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把那张黑卡推到我面前的时候,咖啡馆里正放着一首慵懒的爵士乐。
那张卡,纯黑的,哑光质地,只在角落烫着一圈不起眼的银边。
它静静地躺在深棕色的木桌上,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
“这里面有两千万。”
她的声音很平,平得像被熨斗烫过,没有一丝褶皱。
“密码是你生日。”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离婚吧。”
我看着她。
今天的林岚化了很精致的妆,是那种我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很贵的妆容。眼线一丝不苟,口红是饱满又疏离的浆果色。
她身上那件驼色大衣,我也没见过。
我们结婚八年,我熟悉她每一根头发的弧度,熟悉她素颜时眼角细微的纹路,熟悉她赖床时含糊不清的呓语。
但此刻,她像一个包装精美的陌生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又缓缓松开。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瞬间涌上来的、冰冷的麻木。
咖啡馆的空调开得很足,我却觉得后背发凉。
我没说话,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那张黑卡上。
两千万。
一个我这辈子开书店,可能到死都赚不到的数字。
她用这个数字,来买断我们八年的婚姻。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真的,就是纯粹的好笑。
我想到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挤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冬天冷得哆嗦,两个人就买一堆关东煮,窝在被子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她那时候总说:“陈默,等我们有钱了,我要买一个带落地窗的大房子,买一个永远都装不满的大衣柜。”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有光。
现在,她有了钱,或者说,她即将拥有可以给她这一切的男人,但她眼睛里的光,没了。
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公式化的平静。
她见我不说话,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一切即将失去耐心的前兆。
“陈默,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书店生意也就那样。这两千万,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你拿着钱,可以换个大点儿的店面,或者干脆别干了,下半辈子也够你衣食无忧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周到”,那么“体贴”。
就像一个慈善家,在施舍一个可怜虫。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已经凉了,又苦又涩,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放下杯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我伸出手。
不是去拿那份已经签好她名字的离婚协议。
而是直接,一把,将那张黑卡从桌上抓了过来。
我的动作很快,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吹动了她额前的一缕发丝。
林岚明显愣住了。
她预想过我的反应,大概是震惊、愤怒、质问、痛苦、挽留,甚至是歇斯底里。
她准备好了一套又一套的说辞来应对。
但她绝对没预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如此迅速,如此……迫不及不及待。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卡,感觉它有千斤重,又觉得它什么都不是。
我看着她,然后笑了。
“密码我生日,是吧?”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行。”
我说。
然后我拿起她放在旁边的派克钢笔,那也是我没见过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笔尖落在离婚协议书上,我签名的那个位置。
刷刷两下。
陈默。
我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甚至比我平时签合同还要潇洒几分。
我把笔帽盖上,随手丢在桌上。
“好了。”
我把签好字的协议推到她面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然后,我站起身,把那张黑卡揣进裤兜里。
“谢谢你的慷慨,林小姐。”
我学着她那种客气又疏离的腔调。
“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枚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走出咖啡馆,冬日的冷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个哆嗦,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刚才辛苦建立起来的所有伪装,都会瞬间崩塌。
走了大概一百米,我才敢停下脚步,靠在路边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的手在抖。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卡,放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真实的。
我又掏出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烟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是因为那两千万?
还是因为那八年?
我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林岚。
我挂断。
她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第三遍,我直接关机。
我们之间,在她拿出那张卡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直到一根烟抽完,手指都冻僵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拦了辆出租车。
“去最近的银行。”
我对司机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人有点奇怪。
我没理他,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个城市,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从大学到工作,从一无所有到……她即将拥有一切,而我,拥有了两千万。
到了银行,我径直走向ATM机。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是汗。
万一她说的是假的呢?万一里面没钱呢?
那我刚才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深吸一口气,把卡插进去。
输入密码。
我的生日。她还记得。
我点了查询余额。
屏幕上显示出一串数字。
我一个一个地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真的是两千万。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像是最后一点幻想,也被这串冰冷的数字彻底击碎了。
我没有取钱,退了卡,走出了银行。
天已经快黑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手机不敢开机。
家,不敢回。
那个我们一起布置的家,此刻在我眼里,คง比冰窖还要冷。
我走进一家路边的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加了双份的牛肉和辣椒。
热气腾ling的面端上来,我埋头就吃。
吃得很快,很猛,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跟面条一起吞进肚子里。
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滴进碗里。
咸的。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包纸巾。
“小伙子,跟女朋友吵架啦?”
