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今年三十二,在一家半死不活的互联网公司当项目经理,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产品经理吵架,跟程序员讲道理,然后对着一堆永远也完不成的KPI发呆。
老婆林舒是初中老师,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还有寒暑假。
我们有个女儿,叫乐乐,今年五岁,在上幼儿园大班,是我们俩的心头肉。
我们在工作的城市有一套两居室,六十多平,背着一百多万的房贷,每个月硬邦邦地要还七千多。
日子就像一杯温吞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偶尔加点糖,大部分时间都是淡的。
那天是个周六,我难得没加班,正瘫在沙发上,一边刷着短视频里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一边盘算着下个月的信用卡账单。
林舒在厨房里忙活,乐乐在客厅地垫上搭积木。
门铃响了。
是岳父岳母。
他们很少不打招呼就来,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些进口水果和乐乐爱吃的零食。
我赶紧从沙发上弹起来,换上一副标准女婿的笑脸。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岳父是个退休的国企小领导,腰板挺得笔直,不苟言笑。岳母以前是会计,脸上总是挂着精明的笑意。
“顺路过来看看乐乐。”岳母说着,眼睛已经黏在了外孙女身上,“哎哟我的乖孙女,想外婆了没有?”
乐乐扑过去,祖孙三人亲热地腻歪在一起。
我跟岳父没什么话说,他坐姿标准地坐在沙发上,眼神审视着我们这个略显拥挤的客厅。
我感觉自己像个等待面试的实习生。
林舒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打破了尴尬。
“爸,妈,吃水果。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岳母把乐乐抱在怀里,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林舒,清了清嗓子。
“小舒,陈阳,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开场白,通常没什么好事。
“妈,您说。”林舒挨着她坐下。
岳母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们看,乐乐也五岁了,是不是该考虑二胎了?”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事。
这话题就像月经,每隔一两个月,双方父母总要提一次。
我笑着打哈哈:“妈,我们这条件,再养一个太吃力了。房贷、车贷,将来乐乐上学,哪样不要钱啊。”
岳母摆摆手,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她看着我们,一字一句,像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
“我们跟你们爸商量好了。只要你们生二胎,而且,如果是个男孩,就跟小舒姓,姓林。”
我愣住了。
林舒也愣住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里广告的嘈杂声。
跟林舒姓?
这是什么操作?入赘吗?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
岳母没理会我们的震惊,继续抛出重磅炸弹。
“只要你们同意,我们名下那套在城东的房子,一百四十平的,就直接过户到你们名下。全款,没贷款。”
一百四十平。
城东。
全款。
这几个词像一颗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鸽子笼,当年掏空了我们两家六个钱包,还背了一身债。城东一百四十平的房子,市价至少四百万。
四百万,砸下来,条件是,我未来的儿子,管别人叫爷爷,但那个爷爷,不姓陈。
岳父一直没说话,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分量十足。
“我跟你妈就小舒一个女儿,我们这点家当,以后不给你们给谁?我们也不是老封建,非要个儿子传香火。就是觉得,我们林家,到这一代,也该有个后。这既是帮你们,也是圆我们一个念想。”
我看着他们,岳父一脸严肃,岳母满眼期待。
我再看看林舒,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手指在不停地抠着沙发的扶手。
我脑子很乱。
一方面,是四百万的房子,是瞬间从中产底层跃升到中产中层的巨大诱惑。有了那套房子,我们现在这套可以租出去,以租养贷,生活压力骤减。乐乐可以有自己的房间,未来的孩子也有。我们可以换辆好点的车,可以一年出去旅游两次。
另一方面,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
儿子跟妈姓,在现在这个时代,不是没有。但通常是男方条件差很多,或者女方家底极其丰厚,近乎招婿。
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普通工薪阶层,我爸妈都是退休工人,有退休金,有医保,不给我们添麻烦。我在外面,也是个项目经理,手下管着十几号人。
我,陈阳,把儿子“卖”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我爸妈的脸往哪儿搁?我的脸往哪儿搁?
