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妻子林秀英颤抖着说出那个埋藏了五十年的秘密时,我才终于明白,1969年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婚房里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她。
五十年的光阴,像是一条浑浊的河。我在这头,秀英在那头,我们看似相敬如宾,养大了儿子,熬白了头发,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我无数次在深夜里凝视她熟睡的侧脸,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那个荒唐的新婚之夜,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不碰,它就安安静静地待着,一碰,就牵动着五脏六腑都疼。
我以为这是一场漫长的、心照不宣的背叛,是一辈子都等不来答案的谜。直到老宅拆迁的消息传来,这根刺才被命运的手,狠狠地、连根拔起。
一切,都要从1969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说起。
第1章 新婚之夜的陌生人
1969年的冬天,格外冷。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我们陈家的老院子里,却是一片红火。墙上贴着红双喜,窗户上是我托人剪的窗花,屋檐下挂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在风雪里摇摇晃晃,映得雪地都泛着一层暖光。
我叫陈建国,二十二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车工。经人介绍,认识了隔壁公社的林秀英。她是个好姑娘,话不多,眼睛总是水汪汪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在那个年代,能娶上这么一个清秀本分的媳妇,是我天大的福气。
婚礼办得很简单,请亲戚邻里吃了顿饭,闹哄哄地把我俩送进新房,这就算礼成了。
新房是我爹妈腾出来的东厢房,特意粉刷了一遍,还打了套新家具。空气里弥漫着石灰和桐油的味道,混杂着宾客们身上带来的烟酒气,闻着有点呛,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送走了最后一波闹洞房的年轻人,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秀英两个人,还有炕上那对崭新的龙凤枕头。煤油灯的火苗“噼啪”地跳动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墙上,轻轻晃动。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长这么大,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正经牵过。虽然白天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给秀英戴过红花,也并排站着鞠过躬,但那和现在独处一室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胸口。
秀英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比我还要紧张。她的脸颊红得像窗花纸,连耳根都透着粉。
我搓了搓手,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那个……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吧?”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她“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脱了外衣,吹灭了灯,摸黑上了炕。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雪地反射的微光。我小心翼翼地躺下,和她隔着一尺远的距离,连呼吸都放轻了。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能听到她细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脑子里一片空白。爹妈没教过我这些,厂里的老师傅们倒是会说些荤段子,可真到了自己身上,那些话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只剩下铺天盖e地的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静得可怕。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朝她的方向挪了挪,试探着想去牵她的手。
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却猛地缩了一下,身体绷得紧紧的。
“建国……”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咯噔,以为是自己太鲁莽,吓着她了。“秀英,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是……”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我害怕。”
“怕啥?”我有些不解,“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你别怕。”
“我就是怕……”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能不能……让我妹妹来陪我一下?”
我整个人都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让妹来?”
她妹妹林秀兰,我见过几次,比她小两岁,性格活泼外向,跟秀英完全是两个性子。可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叫小姨子来算怎么回事?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秀英,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不合规矩。”我耐着性子劝道。
“我就让她来陪我说说话,给我壮壮胆,一会儿就让她走。”她的语气里带着恳求,甚至有些绝望,“建国,求求你了,不然我……我今晚会睡不着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恐惧和无助。那不是新嫁娘的羞涩,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恐慌。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听着她近乎哀求的声音,心一下就软了。
我叹了口气,从炕上爬起来,重新披上衣服。“她住哪屋?”
“西……西厢房,跟我爹妈一起。”
我点点头,摸索着下了地,趿拉上鞋,打开了房门。
一股夹着雪花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月光洒在上面,白得晃眼。我缩了缩脖子,快步朝西厢房走去。
敲开门,是老丈人披着衣服来开的。他看到我,一脸惊讶。我含糊地解释说,秀英有点认床,想让秀兰过去陪她说说话。老丈人虽然眼神里满是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转身把秀兰叫醒了。
林秀兰睡眼惺忪地跟着我往新房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姐也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怕黑。”
我没接话,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新房,秀兰一进去就熟络地爬上炕,钻进了被窝,和秀英紧紧挨在一起。我站在地当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
“姐夫,你快上来啊,地上多冷。”秀兰倒是毫不客气地招呼我。
我磨磨蹭蹭地上了炕,躺在最外侧,离她们姐妹俩远远的。
隔着秀兰,我能听到秀英和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她们说的是家乡的方言,声音又轻,我听不太真切。渐渐地,秀...英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下来,不再那么急促了。
夜深了,风雪也小了。我听着身边两个均匀的呼吸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荒唐,憋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忽然,我感觉到身边的秀兰动了一下,似乎是下了炕。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从另一侧挤了过来,紧紧地贴着我。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是秀英。
她……她不怕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凉,还在微微发抖,但握得很紧。
我心里的那点不快和憋屈,瞬间就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散了。我觉得,她终于接受我了。我的紧张也一扫而空,剩下的全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本能和温柔。
那一夜,很漫长,也很短暂。
我以为,我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身边的人还在熟睡,呼吸均匀。我侧过身,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想好好看看我妻子的脸。
可当我看到那张脸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睡在我身边的,不是林秀英。
是她的妹妹,林秀兰。
第2章 看不见的墙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秀兰?秀英呢?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屋里陈设依旧,炕的另一头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门口的棉鞋也只有一双。秀英……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者说,她昨晚真的回来过吗?
