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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爱我的母亲:嫉妒、托举、断亲 | 故事开放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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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按:

你今天将要听到的故事,来自 10 月 25 日我们在北京的一期开放麦活动,这次活动的主题是:「母与女:复杂又纠缠的女性之爱」,这是我们特别策划的一期故事讲述活动。

我们线上征集故事,由听众投稿,然后从四十多个投稿中选出六个故事,也是六段复杂又纠缠的母女关系。这六个故事,充满了家庭隐秘的很多面,它们曲折离奇、有笑有泪,我们将分为上下两集为你呈现。透过这六段母与女的关系,你也许能找到一些勇气,获得一些慰藉,或者凿开一面冰墙,重新拉起母亲的手。

第一位分享者是展展,展展目前是一名编剧。

展展的母亲是个漂亮、时髦的大学教授,事业上十分成功,拥有两家自己的公司。可是在家家中,母亲却有着另一面。展展说,她因为妈妈而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和妈妈的相处虽然有遗憾,但并不后悔成为她的女儿,也恰好和妈妈之间的复杂关系,作为编剧的她才有了对生活许多许多的灵感。有请展展。


展展

「她在家里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这个卑微的东西,也依然不能被征服」。

我是展展,35 岁,是一名编剧。因为职业习惯,平时开编剧会,会聊到角色的原生家庭,童年阴影这事可以为任何坏人的「开脱」,也可以为任何好人添加「痛点」,但我对这种简单、直接的技巧嗤之以鼻。因为,我就是在充斥着侮辱、嫌弃和家暴的错误母女关系中成长起来,并且最终获得幸福的普通人。

说说我妈吧,如果按人设归类,我妈绝对是个传奇大女主。她有过两次大难不死的经历。第一次是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姥姥有 5 个孩子,但是只有一个是男孩,所以姥姥极度重男轻女,母亲的出生,是一个「乘胜追击」的产品。那是一个冬天,在我姥姥生下唯一的舅舅后,想再追生一个男孩,没想到生下来的是我妈,1966 年的冬天还没有暖气,姥姥把她晾在无人的地方,想让她冻死。没多久,我妈就冻得浑身发紫、奄奄一息,姥姥准备把她扔到小孩儿坑去,恰好碰到姥爷下班,被拦了下来。

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是石家庄人,那时候石家庄爆出过一个惊天新闻,著名的「榔头杀手」连环杀人案件,一个维修工装扮的男人,会以家电维修的名义敲门,趁户主签维修单的时候,从工具包中取出榔头,猛击受害者后脑,随后会把家里的人全部杀掉,这个凶手十分猖狂,相同的作案手法在石家庄、太原和榆次三地反复上演,其中石家庄作案次数最多,多达 18 起,所以那时候整个石家庄,人心惶惶,对于陌生人敲门都会再三询问。

那是一个下午,我爸爸值班,我去同学家写作业,一个男人敲了我家的门,我妈妈一个人在家,迷迷糊糊开了门,男人问我们家有没有家电要修,我妈妈倚在门口说没有,随后那个男人竟和她攀谈了起来,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妈说自己是一名老师。后来,不知为什么那人离开了,等他走后,我妈突然想起「榔头杀手」通缉中的描述,维修工打扮、背工具包、个子不高,我妈妈一下子后怕了起来,那几天我们一家走进楼道,甚至会不自觉的奔跑,然后迅速的关上门。不久后,「榔头杀手」落网,根据照片,基本确定我的母亲,就是见过「榔头杀手」的幸存者。

对于他为什么没有杀死我妈,我们家有过几种猜测,我爸觉得他是被人民教师的职业光环所感动,所以没有痛下杀手;而我妈则说,他杀人是为了抢钱,恰好我妈那天穿的毛衣上有个破洞,他认为我们家很穷,不值得动手。那时的我顾不上猜测什么原因,我只是很庆幸,佛祖保佑,没有让我失去这个好妈妈。没错,大概在我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印象中,她和后来并不一样,我和她关系还很正常,我无法确定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不同。如果非要说个时间节点,大概应该是跟她意识到了「自己很美,很有能力,以及资源在那个年代的重要性」有关。

她有多美呢?她的五官很像蒋雯丽。那时候的我从没想过,美的太过耀眼,也会成为一件危险的事。九几年的时候,家里还使用着座机,从某天开始,家里突然开始不断接到骚扰电话,接起来后要么是发出阴森地怪笑,要么就是不说话就挂断。由于次数过于频繁,给家里造成了极大不便,于是家里就报了警。警察查到这些怪异的行为竟然是我爸爸的一位男同事。「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我妈一眼,就再也没能忘掉她容颜」,因为喜欢我妈到了着魔的程度,于是就开始对我们家进行电话骚然,经过警察的教育,事情平息了。

与此同时,我们家正发生着另一件事,妈妈的专业是英语,她有一套非常厉害的授课方法,不仅获奖众多,还帮助很多出国留学的学生提升了英语分数。恰好我爸单位领导家的儿子也要出国,找到我妈来补英语,在 100 天内,那个小伙子从一个英语很差的水平被我妈提到了雅思 6 分。那个领导很感激我们家,问我爸爸需要什么帮助,我妈希望领导再给我爸分一套更大更优质的房子,因为那时候是按年龄分房,年轻人分的房子都比较小,我们家的房子是一个长条形的小两居,只有 40 平。

我妈催促我爸去和领导说,但是我爸始终没张口。我妈就在领导儿子来感激她的时候,略显抱歉地说:「你要出国了,本来应该给你庆祝一下,但是你看我们家地方小的,连个好好招待你的地方都没有……」,经过一番暗示,领导的儿子回家跟父亲说了这个情况,很快,我们家就在当时石家庄第一个高品质小区里拥有了一套 78 平的房子,这比妈妈期待的结果还要好。自此,我和儿时的玩伴分别,我的父母也和年轻的同事们分别了。

也许我妈之前不曾想过,英语能力加略施小计会置换来这么好的资源;也许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辜负令人发狂的「美」。总之,这个大女主开启了她「事业要强过男人,相貌要美过女人,既雄竞,又雌竞」的一生。

我第一次察觉到不和谐音符,是从我妈妈的嫌弃开始的。90 年代大部分人对「时尚」还没有概念,喜欢穿单位发的工作服。可是我妈妈却不同,她很会搭配衣服,很早就知道了什么叫「知性风」,打扮,但绝不艳俗。小时候的我,则是又高又壮的,确实不怎么好看,但是我对此也很无所谓。