“这事……太突然了。”我干巴巴地说,“我们得……商量商量。”
岳母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们会同意”的笃定。
“不急,你们好好商量。房子我们都看好了,新小区,楼层也好。你们要是定了,我们马上就能办手续。”
他们没待多久就走了。
留下我们一家三口,和一屋子还没散去的金钱气息。
乐乐还在玩积木,她不知道,刚刚客厅里发生了一场足以改变她家庭结构的交易。
林舒一直没说话,默默地收拾着茶几。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你怎么想?”我问她。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我。
“陈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很平静,“面子,对吗?”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一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
她走到我面前,眼睛里有我很少见到的光。
“意味着乐乐以后不用跟我们挤在一个房间,她可以有自己的公主房。”
“意味着我们不用每个月为了七千块的房贷,连件好点的衣服都不敢买。”
“意味着我们不用担心三十五岁被裁员,因为我们有底气了。”
“意味着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比别人少奋斗二十年。”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是啊,这些我都懂。
我做梦都想。
“可那是我儿子。”我艰难地说,“他得姓陈,他得管我爸叫爷爷。”
“姓林就不是你儿子了?姓林他就不管你叫爸了?”林舒的声调高了一点,“陈阳,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姓氏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比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质量还重要?”
“这不是姓氏的问题!”我也火了,“这是尊严的问题!我爸妈怎么想?我怎么跟他们说?说我为了套房子,把儿子卖了?”
“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林舒的眼睛红了,“我爸妈那是卖吗?那是心疼自己女儿,心疼外孙!他们是想让我们过得好一点!这有错吗?”
我们吵了起来。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我们把所有的现实压力、对未来的焦虑、和被压抑许久的委屈,都借着这个话题发泄了出来。
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摔门进了卧室,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一边是岳母胸有成竹的笑,一边是我妈要是知道了这事会有的反应。
我妈那个人,嗓门大,爱面子,一辈子都在跟街坊邻居比。比儿子工作,比儿媳妇孝顺,比孙女乖巧。
要是让她知道她未来的孙子不姓陈,她能提着刀来找我。
我不敢想那个画面。
第二天是周日,我跟林舒冷战,一天没说话。
家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儿子,明天晚上回家吃饭啊,我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妈,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你小姨家的你那个表弟,媳妇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八两!你小姨刚才打电话过来报喜,高兴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哦,是吗,那挺好。”
“什么叫挺好啊!你听听你这没精打采的。我说儿子,你跟小舒也抓紧点啊。你看乐乐都五岁了,再生一个正好。趁着我跟你爸还能动,给你们带。”
我沉默了。
“儿子?听见没啊?”
“听见了,妈。”
“这事你得上心啊!你看你表弟,儿女双全,多好!我们陈家,到你这代,可就你一根独苗啊……”
我妈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
“陈家独苗”这四个字,像一座山,压在我心上。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觉那么迷茫。
我该怎么选?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优渥生活,一边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和父母的期望。
我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上班,顶着两个黑眼圈,被我们部门的总监叫进办公室。
“陈阳,你最近状态不对啊。上个项目的复盘报告,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给?”
“是不是家里有事?”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
总监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我知道压力大。房贷、孩子,都不容易。但是工作就是工作,别把情绪带进来。这个季度的奖金,就看你这个项目的收尾了。”
我走出总监办公室,感觉更丧了。
是啊,这就是现实。
你不敢病,不敢穷,不敢停下来。
你身后是房贷,是家庭,是永远也还不完的人情债。
晚上,我硬着头皮回了父母家。
林舒没跟我一起来,她说她不舒服。我知道,她是怕面对我妈。
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排骨汤的香味。
我爸在看新闻,我妈在厨房里忙活。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饭桌上,我妈又提起了我表弟生儿子的事。
“你是没看见那孩子,长得真好,眉毛像他爸,眼睛像他妈。你小姨夫抱着孙子,嘴都合不拢。”
我爸也难得地开了口:“是啊,添丁进口,大喜事。”
我妈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到我面前。
“儿子,你跟妈说实话,你跟小舒到底怎么打算的?是不是小舒不愿意生?”