炕上的林秀兰被我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到我铁青的脸色,她似乎也吓了一跳,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姐夫……我……”她咬着嘴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你姐姐呢?”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姐……她昨晚就回西屋了。”
“昨晚?”我死死地盯着她,“什么时候?”
“我……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秀兰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我浑身发冷。昨晚那个主动靠近我、握住我的手、和我……和我……的人,竟然是秀兰?
荒唐!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愤怒、羞辱、困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想大声质问,想把桌子掀了,想冲到西屋去把林秀英揪出来问个清楚。
可我不能。
门外已经传来了我娘烧火做饭的声响,邻居家的鸡也开始打鸣了。这要是闹起来,我们陈家和林家的脸就都丢尽了。在那个年代,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穿好衣服,马上回你屋去。”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记住,昨晚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秀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说不清的愧疚。她胡乱地穿上衣服,连鞋都没穿好,就逃也似的跑出了新房。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可我的世界却是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我娘在门外喊我吃早饭。我应了一声,机械地穿上衣服,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早饭桌上,气氛诡异。
爹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多问。秀英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一次也没抬头看我。我也没有看她,只是盯着自己碗里的那点米粒,食不下咽。
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漫长、最压抑的一顿。
从那天起,我和秀英之间,就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白天,在人前,我们扮演着一对恩爱的夫妻。我照常上班,她操持家务,孝敬公婆,挑不出一点错。她确实是个好媳妇,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对我爹娘也尽心尽力。
可一到晚上,回到我们自己的房间,那道墙就变得坚不可摧。
我们睡在同一张炕上,却泾渭分明。她总是背对着我,把自己蜷缩在炕的最里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我尝试过几次,想和她聊聊,想问清楚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每次我一开口,她就浑身僵硬,用沉默来抗拒。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胳膊,问她:“秀英,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眼泪像滚烫的油,滴在我的心上,灼得我生疼。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还能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闹开了,毁掉的是两个家庭,还有三个年轻人的一辈子。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压在心底,让它在岁月里慢慢腐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秀兰很快就嫁人了,嫁到了邻县,离得不远。每次她回娘家,都会顺道来看看我们。她对我,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敬畏。而秀英对她,却好得有些过分。每次秀兰来,秀英都像是变了个人,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把家里好吃的好用的,都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塞。
我看着她们姐妹情深的样子,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陈雷出生了。
儿子的到来,给这个沉闷的家带来了一丝亮光。秀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对我,依旧是不冷不热。我们之间,除了孩子,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我拼命地加班,钻研技术,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又提了车间副主任。我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秀英,我想,就算没有爱情,我也要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让她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外人眼里,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丈夫上进,妻子贤惠,儿子聪明懂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幸福的表象下,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内核。
那道墙,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厚,越来越高。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女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那个新婚之夜,她和她妹妹,到底在谋划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幽灵,纠缠了我半辈子。
我以为,它会跟着我一起进棺材。
直到五十年后,老宅拆迁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潭死水。
第3章 拆迁款与旧伤疤
一晃眼,五十年过去了。
我和秀英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儿子陈雷也早已成家立业,给我们添了个活泼可爱的孙子。我们从机械厂的职工宿舍,搬进了陈雷给我们买的楼房,生活安逸平淡。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我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轻易不去触碰。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直到我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天。
然而,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份平静。
电话是村委会打来的,通知我们,当年我们结婚的陈家老宅,连同整个村子,都要拆迁了。按照政策,我们家那座老院子,可以分到一笔一百二十万的拆迁款。
一百二十万,在2019年,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陈雷和儿媳王倩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回来,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爸,妈,这可是大好事啊!”陈雷兴奋地搓着手,“这笔钱下来,咱们可以换套大点的房子,再给小宝存点教育基金。你们二老也能踏踏实实地享享清福了。”
王倩也附和道:“是啊,爸妈,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这钱怎么安排,你们拿主意,我们都听你们的。”
我看着儿子儿媳孝顺的样子,心里也感到一阵暖意。这大半辈子,虽然婚姻生活不尽如人意,但能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儿子,也算是老天对我的补偿了。
我抽了口烟,缓缓说道:“这钱,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祖产,按理说,我们老两口拿一半,剩下的一半,你和小倩拿着,改善改善生活。”
这是一个再公道不过的分配方案,陈雷和王倩都没有异议。
可一直沉默不语的林秀英,却突然开口了。
“不行。”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让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她。
我皱了皱眉:“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秀英抬起头,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笔钱,要分给秀兰四十万。”
“什么?”陈雷第一个叫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妈,你没说错吧?给小姨四十万?凭什么啊?这是咱们陈家的老宅,跟小姨有什么关系?”
