。
“他对我说,‘爸没本事,身上就这么多了,你拿着,在路上买点吃的’。”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那个男人,他穷困潦倒到如此地步,却还在用他仅有的方式,努力地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他的爱,笨拙,沉默,甚至带着一些可笑的执拗,却也沉重得让人心疼。
从那以后,李航每年寒暑假,都会去看他。给他带去我亲手做的腊肉和香肠,给他买新衣服,陪他说说话。而李建国,也每次都会在李航临走时,把他修车挣来的零钱,塞给李航。
我们和李建国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我们谁也不提过去,谁也不提复婚。我们就像两条曾经交汇,如今却已分开的河流,远远地望着对方,各自在自己的河道里,平静地流淌。
那本存折,依旧被我放在箱底。它不再是一块冰,也不再是一道伤疤。它像一本厚重的书,记录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也见证了一个普通男人,在尊严和现实的夹缝中,所做出的无奈而悲壮的选择。
如今,我的馄饨店已经交给了李航打理,他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身边。他说,他想守着我,守着这个家。
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搬个椅子,坐在店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气中飘着骨头汤的香气。我知道,生活或许永远不会完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只要米缸里有米,锅里有汤,身边有亲人,那日子,就总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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