我喝了口汤,很烫,从喉咙一直烫到胃里。
我决定摊牌。
长痛不如短痛。
“妈,爸。小舒……她愿意生。”
我妈眼睛一亮:“那太好了!那你们就赶紧……”
“但是,有个条件。”我打断了她。
“什么条件?”
我深吸一口气,把岳父岳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我说得很慢,很艰难。
每说一个字,我妈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一分。
当我说道“如果生个男孩,就跟小舒姓林”的时候,我妈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关掉了电视,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说,孩子,姓林。”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为什么?!”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他们林家凭什么!我陈家的孙子,凭什么姓林!”
“他们……他们说会给我们一套房子。”我小声说。
“房子?!”我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陈阳!你出息了啊!为了一套房子,你就要把自己的儿子卖了?!”
“我没有!”我急了,“什么叫卖啊!话别说那么难听!”
“那这叫什么?这不叫卖叫什么?你告诉我!我陈家的香火,到你这里就要断了?我以后出门,怎么跟街坊邻居说?说我孙子不跟我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都下来了。
“我白养你这么大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大学,给你娶媳妇,我图什么啊?我不就图老了以后,能有个孙子在跟前,能延续我们陈家的根吗?”
“你现在为了套破房子,就要把祖宗都卖了!你对得起谁啊你!”
我爸一直没说话,这时他猛地一拍桌子。
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
“够了!”他吼道,“让他说!”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爸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陈阳,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林舒的意思,还是你岳父岳母的意思?”
“是……是他们提出来的。”
“那你呢?你同意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我还在考虑。”
“考虑?”我爸冷笑一声,“这种事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你是个男人!你的儿子,就得姓陈!这是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爸,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什么时代不一样了?”我爸打断我,“时代再怎么变,人伦道理不能变!他们家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买断我们陈家的根吗?”
“陈阳,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敢让你儿子姓林,你就别认我这个爸!我们陈家,没你这样的子孙!”
他说完,站起来,走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我妈坐在那里,无声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像个逃兵一样,从我父母家逃了出来。
走在深夜的街上,晚风吹在脸上,很凉。
我心里乱糟糟的。
一边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边是我爸决绝的背影。
另一边,是林舒充满渴望的眼神,和那套一百四十平的大房子。
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
回到家,林舒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等我。
“怎么样?”她问。
我没说话,直接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脸。
我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爸妈不同意。”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人,一脸疲惫,眼神黯淡。
“我猜到了。”林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很平静。
我走出去,看着她。
“他们说,要是我敢同意,就跟我断绝关系。”
林舒沉默了。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我。
“陈阳,那我问你,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我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地狱里。
公司里,总监天天催项目进度,客户天天提新需求,我焦头烂额。
家里,我和林舒陷入了更深的冷战。我们不再吵架,但那种沉默比吵架更可怕。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妈每天一个电话,有时是哭,有时是骂,有时是讲道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不能对不起老祖宗,不能让她在外面抬不起头。
我岳母也打来电话,问我们商量得怎么样了。她说她又去看了一套房子,位置更好,南北通透,问我们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看看。
我两头瞒着。
跟我妈说,我正在劝林舒。
跟岳母说,我爸妈那边还需要点时间。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两根绷得紧紧的钢丝上,表演着拙劣的平衡。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我妈的眼泪,我爸的怒吼,林舒失望的眼神,还有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瘦了十几斤,整个人都脱了相。
乐乐成了唯一的慰藉。
只有在陪她玩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
那天,我陪乐乐在小区里玩滑梯。
她咯咯地笑着,从滑梯上滑下来,扑进我怀里。
“爸爸,我们家是要搬家了吗?”她仰着小脸问我。
我心里一惊。
“谁告诉你的?”
