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家里wifi密码改了。
这事儿的起因,是一盘王者荣耀。
更确切地说,是一盘决定我能不能从星耀一晋级王者的渡劫局。
我,陈阳,一个靠码代码为生的游戏程序员,人生三大乐趣:下班,周末,打游戏。
那天晚上,我方高地塔都快被推平了,我操作着我的本命英雄韩信,正准备以一个帅气的横扫千军抢下关键的风暴龙王,带领队友绝地翻盘。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大招图标的那零点零一秒。
屏幕上的韩信,卡住了。
他保持着一个滑稽的预备姿势,在原地踏起了小碎步,头顶上那个代表网络延迟的数字,从绿色瞬间飙红,跳到了460ms。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等画面再次流畅起来时,我的手机屏幕已经变成了灰色。
“Defeat.”
失败。
我听见了耳机里队友用各种方言对我亲属发出的亲切问候,还有那个冰冷的女声,无情地宣告着我的晋级失败。
我把手机摔在沙发上。
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一个星期,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我家的网速就跟得了老年痴呆一样,时好时坏,尤其是在我打游戏的节骨眼上,准时掉链子。
我一个月三百块的千兆光纤,难道是办来普度众生的?
我点开路由器管理界面,一查“已连接设备”。
好家伙。
除了我的手机、电脑、iPad,赫然躺着一个陌生的设备名:“Lin-Wei-iPhone”。
林薇?
我脑子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
哦,想起来了。
住我隔壁的那个女人。
搬来三个月,我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你好。”
“早。”
“那个,你家门口的垃圾能……”
“哦,好。”
大部分时候,我看见的都是她匆忙的背影,或者是在电梯里低着头,一脸疲惫地划着手机。长得……还行吧,挺高的,挺瘦的,总是穿着一身职业装,看起来像个高级白领。
但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连上我家wifi的。
我这密码,是我前女友名字缩写加上我俩的纪念日,复杂到我自己有时候都得看备忘录。
难道是“wifi万能钥匙”那种流氓软件?
一股无名火再次升腾。
我不是小气那点网费。
我气的是这种不问自取的行为。
这跟小偷有什么区别?偷的是我花钱买的虚拟资源。
更何况,它直接影响到了我神圣的游戏体验!
我深吸一口气,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打开路由器设置。
修改wifi名称:“别蹭网了行不行”。
修改wifi密码:一串由大写字母、小写字母、数字和符号组成的,长达二十位的乱码。
我自己都记不住的程度。
保存。
重启路由器。
看着手机右上角重新满格的wifi信号,和管理界面里孤零零的几个我自己的设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世界清净了。
我重新拿起手机,准备再开一局,把刚刚丢掉的星给我打回来。
时间,指向了午夜十一点五十分。
我刚选好英雄,进入加载界面。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像战鼓一样擂在我的心上。
谁啊?这个点?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发毛。
该不会是催债的敲错门了吧?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烦躁和……绝望?
我从猫眼里往外看。
一张放大的、焦急的脸。
是她。
隔壁的林薇。
她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几缕碎发粘在因急促而冒汗的额头上。身上穿的不是平时的职业装,而是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灰色男士T恤,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下面是一条短裤,两条腿又长又白,在楼道昏暗的声控灯下,晃得人眼晕。
她没化妆,素着一张脸,眼圈下面是浓重的青黑色,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整个人看起来,跟白天那个精致干练的白领,判若两人。
她还在砸门。
“开门!我知道你在家!你把wifi怎么了?”
她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防盗门传过来,带着一丝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我愣住了。
我是真没想到,她居然敢直接找上门来。
而且这理直气壮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欠了她钱。
蹭网蹭出优越感了?
我胸中的火气“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行啊。
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我猛地拉开门。
因为惯性,还在用力拍门的林薇差点一头栽进我怀里。
她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稳,抬起头,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把wifi密码改了?”她开门见山,语气像是审问犯人。
我抱着胳膊,倚着门框,冷笑一声。
“对啊。”
“我改我家的wifi密码,有什么问题吗?”
