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像是要把我劈成两半。
我躺在产床上,汗水糊住了眼睛,眼前的灯白得晃眼,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月亮。
助产士在我耳边喊着什么,用力,再用力。
我听不清,脑子里嗡嗡作响,唯一的念头是,陈旭呢?
他的人呢?
助产士大概看出了我的分心,语气不怎么好,“家属呢?不是让他去办手续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开会。”
我说。
助产士愣了一下,大概没听过这么离谱的理由。
“开会?什么会比自己老婆生孩子还重要?”
是啊,什么会呢?
我也想知道。
几个小时前,阵痛刚开始,我还抓着他的手,疼得想骂人。
他却一脸焦急地看着手机,“宝宝,不行,张总那边临时有个会,点名要我去,关系到我们下半年的大项目。”
我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他。
他俯下身,亲了亲我的额头,汗津津的。
“乖,我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就回来!我跟妈说了,她马上就到。你先进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迎接宝宝。”
他的声音那么诚恳,那么急切。
我信了。
我总是在信他。
现在,我像一条搁浅的鱼,独自在白色的床单上挣扎,婆婆在外面,可我最需要的人,不在。
那个说好要陪我的人,不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张床上。
一声响亮的啼哭。
世界安静了。
我虚脱地瘫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护士把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恭喜,是个女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我的女儿。
我伸出颤抖的手,碰了碰她温热的小脸。
她那么小,那么软。
我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又一下子空了。
陈旭,你看到了吗?
这是我们的女儿。
你错过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
我被推回病房时,婆婆正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陈旭还没回来。
我的手机被护士拿了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婆婆一边逗着孩子,一边絮叨,“这孩子,眉眼真像阿旭小时候。哎,你说这公司也真是的,什么会非要今天开,媳妇生孩子天大的事嘛!”
我没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
屏幕上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没有一条微信。
我点开微信,置顶的还是他。
对话框停留在三个小时前我发给他的那句“我进产房了”。
下面,空空如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慢慢收紧,疼得我喘不过气。
比刚才的宫缩还要疼。
我往下翻了翻朋友圈。
一个小时前,他的助理发了一条动态。
一张照片,配文是:海边的风,微醺的夜,和对的人。
照片里,一群人围着篝火,笑得灿烂。
陈旭就在其中。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亚麻衬衫,侧着头,正温柔地看着身边的女孩。
那个女孩我认识,他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刘梦。
刘梦手里拿着一根仙女棒,火花映在她年轻漂亮的脸上,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而陈旭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宠溺和深情。
他的手,轻轻搭在刘梦的腰上。
照片的定位是,本市最远的一处海滨度假村。
开会?
这就是他的会?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变冷,最后冻成了冰。
我甚至感觉不到疼了。
我把手机递给婆婆。
“妈,你看。”
婆婆一开始还以为我让她看孩子照片,笑呵呵地接过去。
下一秒,她的脸色就变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死小子!他不是说开会吗?”
我平静地看着她,“妈,你先别激动,把孩子给我。”
婆婆手忙脚乱地把孩子递给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反了他了!”
我抱着女儿,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
我的宝贝。
妈妈只有你了。
没过多久,陈旭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
他额头上还带着汗,一脸疲惫又兴奋的样子。
“老婆!我回来了!孩子呢?我们的宝宝呢?”
他冲到床边,想来抱我。
我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老婆?”
婆婆已经忍不住了,冲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个小!你对得起小婉吗?她在这里给你生孩子,你在外面跟风流快活!”
陈旭被打懵了。
“妈,你胡说什么?什么?我去开会了啊!”
我冷笑一声。
“是啊,在海边开的会,还要点着仙女棒,搂着女同事。”
我把手机扔到他面前。
他看到那张照片,脸色瞬间惨白。
“老婆,你听我解释!这是个误会!是张总他们非要拉着我去放松一下,说我压力太大了!那个刘梦,就是个小实习生,大家一起玩而已!”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
从大学校园到步入婚姻,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全世界。
原来,只是我以为。
“陈旭。”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随即激动起来,“你说什么?离婚?林婉你疯了吗!我就是犯了点小错,男人都会犯的错!你至于吗?你刚生完孩子,别胡思乱想!”
“男人都会犯的错?”