“外婆说的。外婆说,要给我买一个好大好大的房子,里面有我的公主房。”
“乐乐喜欢大房子吗?”我摸着她的头。
“喜欢!”她用力点头,“大房子里可以养一只小狗狗吗?”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我在这里为了一个姓氏,为了所谓的男人尊严,纠结得要死要活。
可我的女儿,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大点的房子,和一只小狗。
我的妻子,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更安稳、更有保障的未来。
我所谓的尊严,真的比这些都重要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林舒发了条微信。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房子吧。”
她很快回了过来。
一个“好”字。
我知道,这个“好”字背后,是她压抑了多久的委屈和等待。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带着乐乐,跟岳父岳母一起去看了那套房子。
新小区,绿化做得很好,人车分流。
房子在十六楼,电梯很新很快。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太大了。
一百四十平,四室两厅。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江景。
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镀上一层金边。
空气里还弥漫着新装修的油漆味,但那味道闻起来,都像是幸福的味道。
岳母兴致勃勃地给我们介绍。
“这个房间,朝南,给你们做主卧。”
“这个房间,挨着主卧,给乐乐做儿童房,我们已经找人设计好了,粉色的公主主题。”
“这个房间,小一点,以后给小宝住。”
“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做书房,或者给你们爸妈偶尔过来住。”
乐乐在空旷的房子里跑来跑去,兴奋地大叫。
“我的公主房!我的公主房!”
林舒的眼睛里闪着光,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一切,真的可以属于我吗?
代价,只是一个姓氏。
岳父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烟。
“陈阳,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他缓缓地说,“但是,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你们,为了孩子。”
“你跟小舒,都是好孩子,靠自己打拼不容易。我们做父母的,有能力,就想帮你们一把,让你们的路走得顺一点。”
“至于姓氏,说实话,没那么重要。孩子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是小舒的血,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他以后长大了,知道你们为了他,为了这个家,做了多少努力,他只会感激你们。”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面子值几个钱?能让乐乐上更好的学校吗?能让你跟小舒不用为了钱吵架吗?”
岳父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面子值几个钱?
我这几年,为了所谓的面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为了在同学聚会上能挺直腰杆,我咬着牙换了辆车,结果每个月车贷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了让别人觉得我混得不错,我抢着买单,结果回家只能吃泡面。
我活给谁看呢?
我看着在阳光里奔跑的女儿,看着一脸幸福的妻子。
我心里那个坚硬的、顽固的疙瘩,好像开始松动了。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谢谢您。”
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
“一家人,说什么谢。”
从新房出来,我们去了一家高档餐厅吃饭。
岳父开了一瓶好酒。
席间,岳母拿出了一份文件。
“这是房子的过户协议,我们已经签好字了。你们签个字,下周一,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看着那份文件,手有些抖。
林舒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汗。
我拿起笔,在那份价值四百万的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陈阳。
签完字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好像背上了一个更沉重的包袱。
我终于做出了选择。
但我也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我必须去面对我的父母。
我选择了周一晚上。
我给林舒发了信息,让她不要去,我自己去。
这是我必须独自面对的战斗。
我买了很多我爸爱喝的茶叶,我妈爱吃的点心。
像一个即将上刑场的囚犯,吃着最后的断头饭。
我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电视。
看到我,我妈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
我爸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但攥紧的拳头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
“爸,妈,我来看看你们。”
“用不着。”我妈冷冷地说,“我们没你这个为了房子卖儿子的儿子。”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妈,我已经决定了。”
我妈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
“我们同意了岳父岳母的提议。”
“啪!”
一个耳光,响亮地扇在我脸上。
是我妈。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你这个不孝子!”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她像疯了一样,对着我又打又骂。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我知道,这一巴掌,我该受。
我爸冲过来,拉住了我妈。
“你干什么!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被他逼疯的!”我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陈家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没脸活了!我明天就去跳河!”