王倩也觉得难以理解,但说话还算委婉:“妈,我知道您跟小姨感情好,平时多接济她一些我们都没意见。但这可是四十万,不是小数目,这么做……不合情理啊。”
是啊,不合情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道尘封了五十年的伤疤,仿佛被她这句话狠狠地揭开,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五十年来,她对她妹妹的好,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姐妹情分。秀兰家盖房子,她偷偷拿了两万块钱积蓄过去;秀兰的儿子上大学,她包了个五千块的大红包;甚至秀兰家买彩电、买冰箱,她都抢着付钱。这些年,她贴补给秀兰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了。
过去,因为数额不大,又是我们夫妻俩的钱,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她贴补娘家了。
可这次是四十万!而且是祖产的拆迁款。
“林秀英,”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秀英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她的沉默,彻底点燃了我压抑了五十年的怒火。
“又是这样!”我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每次一问到妹的事,你就是这副样子!不说话,不解释!你到底欠了她什么?值得你这样掏心掏肺,甚至不顾自己的儿子孙子?”
“爸,您别生气。”陈雷赶紧过来给我顺气。
“我能不生气吗?”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问问!这些年她是怎么对你小姨的!现在连祖宗留下的房子,她都要分出去一大块!林秀英,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同意!一分钱都不会给!”
屋子里的空气,紧张得仿佛要爆炸。
陈雷和王倩面面相觑,显然被我们之间突然爆发的激烈冲突吓到了。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跟秀英红过脸。在他们眼里,我们虽然不怎么亲昵,但一直相敬如宾。
秀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陈建国,这笔钱,我必须给她。”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固执,“如果你们不同意,那……那我们就离婚。我那份,我自己拿去给她。”
“离婚”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陈雷和王倩也愣住了。
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夫妻,现在孙子都上小学了,她竟然为了她妹妹,为了这四十万,要跟我离婚?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女人,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十年的妻子,突然觉得她无比的陌生。
五十年前那个新婚之夜的谜团,和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要求,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今天,必须要做个了断了。
第4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好一个离婚。”
我气得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悲凉。我指着林秀英,手抖得不成样子:“为了妹,你连这个家都不要了?林秀英,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陈雷和王倩彻底慌了神。
“妈!您胡说什么呢!”陈雷急得满头大汗,转头去劝秀英,“不就是钱吗?有话好好说,怎么还提离婚了?您和我爸都这把年纪了,闹给谁看啊!”
王倩也赶紧拉住秀英的胳膊,柔声劝道:“妈,您消消气。爸也是一时情急,您别往心里去。小姨那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总不能为了这个伤了您和爸几十年的感情啊。”
可秀英却像铁了心一样,甩开了王倩的手。她站起身,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和躲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陈建国,我没有胡说。这四十万,我给定了。你要么同意,要么,我们就去办手续。”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动摇,一丝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我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赌气,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愿意为了她妹妹,放弃我们五十年的婚姻,放弃这个完整的家。
压抑了半个世纪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行啊,林秀英,你可真行!”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今天咱们就把话说开了。我也想问问你,你到底欠了林秀兰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我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她。
“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你就处处向着她!家里有点好东西,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工资,你眼都不眨就拿去贴补她!现在连祖产你都要分给她!你把我和陈雷当什么了?把你这个家当什么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
陈雷想上来拉我,被我一把推开。
“你别管!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我指着秀英,又转向陈雷,“你也听着!心里,从来就没有这个家!她心里只有她妹妹!”