我重复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讽刺。
“在你老婆拼死拼活给你生孩子的时候,跟别的女人在海边卿卿我我,这也是男人都会犯的错?”
“我……”
他语塞了。
婆婆在一旁哭天抢地,“小婉啊,你可不能离婚啊!孩子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啊!阿旭他就是一时糊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看着怀里的女儿,她睡得正香,小嘴巴一张一合。
给她一次机会?
然后呢?
等着他下一次“一时糊涂”吗?
等着我的女儿,在一个充满谎言和背叛的家庭里长大吗?
不。
我的女儿,值得更好的。
“陈旭,我什么都不要。”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
“我只要女儿。”
“我净身出户。”
陈旭和婆婆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大吵大闹,会要死要活地分家产。
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
陈-旭的眼神复杂起来,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臂的……轻松?
是啊,不用分割财产,不用面对一个歇斯底里的黄脸婆。
他只需要放弃一个刚出生的、他甚至还没好好看过一眼的女儿。
对他来说,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林婉,你别冲动。”
他还在假惺惺地劝我。
“我知道你现在情绪不稳定,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打断他,“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说完,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一眼。
那张我曾经深爱的脸,现在只让我觉得恶心。
出院那天,陈旭没来。
来的是他的律师。
很效率。
离婚协议摆在我面前,白纸黑字。
我几乎没看,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了字。
林婉。
这两个字,我写了无数遍,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解脱。
我抱着刚出生七天的女儿,走出医院。
阳光刺眼。
我没有回家,那个曾经的家,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打车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江月那里。
江月一开门,看到我怀里的孩子和我脚边小小的行李箱,什么都没说,直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来就好。”
她说。
那一刻,我强撑了七天的坚冰,瞬间碎裂。
我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
在江月家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小小的,软软的,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给她取名叫安安。
林安安。
我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江月坐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知道,但总得活下去。”
为了安安,我也要活下去。
江月叹了口气,“陈旭那个渣男,就这么便宜他了?”
“不然呢?跟他撕破脸皮,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呢?他会损失什么?工作不会丢,房子车子还在。而我呢?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能跟他耗多久?”
我平静地分析着。
不是不恨。
是恨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所有的力气,都要用来和安安一起,好好活下去。
“钱呢?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你傻不傻啊!”江月恨铁不成钢。
“我要了,他会给得痛快吗?与其拖着扯皮,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
“而且,江月,我不想让安安以后知道,她的妈妈,曾经为了钱,跟她的爸爸在法庭上撕得那么难看。”
“我要让她知道,她妈妈就算一无所有,也能给她一个家。”
江月看着我,眼圈红了。
“婉婉,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
从前那个一心只有爱情,觉得有情饮水饱的林婉,在产房里,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林安安的妈妈。
最初的日子,是地狱。
我在离江月家不远的老小区,租了一个三十平米的一居室。
白天还好,江月会来帮我。
到了晚上,世界只剩下我和安安。
她哭了,我抱着哄。
她饿了,我爬起来冲奶粉。
她拉了,我笨手笨脚地换尿布。
我常常抱着她,坐在窗前,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看着自己臃肿变形的身材,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头发油腻的女人,我不敢相信这是我。
产后抑郁,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着我的脖子。
有好几次,我抱着安安站在窗边,甚至想过,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可是,怀里的安安会突然咿咿呀呀地笑起来,用她没长牙的牙床蹭我的脸。
那么软,那么暖。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凭什么替她决定生死?
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我就要对她负责。
我开始逼自己走出去。
推着婴儿车,去楼下的公园。
看大爷大妈们跳广场舞,看孩子们追逐打闹。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开始跟邻居们打招呼,那个热心的王阿姨,会送来她自己做的包子。
那个带孙子的李大爷,会教我怎么给孩子拍嗝。
世界,好像又有了温度。
我断了所有的社交。
同学群,朋友群,我全都退了。
我怕看到别人光鲜亮丽的生活,我怕看到有人问起我,问起陈旭。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偶尔,江月会跟我说起陈旭的消息。
他很快就跟那个刘梦结婚了。
刘梦在朋友圈里晒他们的婚纱照,晒鸽子蛋大的钻戒,晒他们去马尔代夫度的蜜月。
江月气得破口大骂。
我只是笑笑。
“挺好的,祝他们天长地久,千万别再出来祸害别人。”
心里不痛吗?
