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浴室的门,是磨砂玻璃的。
江川在里面洗澡,水声哗哗作响。
热气氤氲,将他高大的轮廓勾勒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像一尊沉默的、没有面目的雕塑。
他的手机就放在洗手台上。
黑色的,方方正正,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我死死盯着它。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那种小鹿乱撞的悸动,是濒死前的挣扎,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血腥的绝望。
三年来,这部手机,以及它的前任们,从未离开过江川的视线。
吃饭,睡觉,上厕所,甚至洗澡,都必须放在他一臂之内能够得着的地方。
屏幕永远朝下,像一张拒绝交流的冷脸。
我问过他。
第一次,他笑着说,公司机密多,习惯了。
第二次,他皱着眉说,你怎么这么多疑?
第三次,他直接摔了筷子,声音冷得像冰,“林晚,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我闭嘴了。
我不想当一个面目可憎、疑神疑鬼的怨妇。
我们曾经是模范夫妻。
从校服到婚纱,恋爱八年,结婚五年,有个可爱的儿子多多。
江川事业有成,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公司,我在家做全职主妇。
在外人眼里,我们住在城中心的高档小区,开着五十万的SUV,我背着最新款的包,儿子上着最贵的国际幼儿园。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被精心打理过的橱窗,光鲜亮丽,完美无瑕。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橱窗的玻璃上,早已布满了裂痕。
而那部手机,就是裂痕的中心。
水声停了。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紧接着,是江川擦拭身体的窸窣声。
就是现在。
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
我冲过去,抓起手机,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颤抖。
密码。
我深吸一口气,输入了我们结婚纪念日。
错误。
我心一沉,又试了我的生日。
错误。
他的生日。
错误。
儿子的生日。
错误。
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我浑身冰冷。
连最基本的、象征着我们之间联结的数字,都被他摒弃了。
浴室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一声丧钟。
我慌不择路,几乎是凭着本能,输入了一串数字——081517。
那是他大学时,CS战队的队名缩写和创立日期。
屏幕亮了。
我甚至来不及感受解锁成功的震惊,江川已经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他看见我手里亮着的手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是愤怒,不是心虚,而是一种……极致的恐慌。
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连骨头缝都在颤抖。
“林晚,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我举着手机,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干什么?江川,我才想问你,这是什么?”
我点开了那个我只瞥了一眼的,唯一一个没有名字,图标是一座山的App。
页面很简洁,像一个记账软件。
但里面没有消费记录,只有一行行代号和数字。
“精卫,-5W。”
“夸父,-8W。”
“愚公,-12W。”
密密麻麻,全是负数。
每一个代号后面,都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五位数、六位数。
我往下划,那红色的负号像一把把尖刀,刺得我眼睛生疼。
最下面,是一个汇总的数字。
-3,270,000。
负三百二十七万。
我大脑“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什么?”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声音都在发颤,“江川,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看着那个数字,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手机,锁屏,然后放在桌上。
动作缓慢而麻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你疯了?”他终于开口,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谁让你动我手机的?”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疯了?江川,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三百多万!你他妈的在外面干了什么?赌博?还是吸毒?”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个数字,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窒息。
我们家的存款,我知道,满打满算,不到一百万。
那这三百多万的窟窿,是哪里来的?
“你别管。”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我别管?”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我是你老婆!我们是一个家!你欠了三百多万,你让我别管?”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力气很大,我踉跄着撞到了墙上,后背一阵剧痛。
“我说了,让你别管!”他低吼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林晚,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觉得荒谬又可笑。
我们是夫妻啊。
法律上最亲密的关系。
你的债,就是我的债。你的荣耀,才是你的荣耀。你的耻辱,却是我们共同的耻辱。
“江川,”我扶着墙,慢慢站直身体,“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脏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
疼。
疼得我说不出话。
他身体一僵,猛地回头看我。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不想下半辈子,活在被追债的恐惧里。我也不想我的儿子,有一个赌徒或者瘾君子父亲。”
“我没有赌博,也没有吸毒!”他终于激动起来,冲到我面前。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部手机,“你解释啊!‘精卫’是谁?‘夸父’是谁?你给她们花了这么多钱,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公司的正常开销!”
