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
不是那种温馨的、只留了一盏玄关灯的昏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带着死寂的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沈辉?”
没人应。
我摸索着墙壁,摁亮了客厅的灯。
光线像迟钝的潮水一样漫上来,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茶几上没有我早上出门时随手乱丢的杂志,沙发靠垫也被人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
一切都太整洁了,整洁得像一个刻意布置好的、冰冷的舞台。
而我,就是那个迟到的、茫然的主角。
我的心跳开始不规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沈辉?你在家吗?”
我换了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还是没有回应。
我走过客厅,餐厅,最后在厨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厨房的灯亮着,惨白的光。
沈辉就坐在那张我们一起吃饭的小餐桌旁,背对着我。
他的背影很僵硬,像一座沉默的石雕。
桌上,放着一个被彻底掏空的蛋糕盒子。
那个我特意为他订的,他最喜欢的栗子泥蛋糕。八寸的,足够四五个人分。
现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纸盒,边缘还残留着被勺子刮过的、狼藉的奶油痕迹。
一把不锈钢的甜品勺,就扔在盒子旁边。
我愣在原地,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我陪我最好的男闺蜜林乔去看了半天车,错过了说好的一起吃晚饭的时间。
我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还没来得及亲口对他说。
而他,一个人,把他三十岁的生日蛋糕,全吃完了。
“沈辉?”我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我看了七年的脸,此刻陌生得让我心慌。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波澜。
他的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
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嘴角甚至还沾着一小点淡黄色的栗子泥。
那个样子,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林乔他今天……”
“车看好了?”他打断我,语气依然平淡无波。
我被他问得一噎。
“嗯……看得差不多了,他还在纠结颜色。”我下意识地回答,说完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沈辉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一个失败的微笑。
“挺好。”
他说。
然后,他站起身,越过我,径直走向客厅。
我能闻到他身上飘过的一股浓郁的、甜到发腻的奶油味,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的气息。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被刮得干干净净的蛋糕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是一个蛋糕。
那是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充满了悲凉和讽刺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跟着他走进客厅,他已经陷进了沙发的单人位里,手里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电视屏幕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沈辉,你听我解释。”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林乔他不是故意的,他那个车贷审批刚下来,催着他今天必须去把车型定了,不然就……”
“所以你就去了。”他又一次打断我。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他一个人不懂车,怕被坑,你知道的,他那个人就是……”
“就是离了你活不了。”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又细又密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还是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里花花绿綠的综艺节目,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沈辉,你什么意思?”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林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有事我帮个忙,这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他终于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投向我。
“非常有道理。”
那眼神里的嘲讽,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理智。
“你过生日,我陪他去看车,是我不对,我承认。”我放软了语气,试图沟通,“我本来想着速战速quick的,谁知道那个销售那么能说,一下子就……”
“你手机没电了?”他又问。
我愣住了。
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空的。
我的包,还扔在玄关的鞋柜上。
“我……可能调了静音,在车行太吵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机,屏幕朝上,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我走过去,看到了通话记录。
从下午六点半,我们约好吃饭的时间开始。
每隔十五分钟,一个未接来电。
一共八个。
最后一个,是晚上八点半。
之后,再也没有了。
我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八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到。
我可以想象,他一个人坐在约好的餐厅里,从期待,到焦急,到失望,再到麻木的全过程。
然后,他回家,面对着这个我为他订的蛋糕。
是怎样的心情,才能让他一个人,把八寸的蛋糕,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那该是多大的孤独和绝望?