一个周末,我们一家早就说好要去遛公园,我和父亲都随意抄起了一件衣服穿好后在旁边等着我妈。我妈并不说话,旁若无人地慢慢搭配着自己的衣服,不理会我期待的目光。我开始催促她,但没有得到回应。等她换好了衣服,我以为马上就要出门,她又开始画口红,急的我开始摇晃她的手臂,导致她的口红画坏了。

那一刻,空气突然安静,我妈怒目圆睁,一下子把我推倒了,大喊:「催催催,催什么!人靠衣服,马靠鞍,难道你想让我和你一样,穿的这么难看就出门吗?瞧瞧你穿的,没人会瞧得起你,只是其他的人嘴上不说罢了,因为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他们只会默默的笑话你,现在你那些朋友正在家里嘲笑你丑呢!每天还美滋滋的,幼稚!」

我愣住了,我爸却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我妈把口红画完了,她看着镜子,很满意,又突然高兴的提议去公园,我爸爽快答应,他们对于我的不知所措、心情不好表现的无法理解,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就在刚刚发生的事是不存在的。

当家庭中的母亲开始变得强势,父亲就会开始装聋作哑,甚至帮腔。虽然我的好心情没了,但还是和父母去了公园。

我走在前面,他俩走在后面,有说有笑。看着美景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我回头问他们正在笑什么。我爸说:「笑你呢,你看你现在胖的,裤裆都要撑崩了。像个猪一样。」我爸一边说着,我妈一边捂着嘴笑。那天,我在心里默默发誓,再也不会和他们说话了。

可是小孩的记仇,根本不会过夜,尤其是对和自己最亲的人更是如此。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妈一对我好,我就赶紧去对她好,她突然情绪变差后,又开始侮辱我,这件事开始循环往复。

在我上初中后,妈妈书桌上的英语书都换成了「成功学」,思想开始变得匮乏,情绪和脾气都变得更加糟糕,需要靠欺负别人获取能量。她开始言语侮辱我爸,并且偷偷家暴我。

有一次,她一回家我就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赶紧回到我的卧室关上了门,这个时期的我已经从一个大条的人,变得十分敏感,我能感觉到母亲不喜欢我锁门,但是因为害怕我还是轻轻把门锁上了,结果这个举动埋下了祸根。

我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假模假式的开始写作业。她来找我,发现我屋门锁着,愤怒大喊:开门,我在屋里说,我不,我怕你会打我。她声音突然变得比较柔和,说,你把门打开了,我不打你。我犹豫一下,打开了门,没想到在开门的一刹那,我妈几乎是撞开门冲进了屋内,对着我的头一下一下的猛砸下去,嘴里喊着:「叫你锁门!」「叫你锁门!」她用手掌打,而是用拳头,而且不打脸,不然会肿胀淤青,是把手臂弯过去用拳头朝我的后脑勺砸。

她一下一下的砸下去,打的时间很长,一开始我会觉得很疼,后面就开始麻木,甚至开始观察她用力打人时候的样子。她全身都在使劲,本来挺大的眼睛会变得很小,挤压成三角形,鼻子会因为过度使劲而皱在一起,嘴则完全抿起来,嘴角耷拉下去,显得人中很长。

幸亏我喜欢看书,有一定的思辨能力,所以我会在快要崩溃的时候,去看书获得安慰。

随着我妈事业越来越好、房子越换越大、认识的人脉越来越广,她曾经的价值观坍塌了,她不再想当一个妻子或母亲,而是要成为一个不断重塑自我的战士。她常喜欢表达「我是妈妈就一定得照顾你吗,自己应该为自己负责,凭什么男人就可以轻松获得资源?我虽然是个女人也比他们都强得多,只要拥有权力和地位,身边的人都会为我所用,混什么圈子,就得到什么样的人脉。」新的价值观搭建的没有章法,所以我妈人格扭曲了。

我爸爸是怎么被迫正面回应我妈家暴的呢?是因为有一次,我妈妈让我必须认同她的「社会没有公平正义可言,只有拥有权力才能拥有一切」的成功学观点,但是我在写作业,并不想听,于是忍不住进行了驳斥,而她因为忙于成功学,思辨能力已经变得较差,所以完全说不过我,只好用拳头让我闭嘴。

因为她太生气我这张「妙语连珠」的嘴,所以忘了不能留痕这件事,一拳一拳地都打在了嘴上。口腔是黏膜性皮肤,很娇嫩,基本上磕一下就会破,而我妈一下一下的打下去,我的口腔因为牙齿的摩擦,烂了,嘴里充满了血味儿,血顺着嘴角流出来,我妈看到血就停了手。

我爸回家后看到我瞬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时他们的话语权已经完全不对等,他平静地问我妈这是怎么回事,我妈一看既然瞒不住了,不如索性拉他入伙。于是就把我如何顶嘴、如何气人添油加醋的说给我爸听,那时斗争经验尚浅、受不了被人诬陷的我,十分生气,被激起了战斗欲,开始对我妈大喊,说她胡说。

我爸应该知道,我妈在夸大其词,但是如果站在我这边主持公道,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就以「我应该尊重父母、不能大喊大叫」这个问题开始激烈的批评我,但是此时的我完全不接受避重就轻。我追着我妈让她回应之前为什么要打我,要让我爸评评理。

我的举动彻底把我妈激怒了。于是我经历了时长最长的一场家暴。我妈要求我爸必须打我,我爸一开始并不能下手,象征性的打了我两下,但是我妈显然不满意,让我爸狠狠地打,打到我承认自己错了为止。但是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生出一大股勇气,抱着「即使死也绝不向恃强凌弱者低头」的正义之心,拒绝认错。最后由于我的反抗、我妈的暴怒,全家的情绪上头,最后我从站在地上被我爸妈打,变成躺倒在地上被我爸妈踹。后来我爸实在是打不下去,就出去了,我妈也终于停了手。

第二天我脸上挂彩、身上带伤去了学校,那时我正在读初三,我们班主任和我妈吵了一架。

如果说我的父母真的是彻头彻尾很差劲的人,我也就不会如此纠结,可是往往人性之复杂又不能一概而论。

他们曾经因为在火车站见义勇为,救下一个差一点被陌生男人掳走的女人而被公安局表扬。那个女人大喊救命却无人帮忙,我的母亲勇敢的上前拽住那个女人,并且挡在她前面,而我爸则制服了那个男人,吆喝众人一起将他送到了公安局。

