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退休金卡,是我亲手交给儿媳林慧的。
当时,饭桌上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孙子乐乐正埋头扒饭,儿子李伟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温馨。
林慧擦了擦嘴,笑着对我说:“妈,现在都用手机支付了,您拿着卡也不方便,万一丢了呢?以后啊,您的退休金我帮您管着,每个月给您零花钱,您想买什么跟我说就行。”
我当时脑子有点懵。
我的退休金,是我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拿健康和汗水换来的。六千块一个月,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不算多,但足够我体面地养老。
我看着儿子李伟,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他却只是埋着头,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含糊地说:“妈,林慧也是为了您好,怕您被骗。”
为了我好。
这四个字像一座山,压在了我的心口。
我还能说什么?我一个退休老太婆,好像不接受这份“好意”,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给他们添麻烦。
我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张存着我全部身家的卡,递给了林慧。
她的手指飞快地接过去,快得像怕我会反悔。
然后,她从自己精致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币,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一张崭新的、折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块钱。
“妈,这周的零花钱。不够了再跟我说。”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那张二十块,红色的毛爷爷头像仿佛在对我进行无声的嘲讽。
一旁的李伟和乐乐,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红烧肉的香气,也变得油腻刺鼻起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一个星期,我是靠着家里的存货过的。
冰箱里还有些鸡蛋和挂面,阳台上还有两颗蔫头耷脑的大白菜。
我每天就煮点挂面,卧个鸡蛋,切点白菜叶子进去。
林慧和李伟工作忙,晚上回来得很晚,乐乐放学后在托管班,他们一家三口的晚饭总是在外面解决,或者点外卖。
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那二十块钱,我没动。
我把它压在床头柜的玻璃板下,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它。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的眼球上。
到了周末,林慧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妈,钱够花吗?”
我看着她,没说话。
她又自顾自地从钱包里抽出二十块,放在了饭桌上。
“下周的。”
还是那么轻飘飘的,好像打发一个乞丐。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这个家的长辈,不是李伟的母亲,我成了一个寄人篱篱、仰人鼻息的食客。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是不是真的成了他们的累赘?
我想起我那过世的老伴。
老李走得早,他走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桂芬,委屈你了。以后,李伟会孝顺你的。”
我当时哭着点头。
是啊,李伟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从没怀疑过他会不孝顺。
可现在,孝顺是什么?
是每月给我八十块钱,让我在这座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里,像个边缘人一样活着吗?
第二个星期,家里的存货吃完了。
我不得不动用那皱巴巴的四十块钱。
我揣着钱去了菜市场。
正是早上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新鲜的蔬菜水果,活蹦乱跳的鱼虾。
卖水果的王嫂子看见我,热情地招呼:“张姐,来啦!今天橘子甜,给你称点?”
我看着那金灿灿的橘子,咽了口唾沫。
我问:“多少钱一斤?”
“六块,不贵!”
我默默地算了一下,一斤橘子,就花掉我一个星期零花钱的四分之一还多。
我摆了摆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了,家里还有。”
我绕开了水果摊,走到了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是卖处理菜的地方,一些品相不好、或者放了一两天的菜,会便宜卖。
我挑了几个带泥的土豆,两块钱一斤。又捡了一小堆发蔫的青菜,一块钱一把。
最后,我在一个摊位前站了很久。
那是一家肉铺,挂着半扇猪,老板正手起刀落地剁着排骨。
我想起了乐乐,他最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以前,我每周都会给他做一次。
我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三十几块钱,问老板:“排骨怎么卖?”
“三十五一斤,最好的肋排。”
我伸到口袋里的手,又缩了回来。
“不了,就问问。”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菜市场。
回家的路上,手里提着那点蔫巴巴的菜和几个土豆,我觉得自己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路过小区花园,几个老姐妹正在聊天。
“哎,桂芬,买菜回来啦?”是住在对门的刘姐。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菜往身后藏了藏。
“你最近怎么都不出来跟我们打牌了?叫你你也不来。”
我能怎么说?
说我连打牌输赢五块十块的底气都没有了吗?