“对不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声音哽咽,“沈辉,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他会心软,或者会发火。
我们在一起七年,他了解我所有的软肋,也总能轻易原谅我的所有不着调。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哭,眼神里没有心疼,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疲惫。
一种仿佛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和无力的、深深的疲惫。
“别哭了。”他说,“妆会花。”
我哭得更凶了。
这不是我认识的沈辉。
我认识的沈辉,会在我掉第一滴眼泪的时候,就手足无措地把我搂进怀里,笨拙地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冷静地提醒我妆会花。
“你别这样,沈辉,你骂我一顿好不好?”我抽泣着,“你打我也行,你别这样不说话,我害怕。”
“我没什么好说的。”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客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哭声。
“你觉得,陪你最好的朋友买一辆几十万的车,比陪你老公过一个三十岁的生日,更重要。”
他终于说了一句长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激动地反驳,“我只是觉得生日每年都过,但他买车是大事,我想着……”
“想着你的意见,比他自己爸妈的意见都重要?”他接话。
我哑口无言。
林乔确实给他爸妈打过电话,他爸妈让他自己决定。然后他就打了我的电话,说只有我懂他,只有我的审美能拯救他。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沈辉,我们讲讲道理。”我擦掉眼泪,试图把话题拉回理性的轨道,“林乔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他……”
“我也是你亲人。”沈辉看着我,“我是你法律意义上,最亲的亲人。”
“我知道!可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他点点头,眼神里的疲惫更深了,“亲人会在你生日的时候,陪你吃顿饭。最好的朋友,会让你在他生日的时候,去陪别人。”
我彻底被他堵死了。
所有的解释,在那个空荡荡的蛋糕盒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且虚伪。
“所以,你就一个人把蛋糕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问出了这句话。
或许是恼羞成怒,或许是想转移重点。
他听到这句话,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混杂着自嘲、悲哀和愤怒的复杂神情。
“不然呢?”他反问我,“留着,等你和你的‘亲人’明天回来,一起帮我庆祝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站了起来,第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怒火,“你是不是想问我,好吃吗?甜吗?一个人吃完八寸的蛋糕,撑不撑?”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告诉你,林晚。”
他叫了我的全名。
我们结婚三年,他几乎没这么叫过我。
“特别好吃。尤其是奶油,甜得发腻,腻得我想吐。我一边吃,一边在想,我老婆现在在干什么呢?哦,她在陪她最好的朋友,挑一辆她可能会坐副驾的车。”
“我他妈一口一口地往下咽,我就想看看,我到底能把自己作践到什么地步。”
“我把我们约好的餐厅取消了,我把给你准备的礼物收起来了,然后我就坐在这儿,吃这个该死的蛋糕。我告诉自己,沈辉,这是你三十岁的生日,这是你老婆给你买的蛋糕,你得吃完,这他妈是你的福气。”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
我被他这番话震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那不是一个报复性的行为。
那是一种自虐。
一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消化巨大的失望和孤独的、悲壮的仪式。
“礼物?”我抓住了这个词,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给我准备了礼物?”
他没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卧室。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辉。
我们从大学开始恋爱,他一直是个温和、包容,甚至有些木讷的人。
我是学设计的,性格外放,朋友多,爱热闹。他是学计算机的,生活简单,圈子小,习惯安静。
所有人都说我们互补。
我也一直以为,我的热闹,可以点亮他的安静。
我从没想过,我的热闹,有一天会灼伤他。
我走到卧室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让我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那也太无耻了。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没有哭声,没有摔东西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这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我恐慌。
它像一个黑洞,在慢慢吞噬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回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那个沈辉刚刚坐过的位置。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甜腻的奶油味。
我拿起他的手机。
屏幕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的界面。
我往上翻了翻,看到了我和他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是我早上发的。
“老公,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庆祝生日!”后面跟了一个亲吻的表情。
他回:“你定的都好。”
再往上,是我昨天发的,林乔那辆备选车的照片。
“你看这辆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太老气了?”
沈辉回了一个“嗯”。
再往上,是前天,我吐槽新来的甲方有多奇葩。
沈辉回了一段很长的安慰我的话。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像在看一部缓慢播放的默片。
电影的主角是我,而他,永远是那个最忠实的观众,和最可靠的配角。
无论我的生活上演着怎样鸡飞狗跳的剧情,他永远在那里,用一个“嗯”,一句“我在”,一段笨拙的安慰,为我兜底。
我把他当成了背景板。
一块永远不会褪色,永远不会离开的,理所当然的背景板。
直到今天,这块背景板用一种惨烈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
我的手机,在玄关的包里,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林乔。
我走过去,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他的名字。
我按了接听。
“晚晚!你到家没啊?我跟你说,我刚刚又在网上看了一下,那个星空灰好像也不错!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等等,等4tS店进了灰色现车再决定?”
他兴奋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有说话。
“喂?晚晚?你在听吗?信号不好?”
“林乔。”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到家了。”
“到家了就好,我还怕你太晚回去,沈辉有意见呢。”他毫无察觉地说,“哎,你帮我分析分析,银色是不是有点太大众脸了?灰色会不会显得高级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林乔,沈辉今天生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啊?今天?我靠,我给忘了!罪过罪过!”他夸张地叫了起来,“那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拉着你看一天车了!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你赶紧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啊,还有生日快乐!改天,改天我请你们俩吃大餐,给他赔罪!”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把蛋糕一个人吃完了。”我说。
“啊?什么蛋糕?”
