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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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合称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种常见现象,体现一段时期内某个文人团体,或至少是几位文人的共同审美趣味和批评理念。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考察文人合称,也是在考察文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亲族、朋友、师承……后人眼中,总会有一些人际关系的纽带,将个性相合、文风相似的诗文家们联系在一起。
晚唐时期的皮日休、陆龟蒙就是这样一对被后世评论家合称为“皮陆”的诗人。咸通十年(869)初,皮日休随崔璞赴任苏州刺史,到苏州不久即与陆龟蒙相识。二人在崔璞幕中诗文唱和,持续了一年多,史称“松陵唱和”。咸通十一年(870)秋天,皮日休离别吴中,赴长安任著作局校书郎,临别之际,陆龟蒙将一年多以来的唱和诗600余首编为《松陵集》,并请皮日休为之作序,作为他们对这段友谊的永恒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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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集》皮日休、陆龟蒙 撰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图源:中国大百
有唐一代唱和繁盛,唱和诗歌的结集也不下数十种,但经过一千多年的淘洗,绝大部分唱和诗集慢慢湮没无闻,《松陵集》却有幸流传至今。其诗风被称为“皮陆体”或“松陵体”,得到后世批评家和文学家的密切关注。
从相识到离别,在不满两年的时间里,“皮陆”的友谊何以进展得如此迅速,唱和诗又何以如此高产?苏州,在他们的友谊和诗作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在“皮陆”的生平经历与《松陵集》中找到答案。
“皮陆”的家世、经历与性格探析
皮日休,字逸少,后改袭美,襄阳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他自言为晋襄阳太守皮初后人,从祖翁皮瑕叔官至刺史,从叔翁皮行修官至项城令。从现存诗文来看,皮日休至少参加过三次科举,直到咸通七年(866)才以榜末及第。竟陵在唐代不算名郡,皮日休也并非出身于累世簪缨的名门望族,纵然满腹经纶,在科举之路上也难免被人轻视。加之皮日休患有眼疾,或许在外表上体现得比较明显,《唐语林》《北梦琐言》都曾记载礼部侍郎郑愚对他的嘲笑:
皮日休榜末及第。礼部侍郎郑愚以其貌不扬,戏之曰:“子之才学甚富,如一目何?”皮对曰:“侍郎不可以一目废二目。”谓不以人废言也。
- ——《唐语林》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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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语林》卷二 [清] 钱熙祚 辑 [北宋] 王谠 撰 民国壬戌年上海博
郑愚一面称赞皮日休的才学,一面嘲笑皮日休的生理缺陷“如一目何”,说他“一只眼”。礼部官员尚且如此,同届考生更是公然拿皮日休取乐。《玉泉子》载,皮日休及第之后,有一次与同年们参加宴会,在宴会上喝多了酒,倚着新制的衣囊和书袋睡着了。同届考生崔昭符,看到衣囊和书袋都是皮质的,便说:“你们别叫醒他,他正在梦里和他的同宗相会呢!”众人听后,哈哈大笑。
实际上,家庭出身和相貌,都不是皮日休能自主选择的,他却每每因此遭到拒斥和鄙视,郁闷的情绪只能抒发在诗句里,“伊余乏此相,天与形貌恶。”“每嗟原宪肿,常苦齐侯虐”……久而久之,皮日休的个性变得孤傲放诞,经常饮酒,号“醉吟先生”“醉士”,又号“间气布衣”,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天地之间的气。
相比之下,陆龟蒙的家世则显赫得多。陆龟蒙字鲁望,出身吴郡苏州的名门望族,五代祖陆象先是玄宗朝宰相,六代祖陆元方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到了陆龟蒙这一代,家族的实力仍然颇为雄厚。据诗文记载,陆龟蒙在苏州城内的临顿有宅院,在长洲甫里有田地,在震泽还有别墅。“皮陆”唱和,主要的地点就是在甫里的陆龟蒙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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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三贤图》(局部)之陆龟蒙 美国国立佛利尔暨沙可乐美术馆藏
然而,陆龟蒙的人生却不似一般人想象中那样顺遂。陆家的家道中落,从他的爷爷陆正兴那一辈已经开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陆正兴一辈子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陆龟蒙的父亲陆宾虞进士及第,任浙东从事,但到任仅仅半年,就突然去世,家族复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与陆正兴的不仕一样,陆宾虞的暴卒或许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对陆龟蒙打击甚大。从此,陆龟蒙不愿与外人社交,沉迷于借酒浇愁,写诗作文,字里行间也常常流露出哀伤怀旧和顾影自怜的情绪,两三次参加科举,都没有得到理想的成绩。