我故意把这些代号说成“她们”。
我在刺激他。
我想看他崩溃,想看他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愧疚。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疲惫和失望。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呢?”我冷笑,“一个连手机密码都要用前女友生日的男人,你让我怎么想?”
我说谎了。
我根本不知道那个队名是不是和前女友有关。
我只是想用最恶毒的话去刺伤他。
他愣住了,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什么前女友生日?”
“081517!你敢说你忘了这个数字代表什么吗?”
他沉默了。
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原来……是这个。”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原来你还记得。”
我心里一紧。
“是,我记得。”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温柔?“那是我拿到第一个全国冠军的日子。我以为,你也早忘了。”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是啊。
那年夏天,他和他那帮兄弟,在闷热的网吧里,没日没夜地训练。
决赛那天,我逃了晚自习,在台下看他。
他拿下最后一分的时候,跳起来,和队友们抱在一起,吼得声嘶力竭。
聚光灯下,他的脸,闪闪发光。
我怎么会忘呢。
我只是……被愤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把它和我最害怕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江川,我……”我想道歉,但又觉得无力。
道歉有什么用?
三百二十七万的债务,不会因为一个误会就消失。
“你早点睡吧。”他打断了我,声音重新变得疲惫,“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会连累你和多多。”
说完,他拿起车钥匙,走出了家门。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眼泪,终于决堤。
那一夜,江川没有回来。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变成灰白,再到亮起。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那三百多万,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都转接到了语音信箱。
我快疯了。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搜索“丈夫欠下巨额赌债怎么办”。
那些血淋淋的案例,那些家破人亡的故事,让我不寒而栗。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把多多送去了幼儿园。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最好的闺蜜,肖蕾。
“喂,晚晚,你声音怎么跟鬼一样?昨晚做贼去了?”
肖蕾的声音,永远那么有穿透力,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我紧绷的神经。
我再也忍不住,当街大哭起来。
“蕾蕾,我……我可能要离婚了。”
半小时后,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猛地一拍桌子。
“操!我就知道江川这小子不对劲!”
她骂得很大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你小声点。”我拉了拉她的袖子。
“小声什么?怕丢人?现在是丢人的时候吗?”肖蕾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林晚,你就是太能忍了!手机不给看?三年!整整三年!换我,第一天就给他砸了!”
我苦笑。
“我能怎么办?一说就是我不信任他,无理取闹。”
“屁!”肖蕾翻了个白眼,“男人说你无理取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心虚!”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表情严肃起来。
“‘精卫’‘夸父’‘愚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代号?听着就不像正经人的名字。”
“我查了,都是神话人物。”
“神话人物?”肖蕾皱眉,“这他妈就更诡异了。你听我的,这事儿绝对不简单。赌博都是小事,我怕……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钱。”
“不干净的钱?”我心里一咯噔。
“洗钱,或者……给什么大哥当账房先生。”肖蕾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你看那些港片里,不都这么演的吗?用各种代号记账,神不知鬼不觉。”
我的手开始发抖。
“不会吧……江川他……”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肖蕾打断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你了解他?你们结婚五年,他瞒了你三年!这三百多万,平均一年一百多万,他一个开设计公司的,哪来这么多钱去填窟窿?他的公司去年年报我看了,净利润才八十多万!”