痛。
像被针扎一样。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安安睡着了,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时。
我会想起我们曾经的家,那个我亲手布置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回忆的家。
现在,另一个女人睡在我的床上,用着我的梳妆台,挽着我的男人。
我只能逼自己不去想。
想一次,就等于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安安半岁的时候,我带来的那点微薄的积蓄,快要见底了。
奶粉,尿不湿,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
我不能再坐吃山空了。
我大学学的是室内设计,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上了两年班,结婚后就做了全职太太。
我的专业,已经荒废了快三年。
我打开电脑,那些曾经熟悉的设计软件,现在变得无比陌生。
我开始重新学习。
在安安睡觉的时候,在每一个碎片化的时间里。
我看教程,看最新的设计案例,做练习。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江月看我太拼,劝我休息。
“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摇摇头。
“我没有退路了。”
我开始在一些设计网站上接一些小单子。
一个logo设计,一张海报,一个几十平米小户型的改造方案。
价格很低,要求却很苛刻。
我常常为了一个细节,熬到凌晨三四点。
有一次,一个客户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说颜色不对,要我立刻改。
我刚哄睡了发烧的安安,自己也头痛欲裂。
我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生活?
凭什么?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打开电脑,继续改图。
因为我知道,明天早上,安安的奶粉钱,就靠这张图了。
生活,从来没有“凭什么”,只有“怎么办”。
第一笔设计费到账的时候,八百块钱。
我拿着手机,看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我冲到楼下的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买了安安最爱吃的鳕鱼。
那天晚上,我给自己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
汤很香,很暖。
我知道,我活过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安安会爬了,会坐了,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她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的设计事业,也慢慢有了起色。
我不再接那些零散的小单子。
我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客户,他们欣赏我的设计,尊重我的专业。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工作室。
我自己画图,自己跑工地,自己跟施工队沟通。
很辛苦,但很充实。
我终于可以给安安买最好的奶粉,最好的衣服。
我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告诉所有人,我,林婉,靠自己,养得活我的女儿。
安安三岁生日那天,我带她去了一家很好的餐厅。
那家餐厅,曾经是陈旭答应要带我来的。
他说,等我生日的时候。
后来,他忘了。
安安穿着我给她买的公主裙,坐在儿童椅上,开心地吃着蛋糕。
奶油沾了她一脸。
我笑着给她擦掉。
就在这时,餐厅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是陈旭。
还有刘梦。
刘梦挽着他的胳D膊,肚子微微隆起,看样子是怀孕了。
他们被服务员引到我们邻桌。
真是冤家路窄。
我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我不想让这顿开心的晚餐,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可是,刘梦显然不想放过我。
“哎呀,这不是林婉姐吗?好巧啊。”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你好。”
陈旭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安安。
他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和……愧疚?
“这是……孩子?”
他问。
我还没说话,刘梦就抢着开口了。
“是啊,长得真可爱。不过,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的吧?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炫耀和怜悯。
我笑了。
“还好,虽然辛苦,但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觉得一切都值了。不像有些人,就算锦衣玉食,心里也未必踏实。”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的肚子。
刘梦的脸色一变。
陈旭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熟人,别说这些了。林婉,你……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淡淡地说,“不劳陈总关心。”
“陈总?”
他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这么生分吗?”
“不然呢?难道还要叫你老公?”
我反问。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刘梦坐不住了,她拉着陈旭的胳膊撒娇。
“老公,我肚子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这里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她口中的“空气”,指的自然是我。
陈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安安一眼。
安安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刘梦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曾经以为会痛彻心扉的画面,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时间,真是最好的良药。
它会让你看清很多人,很多事。
也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妈妈,那个叔叔是谁呀?”