“身子……身子有点不舒服。”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她们关切地问了我几句,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谁家女儿给买了新衣服,谁家儿子带他们去旅游了,谁家新换了智能马桶。
那些话题,都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关上门,我靠在门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没求过谁,没看过谁的脸色。
在厂里当会计,我也是个受人尊敬的张师傅。
退休了,拿着自己的钱,过着自己的日子,自由自在。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学会了精打细算。
一块豆腐,我能吃两天。第一天烧个麻婆豆腐,第二天做个豆腐汤。
买菜专挑最便宜的买。
洗脸水攒下来冲厕所。
电视也不敢多看,怕费电。
林慧似乎对我的“节俭”很满意。
有一次,她看见我正在择捡回来的菜叶子,还笑着说:“妈,还是您会过日子,不像我们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
我看着她手腕上新换的智能手表,心里一阵冷笑。
是啊,我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你手上的表,身上的新衣服,和你嘴里那杯五十块一杯的咖啡。
李伟好像也习惯了。
他不再问我钱够不够花,也不再关心我每天吃什么。
他每天下班回来,就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好像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成了我和林慧之间的一堵透明的墙。
我看得见他,却感受不到他。
只有乐乐。
我的小孙子。
有一次,我正在厨房里啃一个冷馒头,乐乐放学回来了。
他跑到我身边,仰着小脸问:“奶奶,你怎么不吃肉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奶奶年纪大了,吃素好。”
他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点扁的鸡腿汉堡,递给我。
“奶奶,这个给你吃。老师今天奖励我的。”
我看着那个汉堡,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乐乐乖,奶奶不饿,你吃吧。”
“不,奶奶你吃!”他固执地把汉堡塞到我手里,“奶奶你都瘦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乐乐,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看不见我瘦了。
我的儿媳,每天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看不见我瘦了。
只有我六岁的孙子,看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把那个汉堡,分了一半,和乐乐一起吃了。
那是我那段时间里,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也是从那天起,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开始发芽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不是养老,这是慢性自杀。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我以前在纺织厂的老姐妹,李阿姨,打电话给我,说要搞个退休职工聚会,就在厂门口那家老饭店,大家凑个份子,热闹热闹。
“桂芬,你可一定要来啊!好久没见你了。”
我握着电话,心里五味杂陈。
去,还是不去?
去,我拿什么去?
份子钱一个人一百。来回打车,怎么也得三十。
我一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够这一趟的。
不去,我怎么跟她们说?
说我没钱?
我张桂芬,在老同事老朋友面前,丢不起这个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林慧正好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妈,怎么了?”
我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下周,我厂里有同事聚会……”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聚会?妈,您都多大年纪了,还去凑什么热闹。现在外面疫情还没完全过去呢,不安全。再说,那些老同事,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有什么好聚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再说了,去聚会不得花钱啊?份子钱、车钱,乱七八糟的。有那钱,还不如给乐乐报个兴趣班呢。”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割在我的心上。
原来,在她的眼里,我的社交,我的朋友,我的尊严,都比不上给乐乐报一个不知所谓的兴趣班。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我突然明白了。
在这场名为“一家人”的戏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需要被严格管控成本的道具。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我想起了老李临走时说的话。
“桂芬,别委屈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那钱,是我的。
那人生,是我的。
凭什么要由别人来支配?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疯狂,但又无比正确的决定。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我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我压箱底的一件最体面的呢子外套。
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我花白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面色憔悴,眼角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里,却有了一点久违的光。
我没吃早饭,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地出了门。
我走到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细胞都舒展开了。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这样自由地走在阳光下了。
我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
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后退。
我看着那些高楼大厦,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轻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完全脱节。
我还有力气,为自己活一次。
公交车在银行总行门口停下。
我下了车,站在那栋气派的大楼前,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我给自己鼓了鼓劲,张桂芬,你怕什么?你没偷没抢,你是来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的。
我挺直了腰板,走了进去。
银行大堂里开着冷气,人不多,很安静。
一个穿着职业装、看起来很干练的大堂经理迎了上来。
“阿姨,您好,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她的笑容很标准,很职业,但没有林慧那种虚假的客套。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这辈子最平静,也最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好,补卡。”
大堂经理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好的,阿姨,是您的银行卡丢失了吗?”