“皮陆”的苏州岁月
《松陵集序》云:“(咸通)十年,大司谏清河公(崔璞)出牧于吴,皮日休为郡从事。”入吴后,“居一月,有进士陆龟蒙以其业见造,凡数编”。也就是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咸通十年,甫一结交,即有相见恨晚之感。在求取功名的路上,两人都是失意之人,有相似的内心焦虑,由此造成的孤傲性格也彼此吸引。同时,对于诗文创作,两人都是有追求的,希望能经常与他人交流切磋,时时唱和。性格与文学追求上的相似,是两人发展友谊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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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集》序 [唐] 皮日休、陆龟蒙 撰 四库全书本 图源:识典古籍
从陆龟蒙的角度来看,陆龟蒙大部分时间居于吴中家乡,被困在父亲突然去世、家道中落的感伤情绪中,无疑十分渴望一个能理解他的人,渴望一段真挚的友谊。同时,咸通年间,陆龟蒙对科举考试尚未完全丧失信心,有向及第进士学习应试技巧的愿望。让陆龟蒙感到亲切的是,他似乎在皮日休身上看到了同样是进士及第、同样辗转做了地方官的父亲的影子。
从皮日休一方来说,他初来苏州,为这里深厚的历史人文积淀和美丽的自然风光而心动,创作的激情在心中奔涌。同时,异地生活未免多有不便,思乡之情和身体疾病都袭击着他,需要一个熟悉苏州风土人情的人帮助他适应新的环境。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友谊进展迅速,诗文唱和简直一刻也不能停歇。
值得注意的是,“皮陆”生活的晚唐时期,诗歌创作已经趋于程式化,出现了《诗法》《诗镜》等指导写诗的书籍。内容上或大量用典、追求险韵,或流于俗艳、铺陈声色犬马的生活。类似后世韵谱或韵牌一类的“韵牒”也出现了,把同韵字按一定顺序编排在一起,极大方便了长诗的创作。这些变化,放在整个文学史中,评价或许见仁见智,但在当时,一些辅助创作的手段,客观上让“皮陆”两人能在短时间内相对快速地写出诗来,为频繁唱和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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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图》文嘉 明 上海博物馆藏
苏州风光是他们唱和的主题之一。例如,《松陵集》卷二、卷五、卷七均收录了多首咏虎丘的唱和诗。虎丘是苏州名胜,剑池、千人石、东西二寺、真娘墓等景观,南朝时期即有记载,唐代颜真卿、李德裕等多人已有吟咏。“皮陆”在虎丘写诗,在追和前辈诗人作品的同时,也尽情抒发着自己对秀丽风光的赞美。在皮日休笔下,虎丘树木参天,富有自然之趣,“松膏腻幽径,蘋沫著孤岸”“玄猿行列归,白云次第散”,又有虎丘寺可以闲坐谈禅,实乃休憩好去处。寺前有一株形状奇特的杉树,皮日休曾写一首三百言的古诗咏之。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引宋人蒋堂《虎丘山》曰:“冰霰凋古杉,朱丹浮断简。”“古杉”两字有注释:“皮、陆所咏古杉也。”虎丘古杉在宋代,已成为“皮陆”笔下的经典意象。诗人看到自然景观,情动于中,而所写的诗歌,反过来又丰富了虎丘的文化内涵。自然景观与诗歌的双向互动,可谓颇有意趣。
他们也曾来到波光粼粼的太湖。皮日休早听闻太湖盛名,到了苏州以后,泛舟湖上,诗兴大发,写下咏太湖组诗二十首,记述了在神景宫、林屋洞、桃花坞、投龙潭等地游览的所见所闻所感。陆龟蒙和诗二十首,作为地主看到朋友对太湖如此喜爱,他也心旷神怡。传说两人还曾在太湖畔看见渔翁醉歌,灵感迸发,作成古琴曲《醉渔唱晚》,将渔翁的动作、神态与歌声融入琴音。如今,《醉渔唱晚》被广大网友评为“中国古琴十大名曲”之一,收录于《西麓堂琴统》中的版本,被琴人广泛习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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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繁华图》中的太湖 徐扬 清 辽宁省博物馆藏
出游之余,两人经常互送食品、日用品等小礼物,对彼此的谢意自然是通过诗来表达。读书有了心得,或日常琐事让心情起了波动,也会将思绪化成诗句寄送给对方,期待着回音。皮日休送给陆龟蒙一条裹头用的纱巾,写下《以纱巾寄鲁望,因而有作》,陆龟蒙馈以一首《袭美以纱巾见惠,继以雅音,因次韵酬谢》。陆龟蒙在自家田园摘了些菜,送到皮日休家中,随着蔬菜送到的还有一首《偶掇野蔬寄袭美有作》,皮日休便写了一首《鲁望以躬掇野蔬兼示雅什用以酬谢》。皮日休在春天获得一条大鱼,分一半送给陆龟蒙,陆龟蒙作《袭美以巨鱼之半见分,因以酬谢》。陆龟蒙知道皮日休是襄阳人,读了《襄阳耆旧传》后,写了一首五百字的诗作为读后感,寄给皮日休,皮日休读到好友的诗,觉得襄阳往事历历在目,激情澎湃,次韵回赠……在友谊的滋养下,万物都带上了诗意,大事小情,皆可成诗。