我没说话,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
“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说,“吃饱了,睡一觉,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来。”
我冲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谢谢。”
吃完面,我感觉浑身暖和了一些。
我在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
我终于敢开机了。
一开机,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醒疯狂涌进来。
全是林岚的。
几十个未接来电。
还有十几条短信。
“陈默,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签字?”
“你是不是早就想离婚了?”
“你接电话!”
“我们谈谈。”
“那张卡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默你混蛋!”
我一条一条地看过去,她的语气从最开始的质问,到中间的急切,再到最后的咒骂。
我看着最后那条“你混蛋”,忽然笑出了声。
我混蛋?
到底是谁混蛋?
是谁把离婚协议和两千万拍在对方面前,还要求对方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反应?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眼睛。
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记得大三那年,我为了追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她学校门口送早饭。
送了整整一个月,她才答应跟我在一起。
我记得我们毕业后,为了省钱,租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嘎吱作响的破风扇。我们热得睡不着,就去楼下的糖水铺,点一碗最便宜的绿豆沙,一人一半,能开心一整个晚上。
我记得我决定开书店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说这年头开实体书店就是死路一条。
只有她支持我。
她拿出自己工作两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五万块钱,塞到我手里。
她说:“陈默,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赔了,我养你。”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哭得像个傻子。
书店开起来了,叫“默读时光”。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
我很满足,因为这是我喜欢做的事。
但林岚,她变了。
她从一家小公司,跳槽到一家知名的金融投资公司。
职位越来越高,工资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
她开始频繁地出差,参加各种我听不懂名字的酒会和论坛。
她带回家的,不再是菜市场的蔬菜,而是包装精美的奢侈品。
我们的话题,也从今天晚饭吃什么,变成了她又跟进了一个估值几十亿的项目。
我听不懂。
我也不想懂。
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远到,我伸出手,已经碰不到她了。
我知道她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姓高,是她的顶头上司。
一个离了婚,快五十岁,但非常有钱有势的男人。
我见过一次。
在一次他们公司的年会上,她作为优秀员工家属邀请我参加。
那个高总,拍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小陈啊,你真是好福气,娶了林岚这么能干的老婆。我们公司的半壁江山,可都是她打下来的。”
他的手,看似亲热,实则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
他的眼神,掠过我,看向林岚ë时,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而林岚,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没有说话。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用两千万,来结束这一切。
也好。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睡吧,陈默。
明天太阳升起来,你就是个有两千万的单身汉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有点刺眼。
我拿起手机,林岚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或发信息。
世界一片安静。
我退了房,回到我的书店。
“默读时光”在一个不算繁华的街角,面积不大,上下两层。一楼是书和咖啡,二楼是我住的地方。
店里请了个小姑娘,叫周周,勤快又爱笑。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周周正在擦拭书架。
“老板,你回来啦!昨天你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
“有点事。”我含糊地说。
“哦。”周周没多问,她指了指吧台,“老板娘昨天来过,给你留了东西。”
我的心一沉。
我走过去,吧台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是我最喜欢的那款,我们结婚纪念日时她送的。
我打开盖子,里面是海带排骨汤。
还冒着热气。
汤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字迹是林岚的,很秀气,但有点抖。
“汤趁热喝,我煲了很久。我们……需要谈谈。”
我盖上盖子,把保温桶放到一边。
“周周,这个,你拿去喝吧。”
“啊?”周周愣住了,“老板娘给你煲的……”
“我不想喝。”
我的语气有点冷。
周周不敢再说话,默默地把保温un拿走了。
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我的卧室和书房,很小,但很温馨。
曾经。
现在,我看着房间里的一切,都觉得扎眼。
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我们笑得一脸灿烂。
床头柜上,还摆着她出差时给我带回来的小摆件。
衣柜里,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痕gì,她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
我找来几个大号的纸箱,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进去。
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书,她的照片……
每收拾一件,就好像从我的生命里剥离掉一部分。
疼。
但必须这么做。
长痛不如短痛。
我一直收拾到下午,才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好。
整整三大箱。
我叫了个同城闪送,把地址发过去。
地址是她公司附近的一个高档公寓。
我知道她最近一直住在那里。
高总的公寓。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
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点了一根烟。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陈默。”
是林岚。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
“你把东西都寄过来了?”