安安奶声奶气地问。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
“一个不重要的人。”
那次偶遇之后,我更加拼命地工作。
我不想再有任何可能,让他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我要站得更高,高到让他们只能仰望。
我的工作室,从我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五个人。
我们接的案子,也从几十平米的小户
型,变成了几百平米的大平层,甚至整栋的别墅。
我在业内,渐渐有了名气。
有人说我的设计,有灵气,有温度。
他们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灵气和温度,都是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用一点一滴的心血熬出来的。
安安五岁了。
她长成了一个漂亮、开朗的小姑娘。
我给她报了最好的幼儿园,给她请了钢琴老师,舞蹈老师。
我把我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她。
我从那个破旧的老小区搬了出来,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买了一套大平层。
站在一百八十度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安安常常趴在窗前,指着远处的灯火说:“妈妈,你看,好漂亮,像星星一样。”
我抱着她,心里一片柔软。
是啊,真漂亮。
这是我为我们母女俩,打下的江山。
这五年,我几乎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我只和江月保持着来往。
她也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生活得很幸福。
她常常感叹:“婉婉,你现在就是我的偶像。独立、美丽、多金。活成了所有女人都羡慕的样子。”
我只是笑。
羡慕吗?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不要这该死的独立和美丽。
我只想在产房里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爱的那个男人,能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怕,我一直都在。
可惜,没有如果。
这天,我接到了一个设计邀请。
是本市一个非常有名的地产公司,“盛华集团”的新楼盘样板间设计。
这是一个无数设计师挤破头都想拿下的项目。
负责人约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我提前到了十分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没多久,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过来。
“请问是林婉老师吗?”
我点点头,“你好,我是。”
女人伸出手,“你好,我是盛华集团的项目负责人,我叫周晴。”
我们握了手,坐下。
周晴开门见山,介绍了项目的情况和他们的要求。
我认真地听着,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周晴的手机响了。
她抱歉地笑了笑,接起电话。
“喂,陈总……对,我在跟林老师谈方案……好的,我马上上来。”
陈总?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这么巧吧?
挂了电话,周晴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林老师,真不好意思,我们陈总想亲自跟您谈谈。您看,方便现在上楼一趟吗?”
我沉默了几秒钟。
该来的,总会来。
躲了五年,终究还是要面对。
“好。”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妆容精致,眼神坚定。
很好,林婉,你不是五年前那个刚出院的产妇了。
你没什么好怕的。
走进盛华集团的办公大楼,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不就是陈旭当年所在的公司吗?
原来,他已经做到了“陈总”的位置。
周晴领着我,来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门口。
她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很有格调,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事业有成。
是陈旭。
他看到我,愣住了。
眼镜下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不敢置信。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公司费尽心思请来的知名设计师,会是我。
我也没想到。
这世界,有时候真小得可笑。
我走到他对面,落落大方地坐下,把设计图放在桌上。
“陈总,你好。”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跟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客户打招呼。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扶了扶眼镜,掩饰自己的失态。
“林……林老师,请坐。”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晴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陈总,我们还是来谈谈方案吧。这是我根据贵公司的要求,做的初步概念设计。”
我把图纸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看图纸,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
“婉婉,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叫我“婉婉”。
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比甜蜜的称呼,现在听来,只觉得讽刺。
“托你的福,死不了。”
我扯了扯嘴角。
他被我的话噎了一下,脸上露出苦涩的笑。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恨?”
我摇摇头,“陈总,你太高看自己了。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力气的。我的力气,要用来赚钱养家,没空浪费在你身上。”
“你对我,连恨都没有了吗?”
他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受伤。
我简直想笑。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他以为我会像个怨妇一样,对他哭诉五年的辛苦,然后求他回心转意吗?
“陈总,如果你今天约我来,只是为了叙旧,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作势要起身。
“别!”
他急忙叫住我,“谈!我们谈工作!”
他低下头,开始看我的设计图。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划过。
那双手,曾经也那样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头发。
我心里一阵反胃。
“设计得很好。”
他抬起头,由衷地赞叹,“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有灵气,有家的感觉。”
“那是自然。毕竟,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我的话,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婉婉,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他又开始旧事重提。
我有些不耐烦了。
“陈总,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把这个项目交给我,并且,给我一个满意的价格。这比任何道歉,都来得实在。”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变了,林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总是会变的。被狗咬过一次,总会长点记性,知道下次要离狗远一点。”
我的话,说得很难听。
他却没生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许久,他才开口。
“好,这个项目,就是你的了。价格,你来开。”
我挑了挑眉。
“这么大方?”