我点了点头。
“是的,丢了。”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对,就是丢了。
丢在了那张饭桌上,丢在了那二十块钱面前,丢在了我儿子逃避的眼神里。
现在,我要把它找回来。
大堂经理把我引到一个窗口。
我递上我的身份证。
柜员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她核对了一下我的信息,问:“阿姨,您这张卡是退休金代发卡,挂失补办需要一周时间才能拿到新卡。您确定要办理吗?”
“确定。”我毫不犹豫。
“那您原来的卡,在挂失后会立刻失效,不能再使用了。”她又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
我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林慧拿着那张失效的卡,在超市收银台前,或者在ATM机前,一脸错愕的表情。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觉得无比痛快。
办完手续,我走出银行。
外面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揣着口袋里仅剩的十几块钱,走进了一家面馆。
我点了一碗我最爱吃的雪菜肉丝面。
十五块钱一碗。
面条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菜和肉丝,汤头上飘着翠绿的葱花。
我挑起一筷子面,嗦了一大口。
真香啊。
我有多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面了?
我吃得很慢,很仔细,把每一根面条,每一口汤,都咽下去。
那不仅仅是一碗面,那是我失而复得的自由和尊严。
吃完面,我身上只剩下几块钱了。
但我一点都不慌。
因为我知道,一周后,我将重新成为我自己。
an hour later
接下来的一周,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平静,也最漫长的一周。
我依旧每天煮着清汤寡水的面条,吃着寡淡无味的白菜豆腐。
林慧照旧在周末给了我二十块钱。
我面无表情地收下了。
她什么都没发现。
她大概以为,我已经彻底被她拿捏住了,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脾气、任她摆布的木偶。
她甚至还带着一丝炫耀的口吻,在饭桌上跟李伟说:“你看,妈现在多省心,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了。”
李伟附和着笑了笑。
我低着头,喝着碗里清可见底的汤,嘴角勾起一抹他们看不见的冷笑。
等着吧。
暴风雨,就快来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银行的电话,通知我去取卡。
我又是起了个大早,悄悄地出了门。
拿到新卡的那一刻,我的手都在抖。
那是一张崭新的卡片,上面还带着塑料的清香。
我紧紧地把它攥在手心,像攥着我的后半生。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走到了银行旁边的ATM机前。
我有些生疏地把卡插进去,输入了密码。
当屏幕上显示出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六千三百二十五块七毛。
这是我的钱,我一分一毫挣来的血汗钱。
我按了取款键,取了一千块钱出来。
崭新的钞票从出钞口吐出来,带着一股墨香。
我把钱装进兜里,感觉自己的腰杆都硬了三分。
我去了我最喜欢逛的那家大商场。
我给自己买了一件新羊毛衫,打完折七百多。
我又去超市,买了一只烤鸡,一盒新鲜的草莓,还有乐乐最爱吃的巧克力。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小瓶红酒。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时,正好在电梯里碰见了对门的刘姐。
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惊讶地张大了嘴。
“哎哟,桂芬,你这是……发财啦?”
我笑了笑,那是我这一个多月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没发财,就是想开了,对自己好点。”
回到家,林慧和李伟还没下班。
我把烤鸡撕开,摆在盘子里。草莓洗干净,放在水晶碗里。
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边吃着烤鸡,一边看着窗外的夕阳。
真好。
这种感觉,真好。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
一进门,林慧就闻到了烤鸡的香味。
“妈,您买烤鸡了?”她一脸惊讶。
乐乐已经欢呼着跑了过来:“哇!烤鸡!奶奶,我要吃鸡腿!”
我把一个大鸡腿撕下来,递给乐乐。
林慧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怀疑。
“妈,您哪来的钱啊?”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抿了一口红酒,淡淡地说:“我自己的钱。”
“您哪有钱?您的钱不是都在我这儿……”她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包里掏出钱包,拿出那张我给她的退休金卡。
“你……你……”她指着我,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皱着眉问:“怎么了这是?”
林慧没有理他,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把卡挂失了?!”她尖叫道。
我放下酒杯,看着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
“你凭什么?!”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刺得我耳膜疼,“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帮你保管!你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把我当贼防吗?!”
我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
我比她矮了半个头,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步都没有退缩。
“林慧,我问你,有你这么保管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她的脸上。
“你拿着我一个月六千块的退休金,一个星期就给我二十块钱。你管这叫保管?”