上高中后,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妈已经在「权力」「欲望」的成功学里走的太远,也许,我是她,能够醒过来的最后一点希望。我要让她明白,她在家里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这个卑微的东西,也依然不能被征服。即使是把我打死,剥夺我的生命,也剥夺不了我想要守护真理和正义的心。

所以此后的多次家暴中,当拳头一次次地落在我身上,我就把自己想象成是「刘胡兰」,而我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就是打败「权力即真理」的成功学,救回曾经单纯、美好的妈妈。这种「信念感」让我催生出了无比的勇气和超强的意志力。

虽然我妈开始逐渐接受我不能被武力征服的事实,但是她还是可以在心理上对我造成沉重的杀伤力。

比如刚上大学的十月一,我有了学生证,她带我去九寨沟玩,我用学生证获得了门票的半价,很高兴。妈妈看到我手舞足蹈的开心,一下子就变得很烦躁,她要求我把学生证给她,理由是我拿着会弄丢,我不想给她,她就一把夺过来,把学生证照片的那一页打开,扔在地上,用鞋使劲的跺踩,照片上我的脸被跺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变成很爽的表情,让我自己把学生证捡起来,并和我说,「现在我允许你自己拿着学生证了。」我站在一个山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很想跳下去。

当我妈发现我变得无惧无畏后,开始重新审视我和我爸之间的力量强弱,她发现我爸才是更弱的那一个。

于是我妈侮辱我爸的次数明显变多,我爸是个科级干部,但在我妈眼里他「很差劲、窝囊」。而我爸越是不反击,我妈越是侮辱他。这种嫌弃,为她的出轨埋下隐患。

在我初一下半学期的时候,我妈去国外留学了一年,因为在国外生病了,所以她就提前结束了学业回国,可是家里的座机却总是会有国际号码打来,我知道事情有问题,但是我爸完全没有发现。

有一次我妈不在家,国际号码又打来了,我和我妈的声音本来就有一点像,我又比较善于模仿,于是,我打算确认一下心里的疑惑。拿起电话后,模仿我妈的声音说了声「喂」。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忙什么呢?」我声音马上冷下来:「你是谁?」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打错了,我找白老师。」我说:「这根本没有什么白老师,你是找我妈吧?我告诉你,以后不准再打电话来!」

这件事我没有和我妈正面对峙,此后,我和她心照不宣,一起瞒着一无所知的爸爸。我希望我的这次行动能够让我妈有所收敛,但是并没有。国际电话还是照常打来。

后来我妈更加大胆,那个人回国以后,竟然带我和他吃了一次饭,他一聊天我就听出他的了声音,但是这件事我也没告诉我爸。

也许是我爸想证明自己,也许是我爸想讨好我妈,总之,在和我妈商量后,我爸从机关单位停薪留职,出来给企业做过三年职业经理人,而那三年因为我爸只能半个月回一次家,所以也成了我妈出轨最大胆的时候,所以最后父亲必然是知道了,但他也只是无能狂怒,虽然他们因为此事,在我考上大学后离了婚,但是几年之后他们重新住在了一起。

现在母亲还是会时不时来羞辱一下我,但是没有再家暴过我了。长大后我才明白,被家暴时的我,出于对自己保护有一定程度的「解离」,也因此有过一段时间对抗抑郁症的经历。后来对于母亲,和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不断回溯、分析,对于人性的理解变得更加深刻,她的变化,正是社会环境巨变留下的缩影。

生活给了我相当的回馈,结婚后,我有了一个和我妈截然相反的婆婆,她外表朴素、知足少欲,贤妻良母,因为她我才明白,原来,母爱可以毫无所求的,如此包容。有一次我躯体化症状犯了,浑身疼得地厉害,恰好她在北京,就陪着我去社区医院扎针灸,看着社区医院的医生在我的后背扎满针灸,她竟然哭了。我问她怎么哭了,她说:「我数了数有 100 多根针呢!这得多疼啊!」她甚至看着这个不辞辛苦给我扎了 100 多根针的医生还略带埋怨,「她怎么扎这么多啊,多累啊!」这一刻,我身上很疼,却很想笑。

通过一些心理学的书和借助了宗教的力量后,去年,我终于完全放下,接受了母亲也许是一个 NPD 的事实。这意味着母亲注定对我无法调整成没有所求的爱,我能感受到母亲在爱我和爱自己上是 1 : 9 的关系,但这也已经突破了一个 NPD 爱的极限。最近一次我感受到母亲主动向我释放爱意,是我在做了一个手术后,竟然连小便的力气都没有,母亲第一次没有责怪我,而是拉着我的手哭了。

现在我依然爱我的母亲,我希望这种情感的匮乏感,在我这里彻底终结。因为我接受了「母亲不一定非要爱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反而变得很轻松,我认为爱这件事,可以是单方面的。所以,虽然母亲的一些做法极大影响了我对她的信心,但是我还是会正常和她联系,在保持心情平稳的前提下,最大程度的向她释放我的爱和善意,因为我希望「恶」的东西终结在我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我希望只有「善」在我身边来回传递。这次的分享,我得到了爱人极大地支持,今天他和我婆婆也来到了现场,我希望将这次的开放麦当成是看破、放下后的起点,未来我将一往无前,充满勇气与力量。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经历,我希望你也能在我的分享中获得勇气,早日看破、放下。

爱哲

第二位讲述者是罗莎。罗莎生于农村,她的母亲出身贫寒,却用一己之力,从农村走向城市,为两个女儿逆天改命,虽然在母亲的高压下成长起来,罗莎和姐姐最终而实现了母亲的教育梦想,也实现了世俗意义上的「阶级跃迁」。罗莎说,虽然至今还有些怕妈妈,但妈妈是她心里最伟大的人,妈妈的智慧、勇气、果敢、勤劳不输任何一个伟大的名女人,有请罗莎。


罗莎

「她对我的教育、对我的教训,我都照单全收,唯有感激。」

大家好,我是罗莎,我是 80 初的,老家辽宁抚顺,在北京读的本科硕士,目前从事咨询工作。另外我有车有房有户口,还有一对 5 岁的龙凤胎,目前和老公也还保持着稳定的婚姻关系,所以我应该符合大家对普通的成功人的定义。