秀英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说不出来是吗?”我冷笑一声,心中的那根刺再也藏不住了,带着血和脓,被我硬生生拔了出来,“那我替你说!你是不是觉得亏欠她?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她?因为五十年前,我们新婚的那个晚上,你把她推进了我的被窝!”
轰!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雷和王倩的表情,瞬间从震惊变成了骇然。他们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他们的母亲,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而林秀英,则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浑身剧烈地一颤,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她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你……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颤抖。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看着她,只觉得心脏一阵阵抽痛,“我陈建国是傻,是老实,但我不是瞎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身边躺的是谁,我分不清楚吗?”
“我忍了五十年,林秀英!我为了这个家,为了陈雷,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我把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整整五十年!我以为,时间长了,你总会对我有点愧疚,总会把心放在这个家里。可我没想到,到头来,在你心里,我,这个家,还比不上你那个妹妹!”
“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我像一头被困了太久的野兽,发泄着积攒了半生的痛苦和怨恨。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积压了五十年的委屈。
陈雷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煞白。他看看我,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的母亲,似乎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真相。
“爸……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林秀英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发泄完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空虚。
我看着她瘦弱的、颤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争吵有什么用呢?质问又有什么用呢?五十年的隔阂,已经深到无法逾越。
“离婚吧。”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这房子,你和陈雷他们住。拆迁款,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从此以后,你和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再也不管了。”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林秀英越来越大的哭声,和儿子儿媳惊慌失措的呼喊。
我没有回头。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落下,华灯初上。
我想了很多。想那个荒唐的新婚之夜,想这五十年来我们相敬如“冰”的婚姻,想秀英对她妹妹异乎寻常的好,想她今天为了四十万块钱不惜和我离婚的决绝。
愤怒过后,是深深的困惑。
我不明白。如果她真的不爱我,甚至厌恶我,为什么还要为我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一辈子?如果她心里有愧,为什么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偏袒她妹妹?
这一切的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就在我准备起身回家,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夫,我是秀兰。你……你能不能来一趟我家?我姐……她在我这里。”
第5章 迟到五十年的真相
接到林秀兰的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
秀英去找她了。
也好,该来的总会来。有些话,当着所有人的面,或许才能说得清楚。
我打了个车,按照秀兰给的地址,去了她家。她家住在城郊的一个老小区,房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开门的是秀兰。她也老了,眼角的皱纹很深,头发花白。看到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哀求。
“姐夫,你来了。”她侧身让我进去。
我“嗯”了一声,走进客厅。
林秀英正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还在哭。她的外甥,也就是秀兰的儿子也在,看到我进来,尴尬地站起身,叫了声“大姨夫”,然后就找了个借口躲进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说话,只是拉了张椅子,在秀英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秀兰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手边的茶几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说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到底为什么?今天,我要一个答案。”
秀英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痕,看起来憔...悴不堪。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建国,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打断了她,“我要听实话。”
秀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里多了一丝悲戚的平静。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把秀兰推给你的。”
我皱起了眉,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
“建国,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身体一直不好,生下秀兰没几年就走了。我们姐妹俩,是爹一手拉扯大的。”
我点点头。这些情况,我都知道。
“我们那个村子,你也知道,穷,也乱。爹要下地干活,顾不上我们。我从小胆子就小,怕黑,怕打雷,怕村口那几条野狗。每次害怕,都是秀兰陪着我。”
“她比我小两岁,胆子却比我大得多。有一次,村里几个半大的小子欺负我,抢我的红薯干,是她抄起一根木棍冲上去,把那几个小子打得头破血流。她自己也被推倒在地,磕破了膝盖,流了好多血,回家愣是一声没吭。”
秀英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叙述,沉了下去。
“还有一次,是……是那年夏天,我十四岁,秀兰十二岁。我们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邻村的一个光棍……他……他喝多了酒,把我们堵在了小树林里……”
说到这里,秀英的声音开始颤抖,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我心里一紧,隐隐猜到了什么。
旁边的秀兰,也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他……他想对我……对我……”秀英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出了痛苦的抽泣。
“是我姐把我护在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秀兰,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通红。