肖蕾是做风投的,对数字极其敏感。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我最后一点幻想都剖开。
是啊。
他哪来的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离婚?”肖蕾问。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一想到多多,我就……”
“别拿孩子当借口。”肖蕾一针见血,“如果江川真的在做违法的事,你跟他绑在一起,才是害了多多。你得先保护好你自己和孩子。”
她握住我冰冷的手,语气坚定。
“晚晚,你听我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搞清楚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可他根本不跟我说,电话也不接。”
“他不说,我们就自己查。”肖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把他公司的全名,还有他那几个合伙人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找人查查他们公司的流水和税务情况。”
“这样……不好吧?”我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妇人之仁!”肖蕾瞪我,“这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他!如果他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我们把他拉回来。如果他执迷不悟……那你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看着肖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只有她,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好。”我点了点头,把江川公司的信息和几个主要人员的名字发给了她。
“这就对了。”肖蕾拍了拍我的手,“你现在回家,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那种不安,依旧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我。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在家里寻找线索。
我翻遍了他的书房,他的衣柜,甚至他车子的后备箱。
一无所获。
这个男人,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那部手机里。
或者说,藏在了他的心里。
傍晚,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晚晚啊,我明天过去看看多多,给他买了新出的乐高。”
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我心里一慌。
“妈,明天……我跟多多可能要出门。”
“出门?去哪啊?”
“就……朋友约了去游乐场。”我撒了个谎。
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没办法面对婆婆。
我怕她看出什么端倪。
“哦,这样啊。那后天吧,后天我过去。”婆婆没有起疑,“对了,江川呢?我昨天给他打电话,他怎么没接?”
“他……他出差了,去外地了,可能信号不好。”我的谎越撒越熟练。
“又出差?这孩子,也太拼了。你让他多注意身体,钱是赚不完的。”婆婆絮絮叨叨地关心着。
我听着,鼻子一酸。
是啊,钱是赚不完的。
可债,是会逼死人的。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个家,这个看似完美的家,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
而我,是这个谎言里,最可悲的演员。
晚上十点,肖蕾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凝重。
“晚晚,我查到东西了。”
“查到什么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江川的公司,账面上很干净,非常干净,干净得有点不正常。”
“什么意思?”
“就是太完美了。每一笔账都对得上,税务也一点问题没有。对于一个设计公司来说,这几乎不可能。他们这种公司,灰色收入和不规范的账目才是常态。”
我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做了两本账?”
“很有可能。”肖蕾说,“而且,我查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他那个叫‘山海经’的App,我找技术的朋友反编译了一下,你猜它本质是什么?”
“是什么?”
“它根本不是一个记账软件。它的底层架构,是一个点对点的加密传输工具。说白了,就是一个绝对私密、不会被监控的聊天软件。那些‘精卫’‘夸父’,根本不是记账条目,是聊天对象!”
聊天对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那后面跟着的负数,不是欠款,而是……转账记录?
他给这些代号是神话人物的人,转了这么多钱?
“晚晚,你冷静点听我说。”肖蕾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这个App的服务器在境外,而且用了多重跳板,根本追踪不到。能用上这种东西的,绝对不是普通人。江-川-很-可-能-陷-入-了-一-个-非-常-大-的-麻-烦-里。”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的心脏。
我握着手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蕾蕾,我……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报警。”肖蕾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警察能查清楚。如果他只是被胁迫,警察可以救他。如果他是自愿的……晚晚,你也要尽快脱身。”
报警?
把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亲手送到警察局?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我再想想……”我挂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就在这时,门锁响了。
江川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寒气。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换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换洗的衣服,然后准备去浴室。
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淡淡的,却很熟悉的消毒水味。
医院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去医院了?
他生病了?
难道那笔钱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江川。”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问得小心翼翼,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他沉默了几秒钟。
“没有。”
“那你身上的消毒水味是哪里来的?”我追问。
“路过医院而已。”他丢下这句话,走进了浴室。
又是这样。
回避,撒谎,拒绝沟通。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走到他换下来的外套旁边,鬼使神差地伸进口袋里摸了摸。
空的。
我又摸了摸另一个口袋。
指尖触到了几张纸。
我拿出来一看,是几张停车场的缴费单。
上面的地址,是市第一人民医院。
时间是昨天下午,今天上午,还有今天下午。
他去了三次医院!
他还在骗我!
一股怒火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拿着缴费单,冲到浴室门口,用力拍打着磨砂玻璃门。
“江川!你给我出来!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看看这是什么!你还说你没去医院!”