“就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补偿?”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旭,你拿什么补偿?你补偿得了我生孩子时九死一生的疼吗?你补偿得了我女儿五年没有父亲的童年吗?你补偿得了我一个人抱着发烧的孩子,在深夜里痛哭的绝望吗?”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说,“真的,对不起。”
“收起你廉价的道歉吧。”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合同我会让我的助理来签。工作之外,我希望我们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至于你,”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配得到我的原谅。”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盛华大楼,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阳光正好。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
我分得清。
可我没想到,陈旭会开始对我展开“攻势”。
他会以谈工作的名义,约我吃饭。
我拒绝。
他会给我送花,送到我的工作室。
我让前台直接扔进垃圾桶。
他会去幼儿园门口,偷偷看安安。
这一点,彻底激怒了我。
我直接冲到他的办公室。
“陈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把一沓他偷拍的安安的照片,摔在他桌子上。
“你有什么资格去看她?五年前你抛弃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你女儿?”
他看着我,一脸疲惫。
“婉婉,我只是想看看她。我……我想她了。”
“你想她?”
我气得发笑,“你有什么资格想她?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生病发烧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你在哪里?”
“陈旭,我警告你,离我的女儿远一点!她的人生里,不需要你这种父亲!”
“可我毕竟是她爸爸!”他激动地站起来,“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你在她的出生证明上,连名字都没签!法律上,你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那你要我怎么样?婉婉,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我说了,我不会原谅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永远不会。”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刘梦冲了进来。
她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林婉!你这个!你又来纠缠我老公!”
五年不见,她保养得不错,但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的戾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还没说话,她就冲上来想打我。
我侧身躲过,她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你有病吧?”我冷眼看着她。
“我纠缠你老公?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是他,像条哈巴狗一样,天天缠着我!”
“你胡说!”
刘梦尖叫起来,“一定是你这个,看我们阿旭现在当了老总,又想回来攀高枝!”
“攀高枝?”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了。
“刘小姐,你是不是对自己老公有什么误解?一个连自己老婆生孩子都能出轨的男人,一个可以为了前途抛妻弃子的男人,在我眼里,连垃圾都不如。你把他当个宝,我可不稀罕。”
“你!”
刘梦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旭终于开口了,他冲着刘梦吼道:
“你闹够了没有!给我滚出去!”
刘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为了她,吼我?”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陈旭,你别忘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儿子!”
儿子?
我愣了一下。
原来,她那次真的怀孕了。
陈旭的表情,没有一丝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厌烦。
“我让你滚出去,你听不懂吗?”
刘梦哭着跑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陈旭疲惫地说。
“这可不是笑话,这是报应。”
我淡淡地说。
他苦笑,“是啊,是报应。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过得开心。我和她,天天吵架。她疑神病重,查我的手机,跟踪我的行踪。我只要跟任何一个女的说话,她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累了,婉婉,我真的累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们……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回到过去?陈旭,你是不是疯了?”
“你以为我林婉是什么?是你失意时的避风港,是你空虚时的调味品?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旧玩具?”
“我告诉你,不可能。”
“五年前,你放弃我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有成功的事业,有可爱的女儿,我不需要你。”
“所以,收起你那可怜的深情和悔意吧。”
“你不配。”
我说完,转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再拦我。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场迟到了五年的对峙,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赢了。
不是因为我报复了他,也不是因为我让他后悔了。
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完全地,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剔除出去。
他的一切,都再也无法伤害到我。
这才是真正的,华丽回归。
盛华的项目,我还是接了。
我让我的副手去跟他们对接,我没有再见过陈旭。
几个月后,样板间开放,大获成功。
我在业内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江月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八卦的兴奋。
“婉婉,你听说了吗?陈旭离婚了!”
“哦。”
我正在给安安削苹果,反应平淡。
“就一个哦?那可是陈旭啊!他跟那个刘梦撕得可难看了!听说刘梦打掉了孩子,还要分他一半家产!现在整个公司都知道他是个抛妻弃子的渣男,焦头烂额呢!”
“是吗?”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
“那祝他好运。”
“你就一点都不解气?”江月不甘心地问。
“有什么好解气的?他的生活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把苹果递给安安,“我只关心,我的安安,今天开不开心。”
安安接过苹果,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开心!谢谢妈妈!”