她好像被我这个态度噎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你为什么突然改密码?”
“我想改就改了,需要向你报备吗?”我反问。
“你!”她气得脸都白了,“你现在,立刻,把新密码告诉我!”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这位女士,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凭什么问我要密码?你交网费了?还是参与拉网线了?”
“我一个月三百块的网费,不是给你这种人做慈善的。”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外扔。
我看到她的脸色,从煞白,慢慢涨红,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酱紫色。
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想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没话说了?”我继续拱火,“用‘万能钥匙’偷偷摸摸蹭别人网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天?”
“我没有!”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刺耳。
“我不是用那种东西!是……是我儿子!”
“你儿子?”我愣了。
她有个儿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对!我儿子!他叫豆豆,今年五岁了!”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极快地解释着,“之前他来你家玩,你……你前女友告诉他的密码!她说……她说你们家网快,让我们用!”
前女友?
小艾?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小艾确实很喜欢小孩。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会抱怨,说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太冷漠,但她家的小孩很可爱。
有一次,好像是有个皮球滚到了我们家门口……
对,是有这么回事。
小艾开了门,跟那个孩子玩了一会儿,还给了他糖吃。
难道就是那次?
小-艾-告-诉-他-的?
我看着林薇,她不像是在撒谎。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灼。
“就算是我前女友告诉你的,那也是过去时了。”我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我们已经分手了,她不住这儿了。这房子现在是我一个人住,我有权决定我的wifi给谁用,不给谁用。”
“我没说你没权利!”林薇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哀求,“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就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就行!”
“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要发给客户,十万火急!我的手机流量用完了,也欠费了,现在根本买不了!”
她举起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SIM卡已欠费”的提示。
“求求你了,这单对我真的很重要,关系到我下个月的房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
我沉默了。
说实话,我有点动摇。
房租……
对于我们这种在城市里漂泊的年轻人来说,这两个字的分量,我比谁都清楚。
但转念一想,凭什么?
就因为你穷,你急,我就得无条件帮你?
我当初被甲方逼着通宵改方案,差点猝死在工位上的时候,谁帮我了?
我跟小艾分手,一个人搬家,累得像条死狗的时候,谁帮我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援手。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泥潭里挣扎。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我听到自己冷酷的声音,像个十足的混蛋。
“密码我不会给你的。”
“你……”林薇的眼神,从最后一丝乞求,瞬间变成了彻骨的冰冷和失望。
她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好。”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算你狠。”
说完,她猛地转身,踉跄着走回自己门口,开门,进屋,“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
那声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在门口,愣了很久。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沙发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局没开始的游戏,因为我长时间未操作,已经被判定为挂机,信誉分又被扣了。
我一点再玩下去的兴致都没有了。
我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
脑子里,一会儿是她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一会儿是她那句“算你狠”。
我做错了吗?
没有。
我维护我自己的合法权益,天经地义。
那为什么我心里这么不痛快?
像吞了一只苍蝇,不上不下,堵得慌。
我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试图浇灭那股邪火。
算了。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对错。
我只是做了个选择而已。
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很安静。
安静得有点诡异。
没有摔东西的声音,也没有哭声。
她放弃了吗?
还是在用她那欠费的手机,想别的办法?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突然,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哭声,像羽毛一样,轻轻地飘了过来。
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如果不是这深夜万籁俱寂,根本听不见。
是她?
不对。
这声音,更像是一个孩子。
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是她儿子。
豆豆。
哭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痛苦的呻吟。
紧接着,我听到了林薇慌乱的声音。
“豆豆?豆豆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好烫……天哪,怎么这么烫!”
“别怕,宝宝,妈妈在……”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颤抖,完全没有了刚才跟我对峙时的强硬。
然后,是桌椅被撞倒的声音,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乱成一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事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套上件T恤就冲到了门口。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
我出去干什么?
多管闲事?