“你到底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要花三百万去治?你怕我知道了会嫌弃你吗?江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哭喊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水声停了。
门“哗”的一声被拉开。
江川站在门口,赤着上身,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肌肉线条滑落。
他看着我手里的缴费单,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你一定要这样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是你在逼我!”我吼道,“我只想知道真相!哪怕是你得了绝症,要死了,我也想知道!我想陪着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陪着我?”他突然笑了,笑得凄凉,“林晚,你陪不起。”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件事,你沾上了,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欠的钱,不止三百万。我做的事,也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所以,你承认了?”我看着他,心如刀割,“你真的在做违法的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有痛苦,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
“林晚,我们离婚吧。”
他说出了和我昨天一样的话。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我已经找律师拟好协议了,明天他会联系你。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多多的抚养权归你,不要让我妈知道我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我愣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中。
我以为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当“离婚”两个字从他嘴里如此轻易地说出来时,我还是崩溃了。
“江川……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抓住他的胳膊,泣不成声,“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扛,好不好?我们是夫妻啊!”
“夫妻?”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掰开了我的手。
“从我开始做这件事起,我就没资格当你的丈夫了。”
他关上了浴室的门。
这一次,里面没有再传来水声。
只有一片死寂。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第二天,我真的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我没有去见律师。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睁不开。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生动的表情。
喜悦的,烦恼的,疲惫的,期待的。
只有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我走到了多多的幼儿园门口。
隔着栅栏,我看到他在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滑梯。
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
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正在走向分离。
他的家,马上就要碎了。
我的心,疼得像被无数根针扎。
不。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为了多多,也为了我们十年多的感情。
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哪怕那个真相,会把我彻底摧毁。
我掏出手机,给肖蕾打了电话。
“蕾蕾,帮我查个人。”
“谁?”
“江川大学时候的死党,也是他最初的创业合伙人,叫……陈硕。”
我记得江川说过,他刚毕业时,是和陈硕一起开的工作室。
后来,工作室倒闭了,陈硕也回了老家,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和过去有关。
“好,我马上去查。”肖蕾没有多问。
挂了电话,我打车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
既然他频繁地来这里,那这里,一定有线索。
医院里人山人海,消毒水的味道比江川身上的浓烈一百倍。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一楼大厅里转悠。
导诊台的护士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理我。
我只好一层一层地找。
内科、外科、五官科……
我甚至去了肿瘤科,心惊胆战地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江...川的身影。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通往住院部B座的走廊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江川。
他正提着一个保温桶,行色匆匆地走进电梯。
我立刻跟了上去。
电梯在12楼停下。
我跟着他走出电梯,看到科室牌上写着——血液内科。
我的心,猛地揪紧。
血液内科……白血病?
难道江川得了白血病?
我躲在拐角,看着他走进了一间病房。
病房门口没有挂名字。
我悄悄地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病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戴着口罩,脸色苍白,头发稀疏,正在打点滴。
一个憔悴的女人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削苹果。
江川走进去,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然后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他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温柔。
小男孩看到他,眼睛一亮,叫了一声:“江川叔叔。”
那个女人也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你来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这个场景,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多么和谐。
多么……像一家人。
所以,这不是什么赌债,不是什么违法犯罪。
这是一个更古老、更狗血、也更伤人的故事。
他不是在外面养了小三。
他是在外面,养了一个家。
那个孩子,看起来比多多大一点。
所以,是在我们结婚前就有的吗?
还是……婚后出轨生的?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乱窜,每一个都足以将我凌迟。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吐出来的,是苦涩的胆汁,还有我这五年来,自以为是的幸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我只记得,我走在阳光下,却感觉浑身冰冷。
我回到了那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个用他的谎言和另一个女人的眼泪堆砌起来的,华丽的牢笼。
我看着客厅里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愚蠢。
我把它拿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晚上,江川回来了。
他看到地上的碎片,愣了一下。
“你……去医院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他。
“是啊,我去了。”我笑了一声,声音嘶哑,“江川,我真没想到,你演得这么好。”
“最佳男主角,都应该给你颁一个。”
他沉默了。
“那个女人,是谁?孩子,是你的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林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开口,声音疲惫。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他,“你告诉我,一个男人,瞒着老婆,偷偷给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花了三百多万,这不是养小三,是什么?做慈善吗?”