“我给他订的生日蛋糕,八寸的。”
“……一个人吃完了?我靠,沈辉可以啊!胃口这么好!是不是你买的太好吃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林乔。”我打断他,“我有点累了,先不说了。”
“哎,别啊,你还没帮我分析颜色呢……”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拿着手机,重新坐回沙发。
我看着紧闭的卧室门,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我和林乔的关系,以及我和沈辉的关系。
我和林乔是发小,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
他确实像我的“亲人”,但更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我照顾的弟弟。
他失恋了,我陪他通宵喝酒。
他工作不顺心,我给他当情绪垃圾桶。
他想买房买车,我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咨询的“军师”。
我习惯了被他需要,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它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有价值。
而沈辉呢?
沈辉从不“需要”我。
他自己能处理好工作上的所有压力,自己能消化掉生活里的所有负面情绪。
他给我看到的,永远是稳定、可靠、情绪价值拉满的一面。
他会在我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和一碗热汤。
他会在我来例假疼得死去活来时,默默给我灌好热水袋,煮好红糖姜茶。
他会记住我随口提过的一句“那家新开的日料看起来不错”,然后在某个周末,不动声色地订好位置带我去。
他把所有的好,都做在了细微之处。
而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无趣”。
不像林乔,生活里永远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和抓马,能给我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刺激。
我真是个混蛋。
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在客厅坐了一夜。
从天黑,到天亮。
卧室的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沈辉穿着一身熨帖的衬衫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他的公文包。
他换好了衣服,准备去上班了。
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就那么径直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向玄关。
“沈辉!”我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我们谈谈,好不好?”我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去上班了,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我抱着。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他的后背,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我不该把林乔的事情看得比你还重。我混蛋,我不是人,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语无伦次地道歉,把我能想到的所有骂自己的话都说了一遍。
良久,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一声很轻,但又很重的叹息。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我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
“会可以推迟!什么都没有我们重要!”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精准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抱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他顺势,轻轻地挣开了我的怀抱。
他转过身,终于正眼看我了。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我请了下午的假。”他说,“等我开完会回来,我们再谈。”
“我……”
“听话。”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我先去把工作处理完。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他说完,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发出“咔哒”一声。
那声音,像是给我和他的关系,下了一个冰冷的判决。
我一个人站在玄关,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
他说,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他说,等他回来再谈。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缓刑。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一个上午,我坐立难安。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地板擦得能反光。
我把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都是沈辉爱吃的菜。
我甚至,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设计草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收进了柜子里。
我想让这个家,变回他喜欢的、整洁有序的样子。
仿佛这样,就能抹掉我昨天犯下的所有错误。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家,却感受不到一丝安心。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沈辉的痕迹。
书架上,他看的那些厚重的专业书和我买的闲书,泾渭分明地摆在一起。
阳台上,他养的那几盆多肉,被他伺候得精神抖擞。
衣柜里,他的衣服永远是黑白灰,叠得像豆腐块,和我的五颜六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我曾经觉得“无趣”的细节,此刻看起来,却那么的温暖和珍贵。
我打开了他的电脑。
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心里一酸。
电脑桌面是他自己拍的一张风景照,是我们去年去海边旅行时,他拍的日出。
很干净,很安宁的画面。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是“Our Future”。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点开了它。
里面,是几个不同类型的文档。
有Word,有Excel,有PPT。
我先点开了一个叫“Dream House”的PPT。
第一页,是一张我们俩的合照,是我抓拍的,他笑得很傻。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给林晚一个真正的家。
我的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里面是他从网上找的各种户型图,有平层,有复式。
每一张图下面,都有他用红线标注的修改意见。
“这个客厅可以打通,做成开放式厨房,晚晚喜欢。”
“这个阳台要封起来,做成玻璃花房,她可以在里面画画。”
“这个房间做衣帽间,要足够大,不然她的衣服放不下。”
“主卧的卫生间要装浴缸,她累的时候可以泡澡。”
每一条,每一个字,都关于我。
关于我的喜好,我的习惯。
那些我以为他从不在意的、我随口说说的抱怨和愿望,他全都记在了心里。
并且,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我规划着。
我关掉PPT,又点开一个叫“Financial Plan”的Excel表格。
那是一个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家庭财务规划。
我们每个月的收入,支出,固定存款,理财收益……
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
表格的最后,有一个汇总。
“目标:首付XXX万。目前进度:68%。”
“预计达成时间:202X年X月。”
那是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个月。
他想在我三十岁的时候,送我一个家。
而我呢?