刚才她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杀了我。
我现在出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可是……那孩子的哭声,还有林薇那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呼喊,像两只手,死死地揪着我的心脏。
“叫救护车……对,叫救护车……”
我听到她慌乱的自言自语。
然后是拨号的声音。
“喂?120吗?我……我家孩子发高烧了,浑身抽搐……地址是……是……”
她好像因为太过慌张,连地址都说不清楚了。
我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拉开门。
正好看见她家的门也开了,林薇抱着一个孩子冲了出来。
那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小脸烧得通红,眼睛紧闭着,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微微抽动。
林薇自己也狼狈不堪,还是那件宽大的T恤,头发比刚才更乱了,脸上挂着泪,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戒备和……屈辱。
但她没时间多想,抱着孩子就往电梯口冲。
“我送你们去医院!”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我,眼神复杂。
“等救护车来不及了!现在这个点路上不堵车!”我一边说着,一边冲回屋里抓起车钥匙和钱包。
“快点!”
我冲她喊。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再犹豫,抱着孩子跟着我冲向了另一侧的消防通道楼梯。
“走楼梯快!”
深夜的楼梯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我冲在前面,用手机照明。
林薇抱着孩子跟在后面,我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哭声。
“几楼?”我问。
“……三楼。”
跑到三楼的时候,她明显体力不支,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入手滚烫。
我才发现,她自己也在发烧。
“我来抱!”
我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从她怀里接过孩子。
孩子很轻,但身体滚烫得吓人,像个小火炉。
我不敢耽搁,抱着孩子一口气冲到地下车库。
林薇跟在我身后,打开车门,我们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车里。
我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地库。
“去哪个医院?最近的儿童医院!”我吼道。
“市……市儿童医院。”她声音发颤。
我打开导航,设定目的地。
一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连闯了好几个红灯。
罚单、扣分,这些东西在那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
林薇紧紧地抱着孩子,嘴里不停地叫着“豆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孩子在她怀里,已经不再抽搐,但呼吸急促,小脸烧得吓人。
我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
十几分钟的路,我硬是开出了赛车的感觉。
车子在儿童医院急诊门口一个急刹停下。
我跳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再次抱起孩子,就往急诊大厅里冲。
“医生!医生!这里有孩子高烧抽搐!”
我的吼声,划破了急诊室午夜的宁静。
几个护士和医生立刻围了上来,接过孩子,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林含也跟着跑了进来,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了,到医院了,会没事的。”我安慰她,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抢救室的红灯亮了起来。
我和她,被隔绝在了门外。
走廊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惨白的灯光,照着我们俩同样惨白的脸。
林薇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那哭声,充满了自责、恐惧和无助。
我站在她身边,手足无措。
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在楼道里,她看我那屈辱的眼神,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一个小时前,还因为一点网费,对这个濒临崩溃的母亲,说出了那么冷酷的话。
我简直不是人。
我走到挂号收费的窗口,用我的身份证,先挂了个急诊号,垫付了押金。
等我拿着单子回来,她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在小声地抽噎。
我把一张缴费单递给她。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只有一片茫然和空洞。
“谢谢。”她声音沙哑地说。
“先别说这个。”我把一张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孩子会没事的。”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走廊里,偶尔有护士匆匆走过,脚步声敲打着我们俩脆弱的神经。
“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说,“我不知道……我……”
“不。”她打断我,“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问自取,就算……就算是你前女友同意的,我也应该跟你打声招呼。”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只是……太急了。”
“那个客户的稿子,是这个月最大的一单。定金我早就拿来交了豆豆幼儿园的学费,如果尾款拿不到,我们下个月的房租就没着落了。”
“我白天跑了一天,见了三个客户,晚上回来还要改稿。豆豆有点感冒,我给他吃了药,以为没事了,就让他自己玩。”
“我画着画着,网突然就断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客户那边催得要死,说再不交稿,就要换人了。”