“我买根葱都要算计半天,我连口新鲜水果都吃不上。你管这叫保管?”
“我老同事聚会,我连一百块钱的份子钱都拿不出来。你管这叫保管?”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
李伟在一旁,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手足无措。
“我……”林慧还想辩解,“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要还房贷,要养孩子,哪哪都要钱!我省点钱有什么错?!”
“你省钱,我不反对。”我冷笑一声,“但你不能拿着我的救命钱,去充实你自己的小金库,还美其名曰为我好!”
“我把我一辈子的积蓄,我的尊严,我的晚年,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二十块钱!林慧,你打发叫花子呢?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做得对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积压了一个多月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林慧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一红,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
“我没法活了!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到头来里外不是人!我图什么啊我!”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地板。
李伟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来劝我,而是去扶林慧。
“你别哭了,妈也是一时糊涂,有话好好说。”
他这话,像一盆冷水,从我的头顶,浇到了我的脚底。
我看着他,我的亲生儿子。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和稀泥。
他还在说,是我一时糊涂。
我的心,彻底凉了。
“李伟。”我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
“你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我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
哭闹的林慧,惊呆了的李伟,还有嘴里塞着鸡腿的乐乐。
李伟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妈,你……”
“我打你,是让你清醒清醒!”我指着他的鼻子,手都在发抖。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我儿子吗?你还是个男人吗?”
“你媳妇这么对我,你看到了吗?你吭声了吗?你放过一个屁吗?”
“你只知道躲,只知道逃避!你觉得你把头埋进沙子里,这个家就太平了?”
“我告诉你,李伟,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我没教过你这么窝囊!”
“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自己选!”
我吼完这番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想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反锁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只听到林慧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李伟压抑的争吵声。
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刚才那一巴掌,打在李伟脸上,却疼在我心里。
但我不后悔。
如果这一巴掌,能把他打醒,那也值了。
如果打不醒,那这个儿子,就当是我白养了。
后半夜,我听到了敲门声。
“妈,是我。”是李伟的声音。
我没开门,也没应声。
“妈,您开开门,我们谈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我还是没动。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然后说:“妈,对不起。”
说完这三个字,他好像也说不下去了,门外又恢复了寂静。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流淌。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房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
饭桌上,我昨天买的烤鸡还剩下一半,已经冷了。
李伟和林慧的房间门关着。
我没管他们,自顾自地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热腾騰的阳春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公园转转。
刚走到门口,李伟的房门开了。
他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也一夜没睡。
“妈,您要去哪?”
“出去走走。”我淡淡地说。
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不安。
“妈,昨天……是我的错。”他低着头,声音很小。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和林慧谈了。她……她也知道错了。”
“她以后,不会再管您的钱了。”
“您的退休金卡,您自己拿着。这个家里的生活费,我来出。”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早干嘛去了?
非要我把天捅个窟窿,你才知道疼吗?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我要出去一趟。”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我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年轻妈妈,有相互搀扶着走路的老夫老妻,有在空地上踢毽子的大爷大妈。
阳光很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平和的、属于自己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的生活,就像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里。
外面的人看着光鲜亮明,里面的自己,却快要窒息了。
现在,我亲手把这个罩子,打碎了。
虽然弄得自己一身伤,但至少,我能呼吸了。
中午,我没有回家。
我在外面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一份水饺。
吃完饭,我又去逛了逛书店。
我给自己买了一本字帖,一支毛笔。
我想重新把年轻时候的爱好捡起来。
我不能再围着儿子孙子转了,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进门,就看见林慧坐在沙发上。
她眼睛也是肿的,看见我,局促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妈。”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把新买的字帖和毛笔放在茶几上。
她看着那些东西,欲言又止。
沉默了很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妈,对不起。”
我看了她一眼。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精明和盛气凌人,只剩下疲惫和尴尬。
我说:“你的对不起,我不接受。”
她猛地抬起头,一脸错愕。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可以原谅你。”
“因为我们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你是乐乐的妈妈。”
“但是,林慧,你要记住。原谅,不代表忘记。”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像这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指了指客厅的那面穿衣镜。
“以后,我们定个规矩。”
我从包里,拿出纸和笔。这是我当会计时养成的习惯。
“第一,我的退休金,我自己支配。任何人,无权过问。”
“第二,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每个月,我会交两千块钱作为伙食费和水电煤气费。多退少补,你要记账,每个月给我看账单。”
“第三,除了这两千块钱,我不会再多给这个家一分钱。你们的房贷,你们孩子的兴趣班,都与我无关。那是你们自己的责任。”
“第四,我的人身自由,你们无权干涉。我想去哪,想见谁,想买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们要相互尊重。你尊重我,我自然也会尊重你。如果你做不到,那这个家,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出去租个小房子,也饿不死。”
我把写好的纸,推到她面前。
“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这么定了。让你老公也看看。”
林慧看着那张纸,脸色变幻不定。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服气。
两千块钱,就想打发她?
