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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许天生就是写诗的,我在母亲身体中就开始写诗了,我能回过头去,看见她带着我的胚胎去小镇乡村培植她的蚕桑基地,她在滇西田野上行走时,头顶上就是蔚蓝色的天空,我在母亲身体中以水的晶莹剔透开始了漫游。我的成长之地是小镇的院落,河流的岸上是农事的春秋,当我在稻穗中捉蜻蜓、在窄小的田埂上奔跑时,蔚蓝像一片无边无际的云图。我的头顶是天空,脚下是大地,天空上有云朵和星宿,大地上有无底的尘埃。
诗歌是什么?当我历经漫长的时间写出我身体中的蔚蓝时,昨天和今天没有对比,我爬的是同一座山,走的是同一条小路,不同的只有天气和心情。每天都面对同一座山往上跑,山上有寺庙、有空气和看不尽的时间,往回走时同样是一条路,山下有烟火,蹚过同一条河流,我在人群中听见了不同的音律……已经又过去很长时间了,我总是这样生活,放弃了旅行,将时间留下来,重复地生活,只有在这重复中,我才能安静地坐下来。身体从山上下来回到房间,似乎就能画出野花或峡谷,而我自己永远穿着红裙子,坐在角落面对着光阴和忽明忽暗的光线。我的双手在移动什么呢?画布里仿佛有从树上落下的松籽还有向日葵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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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画作
只有从焦灼中产生的光芒和智慧可用于生活和写作的激情。当我往前走了很多路时才发现,上半辈子都在往前走,下半辈子都是往后走。那些被时间和爱折磨和激荡的人们,依然是我所有语言中的语言:与自我在分秒时间中像水和彼岸的厮守;与世界在现实和幻境的距离深处保持想象力和勇气。以蔚蓝为主题的这本新诗集,汇集了我2024年至2025年初春的几组原创作品,是我上半辈子往前走的诗学风景和生活,也是我下辈子往回走的回忆和对于苍茫时光的追忆。诗歌的谜诀是需要存放的,我的一生都在为存放这个神秘的谜诀而不断远行又返回,永恒的谜诀以游离的儿童式的游戏,终将回到我的内心,只有人的身体才是无尽的谜底。
当我的上半生开始往前走时,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离开家门的那天早晨,母亲说,天很晴,不用带雨伞,老天会护佑你的……她当时说的话比我刚刚回忆的声音要更简朴。我从家门走出去,头顶上确实是一片蔚蓝,这样的好天气让青春期充满了幻想。离开家门以后不久,我就开始在纸质笔记上写诗了,那些分行的诗句,如同分行的云南高山峡谷中的涧流汇入更大的支流,我看着它从不远处的丛林飞逝而去,玄妙莫测的事情进入了我的诗句,我的忧伤和喜悦裹挟着诗歌的速度,它流得很缓慢,却刹那间就离开了我的视线到远方去了。从青春期以后,我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人的速度终究追不上光影的变化,我写下这种无常感觉中涌来的白昼和长夜。
文字存在的空间是铭文式的,在自然万物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局部,都镶嵌着咒语似的语言,在云南许多偏僻的江河山川的石壁上,都保存了历代被波浪和日月星辰刻下的铭文。前往这一座座孤寂的地理板块,它们就像一本本书籍沉睡在千古梦乡中,当我与它们相遇时,倘若有灵息就会唤醒每一道铭文。
我喜欢干净的文字,就像喜欢跟有清澈气息的人做朋友,喜欢有美学迷失的选择和自由,喜欢孤独甚于浮世的演技。就像人的下半辈子突然转身,开始从来时的路上返回原乡,依然看见母亲戴着宽边草帽走过的乡间小路,偶然抬头又看见了蔚蓝,回家是寻找昨日留下痕迹的旅路。无论做人做事写作,都保持一种神秘的状态,这需要内心的美学尺度。随着时光增长,我更习惯置身在人群、自然、语言的后面,在所有时光飞逝的后面,在白昼和黑夜的后面……这是我写作的状态,也是生活的常态。
蔚蓝,在出发和返回的时态,让我遇见了云图和大地烟火。诗人除了沉浸式的回忆和抵达,最终都会以灼热生命的意义、以燃烧自我的语言照亮时间的幽暗。诗歌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许多年以前,在林场的早晨,看到一个伐木工人坐在林子里独自拉响手风琴,林子里飞来的黄雀、红嘴蓝鹊、野山鸡、松鼠和我都在聆听,那遥远的抒情乐音,现在仍在耳边。一个时代过去了,伐木工人们早已撤出了林区,不知道那个背着手风琴的伐木工人去了哪里。
自然界的节令没有止境地变幻,但始终被我们的无数个瞬间铭记。每一天都值得人们在不断重温梦想中开始,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既然天意如此,就该心平气和地生活,此后余生,无论怎样变幻,都是自己所上演的戏剧,演好每一个细节,说出的台词和告白及沉默的表情,已足够让我去享受生命中的孤独和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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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新诗集《奔向山顶的客栈》,北岳文艺出版社
诗歌的奥秘,当你开始写第一句时,完全不知道下一句怎么写下去,然而你却写出了下一句或再一句。人行走时也如此,迈开第一步继续往下走,看上去是盲目的,其实都是从童年开始的行走迷宫和游戏的本能。在一个洒满了星空的夜晚,我们几十个小顽童在院子里捉迷藏,这个游戏的意义就在于藏起来让别人找不到你的影子,我们藏在墙壁后、宅院的拐角、井栏下的阴影中……突然间我们以各种方式跃出,从隐形无踪到闪现,这就是诗歌和人生的秘密。
我向往一片瀚海,但限于时空,它们现在只可能是一片蔚蓝。被限制的视野,往往具有强大的想象力,真实和想象力之间只隔着一张薄翼,但不需要弹破,在它们的隔离中我写下的诗句在潜游。我经常在纯澈的天穹下行走,这样的时辰是空灵美妙的,当雷电交加时在泥浆和倾盆大雨下奔走,我会更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弱小的,只有在这一刹那,我才会看见内心的神殿外,为什么有不灭的灯塔在召唤着我。无论是隐匿的时间还是敞亮的时间,我都在其中,像微粒般被风吹走又回到原地,这就是我心中的蔚蓝,我感觉到你会降临。在一种无法预约的时间面前,你是我的白纸,是纯净的嘴唇,是背过身去让我看得见的峰峦叠翠,是低下头来让我听见的风声卷起的树叶。
语言是天生的,许多人说语言来自灵魂。我想说,语言来自童年那面照亮你阴影的镜子,来自你青春期以后遇见的恋人,来自成年后你的教养、德性、尊严以及对于自身皮肉的审美习惯。因而,我总是会一次次地回到跟随母亲去乡间小路的时光,我总走在后面,从母亲的宽边草帽之上看见的蔚蓝云图,成为我梦幻和诗歌的美学之路。谨以《奔向山顶的客栈》这本诗集,献给我生命中的云图。
(作者系诗人、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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