“嗯。”
“你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林岚,”我平静地说,“是你提出的离婚。”
“我……”她语塞了,半天才说,“我那是……那是在气头上……”
“气头上?”我笑了,“气头上能准备好离婚协议,能准备好两千万的黑卡?”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高总的事。”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你都知道了?”她幽幽地说。
“我不想知道,但我也不是傻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切地辩解,“我和他之间是清白的!”
“清不清白,跟我有关系吗?”我打断她,“你已经做了你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
“陈默!”她几乎是在尖叫,“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问问我,关心我,哄哄我?”
“以前?”我感觉荒谬至极,“以前你会把两千万砸在我脸上让我滚蛋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彻底扎穿了我们之间最后那层虚伪的温情。
林岚不说话了。
我只听到她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但我知道,我不能心软。
“林岚,就这样吧。”我说,“我们都往前看。”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每天开店,看书,喝咖啡,和客人聊天。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周周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但她很懂事,什么都不问,只是默默地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
我把那张黑卡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没有动它。
我不想用她的钱。
或者说,不想用那笔“分手费”。
这感觉像是在承认,我这八年的感情,就值这个价。
我开始盘算着怎么把这笔钱还给她。
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
我正在看一本村上春树的新书,店门被推开了。
风铃叮当作响。
我头也没抬,说了句“欢迎光光”。
“陈默。”
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抬起头。
是我的发小,王胖子。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我和林岚所有事情的人。
他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听说了。”他在我对面坐下,“你还好吧?”
“死不了。”我把书合上。
“操,”他骂了句脏话,“林岚她怎么能这么对你?当年要不是你……”
“别说了。”我打断他,“都过去了。”
王胖子叹了口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该吃吃,该喝喝,书店照开。”
“那笔钱呢?”
“什么钱?”我装傻。
“别跟我装!”王胖子瞪着我,“两千万!你小子现在是钻石王老五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钱我不会动的。”
“你傻啊!”王胖子一拍桌子,“那是你应得的!你陪了她八年青春,她给你两千万怎么了?我都嫌少!”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她现在跟着那个姓高的,吃香的喝辣的,住大豪斯,开豪车,凭什么你就要守着这个破书店过一辈子?”王胖子越说越激动。
我沉默了。
“陈默,听我的,”王胖子语重心长地说,“把这破书店盘了,拿着钱,你想干嘛干嘛。环游世界去!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
我看着窗外,一个母亲正牵着孩子的手走过。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很温暖。
那就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
简单,平凡,温暖。
但现在,一切都被打碎了。
“胖子,”我说,“你陪我喝点吧。”
那天晚上,我和王胖子喝了很多酒。
我们从书店喝到大排档,又从大排档喝回书店。
我吐得一塌糊涂。
我抱着王胖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都喊了出来。
王胖子一直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种女人,不值得。”
“以后哥们给你介绍更好的。”
第二天,我是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的。
阳光已经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看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那张黑卡。
去银行,开了一张两千万的本票。
然后,我去了我父母家。
我爸妈都是退休的普通工人,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看到我,我妈很惊讶。
“默啊,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想你们了。”
我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妈。
“妈,这里面有点钱,你们拿着花。”
“你这孩子,我们有退休金,够花了。你的书店生意不容易,自己留着。”我妈把卡推回来。
“妈,您就拿着吧。”我把卡硬塞到她手里,“密码是您生日。这里面有一百万,你们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或者换个带电梯的房子,省得我爸腿脚不方便,上下楼费劲。”
我妈愣住了,“一百万?你哪来这么多钱?”
“书店赚的。”我撒了个谎。
我爸在一旁狐疑地看着我,“你那破书店能赚一百万?你把书卖到天上去了?”