但她没有选择。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再闹,李伟夹在中间,这个家,可能就真的散了。
她更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她拿捏的软柿子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妈,都听您的。”
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家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和林慧,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但也不可能再回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我们成了一种“室友”关系。
客气,疏离,但相安无事。
我每个月一号,会准时把两千块钱转给李伟。
林慧也真的开始记账了。
虽然我知道,她那账本里,肯定有不少水分。
但我也懒得去计较。
我花两千块钱,买个清静,值。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
我早上起来,练练毛笔字,然后去公园和老姐妹们散散步,聊聊天。
下午,我会去图书馆看看书,或者去老年大学报个国画班。
我的退休金,除了那两千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我都存了起来。
一部分,我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我会买点好的茶叶,买几件舒服的衣服。
我还会偶尔和老朋友们出去吃顿饭,或者报个短途的旅行团,去周边城市走走。
另一部分,我悄悄地给乐乐存了起来。
那孩子,是无辜的。
我不想因为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影响到他。
我会经常给他买点小礼物,带他去吃好吃的。
乐乐跟我越来越亲。
他会抱着我的胳膊撒娇,会把他学校里的趣事讲给我听。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伟也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逃避。
他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开不开心。
他会帮我捶背,会记得我的生日。
虽然我知道,他是在弥补。
但至少,他开始做了。
那次争吵,像一场地震,把我们这个家,震得支离破碎。
但也在废墟之上,重建了一种新的秩序。
一种更清晰,更真实,也更健康的秩序。
我和林慧,就像两只刺猬。
我们曾经靠得太近,扎得彼此遍体鳞伤。
现在,我们退回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们不再奢求拥抱,只求互不伤害。
也许,这对于很多中国式家庭来说,已经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那天,是老李的忌日。
我一个人,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了郊外的陵园。
我把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花,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我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他笑得还是那么憨厚。
我坐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讲我怎么把卡交出去的,讲我怎么过的那些日子,讲我怎么又把卡要回来的。
“老李啊,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我以前总觉得,为了孩子,什么都能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我后来才发现,有些事,是不能忍的。你越忍,别人就越得寸进尺。”
“人啊,活到最后,活的还是一个自己。”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要为自己活。活得舒心一点,痛快一点。”
“你放心,我好着呢。李伟那小子,也长大了点。乐乐也乖。”
“就是……有点想你。”
我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一阵风吹过,陵园里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好像是他在回应我。
我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墓碑。
我仿佛看到,照片上的他,对着我,欣慰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李伟的电话。
“妈,您在哪呢?饭都做好了,等您回来吃饭呢。”
“就回了。”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那个家里,有争吵,有裂痕,有无法磨灭的伤痛。
但那,终究是我的家。
我推开家门。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乐乐欢快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奶奶,你回来啦!”
林慧在厨房里忙碌,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虽然有些不自然,但没有了恨意。
李伟给我盛好了一碗汤,放在我的座位上。
“妈,快来喝汤,暖暖身子。”
我坐了下来,看着这一桌子的人,看着这一桌子的菜。
心里,突然就觉得很平静。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一地鸡毛,但又热气腾腾。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也许演得不好,也许会出戏。
但只要戏还在演,只要我们还在一个舞台上,就总还有希望。
我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
很暖。
从胃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窗外的夜色,温柔如水。
我知道,我的晚年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我要把它活成我自己想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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