“我的手机又刚好欠费停机,流量也用完了。我当时真的……真的快疯了。”
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我看到你家wifi名字改成了‘别蹭网了行不行’,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当时又气又急,脑子里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想着让你把网给我……”
“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凶的,我只是……”
她没再说下去。
但我全明白了。
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在深夜里,为了一个关系到生计的单子,焦头烂额。
而我,就因为一局破游戏,掐断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还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用最刻薄的语言,在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脆弱。
“你……也是发烧了?”我岔开话题,试图缓解一下这沉重的气氛。
我记得刚才扶她的时候,她胳膊很烫。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像是有点……可能是被豆豆传染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我身体好,扛得住。”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我们俩像被按了弹簧一样,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林薇紧张地抓住医生的胳膊。
“急性喉炎,加上高烧引起的惊厥。”医生看起来很疲惫,但语气还算平稳,“送来得还算及时,现在体温已经降下来一些了,生命体征平稳,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听到“生命体征平稳”这几个字,林薇腿一软,整个人都靠在了我身上。
我赶紧扶住她。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她语无伦次地道谢。
“家属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医生说完,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我去办。”我扶着林薇在椅子上坐下,“你在这儿等着。”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别跟我客气。”我打断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说完,我拿着单子,跑去办住院手续。
交钱,领东西,安排病房。
等我把一切都弄好,回到急诊的时候,豆豆已经被从抢救室推了出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是个三人间,靠窗的床位。
小家伙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还在昏睡,但脸色已经比刚才好多了,呼吸也平稳了。
林薇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没有打针的小手。
她身上的那件灰色T恤,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住院手环和一袋子洗漱用品放在床头柜上。
“都办好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
“别说了。”我再次打断她,“是我该谢谢你,让我没成为一个彻底的冷血混蛋。”
我看着病床上的豆豆,心里五味杂陈。
“医药费……多少钱?我转给你。”她拿出手机。
“不用。”我按住她的手,“先欠着。等你那个大单的尾款到了,再还我。”
我故意说得很大声,像是笃定她一定能拿到那笔钱。
她愣住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眼圈一红。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点滴滴落和仪器发出的轻微声响。
天,快亮了。
窗外,透进了一丝鱼肚白的微光。
林薇守了一夜,早已是强弩之末。
我看到她坐着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睡着了。
“你去那边的空床位上睡一会儿吧。”我说,“我在这儿看着。”
“不行,我……”
“你再不休息,豆豆醒了谁照顾他?”我加重了语气,“你还发着烧呢,万一你倒下了,怎么办?难道让我一个大男人来照顾你们娘俩?”
我的话似乎起了作用。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沉睡的儿子,又看了看我。
“那……有事你一定叫我。”
“知道了,快去吧。”
她走到旁边那张空着的病床上,和衣躺下。
几乎是沾到枕头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城市,太大了。
大到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
我们比邻而居,却互不关心,各自在自己的风暴里挣扎。
如果不是今晚这场意外,我和她,可能到搬走的那天,都还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豆豆的病床边。
小家伙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又缩了回来。
我怕吵醒他。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公司项目群的消息,催一个技术文档。
我这才想起来,我今天,好像还要上班。
我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半。
我给项目经理发了条微信,说家里有急事,请一天假。
经理秒回了一个“OK”的表情。
我关掉手机,靠在椅子上,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太累了。
我是被一阵小小的骚动惊醒的。
睁开眼,看到豆豆已经醒了。
他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叔叔,你是谁?”他奶声奶气地问。
声音还有点沙哑,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我笑了笑,“我是住你们家隔壁的叔叔。”
“哦。”他点了点头,“我妈妈呢?”