我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在陪别的男人,看一辆几十万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的车。
我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我关掉Excel,看到了最后一个Word文档。
文档的名字,很奇怪,叫“道歉备忘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进去。
文档是空白的。
只有一行字。
“如果我又惹她生气了,记得先抱她,再说对不起。”
日期是昨天。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
那个时候,他应该还在餐厅等我。
他等不到我,打不通我的电话,他以为,是他又惹我生气了。
所以他给自己写了一个备忘录。
提醒自己,要先抱我,要先道歉。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我为我的愚蠢,我的自私,我的有眼无珠,感到无尽的羞愧和悔恨。
我嫁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而我,却亲手,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抽噎。
我擦干脸,看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刺眼的字,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等他回来“审判”我了。
我要去找他。
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我拿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甚至都忘了去想,那个叫“礼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沈辉的公司在城西的软件园,开车过去要一个小时。
我一路闯了好几个黄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怕我晚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种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
我冲进他们公司大楼的时候,前台的姑娘都惊呆了。
“我找沈辉!”我气喘吁吁地说,“他在哪个会议室开会?”
前台姑娘显然认识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沈太太……沈经理他……他今天上午没来公司。”
“什么?”我大脑嗡的一声,“不可能!他早上明明跟我说他有重要的会!”
“是真的。”前台姑娘小声说,“他早上给总监打了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请了一天假。”
请了一天假。
他说他要去开会。
他说他下午回来再谈。
全都是骗我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不想见我。
他甚至,不惜用撒谎的方式,来躲着我。
那我早上抱着他,哭着求他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写字楼,站在中午毒辣的太阳下,感觉浑身冰冷。
他会去哪儿?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却发现手抖得连号码都按不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辉不是一个会玩失踪的人。
他做事有逻辑,有条理。
他躲着我,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会是哪里?
我们的家?他不想回。
公司?他请了假。
父母家?他不想让他们担心。
我想了很久,脑子里闪过一个地方。
我们大学的图书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也是他曾经说过,他觉得最安心的地方。
我几乎是立刻就发动了车子,调转方向,朝母校开去。
那是一种直觉。
一种属于我们之间,七年感情的,最后的直觉。
我希望,我的直觉是对的。
大学城离软件园不远,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一路跑到图书馆。
因为是工作日,图书馆里人不多,很安静。
我放轻脚步,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穿行。
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疯狂地跳动。
我害怕找到他,又害怕找不到他。
终于,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穿着早上的那身西装,却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挺得很直,看着窗外。
窗外,是学校的中心湖,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玩手机。
他就只是坐着,像一尊入定的雕像。
那一刻,我所有的焦躁和恐慌,都奇迹般地平息了。
只要他还在这里,就好。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听到了动静,缓缓地转过头。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们隔着一张木桌,静静地对视着。
图书馆里很安静,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轻,怕打破这里的宁静。
“我猜的。”我的声音也放得很低,“你说过,你喜欢这里。”
他没说话,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窗外。
他的侧脸,在阳光的映衬下,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落寞。
“我看了你的电脑。”我说。
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急忙解释,“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是沉默。
“我看到了那个房子,还有那个计划。”我的声音开始发颤,“沈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我就是个混蛋,是个被惯坏了的、自私的混蛋。我只看得到自己,看得到那些表面的热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地去看过你。”
“我把你的好,当成空气和水,肆意地挥霍,还嫌它不够刺激。”
“直到昨天,我看到那个蛋糕盒子,我才发现,我快要失去你了。”
“沈辉,”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仰视着他,“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终于,缓缓地,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海。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我昨天,一个人吃蛋糕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摇摇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们太不一样了。”他继续说,像在说给自己听,“你喜欢光,喜欢热闹,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而我,只习惯待在黑暗里,给你鼓掌。”
“以前,我觉得这样很好。我看着你发光,我就觉得很幸福。”
“可是昨天,我坐在那家餐厅里,看着周围的人,一对一对地,都在笑着庆祝。我给你打了八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待的那个角落,太黑了,太冷了。”
“我一个人,好像怎么也走不到你的光里去。”
“然后我回到家,看到那个蛋糕。我当时就想,这讽刺。我连你的面都见不到,却要守着一个你买的蛋糕。”
“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扔了?舍不得。放着?又刺眼。”
“所以我就吃了它。我想,我把它吃到肚子里,它就不会再提醒我,我有多失败了。”
他说得很慢,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凌迟。
“不是的,沈辉,不是这样的!”我哭着摇头,“是我错了,是我没有把你拉到光里来!是我自己被那些虚假的光环蒙蔽了双眼,是我没有看到,你才是那个,一直为我举着灯的人!”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我看了你的‘道歉备忘录’。”
他浑身一震,猛地想把手抽回去。
我死死地抓住,不让他挣脱。
“你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是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当成了你可以无限度容忍我犯错的资本!”