“那个,他抓着我姐的头发,要拖她走。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他头上流了血,松开了我姐,反过来就抓我……我姐吓坏了,她拼命地捶他,咬他,可她力气太小了,根本没用……”
“后来呢?”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秀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空洞的麻木:“后来……后来他把我拖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我姐……我姐就疯了一样地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等她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个已经跑了。我……我就一个人躺在玉米地里,衣服被撕破了,身上全是伤……”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无法想象,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在那个年代,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噩梦。
“那……那后来呢?那个呢?”我艰难地问道。
“他跑了,再也没回来过。”秀英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充满了恨意,“我们报了警,可那时候……根本找不到人。爹怕这事传出去,我们姐妹俩这辈子就毁了,就让我们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说。”
“从那以后,秀兰就变了。她不爱笑了,也不爱出门了,晚上总是做噩梦,喊着‘别碰我’。而我……我得了病根,我怕……我怕男人。一有男人靠近我,我就浑身发抖,喘不上气,像是要死了一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新婚之夜那不正常的恐惧,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
“所以……新婚那天晚上……”我的声音干涩。
“是我求她的。”秀英看着我,泪水再次涌出,“建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那天晚上,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一想到……一想到要跟你……我就想起那片玉米地,想起秀兰的哭喊声……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怕你不高兴,怕你退婚,怕我们林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就想到了一个最蠢、最混蛋的办法。我想……我想让秀兰替我……我觉得,是我害了她,她替我受了那么大的罪,我……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求她,我说,就这一次,帮帮姐姐。以后,陈建国就是你亲姐夫,他会一辈子对我们好的。秀兰她……她心软,她看我哭得快要死了,就……就答应了。”
“那天晚上,等她从屋里出来,我们就抱在一起,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就跟她说,这件事,就是我们姐妹俩的秘密,要带进棺材里。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我只能用一辈子来补偿。”
真相,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被揭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以为的背叛,我怨恨了五十年的背叛,原来背后,是这样一段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
她们不是在算计我,她们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扭曲的方式,互相救赎。
秀英欠秀兰的,是一辈子的清白和安宁。
所以她要用一辈子去偿还。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给秀兰,她毫无底线地偏袒秀兰,甚至不惜用离婚来威胁我,也要把那笔拆迁款分给秀兰。
因为在她心里,那不是钱,那是她欠下的债,是她赎罪的方式。
而秀兰,那个在我记忆中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女孩,那个新婚之夜后对我总是毕恭毕敬的小姨子,她又承受了什么?
她替姐姐承受了最可怕的伤害,又为了姐姐所谓的“幸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夜晚,把自己交给了我这个陌生的姐夫。这五十年来,她守着这个秘密,看着自己的姐姐对我心怀愧疚,看着我对她心存芥蒂,她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泪流满面的老人,心中那堵积压了五十年的怨恨之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心疼和酸楚。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受害者,在这场悲剧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6章 冰墙消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林秀兰家的。
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秀英和秀兰哭泣的脸,和那个被尘封在玉米地里的、黑暗的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晕。
五十年的怨,五十年的恨,五十年的隔阂,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一直以为,是秀英不爱我,是她背叛了我。我用“受害者”的身份,把自己包裹起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同时又在心里对她进行着长达半个世纪的审判。
可我错了。
她不是不爱,她是不能。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被恐惧和愧疚折磨了一辈子的、惊恐的小女孩。
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冷漠和疏离,却从未想过去探究她内心深处的伤口。我甚至在她最需要理解和安慰的时候,用冷漠和沉默,亲手加固了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
回到家时,已经快半夜了。
客厅的灯还亮着,陈雷和王倩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忧。看到我回来,他们赶紧站了起来。
“爸,您去哪儿了?妈她……”陈雷焦急地问。
“呢?”我打断了他。
“在……在屋里。”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卧室。
推开门,秀英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身影在台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和瘦小。听到开门声,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沉默了很久,我轻轻地开了口。
“秀英。”
她的身体又是一颤。
“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她心里那片死寂的湖。
她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委屈,是释放,是积攒了半个世纪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再也控制不住,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后背。
这是我们结婚五十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没有情欲,没有算计,只有两颗饱经沧桑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那道隔绝了我们半个世纪的冰墙,在这无声的拥抱和汹涌的泪水中,悄然消融。
“对不起……建国……我对不起你……”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我早点知道……”
如果我早点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也许,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环境下,我同样会手足无措。但至少,我不会让她一个人,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孤独地走了五十年。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