家事与疾病,也是“皮陆”诗文唱和里有时会提到的内容。皮日休的眼疾是旧疾了,从诗文中透露的身体状况来看,似乎还有其他病痛。《病中书情寄上崔谏议》诗题下原注即云:“时眼疾未平。”诗中也有提及“十日来来旷奉公,闭门无事忌春风”“殷勤莫怪求医切”等。《又寄次前韵》诗云:“病根冬养得,春到一时生。眼暗怜晨惨,心寒怯夜清。”《早春病中书事寄鲁望》诗中更是直接写“眼晕见云母,耳虚闻海涛”,向陆龟蒙抱怨自己头晕眼花又耳鸣。陆龟蒙用一颗温柔敦厚的心,一直给予安慰。《正月十五日惜春寄袭美》诗云“六分春色一分休,满眼东波尽是愁”“酒龙多病尚垂头”,即使是龙这种神物,生病了也要低低头的。《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写道:“虽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诗……但医沈约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满枝。”将皮日休比作南朝的沈约,虽然因病不能与朋友们一同游春,但是等到眼睛康复的时候,再相约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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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集》卷一 [唐] 皮日休、陆龟蒙 撰 四库全书本
图源:识典古籍网
对陆龟蒙的种种好意,皮日休也十分珍惜。皮《初夏即事寄鲁望》诗云:“粤从三让来,俊造纷纭生。顾余客兹地,薄我皆为伧。唯有陆夫子,尽力提客卿。”认为自己客居异乡,很多人都嘲笑他,只有陆龟蒙一直支持他。又云:“片石共坐稳,病鹤同喜晴。”他们在不断深入的交往中,用诗传达对彼此的关爱,交流着感情和思想。这在晚唐那种“赤舌可烧城,谗邪易为伍”的人事背景下,无疑显得十分宝贵。
松陵唱和的影响
“皮陆”两人在苏州的唱和,在当时已经被他们的朋友乃至整个文坛的评议体系注意。“皮陆”并称,以及“皮陆”这一具体的合称,便是从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中传出。如张贲《以青饭分送袭美、鲁望,因成一绝》诗云:“应宜仙子胡麻拌,因送刘郎与阮郎。”以刘晨、阮肇齐名喻“皮陆”齐名。张贲还有诗《偶约道流,终乖文会,答皮陆》,标题中直接将“皮陆”并称,还有“应怪文星近客星”之句,将二人比喻为文星和客星。《和皮陆酒病偶作》诗还有“难继二贤金玉唱”之句。就连朋友们也认为,松陵唱和的主角是“皮陆”,而其他诗友的创作只属于一种助兴的性质。
在皮日休离开苏州、唱和活动结束以后,《松陵集》的编纂及其在士大夫和江湖隐士中间的传开,使诗集的读者们更愿意为“皮陆”的友谊与唱和宣传张扬。在两人的家乡,襄阳、苏州两地士人读了《松陵集》后,皆引以为荣,并有不少人效仿唱和。皮日休离开吴中后,入长安做校书郎,带去《松陵集》,也让京城文化圈一新耳目。唐代从肃宗时期开始,长安与吴中就成为士子的两大集散地,传播的辐射力度很大。可以断言,较多的文士接触到了《松陵集》。《松陵集》的精心编纂与广泛传播,提升了“皮陆”合称的名气,为唱和诗赢得了范围不断增大的读者群,也为诗集本身的流传后世提供了方便、完好的渠道。
松陵唱和之后,据现存文献看,皮日休或许仍与陆龟蒙有书信联系,但几乎再没有传世的诗歌作品了。他在《松陵集序》中说:“由古至律,由律至杂,诗之道尽矣。吾又不知千祀之后,诗之道止于斯而已,即后有变而作者,余不得以知之。”又说:“古之将有交绥而退者,今生之于余岂是耶?”从这些话语来看,皮日休似乎把松陵唱和与《松陵集》这部作品,当作他对诗坛的告别。晚唐时期,世事风云变幻,对个人将来的命运,皮日休可能已经有模糊的预感。另外,在长安担任著作局校书郎大约两年,他又升任太常博士,工作事务与人际关系或许颇费脑汁,无心也无力再进行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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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龟蒙墓 图源:方志苏州
与之相反,陆龟蒙在唱和之后,写诗却仍然较多,且不乏规模较大的组诗。可以说,皮日休的创作生命随着松陵唱和的结束而衰竭,而陆龟蒙的创作生命却在松陵唱和中得到了锤炼,在不断地升华。陆龟蒙早年的文风“凌轹波涛,穿穴险固,囚琐怪异,破碎阵敌”,后期转为“造平淡而后已”,终于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结语
在晚唐的文学星空中,皮日休与陆龟蒙如同双子星一般,散发着未必耀眼但相当动人的光芒。他们的友谊,不仅是文字间的惺惺相惜,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苏州,则是这份友谊生根发芽、绽放光彩的肥沃土壤。山光水色,见证了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深厚的人文底蕴,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皮日休与陆龟蒙的友谊,因苏州的滋养而愈发深厚;苏州,也因他们的诗歌而增添了一抹独特的文化魅力
时至今日,吴地的秀丽风光依旧,记载着“皮陆”两人真挚友谊的《松陵集》依然在流传。“皮陆”两人的密切关系,以及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也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他们的故事和作品,在晚唐文学史、苏州城市史等诸多领域,都广为传播,成为我们不可磨灭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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