听到这儿,再结合今天的主题,大家肯定已经猜到我下一句要说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母亲。一点儿都没错儿,今天我能站在这儿分享,全部地、百分之百地都是因为我妈,是她凭着一己执念,用尽一生力气,托举我和我姐改变人生轨迹,让我从偏远的东北农村,走到今天北京方庄的舞台上。

虽然我是 80 后,但有个亲姐,比我大 14 个月,现在听起来特别让人羡慕。但在当时,作为农村家庭的第二个女儿,我的出生是让所有人失望的。据说我爸听说我妈生了,从地里回家来看,刚进院儿听说又是个女孩,就转身又回地里干活去了。当时我们那边农村的生育政策是,头胎女孩的话允许生二胎,但要间隔五年,所有我的出生不符合条件,家里还为此交了五六百块钱的罚款,当时相当于我家一年的收入。

我妈后来也跟我说,生我完全是个意外。她怀我 6 个多月时才发现,因为那时我姐也才不到一岁,我妈本来也是有些高、有点壮儿的身材。等到发现以后,她想了各种办法「甩」掉我,因为月数太大,医院已经不给做手术,于是她就故意干重活,用扁担挑水之类的,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些桥段都是我长大后陆续从我妈那里听说的,里面或许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她从来也没有试图掩饰过,也不考虑是否会给我造成心理伤害,就像我大学放假回家,她会坐在我枕头旁边看我,然后唉声叹气地说你长这么难看,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我妈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直接,有啥说啥,有事办事。

我的投稿被选中,和制作人做初步沟通时,我们有些担心故事或许不够戏剧化,而且只有相爱、没有相杀的刺激成分。毕竟我只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下,千千万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之一;我妈当然也不是唯一一个为孩子全心付出的女性。但即便如此,至少在我认识的妈妈里面——无论是同学、朋友的妈妈,还是所有女性亲戚——我妈对我们姐两儿的付出超过任何人,也远超过环境对她的期待。所以她的故事值得被讲述,被听到。

故事要从 1960 年代讲起。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关系,我姥爷为了让全家人吃上饭,决定放弃在市里的正式工作,去投奔下面某个村里的亲戚。当时我妈也就三四岁,是五个孩子中的老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一弟一妹。但去了之后很快发现农村也不是原来想的那样儿,吃不饱饭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妈的记忆里充满了饥饿感,到现在也还有严重的胃病,她说一是小时候吃饭太快,基本靠抢;二是吃的不好,十几岁跟着生产队挣公分,冬天天不亮就要起来上山砍木头,到饭点儿也只能很快地啃几口冻的硬邦邦的玉米馒头或者煎饼。

后来赶上特定的时代背景,我妈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但她说自己其实很喜欢读书,这也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后来她坚持我和我姐读书,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妈后来在 26 岁那年,经相亲嫁给我爸,这在当时已经是晚婚,婚后很快生了我姐和我。我爸家一直都在那个村儿里,他是七个孩子中最小的,父亲去世地也比较早,因此除了我奶能帮忙看看孩子,其他都要靠自己。

我记忆里对我妈最大的两个印象:一是要强,二是能干。虽然刚结婚时条件不好,她为了不被人看不起,就和我爸额外租地种豆子、玉米,还有山场里的山楂。除了种地,她还抓住一切其他机会挣钱,秋天就去山里捡蘑菇、打松子儿,冬天就去罐头厂,往瓶上贴商标,经常到很晚才回家。但凭着她和我爸的勤劳,几年后,我们家在村里过上了算是还不错的生活,盖上了三间大平房,也是最早有电视、有电磨的家庭之一。

时间来到 90 年代初,这时我姥爷家的所有人—除了我妈—都回到了城里。先是我大舅通过做学徒去了本溪,小舅接了我姥爷的班儿回去当工人。我大姨也通过电大学习考上了教师资格,在抚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其实我大姨也很厉害,她为了当上老师一直单身,直到 30 出头回城以后才找人结婚。后来大姨也介绍我小姨嫁了当地人,并最终把姥姥、姥爷也接了回去。

所以到 1993 年时,只有我妈一个人还留在了农村。一方面应该是她骨子里的要强,不能被别人拉下;一方面是我大姨的经历给她带来的触动,让她非常直观地看到了读书的作用。当时我们村的学习条件很差,只有小学,初中就需要到 20 多公里以外的镇上,能够读完初中的屈指可数。为了让我和我姐有更好的读书机会,我妈决定也要把家搬到抚顺,投奔我大姨。

这里也体现了我妈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主意正,当然这也往往是和能力成正比的。但凡她决定的事情,基本不允许其他人质疑或者挑战。我爸毕竟世代儿都在村里,家里那时条件也算不错了,突然要卖房卖地,去城里过低人一等的生活,他是非常不情愿的。但我妈异常坚定!在她最简单、朴素的理论里:如果不去抚顺,两个女儿一定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读不完初中,那这辈子就和她一样,只能做个农民;如果去了抚顺,就还有一线希望。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搬家,最后我爸还是拧不过,只得同意。


图 / 93年春,一家四口在姥姥家门前合影

我家有一张老照片,是 93 年的春天,我们一家四口站在我姥姥家门前照的,这是我们搬家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后来我们一直在搬家,从我大姨家的西厢房、到 20 平米的老公房、再到合租的半个院子,直到 2010 年终于住上了属于自己的两居室。我爸妈也由此开始了后来将近 20 年的农民工生活,最开始在建筑工地。我爸做木工,给要盖的楼房先搭木头架子,然后才能下钢筋、浇水泥。我妈做伺候瓦匠的小工,用一个很长的勺子将水泥灰送到板子上,叫叨勺儿。冬天工地不开工,他们就卖糖葫芦,之前提到过我家在农村时种山楂。他们还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尤其是我妈,像在针织厂织毛衣、在市场卖煎饼等等。

后来我和我妈聊过去的这些事情,她说那些年最怕的日子就是过年,没钱买年货儿是一方面,但她最怕的还是不知道过了初六能去哪里上班。因为她是打零工的,工作经常说没就没了,没有哪个老板为她的春节假期付薪水,更不能保证过完年还继续用她。所以每到初七,我妈就要硬着头皮,去挨个问是不是有活儿。

贫穷也是我对家里很长时间以来的记忆。像我刚转学过去时是三年级,班上一半同学家里是工人背景,一半是当地农民,像我家这种外来的打工家庭很少,条件不好的事儿也很快被同学们认识到。当时我的班长是干部家庭,她本人也长得高挑,经常穿一些漂亮、时髦儿的衣服。应该是我转学过去的那个期末,她在一天放学后将三件衣服放到了我的书桌里,我是第二天上学才发现的,里面还有个字条大概是说不想我面子上难过,所以把她穿小的衣服送给我,希望我不介意。