“妈妈太累了,在那边睡觉。”我指了指旁边的床。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很懂事地没有出声。
“叔叔,我渴。”他说。
“等着。”
我拿起水杯,去走廊的开水间给他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着,一点点喂他喝。
他很乖,很配合。
喝完水,他又看着我。
“叔叔,你的黑眼圈,好重哦。”
我一愣,随即失笑。
“因为叔叔昨天晚上,跟一个叫‘460ms’的怪兽打了一架,没打过。”
他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那……你一定很厉害。”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说,能跟怪兽打架的,都是英雄。”
童言无忌,却让我心里一暖。
这时,林薇也醒了。
她看到豆豆醒了,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豆豆!你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她紧张地摸着儿子的额头。
“妈妈,我没事了。”豆豆朝她笑了笑,“就是有点饿。”
“饿了?妈妈去给你买好吃的。”林薇说着就要起身。
“我去吧。”我拦住她,“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小米粥,或者馄饨,清淡点的。”她说。
“好,你们等着。”
我走出病房,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买了两份小米粥,几个包子,还有一杯豆浆。
回来的时候,林薇正在给豆豆擦脸。
那画面,很温馨。
“快吃吧,还热着。”我把早餐放在桌上。
“你也吃。”她把其中一份小米粥和两个包子推到我面前。
我确实饿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在病床边,沉默地吃着早餐。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病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气氛,不再像昨晚那么剑拔弩张,也不再那么沉重。
多了一丝……烟火气。
吃完早餐,医生来查房。
检查了一下豆豆的情况,说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两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林薇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豆豆精神好了很多,开始有点坐不住。
他吵着要看动画片。
林薇拿出手机,一脸为难。
她的手机还欠着费。
我拿出我的手机,点开视频APP,找到他想看的《超级飞侠》。
“用叔叔的看。”
豆豆高兴地接过手机,看得津津有味。
林薇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那个稿子,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提到稿子,她的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不知道……我昨晚没发过去,客户肯定……已经找别人了。”她苦笑了一下,“算了,跟豆豆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话是这么说,但我能看到她眼神里的失落和焦虑。
我拿出手机,打开支付宝。
“你手机号多少?我给你充点话费。”
“别……”
“别跟我客气。”我不容置喙地说,“赶紧把手机开机,跟你的客户解释一下。就说孩子半夜急病,刚从医院出来。能争取就争取一下,别轻易放弃。”
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我……”
“快点。”
她报了一串号码。
我给她充了三百块话费。
很快,她的手机收到了开机短信。
她颤抖着手,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客户的头像,开始打字。
我没去看她打了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希望,还来得及。
大概过了十分钟,她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她整个人都绷紧了,紧张地看着屏幕。
然后,我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是狂喜。
“他……他说……”她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说没关系,让我好好照顾孩子,稿子晚两天交也行!”
“真的?”我也替她高兴。
“真的!”她把手机递给我看。
屏幕上,那个叫“王总”的客户回复道:“小林,没事,孩子要紧。我也是当父亲的,理解。稿子不急,你先处理好家里的事。钱的事你更不用担心,定金你先用着,尾款等你交稿了我第一时间打给你。以后有这种事,早点说。”
简短的几句话,却充满了人情味。
林薇捂着嘴,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太好了……”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虽然有很多混蛋,但同样,也有很多好人。
接下来的两天,我只要有空,就会来医院。
有时候带点水果,有时候给豆豆带个小玩具。
我们俩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陌生人、对头,慢慢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朋友。
我们聊各自的工作。
我知道了她是个自由插画师,为了能有更多时间陪孩子,才辞掉了之前广告公司稳定的工作。也知道了她老公,在她怀孕的时候出轨,俩人离了婚,前夫每个月只给少得可怜的抚养费,还经常拖欠。
她也知道了我是个游戏程序员,每天跟代码打交道,宅,不爱社交,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感情,对人际关系有点悲观。
我们像两个互相舔舐伤口的刺猬,小心翼翼地,向对方展露了一点点柔软的腹部。
豆豆出院那天,我去接的他们。
回到小区,站在家门口,我们俩都有点感慨。
“那个……”林薇抱着已经痊愈的豆豆,站在她家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进来坐坐?”