“是。”
他看着我,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是。”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坦荡得让我心慌,“我就是在做慈善。”
“哈!”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江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有这么做慈善的吗?把自己的家都快掏空了,老婆孩子都不管了,去养别人的老婆孩子?”
“他不是别人。”江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沉,很悲伤,“那个孩子,是陈硕的儿子。”
陈硕。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记忆。
“陈硕……他不是回老家了吗?”
“他死了。”江川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三年前,工作室破产后不久,他查出了白血病。他不想拖累任何人,一个人回了老家,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当时刚怀孕的妻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撑了一年,最后还是走了。走之前,他联系到我,把他老婆孩子的联系方式给了我,求我……帮他照顾一下。”
“他的积蓄,在治疗的时候,早就花光了。他老婆叫吴静,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查出了和他一样的病,遗传性的。”
“骨髓移植,靶向药,后续治疗……那是个无底洞。吴静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到处借钱,但还是杯水车薪。”
江...川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小远(那个孩子)已经因为交不上费,被医院停了药。吴静跪在地上求医生,头都磕破了。”
“我忘不了那个画面,林晚。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硕是我最好的兄弟。当年开公司,是我拉他下水的。公司破产,我有责任。如果不是我,他可能还在老家当个老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会生病,更不会死。”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他的家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儿子,也因为没钱治病而死。”
“所以,你就瞒着我,把我们家的钱,把你自己公司的钱,全都投了进去?”我听着他的话,感觉像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
“是。”他点头,“公司的钱,我后来都补上了。不够的,我就去借。各种网贷,私人借贷……利滚利,就滚到了今天这个数字。”
“那你手机里的那些代号……”
“‘精卫’,是吴静。精卫填海,她为了孩子,也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夸父’,是我自己。夸父追日,力竭而死。我觉得,我跟他也差不多。”
“‘愚公’,是主治医生。他一直在帮我们想办法,申请各种公益基金,联系便宜的药源,就像愚公移山一样。”
“那个App,是陈硕生前我们一起开发的。我们当时想做一个绝对安全的商业沟通工具,没想到……最后用在了这里。”
他说完了。
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不是一个出轨的渣男。
他是一个……偏执的、愚蠢的、自我感动的……英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我的愤怒,我的怨恨,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取而代舍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感。
心疼,荒谬,还有一丝……悲凉。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里带着哭腔,“江川,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啊!”
“告诉你?”他苦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我要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告诉你,我要为了一个承诺,让我们自己的家陷入万劫不复?林晚,你那么爱这个家,你那么努力地把它打造成完美的样子,我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
“所以你就选择骗我?”
“我别无选择。”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我只能一个人扛着。我想,等小远的病好了,等我还清了债,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我没想到……会被你发现。”
“你真是个傻子。”我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江川,你真是个天大的傻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暖有力。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他那份沉重到快要把他压垮的疲惫。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说,“林晚,对不起。”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
我哭他的愚蠢,哭我的委屈,哭我们这个被秘密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家。
哭我们那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安稳的岁月。
秘密被揭开,并没有带来解脱。
三百多万的债务,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大山,压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上。
我们彻夜长谈。
江川把所有的借贷合同都拿了出来,摊在桌子上。
网贷、信用卡、私人借贷……厚厚的一沓,像一封封死亡通知书。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触目惊心的利息和违约金。
“我们……把房子卖了吧。”我看着那些合同,冷静地说。
江川猛地抬起头,“不行!”
“这套房子,是你爸妈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不能卖。”
这是他父母意外去世后,用赔偿款给他买的婚房。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看着他,“江川,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一起面对。”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还有车,也卖了。我那些包,首饰,也都卖了,应该能凑一些。”
“你那些包……”他声音哽咽,“都是我送给你的……”
“是啊。”我笑了笑,“你送给我的时候,是想让我开心。但现在,它们只会让我觉得沉重。江川,我们回到原点,好不好?”