我记得很清楚,一共三件衣服,都是她在学校穿过的,比如其中一件是白短袖,很光滑的材质,像丝绸但不是,带着白色蕾丝领,扣子是半透明的蘑菇形状。我当时抱着衣服差点哭出来,情绪里夹杂着对班长的感激和对贫穷的羞愧。这几件衣服我一直不舍得穿,因为它们真的太干净、太漂亮了,我怕把它们弄脏,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穿,也因此一直穿到我上初中。

但无论日子过得再苦再难,我妈也从来没有后悔或者退缩过。从我有印象开始,她就反复念叨、强调一件事—我和我姐必须好好学习,其他都是次要的。她也以强硬的方式来管理我们两个,比如从来不允许看电视,但凡有时间都要用来做家务,主要是洗衣服、做饭,因为他们打工回家都很晚。我印象中有一次我要用斧子劈木头段烧火儿,劈开的瞬间有支出来的木头碴子一下子从我的下手指肚整个扎穿过去,那种钻心的疼,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起鸡皮疙瘩。

我比较聪明,学习一直很好,总是年级前几名。我姐相对学习差些,所以从挺早的时候就确定了我姐初中毕业考师范当老师,我要考高中上大学的路线。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条路并没有走得很顺利。我姐第一次中考失败,我妈让她复习,这时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第二次中考我姐依然没考上,我倒是上了当地比较好的高中。这时我妈依然决定让我姐再复习一年,这不仅在我们初中绝无仅有,家里的亲戚、朋友也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女孩儿嘛,考不上就去学个手艺,或者去饭店打工挣钱也很好。但我妈拒绝了这些建议,我姐也终于在第三次中考时达成所愿。她现在是抚顺一所初中的校长。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同样的事情会在两年后发生在我身上。2001 年,我第一年高考成绩不算差,608 分,但差两分没能考上第一志愿北师大,被调剂到河北一所工业类大学。我妈再次拒绝接受,觉得我去那里太委屈,所以也决定让我复习重考。那会儿高三复习需要交 3500 元的复读费,还有一系列的其他费用,差不多是我爸妈一年的工资。

我家一直都是紧巴着过日子,我妈手上拿不出复读费,于是她又到处借钱。说到借钱,这算是我家的「优良传统」了。因为条件一直都不好,我妈时不时就要向亲戚借钱打短儿,主要是我姥、大舅和大姨。她也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借的钱都用到正当用途上,而且以后一定会还。但其实她身上的压力一直都在。每次学校要交什么钱,都是我和我姐最怕的时候,因为我妈一听说要交钱,就会骂学校、骂老师,有时会连带骂我们两个,其实都是她压力的一种体现。

好在第二年高考时我如愿考上了北外,后来才有了我开头说的工作和家庭情况。我妈是 57 年生人,今年 68 岁,她的两个女儿女婿都有正式工作,还有三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大的已经高二,小的明年也要上小学。这至少在我们当地已经是很难得、很少见的,她也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图 / 2025 年 8 月,带两娃在东京迪斯尼

现在回想一下我和我妈的关系,其实一直以她为主导。她很早就替我决定了人生路线,并一直不停地灌输。当然我自己也在成长过程中很快认识到考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我没有其他城里同学的选项,他们也从来没有为吃穿发愁过。最重要的还是我妈的确为此付出了她的全部努力,我自然也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因此她对我的教育、对我的教训,我都照单全收,唯有感激。就像当年让我复读的决定,纵然我心里有一百个不甘心去另外那所学校,想要复读,但我不过是个高三学生,还没成年,各方面都依赖父母,是没有能力独自做出这个决定的。只有我妈能替我做到。她的这个决定也确实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是怕我妈的,有时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只要她一个眼神过来,我就立刻怂了,我会下意识地认为她是对的,或者即便她不对,我也必须认同。也有人说过我是被 PUA 了,但如果 PUA 的人真的是为了你好,哪怕方式有些问题,那又如何呢?当然我也知道这个点也可能被曲解哈!我也曾经和我妈开玩笑说,她也应该感到幸运,有我和我姐两个听话的女儿,否则按照她当年的教育方式,我们但凡叛逆一些,都不是今天的结果,对此我们都是彼此笑笑。

现在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时常被现在的精细化育儿束缚,不自觉地陷入焦虑,为了孩子应该上私立还是公立、学美术还是学音乐拿不定主意。所以我也会偶尔问我妈,她当年养我时怎么那么坚定,完全不为外人外物所动。出乎意料的是,如今的我妈已不复当年的气势,我猜主要还是年龄和身体方面的关系,她说现在也不太确定当年那么做是否就真的对,尤其是看到我现在工作太忙,高龄生娃太累,她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她当初让我像堂姐、堂妹们一样去做个服务员,现在也当上了大堂经理,也有车有房,孩子都考大学了,那样或许更好。

我当然再三向她保证她当年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如果能选,我一定选择我现在的人生。但慢慢地我也理解了,人的想法一定是会随着时间、际遇的变化而变化,所以才有和解、才能自洽。就像我自己,也是多年之后才能坦然面对和分享贫穷的过去,可以发朋友圈自嘲平时是 CBD 国贸的 Sarah ,十一回老家收玉米就变成二丫蛋子。

当年吃过的苦好像也变成了另外形式的回报。前年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带娃出去玩儿,到地里体验采摘,我会用刚刚掰下来的青玉米皮和穗儿编辫子和各种东西,娃儿们看到都特别惊奇,都争着和我学,认为我是最棒的阿姨。再比如我最近在装修房子,差不多两周前吧,因为是很老的学区房,需要全部拆除重装。我去现场和设计师碰方案。当时拆得乱七八糟的,各种砖块、木条、钉子什么的满地都是,但是钉子偏偏扎不到我。脚手架放在屋子里,我嗖嗖两下就能爬上去看屋顶的情况,把设计师和我老公都看呆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在工地上长大的。