“反正你们别管了,拿着就行。”
我没敢告诉他们我离婚的事。
我怕他们担心。
从我爸妈家出来,我又去了王胖子那儿。
王胖子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半死不活的。
我直接把一张卡拍在他桌上。
“这里面也有一百万,密码我生日。算我入股你的工作室。”
王胖子吓了一跳,“我操,陈默你疯了?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
“让你把工作室搞起来,别整天半死不活的。”我说,“以后我就是你老板了,给我好好干。”
王胖子看着我,眼睛有点红。
“你小子……”
“行了,别矫情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
我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剩下的钱,我给自己书店的账户上转了五十万,作为未来的运营资金。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西藏的机票。
我想去一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剩下的那一千七百五十万,我没动。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张本票里。
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在拉萨的日子,很慢。
我每天就是晒太阳,喝甜茶,逛寺庙,或者什么都不干,就在客栈的院子里发呆。
我没有刻意去忘记林岚。
我知道,越是刻意,就越是忘不掉。
我只是把她,连同那八年的时光,一起打包,放在了心底一个很深的角落里。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想起来。
心还是会疼。
但我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种疼痛了。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我的城市。
当我再次推开“默读时光”的门时,我愣住了。
书店变了样。
一楼重新装修了,格局变得更加开阔明亮。多了几个舒适的阅读角落,吧台也换了新的。
周周看到我,惊喜地叫了起来。
“老板!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我环顾四周,有些不敢相信。
“是王哥啦!”周周兴奋地说,“你走之后,王哥就找了施工队来,说要给书店升个级。他说钱是你出的。”
我心里一暖。
王胖子这家伙,嘴上骂我傻,行动上却比谁都快。
“老板娘……来过几次。”周周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犹豫。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每次来,都在门口站一会儿,不进来,然后就走了。”周周小声说,“看起来……挺憔悴的。”
我没说话,走到吧台后面,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手艺没生疏。
咖啡的香气,让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
生活,好像真的在往前走了。
书店重新开业那天,王胖子来了。
他瘦了点,但精神头十足。
“怎么样?”他得意地邀功,“我这设计水平还行吧?”
“还行。”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很感激。
“对了,”王胖子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个,林岚托我给你的。”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
“她找过你?”
“嗯。”王胖子点点头,“她找不到你,就找到我这儿来了。我把她骂了一顿。”
“她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就是后悔了呗。”王胖子撇撇嘴,“她说那个高总不是好东西,一直在利用她。她想抽身,但被拿捏住了。她说给你那笔钱,是她自己的积蓄加上贷的款,她是想……唉,反正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
“她说她给你钱,是想让你恨她,彻底死心。又或者,是想测试你。反正我没听懂,女人的脑回路太复杂了。”
我捏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她还说,那张卡,你签得太快了。快到让她觉得,你根本就不在乎她。”王胖子学着林岚的语气,一脸嫌弃。
我笑了。
笑得很苍凉。
我不在乎她?
如果我不在乎她,我不会在她提出离婚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之所以签得那么快,只是想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崩溃和狼狈。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离开她就活不了了。
“她人呢awesome?”我问。
“走了。”王胖子说,“辞职了。听说是回老家了。那个高总,好像也被查了,进去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书店里,打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本票。
信是林岚写的。
“陈默,见信如晤。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承认,我是一个虚荣、愚蠢又自私的女人。
我被城市的繁华迷了眼,以为更高的职位,更多的钱,就能给我带来安全感。
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却发现自己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离你也越来越远。
高总他……他是个魔鬼。他给了我机会,也给我设下了陷阱。我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越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提出离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混蛋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大概是疯了。
我以为,用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以买断我们的过去,也可以让我自己心安理得地走向另一条路。
我甚至卑劣地想过,如果你为了钱跟我吵,跟我闹,我就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你看,你爱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可是你没有。
你签得那么快,那么决绝。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亲手推开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陈默,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知道很廉价,但我还是要说。
对不起。
本票里是你给我的钱,还有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我都转给你了。我知道你不会要,但我还是想给你。就当是我……赎罪吧。
我回老家了。
我想回到我们开始的地方,重新找回自己。
你不用回信。
祝你安好。
林岚。”
信的最后,有几滴晕开的墨迹。
是眼泪吧。
我看着那张本票。
上面的数字,比我给她的,多了很多。
我把信和本票,一起放回了信封。
然后,我把它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不会再去看它。
也不会去动用里面的钱。
我和她之间,已经两清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王胖子的工作室也步入正轨,接了好几个大单子。
我爸妈换了新房,每天乐呵呵的。
一切都在变好。
只是我,还是一个人。
王胖子给我介绍过几个姑娘,我都见了。
人都很好。
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知道,我心里那个角落,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这天,我收到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打开,里面是一本书。
是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一本,《挪威的森林》。
很旧了,书页都泛黄了。
我翻开书。
在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片森林。”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
我合上书,把它放在了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不是爱情。
是一种释然。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王胖子的电话。
“胖子,晚上有空吗?”