“回到我们刚毕业的时候,租一个小房子,挤公交地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虽然穷,但是……我们是坦诚的,我们是在一起的。”
他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外面扛起了天大责任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抱住他。
“没关系。”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像按下了快进键。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房子和车子都挂了出去。
我把我的爱马仕、香奈儿,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都打包卖给了二手奢侈品店。
拿到钱的那一刻,我没有心疼,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些东西,曾经是我完美生活的标签。
但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完美,不是拥有多少,而是内心的安宁。
我们很快在郊区租了一套两居室的老公房。
面积只有原来的一半,没有电梯,没有精装修。
搬家那天,婆婆来了。
我们骗她说,江川公司资金周转不开,需要卖房救急。
婆婆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偷偷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妈知道,你们肯定遇到难处了。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的养老钱,你们先拿着。”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卡,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卡推了回去。
“妈,我们能解决。您的钱,您自己留着养老。”
这不是客气。
这是我们的债,我们必须自己还。
我们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新的生活开始了。
江川解散了他的小公司,遣散了员工,自己成了一个独立的乙方。
他没日没夜地接活,画图,跑工地。
我重新找了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
时隔五年,重返职场,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我每天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在人群里被挤成一张相片。
晚上回到家,还要辅导多多写作业,做家务。
很累。
真的很累。
有时候,我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因为每天晚上,江川都会在我身边。
我们不再分房睡,也不再有那部该死的、从不离身的手机。
我们只有一部共用的老年机,用来接打电话。
我们每天都会交流,今天工作遇到了什么奇葩客户,地铁上又有什么八卦,多多在学校又拿了小红花。
我们一起计算着每一笔开销,一起规划着还款的进度。
生活很苦,但我们是笑着的。
有一天,我陪江川去医院看望小远。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到吴静。
她比我想象的更瘦弱,但眼神很坚韧。
她看到我,有些局促,不停地搓着手。
“嫂子,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我们都是为了孩子。”
我们聊了很多。
聊陈硕,聊小远的病情,聊生活的艰难。
我才知道,她为了给孩子治病,白天在医院照顾,晚上就去附近的餐馆刷盘子。
她才是真正的“精卫”。
临走时,我把婆婆给我的那张卡,塞给了她。
“这里面有二十万,你先拿着给孩子治病。”
她坚决不要。
“嫂子,我不能再要你们的钱了。江川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把卡硬塞到她手里,“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们。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她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江川一直沉默着。
快到家时,他突然说:“林晚,谢谢你。”
我笑了笑,“谢什么?我们是夫妻。”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看着我,眼神认真,“如果有一天,我们还清了所有的债,你还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我看着他。
路灯的光,洒在他疲惫却真诚的脸上。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又过了一年。
小远的病情,在靶向药的控制下,稳定了下来。
我们的债务,也还清了一大半。
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地,回到正轨。
虽然我们依旧住在郊区的老公房里,依旧每天挤地铁,依旧会为了一块钱的菜价而争论。
但我们都很开心。
有一天晚上,多多睡着后,我和江川坐在小小的客厅里。
他正在用电脑画图,我在旁边看书。
他突然停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送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部最新款的手机。
和我三年前,摔碎的那部一模一样。
“你……”我有些惊讶。
“密码是你的生日。”他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
我接过手机,输入我的生日。
屏幕亮了。
壁纸,是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拍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笑得灿烂,阳光正好。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眶湿了。
“江川,”我抬起头,看着他,“等我们还完最后一笔钱,我们就去复婚吧。”
他愣住了,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窗外,月光皎洁。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套房子,一辆车子,和很多很多钱。
但我们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
是信任,是坦诚,是无论顺境逆境,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起走下去的决心。
家,不是一个用金钱和物质堆砌起来的华丽空壳。
家,是两个人的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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