图 / 妈妈在老家地里打农药


图 / 妈妈在老家地里打农药

我从小就立志要成为像我妈一样的人,我本来就完全遗传了她的性格。再经过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她更是在方方面面都影响、塑造了我,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所以我现在育娃的路上,也在不停地调整心态,不要因为没能母乳喂养、或者加班过度而愧疚。毕竟在我成长的过程里,我妈也从来没有陪我过过周末,或者坐下来辅导我的作业。她只是一个人尽全力把她认为是对的,她能够去做的,做到了。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们是相通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尽自己最大努力,给予孩子我们认知里最正确的事情。

今天来开放麦分享,我选择了用化名,毕竟还是不适合完全公开。但我不希望做变声处理,因为我要让我妈亲自听到我对她讲这个故事,虽然我经常对她表达我的敬佩和爱。所以在故事的结尾,我想亲自对我妈说,「妈,这是你的故事你听到了吗?你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多伟大吗?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你一定要幸福!」

谢谢大家。

爱哲

第三位讲述者是 YY,她是一名互联网从业者。YY 的母亲曾是河南商丘市医院的护士,父亲是税务员,家庭虽不算小康,也理应平平顺顺,和和美美,可是命运的剧本不会照套路出牌,YY 13 岁的时候,母亲陷入直销行业,自此直至 YY 27 岁,母亲一路陷落,伤透了整个家族,也伤透了她的孩子,最终, YY 和母亲断亲了。YY 理性上知道,这是社会的伤害转化为母女之间的彼此伤害,但是她们谁都无力抵挡。YY 说,母亲成了她心中恒久的阴翳,但是负能量仍旧是能量,早化为她更凶猛更自由的生命力,有请YY 带来她的故事。


YY

「可能只有做传销的朋友,能给她『无条件』的鼓励吹捧。」

大家好,我是 YY ,我的故事要从一个黑色眼罩讲起。

就是我手上这个,看着很普通对吧,但它意外地很好用,我常年把它放在枕头旁边,出差旅游走哪带哪。它背面有很多突起,其实里头是一排排硬的小石头,这样有重量睡得就舒服,少了它我很难入睡。不过它其实是一个替身,前身是条一模一样的眼罩,我妈送给我的。它们唯一的区别是,那个眼罩正面胶印着 4 排 16 位的数字。在我看来,这些就是随机数字,没什么意义。不过我妈说,这是「数字能量学」的代码,能治好的我干眼症,让我每天坚持戴,能经常默念最好。我不懂什么是数字能量学,也不相信我妈的话,不过我用不着坚持,因为它太好戴了,好戴到一发现丢了,我立马就上淘宝搜索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只是新的这条,没有数字印花。


图 / 新买的眼罩

我和妈妈已经断绝关系了,我越来越少在白天清醒时想起她了。极其偶尔的,我晚上躺下,入睡前摸到新眼罩时,会想起妈妈的疯狂岁月。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今年 27 岁,河南人,从 2016 年到北京读大学算起,已经在这座城市待了快十年。这十年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掐着指头满打满算就十次。每次就是趁着过年,像做任务一样回去待几天。我手机里有个记录时间的 APP,回家、跟家人打电话的时间,都被我记成「家人社交」这个分类。以前每次和妈妈通话,我都做好准备,算好预留时长,提前找好结束的理由,挂断后长叹一口气,再夸夸自己:「哎呀我真棒,又干完一件事了!」

北京到河南的高铁其实只要四五个小时,最近新认识了个老乡朋友,说他每个周末都要回去看家里养的小狗。每次有人问我「放假回不回家」、「上次回家多久了」,我都编不出通顺的解释。我不是忙,也不是不想家。我会想姐姐,想爸爸,甚至想家里的后妈,可我不想靠近我的妈妈。就像低落时不想看伤感电影那样,我不想靠近一个悲剧,不想回忆起她说过的冷言冷语,不想一遍遍经历看她陷入传销骗局的无奈、一次次想拉她却被推开的疲惫。所有不想,最后都熬成了我的一走了之。

今年 2 月,也就是过年那几天,我和妈妈彻底断绝了关系。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去妈妈的出租屋拜年吃晚饭。她和爸爸已经离婚好几年了,因为传销赌博欠债,最终卖掉房子还了债,她也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租房住。从我过年回家,我和姐姐就开始商量哪天去找她,去的太晚不行,显得我已经回家很久了还不去见她,太不近人情,去的太早也不行,这样剩下的假期她知道我有空还会继续邀请我,但我们不想过去,要找好充分的借口,把见她的次数控制在两次以内,每次吃完饭就能逃走。姐姐骑着小电动三轮车带我,出门前我们跟爸爸和后妈说不用做我们的饭了,我们晚上要去见妈妈,然后四个人从家里年货中攒了半天,挑了看着合适的几件,点了好吃的外卖,说路上再买点饭菜就很像回事儿了。

路程没有多远,走到妈妈说的小区,我和姐姐很惊喜,这个小区设施环境看着还可以的,比她上一个住处好多了。但我们在里面转悠了好几趟,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搞得我俩非常烦躁。我们又给妈妈打电话过去,结果她说,她并不是住在小区里面,要我们出来,七拐八弯地来到一片矮小破败的棚户区,和小区里的楼房天壤之别。几经辗转,天也彻底暗下来了,终于找到在门口等我们的妈妈,路太窄,想把电动车停稳在门口斜土坡上还不挡路,费了半天劲。

妈妈住在民房二楼,我们穿过一趟又高又窄、一步踩不实就要摔下去的楼梯,终于进到房间。一二十平的大小,逼仄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十几个名字,全部都是张什么什么,我妈妈姓张,这些名字也是某个能量学大师给她算的,她把微信名也改成这个,希望能给自己改命。诸如此类的东西,房间里还有,每次见她都有新花样,我和姐姐已经见怪不怪,也完全不问。

房间里当然没有暖气,我怕冷,但妈妈早就习惯了。我们试探着问怎么搬家了,这里没有之前好,但妈妈感觉特别满意,觉得这个房子挺好,房租每个月 700,比之前便宜了 400 块钱。其实我们心里很纳闷,我妈妈退休前是护士,现在也有退休金,理论上讲生活没什么大花销,怎么可能还缺钱?妈妈看不出我们的沉重,她看着很开心,毕竟时隔一年又见到闺女了,喜气洋洋地招呼我们吃橘子,看我们带了什么东西,说牛奶鸡蛋这些她有。我们拿出带的晚饭,在小桌子上布置开,搬了两个小椅子,终于一起坐下吃饭。我很瘦,一米七的身高只有 100 斤,我一直不爱吃饭,因为从小我家的饭桌就不太快乐。

