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妇女报
■ 心堪
童年夏夜,我总枕着母亲的手臂读《寄小读者》,当指头划过“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便会把脸埋进母亲温热的颈窝,那时以为母女情就该是这般浸润着蜜的模样,母亲是永远张开的庇护伞,女儿是永远依赖的幼雏。直到30多岁,在北京出租屋的台灯下翻开《大浴女》,尹小跳摔门而出时的嘶吼、章妩深夜独坐沙发的落寞,突然撞碎了我记忆里的“完美母女画像”,那些和母亲为职业选择争执、为生活观念冷战的瞬间,像潮水般涌来。这两本相隔74年的著作,恰似两面镜子,一面照见童年对母女情的美好想象,一面映出现实里母女关系的复杂琐碎,也串联起中国女性文学中“母女叙事”的变迁轨迹。
《寄小读者》中“理想化的母女情”:庇护与依赖
冰心写母女情,从不用浓墨重彩, 她的思念从不靠“病榻梦母”的想象支撑,而是藏在《寄小读者·通讯五》的直白里:“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亲,不觉凭在甬道的窗边,临风偷洒了几点酸泪。”一句“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一切亲爱的人”,没有刻意渲染的悲伤,却把对母亲的依恋说得格外真切。
就连对母亲的牵挂,也藏在旅途的细碎心绪中。《通讯七》里,船近神户的黄昏,舟中寂静无潮声,她忽然心念一动:“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话到此处却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这份欲言又止的惦念,比任何“问饭添衣”的具象叮嘱,更显跨洋思念的绵长。
冰心笔下的母女情是理想化的,她的书写里没有矛盾与摩擦,母亲是“温柔无私的守护者”,女儿则是“心怀感恩的依赖者”。就像我小时候读罢,总缠着母亲要“荷叶与红莲”般的承诺,那时的我坚信,母亲的世界里只有我,我的人生里也永远需要母亲的庇护,冰心用最柔软的文字,为一代人勾画了关于母女情的童话。
如果我们稍加透视冰心写作的时代,便可对她笔下的母女情产生更深的理解。《寄小读者》诞生于民国时期,彼时女性虽已开始寻求解放,但男尊女卑的社会框架仍未被打破。在这样的背景下,冰心笔下的母爱,既是女性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种女性互助的生存智慧——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母亲成为女儿最可靠的港湾,女儿则以感恩与顺从回应母亲的付出。这种关系里,母亲被赋予“温柔、牺牲、伟大”的标签,她们需压抑自我需求,将全部精力投入家庭;女儿则被要求“听话、孝顺、依赖”,不能有超越传统的想法。就像我外婆回忆起她的母亲,总说“太外婆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我也从没敢跟她顶过一句嘴”,这正是冰心时代母女关系的真实写照:温暖之下,藏着女性自我意识一定程度的压抑。
冰心的母女关系写作对于女性写作而言,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在冰心之前,中国文学里的“亲情”多围绕父子展开,母女关系要么被一笔带过,要么沦为爱情、家国叙事的陪衬。而《寄小读者》第一次将“母女情”推到舞台中央,用数十篇通讯散文,细腻描摹女儿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对女儿的牵挂,让“女性之间的情感”成为独立的文学主题。她打破了“女性之间只有嫉妒与争斗”的刻板印象,证明女性之间也能有如此纯粹、温暖的支撑。从此,“母女情”成为女性文学的重要议题,后世作家写母女,无论是赞美还是批判,都绕不开冰心搭建的这一起点,她就像为女性文学点亮了一盏灯,让“母女情”从黑暗走向光明。
《大浴女》里“真实的母女情”:冲突与和解
如果说冰心的笔是“春日细雨”,那铁凝的笔就是“冬日寒刃”,她毫不留情地剖开母女关系的“伤疤”,写出那些藏在温暖表象下的矛盾与刺痛。尹小跳恨章妩的“自私”,为了与唐医生的爱情,忽略女儿的感受,甚至间接导致小荃的死亡;章妩怨尹小跳的“不理解”、她也是个渴望爱情的女人,不是天生就该为女儿牺牲一切。她们会为一件小事争吵到面红耳赤,会冷战数月互不说话,会用最伤人的话刺痛彼此的心。但铁凝没有只写“恨”,她也写“和解”:多年后,尹小跳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轻声说“妈,我不怪你了”,那一刻,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了对彼此的心疼。这种“既爱又恨、既怨又疼”的复杂情感,才是母女关系最真实的模样,没有完美的母亲,也没有永远听话的女儿,只有两个独立的个体,在岁月里互相伤害,又互相靠近。
《大浴女》诞生于改革开放后,此时女性的自我意识已觉醒,她们不再满足于母亲或女儿的单一身份,开始追求个人价值与情感需求。尹小跳不再是“听话的女儿”,她敢于反抗母亲的安排,坚持自己的职业选择与爱情观;章妩也不再是“完美的母亲”,她敢于承认自己的欲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这种觉醒,让母女关系从单向的依附变成双向的碰撞。
就像我22岁那年,为了留在大城市工作与母亲爆发激烈争吵,当我说出“我不想按你的想法活”时,本以为会迎来更激烈的指责,母亲却沉默良久后说“妈妈尊重你的选择”。这正是《大浴女》所展现的现代母女关系:女儿敢于觉醒,母亲学会放手,冲突过后,是更平等的理解。
如果说冰心的《寄小读者》是“女儿对母亲的依赖与感恩”,那铁凝的《大浴女》就是“女儿与母亲的平等对话”,它标志着女性文学中“母女叙事”的变迁,从理想化走向真实化,从单向度走向多维度。冰心笔下的母女,是“一体两面”,女儿离不开母亲;而铁凝笔下的母女,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她们有各自的需求与痛苦,却又紧密相连。这种变迁,意味着女性文学里的母女情更具深度与广度,它不只是温情的赞歌,而是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刻反思。
从《寄小读者》到《大浴女》,中国女性文学中的母女情,走过了多半个世纪的变迁,也见证了中国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而重读这两本书,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不再是“荷叶与红莲”,而是并肩同行的伙伴。这或许就是女性文学留给我们的“母女之道”:母女情不是一成不变的童话,而是两个女性在时光里互相陪伴、共同成长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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