“好啊。”我笑着答应。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
很小的一居室,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大大的画板,旁边是各种颜料和画笔。
墙上贴着很多画,有色彩明快的商业插画,也有温馨可爱的儿童画。
还有一张,画的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男孩,坐在一弯月亮上,低头看着蓝色的地球。
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我的宇航员,豆豆。
豆豆一回家,就跟解放了似的,满屋子跑。
林薇给我倒了杯水。
“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认真地说,“医药费,还有你垫的那些,我算了一下,一共是……”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你那个稿子,画完了吗?”
“快了,今晚就能画完。”
“那就行。”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她疑惑地接过去。
上面,是一串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字符。
“这是……”
“我家新的wifi密码。”我笑了笑,“有点复杂,你记一下。”
她拿着那张纸条,愣住了,像拿着什么烫手的山芋。
“以后别再用什么‘万能钥匙’了,不安全。”我说,“我家这网,你跟豆豆随便用。只要……别在我打晋级赛的时候,下载东西就行。”
我开了个玩笑。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好。”她郑重地把纸条收好,“等我拿到尾款,第一时间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
从她家出来,我回到自己的房子。
打开电脑,登陆游戏。
看着那个“星耀一”的段位,我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点开路由器管理界面,那个叫“Lin-Wei-iPhone”的设备,重新出现在了列表里。
这一次,我看着它,心里没有了丝毫的愤怒。
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原来,一墙之隔,也可以不是冰冷的壁垒。
它可以是一条看不见的网线。
连接着两个,在偌大城市里,努力生活的,孤独的灵魂。
几天后,我的微信收到了一个转账。
数额,正好是我那天垫付的所有费用,一分不差。
紧接着,是林薇发来的消息。
“尾款到啦!说好了请你吃饭,不许耍赖!”
后面跟了一个俏皮的笑脸表情。
我回:“时间地点,你定。”
她很快发来一个餐厅的名字和地址。
是一家看起来很不错的私房菜馆。
“周六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周六那天,我难得地没有宅在家里打游戏。
我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看起来最体面的衬衫换上。
对着镜子,还特意抓了抓头发。
我这是怎么了?
我问自己。
不就是吃顿饭吗?
搞得像去相亲一样。
我自嘲地笑了笑。
但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我提前了十分钟到餐厅。
林薇已经到了。
她今天,也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画了淡妆,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没有了那晚的狼狈和憔셔,也没有了病房里的憔悴。
她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喝着水,灯光洒在她身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看到我,她笑了起来。
“你来啦。”
“嗯。”我有点紧张地在她对面坐下。
“豆豆呢?”
“送去我妈家了。”她眨了眨眼,“今天,是我们的二人世界。”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愉快。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工作,关于理想,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
我发现,她比我想象中,更坚韧,也更有趣。
她会跟我吐槽奇葩的客户,也会眉飞色舞地跟我讲她大学时的糗事。
我呢,也跟她讲了我和小艾的故事。
讲我们是怎么从校园情侣,走到最后因为对未来的规划不同而分道扬镳。
讲完后,我心里一阵轻松。
这些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话,我从没对人说过。
“所以,你不是冷血,你只是……害怕再次被辜负。”她看着我,一语道破。
我愣住了。
是啊。
我把自己包裹起来,竖起满身的尖刺,只是因为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都过去了。”她举起杯子,“敬过去,也敬……新的开始?”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好,敬新的开始。”
两只杯子,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吃完饭,我们俩沿着江边散步。
晚风习习,很舒服。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品盒递给我,“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定制的手机壳。
手机壳的背面,画着一个穿着银色铠甲的Q版韩信,威风凛凛。
在韩信的头顶上,有一个绿色的、满格的wifi信号图标。
而在信号图标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永远满格的英雄”。
我看着那个手机壳,久久没有说话。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又酸,又软。
“我画的。”她说,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把手机壳紧紧攥在手里,“非常喜欢。”
我们继续往前走。
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一点也不尴尬。
“陈阳。”她突然停下脚步,叫我的名字。
“嗯?”
“你家wifi……还缺人蹭吗?”她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脏“砰砰”地狂跳起来。
我笑了。
“缺。”
“缺一个,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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