小时候,我妈妈在我们小城市最大的医院做急诊护士,急诊比普通科室可怕很多,工作压力极大,又颠三倒四不规律,还得天天防着患者闹事,我妈妈是个不太圆滑的执拗性格,不会来事,不太能安抚家属,还跟气急败坏的家属打过架。工作消耗了她所有温柔和耐心,回到家她要么睡觉要么去打麻将,我爸爸做晚饭,吃饭时她总是冷冷的。我很喜欢看《家有儿女》,有次晚饭,电视调到家有儿女里一大家子吵吵闹闹吃饭的情节,我看的正开心,妈妈突然冷不丁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电视都是假的,根本没有谁家是这样的。」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只是悄悄在心里又记下一笔。

回到晚饭,我们边唠家常边吃饭,问妈妈最近忙什么,不过没吃几分钟,她的微信语音就响了,接通后,通话页面是个商务风的头像,我心里一顿,很明显,这不是什么正经人,因为我妈妈退休后顶多帮人做些病房看护、家政保洁之类的脏活累活,这些人怎么会用这种风格的头像呢?听声音对方也是个中年女性,声调上扬,着急跟我妈分享,说明天下午有个大团队要到隔壁县城去办活动,这次机会难得,一定不要错过,就算有事情也要想办法尽量过去。听到「团队」这个字眼,姐姐朝我递来一个眼神,我心知肚明她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没办法像在家商量话术一样,合计怎么跟我妈周旋。

妈妈挂断电话,我本来想继续寒暄,后面找合适的机会再探寻,不过姐姐好像没忍住,跟着刚落的话音急切地问:「这是谁呀?找你明天干什么去呀?」我妈有点骄傲地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国企,叫龙什么东西,是做大健康的,生物制药的,在网上都能查到,接着又夸了几句。我姐继续追问:「那你去干什么?你能有啥好处?」见我姐开腔了,我也开始揪着问起所谓高科技大企业的细节。我妈继续模棱两可地解释,见她说不清,我姐终于问道:「我就想知道你花没花钱?你花了多少钱挣了多少钱?」我妈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大,摔了筷子厉声地说:「你拿我当犯人审呢?我做什么天大的错事了,你们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姐说:「我们是关心你!」我妈妈继续崩溃大喊:「你们这是逼问!当女儿的有用这种态度对妈的吗?」她的反应越来越大,我却感觉自己的念头越来越远。


我已经飘回了过往无数这样的瞬间。从我初二开始,妈妈就逐渐接触起直销、传销,起初是卖卖日化用品,小打小闹,后来愈演愈烈。我高中时不想在寝室住宿,但又不想走读浪费时间,提出说想在学校旁边租房,妈妈就来给我做早晚饭、一起过夜。她那时在折腾卖锅,造型类似普通的高压锅,银白不锈钢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是在她眼中,这口锅有神奇的物理能量,无非就是纳米、量子这类概念,它做的饭能治疗各种严重的疾病,不光做饭,她连晚上睡觉都把锅顶在头上。

我躺在旁边,她躺在锅下,扭头看着她,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我像在看屏幕上的《小丑》电影一样,滑稽荒诞又压抑恐怖,在这样氛围中,我熬过一个又一个备战高考的夜晚。而买一个这样的锅,要花 6000 块钱,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平常家里连买两三百的衣服都嫌贵,六千块的锅她却买了不止一个, 家里一个、我租的房子一个,有次在家吵起架,我爸忍无可忍把锅扔到了家旁的河里,后来她又买了一口一样的锅回家。

高考完的暑假在家,姐姐看到了她手里有十几家银行的卡,我们很好奇,找她聊,她给我们解释起了各种银行卡之间怎么套钱套利。她还借过几次我和我姐的身份证,不知道拿去做什么,我们两个一直充满怀疑,但她找我们借,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拒绝。2017 年大二时,我被电信诈骗了 6 万块钱。来电接通,骗子冒充警察说到:「你的身份证涉嫌替人做假账,需要配合调查。」现在看是很常见的套路,当时我却慌了,我怕是不是妈妈真的在外面做了什么不法勾当,这次闹大了,连累到我了。

按照骗子的逻辑,我不可以找家人,但可以向身边的人借钱以证明我的信用。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妈妈借走我身份证的场景,我迫切地想洗脱嫌疑,短短两天,我借遍了身边熟悉、不熟悉的同学、过往的好友,把借到的钱汇到假警察的「安全账户」里。很快我转过去几大笔账,骗子有些意外,问我:「你用了什么理由?你的信用看起来很好呀。」我心里瞬间得到了安慰,鼓起劲更努力地去借钱,希望借的足够多就能证明我没有过错。

我不太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认为自己做错过。她经常声讨我们忘恩负义、落井下石,说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事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好,为了这个家,为什么我们不理解她、不支持她,为什么我们要抛弃她。我们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一直希望她好,她丝毫感受不到,要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推开我们。

我们本来以为,她现在孤苦伶仃,会觉得苦头吃够了,看我们新的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她会很后悔,她会意识到其实自己这么多年都是被骗了,借来的贷款花出去的钱都打水漂了,围绕在她身边的朋友都是虚伪的、想骗她的钱,只有我们是真正关心她的。她可以再去做点小生意小事情,其实她有专业技术,我家从小生病扎针挂吊瓶从来不用去医院,她可以踏踏实实活的很好,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执迷不悟,还在做梦?

所以这次当我姐说我们关心你时,她不相信。她继续咆哮说:「如果我现在事业有成、赚了大钱,你们根本不会这么对待我!」那一瞬间,我身体里面涌上来深深的无力,我觉得好累呀,我没有办法证明我不是因为她挣钱才关心她,她也不会有那一天,去看到她挣了钱我也不会更爱她。我可以一遍遍地说,可我就感觉我像是一个跟唯物主义者说我见过鬼的人,对方说,你证明给我看。我怎么证明?我说的话,她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想,要不就到此为止吧,我无法想象再有下一次我要面临这样的场景了,一次都受不了了。