“干嘛?又想拉我喝酒?”
“不是。”我笑了笑,“你上次说的那个教瑜伽的姑娘,把她微信推给我吧。”
电话那头,王胖子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我操!陈默!你小子终于想通了!”
是啊。
我想通了。
人总要往前看。
那张黑卡,那段婚姻,就像一场重感冒。
它让我发烧,让我难受,让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但最终,我还是痊愈了。
并且,获得了更强的免疫力。
我低头,看见周周正哼着歌,给一盆绿萝浇水。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的发梢,亮晶晶的。
生活,其实也挺美好的。
我摸了摸裤兜,那里曾经放过一张价值两千万的黑卡。
现在,它空空如也。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又过了几年,我的书店在城里开了三家分店。
我不再是那个只守着一家小店,有点文艺愤青的老板。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和那个教瑜伽的姑娘,小雅,结了婚。
她很温柔,很阳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不问我的过去,只陪我走向未来。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大名叫陈思安,小名叫安安。
意思是,平平安安。
我的人生,好像终于回到了我最初期望的那个轨道上。
平淡,幸福,安稳。
关于林岚,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生命,留下一道绚烂又疼痛的轨迹,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那张藏在抽屉深处的本票,我一次都没有动过。
我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用那笔钱,资助了很多像我和林岚当年一样,贫穷但有梦想的大学生。
基金会的名字,叫“时光”。
纪念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有时候,夜深人 anjing 的时候,我抱着安安,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我还是会偶尔想起林岚。
想起我们在出租屋里分吃一碗绿豆沙的那个夏天。
想起她把所有积蓄塞给我,说“赔了我养你”时的眼神。
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找到了她想要的生活。
但我希望,她也是幸福的。
毕竟,她是我爱了整整一个青春的女孩。
这天,我带着小雅和安安去公园玩。
安安在草地上追着鸽子跑,笑得咯咯响。
小雅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看着女儿。
“在想什么?”小雅问我。
“在想,生活真好。”我说。
是真的。
生活真的很好。
我正说着,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云南的一个小县城。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准备挂断。
然后,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声响了起来。
“陈默……是我。”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林岚。
她的声音,不再像当年那样清亮,带着一丝沙哑和沧桑。
“你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小雅感觉到了我的异样,看了我一眼。
我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走到一边。
“你……还好吗?”林岚问。
“挺好的。”我说,“你呢?”
“我也挺好的。”她顿了顿,说,“我在大理这边,开了一家客栈。”
“挺好的。”我重复道。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除了“挺好的”,我们好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我看到新闻了。”林 a岚终于打破了沉默,“关于‘时光’助学基金……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那本来也是你的钱。”
“不,那不是我的钱。”她说,“那是我们俩的过去。你用它做了这么有意义的事,我很高兴。”
“陈默,”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当年……你为什么签得那么快?”
这个问题,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时隔多年,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回答她。
“因为,”我说,“我看到你把卡推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决定了。你做的决定,我从来都只会支持,哪怕那个决定是离开我。”
“我想给你最后的体面,也给我自己,保留最后的尊严。”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很久很久。
“我明白了……”她哽咽着说,“陈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说。
“嗯,都过去了。”她擦了擦鼻子,“你……结婚了?”
“嗯,有个女儿,三岁了。”
“真好……”她的声音里带着祝福,“她一定很可爱。”
“嗯,很可爱。”
“那……我不打扰你了。”她说,“祝你幸福。”
“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雅走了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都过去了。”她轻声说。
我转过身,抱住她。
“嗯,都过去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是啊。
一切都过去了。
那张黑卡,那场离婚,那段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变成了生命里的一道疤。
它提醒我曾经受过伤,也让我变得更加坚强。
我牵起小雅的手,走向草地上的女儿。
“安安,爸爸来了!”
安安笑着向我跑来,扑进我的怀里。
我把她高高举起。
她的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悦耳。
我看着她,看着小雅,看着这片金色的夕阳。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而那个曾经构成我全世界的女人,她也找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生活着。
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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