她断断续续地,把那些压在心底的、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痛苦,都告诉了我。她说起那个下午之后,秀兰是怎样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她说起她对男人的恐惧,是怎样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她说起她嫁给我时的绝望,和对我这个无辜的人的深深愧疚。
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新婚之夜,把秀兰拉下了水。她觉得是自己亲手毁了妹妹的第二次人生。所以,她要用尽一切去补偿她。
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天快亮的时候,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五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此安详,眉头不再紧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我看着她苍老的睡颜,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天,我把陈雷和王倩叫到跟前,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两个孩子听完,都沉默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心疼。
“爸,妈……还有小姨,她们……她们太不容易了。”王倩红着眼圈说。
陈雷这个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他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爸,对不起,昨天……我不该那么说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是爸没做好,让你们妈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关于拆迁款的事,再也没有了争议。
我们一家人商量后,做出了决定。一百二十万里,我们拿出六十万,四十万给秀兰,另外二十万,以我们老两口的名义,成立一个小的家庭基金,专门用来帮助家族里遇到困难的女性亲属。剩下的六十万,陈雷和王倩拿三十万,我们老两口留三十万养老。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秀英时,她愣了很久,然后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记忆里,她五十年来,笑得最灿烂的一次。没有了愧疚和负担,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第7章 老宅里的告别
几天后,我约了林秀兰,我们两家人,一起回了一趟即将拆迁的老宅。
车子停在村口,我们步行进去。村子已经搬空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显得有些萧瑟。我们的老院子,在村子的最东头,院墙已经有些斑驳,但那扇红漆木门,还顽强地立在那里。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生了锈的铜锁。
“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还有我们当年结婚时砌的石桌石凳。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秀英和秀兰手牵着手,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眶都红了。
陈雷和王倩则带着孙子,在院子里好奇地打量着,对他们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存在于父母口中的、遥远的故事发生地。
我带着他们,一间屋一间屋地走。
东厢房,是我们的婚房。里面的家具早已搬空,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阳光透过破了洞的窗花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在这间屋子中央,仿佛还能看到五十年前那个冬夜,那个紧张无措的年轻人,和那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女孩。
“姐夫,”秀兰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当年的事……对不起。”
我转过头,看着她。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我摇了摇头,温和地笑了笑。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秀兰,这些年,你也苦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一声“苦”,或许是她等了五十年的理解和释怀。
秀英走了过来,一边帮妹妹擦眼泪,一边对我说:“建国,谢谢你。”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像过去那样冰冷,带着一丝暖意。“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在西厢房,秀英从一个旧木箱的夹层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对银手镯,样式很旧了,但擦拭得很亮。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秀英把手镯分别戴在了秀兰和王倩的手上,“当年,我没脸戴。现在,物归原主。一个给妹妹,一个给儿媳。我们林家的女人,以后,都要好好的。”
秀兰和王倩看着手上的镯子,都哭了。
我们把那张六十万的银行卡,交到了秀兰的手里。
她说什么都不要,一个劲儿地往回推。
我按住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秀兰,这钱,你必须收下。这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这是我们作为一家人,希望你和你儿子,未来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一点的心意。”
“你姐欠你的,不是钱能还清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收下吧,别让你姐,再愧疚一辈子。”
秀兰看着我,又看看秀英,终于不再推辞,只是捂着脸,泣不成声。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老宅的院子里,用随身带来的小炉子,做了一顿简单的饭。
没有山珍海味,就是些家常小菜。可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吃得格外香甜。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身边谈笑风生的妻子,看着不远处和睦相处的妹妹和儿媳,看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儿子和孙子,忽然觉得,这五十年的等待和煎熬,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
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秘密和伤痛,在时间的河流里,艰难前行。
重要的是,在走到终点之前,我们是否能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不堪的过往;是否能有智慧,去解开那些困扰一生的心结;是否能有胸怀,去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或者我们曾经伤害过的人。
离开老宅的时候,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红漆木门,在夕阳的余晖下,安静地伫立着。它见证了一场荒唐的开始,也见证了一个迟到了五十年的和解。
明天,这里就将夷为平地。
但我和秀英知道,我们心里的那座老宅,那座囚禁了我们半个世纪的、由误解和秘密砌成的围城,已经彻底倒塌了。
回家的路上,秀英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握着她的手,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澄明。
前半生,我们是熟悉的陌生人。
后半生,愿我们能做一对真正的、相知相伴的爱人。
这,或许还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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