于是,我故意不再克制情绪,抬高声音:「行,你说我们不关心你,我就是不关心你。你今后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以后出什么事都别来找我。你死了跟我也没关系。」然后我低头对我姐说:「我回家了。」她拽住我的袖子,试图让我冷静一点,并且扭头安慰我妈说:「她的脾气你知道,你别跟她吵呀。」我妈说:「走就走吧。」我对我姐说:「我认真的」,然后甩开她,扭头走下楼梯,走出门,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不是我妈本名的诡异名字,没有一丝犹豫地删除,找到她的几个电话,拉黑。我想,原来我们的关系这么简单吗,她不发疯的话,她就找不到我了,她如果复发脑溢血倒在家里,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我不太明白她这次什么心情,怎么就接受了我离开。几年前我们有过一次争吵,那时候她和我爸还没离婚。我大意同样说,你如果如何的话,未来我不会管你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拍着门大骂,说你想得美,你在北京了不起啊,你上班去我去你公司楼下堵你,你别想摆脱我。前两年她退休后,也用开玩笑的方式问过我,要不来北京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给我做饭,我找借口说我租的房子很小,没地方,她说睡一张床也可以啊,我尴尬地继续找借口,说会打扰室友,她才作罢。

于是这次,我有些怀疑,妈妈也是真的放弃了,因为她从未走出过幻想和骗局,看不清真实的世界长什么样。我现在的工作是互联网电商的运营,大家最简单可以理解为团购或者微商,比较靠谱那种,去年我有意让我妈尝试一下,做做兼职,也就是发朋友圈卖卖东西赚点零花钱。我最开介绍时,我妈显出了一些兴趣,同时也有点担心,说自己不太擅长发朋友圈,不知道能不能做得了。我说做销售卖东西哪有那么简单,要一步一步来,可以先了解一下,于是我给她转发了公司的公众号宣传,里头有一部分展示了我们用户靠兼职我们赚了多少钱。我说你先看看,有不懂的你问我。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给我,支支吾吾地说:「你们公司介绍我看了。不过你们公司用户那么多人,月收入超过 30 万的没几个呀,感觉赚的也不多?」累死累活月入一两万的我,听到这句话真的瞪大双眼,月入 30 万,年薪至少 360 万,这在一线城市都凤毛麟角,在我们四线小城市,月入七八千已经算很体面的收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究竟怎么问出这种问题的。在那些洗脑她的成功故事中,到底赚大钱有多容易?那她应该是真的相信那些财富神话,希望能赚钱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真的渴望我理解和支持她吧。

我妈这辈子,好像都在追求真正的被认可。因为性格,她在医院忙前忙后,却会被患者投诉,舅舅们训她「情商低」。我一直说的姐姐,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是我爸爸跟前妻的女儿,也就是跟我同父异母。结婚时,我爸瞒着她,她嫁给我爸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真相,并无奈接受了让孩子住进家里来生活。这个姐姐从农村来的时候,身上有乙肝,这是传染病,妈妈作为护士,比谁都警惕,让姐姐跟全家人隔离开,自己吃住、自己生活,小时候的我不能理解,觉得她冷血。

她被工作耗竭后的冷淡,不光让我疏离,更让姐姐害怕,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作为继母表现得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得不到孩子的亲近和感谢。她和我爸的婚姻也是二婚,这之前她和前夫还育有一个女儿,是我最大的姐姐,但因为得不到婆婆的认可,最终他们离了婚,大姐也留给了前夫家抚养,所以从小和她也不怎么亲。大姐上大专时,我跟着妈妈去到她的学校给她送东西,在我看来,妈妈很爱她的,但大姐直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小孩后,也从来也没有关心过妈妈。

她心里的委屈,没有人听她说。可能只有做传销的朋友,能给她「无条件」的鼓励吹捧。在传销朋友的吹捧下,她铆着劲儿拼搏奋斗了十几年,花光所有积蓄,欠了一大笔债,丢了体面工作,脑溢血发作差点去世,最终,她失去了所有家人。

姥姥过世后,两个舅舅家也容不下她了,她就自己租房住,一年换一个地方。最近的这所房子,换的比以前更差,我和姐姐的好奇还有一个原因,上次过年回家前不久,我姐郑重地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说要跟我商量我妈的事。原来,平常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的她,找到我姐想借 4000 块钱,我姐说没有,但我姐担心她找我,特地来叮嘱如果她来、让我不要借给她。我们又从爸爸那里得知,之前卖房子给妈妈还贷后剩的十万元,寄存在舅妈那里,让她替我妈看管,其实就是不想让她能轻松地乱花钱。不过最近,她把那十万块要走了。想也知道,这些钱又被她扔进了传销里。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妈妈没有接触传销,我们的关系现在会怎么样?我专心地在远离家的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去有趣的地方,见好玩的人。可当我吃到好吃的餐厅,会想到她在吃什么糊口,看到繁华的景色,会想她还有没有机会见。

那次出差,下了飞机住进酒店,晚上发现把数字眼罩弄丢了。我立马上淘宝搜索,下单一个寄回家,这样我知道我出差回到家就可以继续用了。眼罩这么普通的东西,不识图搜同款,我怎么找的?我直接在关键词里输入了「磁石眼罩」,19 块钱,买了条一模一样的。但我们丢掉的其他东西,我不知道去哪里、搜什么,才能再找回来。

因为妈妈的偏执,几乎吞掉了我对她所有的美好记忆,我几乎是主动和她断亲了。可是我和妈妈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她一头扎进传销、赌博和借债,到底是为了什么,即便我有一些感知,现在也无从得到答案了。我不知道我们的母女关系还有没有未来,她有没有可能看到,我们靠近彼此的路,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和制作人沟通的时候,她让我在结尾说一句想对妈妈说的话,我脑海涌出的念头,全部都是「我想让你的生活幸福明媚,能时时刻刻体会满足和快乐。」但我想,如果她真能如愿,那样的圆满脚本里,应该有我。所以我说不出口,退出了的我,只能寄希望于宇宙,能为她找到超出想象力的实现之法。既然我们以断亲作为结束,那就让我的故事停在这里吧。

谢谢大家。

以上是我们母与女开放麦的上集,希望你会喜欢,也希望在评论区留言给我们,说说你的故事。下集节目我们将择日播放,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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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期节目个人插图部分均由讲述者本人提供,版权归讲述者所有,请勿擅自挪用。

故事开放麦往期精选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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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讲述者 |展展、罗莎、YY

主播|@寇爱哲

制作人|九度‍‍‍‍‍‍‍‍‍‍

声音设计 | 陈思宇

文案整理 |九度

运营|鸣鸣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acoustic - 彭寒

02.Hi I'm your Mom - 彭寒

03.三叶 - 彭寒

04.Ashes In My Memory - 彭寒

05.珍贵的人 - 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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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d@storyf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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