“沈辉,你别说我们错了,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以后,我陪你待在安静的角落里,哪儿也不去。不,我拉着你,我们一起走到光里去。我们一起去看日出,一起去旅行,一起去看那个你想买的房子。”
“你不要一个人了,好不好?”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颠三倒四。
他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满脸的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的样子。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他的动作很轻柔,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傻瓜。”
他说。
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心疼,还有一丝……终于松懈下来的疲惫。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但我知道,这场风暴,终于要过去了。
他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让我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手,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我们在那个洒满阳光的角落里,坐了很久。
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因为我的疏忽和自私而产生的裂痕,正在被一种更深刻的理解和珍惜,慢慢地填补。
回去的路上,是他开的车。
车里放着他喜欢的,很舒缓的纯音乐。
“那个……”快到家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他目视前方,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不给了。”
“啊?”我急了,“为什么啊?”
“罚你。”他说得理直气壮。
“别啊!”我开始耍赖,摇着他的胳膊,“我都知道错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啊?”
他被我晃得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
“回去自己找。”
一回到家,我就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卧室,书房,衣柜,甚至连厨房的橱柜都没放过。
最后,我在他的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戒指,也不是项链。
而是一把车钥匙。
一把很精致的,带着一个我没见过的logo的车钥匙。
我愣住了。
沈辉走过来,从我身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
“送你的。”他轻声说,“你不是一直说,你开我那辆车不习惯,太大了吗?”
“你不是一直想有辆自己的小车,可以随便开着去写生,去见客户吗?”
我手里拿着那把钥匙,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我昨天……”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昨天去看的那些车,都比这辆好,比这辆贵。”
“我攒了很久的私房钱,也只够买这一辆。可能,没有你那个‘最好的朋友’给你推荐的那么气派。”
他的语气里,还是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酸味。
我转过身,看着他。
“沈辉,你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要陪林乔去看车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因为他说,他要买一辆和我最配的车。”
沈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说,他要买一辆和我最配的车,然后,让我做第一个乘客。”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着林乔当时的话。
“我承认,我当时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觉得,哇,我真厉害,我最好的朋友,这么重视我的意见。”
“但是沈辉,”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跟我最配的,不是任何一辆车。”
“而是那个,会默默记住我所有喜好,会为我规划好未来,会把家里的电脑密码设成我的生日,会因为我没接到电话而伤心,会一个人吃掉一整个蛋糕,还会偷偷攒钱给我买车的,那个傻瓜。”
我举起手里的车钥匙。
“这,才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沈辉的眼眶,又红了。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这个习惯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
那是一个,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带着委屈,也带着浓浓爱意的吻。
良久,他才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滚烫。
“林晚,”他哑着嗓子说,“以后,别再让我一个人吃蛋糕了。”
“好。”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以后,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陪你过。”
“不止生日。”他说,“每一天,都要。”
“好,每一天。”
那天晚上,林乔又给我打了电话。
是沈辉接的。
我不知道沈辉跟他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挂了电话之后,表情很平静。
然后,他看着我,说:“林晚,你以后,会有很多新的朋友。”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嗯,但我老公,只有一个。”
后来,林乔换了一辆车,不是我们那天看的任何一款。
他给我发了照片,是一辆很普通的家用车。
他说,他爸妈给的意见。
我和他,还是朋友。
但我们都默契地,保持了一个更舒适,也更安全的距离。
我开着沈辉送我的那辆小车,每天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里。
有时候,下班的路上,我会特意绕到城西的软件园,等他一起回家。
他会坐在副驾上,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今天公司里发生的趣事。
我会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听。
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常常会想,我曾经是多么的愚蠢,竟然会觉得这个男人“无趣”。
他不是无趣。
他只是把所有的有趣,都藏了起来。
藏在了为我规划的未来里,藏在了那些默默付出的细节里,藏在了他深沉而内敛的爱意里。
他是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需要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地读。
而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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