我笑了。
这,才是我世界的全部。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陈旭的妈妈,我的前婆婆。
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小婉……是我。”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客气,也很疏离。
“我……我能见见安安吗?我……我想她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了。
对于这个老人,我谈不上恨。
当年,她虽然也劝我不要离婚,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塞给我几千块钱。
只是,我不想再跟陈家有任何牵扯。
“小婉,算我求你了。我就远远地看一眼,不打扰你们。”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心软了。
“好。周六上午,我们在市中心的公园见。”
周六,我带着安安去了公园。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老人。
她比五年前,老了十岁不止。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她看到安安,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想走过来,又不敢。
安安好奇地看着她,“妈妈,那个奶奶是谁呀?”
“是……一个认识的人。”
我蹲下来,对安安说,“宝贝,你愿意过去,跟那个奶奶打个招呼吗?”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牵着她,走了过去。
“奶奶好。”安安礼貌地问好。
前婆婆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蹲下身,颤抖着手,想摸摸安安的脸,又缩了回去。
“好孩子……好孩子……”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要塞给安安。
我拦住了。
“阿姨,心意我领了,钱不能收。”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小婉,我对不起你……我们陈家,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
我说。
“阿旭他……他现在一无所有了。公司待不下去了,房子也被刘梦分走了一半……他现在,天天喝酒,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哭着说。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怜吗?
或许吧。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路是他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
“小婉,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终于说出了这次见面的最终目的。
我摇了摇头。
“阿姨,不可能了。”
“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原谅一个曾经把我伤得体无完肤的人。”
“更何况,我现在有安安,我有我的生活。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阿姨,保重身体吧。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说完,我牵着安安,转身离开。
身后,是老人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的生活,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事业蒸蒸日上,安安健康成长。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一个人过下去。
直到,我遇到了他。
他叫沈浩,是一个建筑师。
我们是在一个行业论坛上认识的。
他作为特邀嘉宾,在台上做演讲。
他风趣,儒雅,专业,很有魅力。
论坛结束后,他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
“林老师,久仰大名。你的设计,我非常欣赏。”
我们聊了很多,从设计理念,到行业趋势,很投机。
后来,他开始约我。
看画展,听音乐会,去一些有意思的小众餐厅。
他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也从来不给我任何压力。
他只是像一个温柔的朋友,默默地陪伴在我身边。
我知道,他喜欢我。
可是,我害怕。
我怕再一次受到伤害。
我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保护着自己。
有一次,安安生病住院。
我一个人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几乎崩溃。
沈浩知道了,立刻赶了过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替我办好各种手续,买来饭菜,然后让我去旁边的床上睡一会儿。
“这里有我,你放心。”
他说。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笨拙但认真地给安安讲故事。
心里的那层坚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安安出院后,沈浩来家里看她。
他给安安带了她最喜欢的乐高城堡。
两个人坐在地毯上,一搭一搭地拼着,像一对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得不像话。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突然就释然了。
我不能因为过去的一段失败的感情,就否定所有的可能性。
我不能因为陈旭一个,就认为全世界的男人都不可信。
我值得被爱。
安安,也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那天晚上,沈浩送我到楼下。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沈浩,你……愿意做安安的爸爸吗?”
他愣住了,随即,巨大的惊喜和喜悦,涌上他的脸庞。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
“我愿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林婉,我愿意。”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
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
一年后,我和沈浩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江月作为我的伴娘,哭得比我还厉害。
“婉婉,你一定要幸福啊!你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我笑着替她擦眼泪。
“我会的。”
婚礼上,安安穿着白色的小纱裙,做了我们的花童。
当沈浩单膝跪地,给我戴上戒指的时候。
安安跑过来,抱住我们。
“爸爸,妈妈,你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沈浩把我们母女俩,一起拥入怀中。
“一定会的。”
我看着台下为我祝福的朋友,看着身边爱我的男人,看着怀里可爱的女儿。
我的人生,终于圆满了。
至于陈旭。
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就像一颗被冲上沙滩的石子,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过一道短暂的划痕。
潮水退去,沙滩恢复平整,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我不会感谢他。
我不会感谢那段痛苦的经历。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遇见他,从未经历过那些绝望。
我要感谢的,是那个在产房里就决定要离婚的自己。
是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抱着孩子痛哭,却没有放弃的自己。
是那个咬着牙,一步一步,从泥泞里爬出来,活成自己女王的自己。
是我自己,成全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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