我爸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他突然捂住胸口,脸色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爸!”我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扶住他。
“老头子!你怎么了!”我妈也顾不上哭了,慌忙爬起来。
我爸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快!快叫救护车!”我冲着我妈大喊,声音都在发颤。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在等待救护车的几分钟里,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爸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妈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为了房子,为了钱,差点害死了我爸?
救护车终于来了。
我和我妈跟着上了车。
在医院的急诊室外,我坐立不安。
我妈一直在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不逼他,就不会这样……”
我看着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我给林舒打了电话。
她很快就赶来了,还带着岳父岳母。
看到我爸妈,林舒的眼圈也红了。
岳父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那份沉默的支持,给了我一丝力量。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医生终于出来了。
“病人是急性心肌梗死,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差点瘫在地上。
我爸被转入了病房。
他还没醒,带着氧气面罩,脸色依然苍白。
我妈守在病床前,拉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岳父岳母安抚了我妈几句,就先回去了。
林舒留下来陪我。
深夜的医院走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对不起。”我对林舒说。
“不关你的事。”她说,“你别都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没有做那个决定,爸就不会……”
“陈阳,”她打断我,“就算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你爸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说,“我们两边的父母,都需要我们。我们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两个家都散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清冷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坚定。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一直在纠结的,是“我”的尊严,“我”的面子。
但我忽略了,我们是一个家。
我,林舒,乐乐,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我们才是一个整体。
而我们的父母,是我们需要去守护和沟通的家人,而不是需要去战胜的对手。
第二天,我爸醒了。
他看到我,眼神很复杂。
我妈扶他坐起来,给他喂水。
“爸,对不起。”我开口。
我爸摆摆手,示意我别说。
他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很虚弱。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
“我想,我可能……是错了。”
我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我争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争来了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差点把命都争没了。”
“陈阳,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好。”
“我以前总觉得,给你留个姓,就是对你好。让你有根,有面子。”
“但昨天躺在抢救室里,我突然想明白了。”
“什么姓氏,什么面子,都是虚的。你们一家人,能过得好,过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套房子,你们就收下吧。”
“孩子……姓什么,你们自己决定。只要他健康,快乐,就行了。”
“只要……他以后还认我这个爷爷。”
他说完最后一句,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我妈也哭了,她趴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抱住了我爸。
“爸,谢谢你。”
“他永远是您的孙子。永远都是。”
那一刻,我们父子之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解,都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我爸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们一家人,前所未有地团结。
林舒每天下班就来医院,给我爸送饭,陪他聊天。
我妈对林舒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拉着林舒的手,说了很多以前从没说过的心里话。
岳父岳母也天天来,带各种补品。两个亲家,在病房里,第一次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坐在一起,聊着家常。
出院那天,我爸的精神好了很多。
我们没让他回家,直接把他接到了城东的新房。
房子已经通风了很久,家具家电也配齐了。
我爸妈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脸上露出了震惊又欣慰的表情。
“真好,真大。”我妈抚摸着崭新的沙发,喃喃自语。
我爸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江景,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在新房里,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岳父提起了孩子的姓氏问题。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爸端起酒杯,对我岳父说:“亲家,这事,听孩子们的。他们决定就好。”
我看着我爸,又看了看岳父,然后握住林舒的手。
“我们商量好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陈林睿。如果是女孩,就叫林陈曦。”
“把我们两家的姓,都放进去。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两个家,有四位爱他们的老人。”
这是我和林舒商量了很久的结果。
我们不想要那四百万,但我们也不能辜负岳父岳母的心意。
我们决定,把现在住的这套小房子卖掉,把钱还给岳父岳母。他们不同意,我们就说,这笔钱,算我们借的,以后慢慢还。
而新生的孩子,无论男女,他的名字里,将承载着两个家庭的爱与和解。
岳父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这个名字好!”
我爸也笑了。
我妈和我岳母,相视一笑,眼眶都有些湿润。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酒过三巡,我爸和我岳父,两个性格迥异的老人,居然勾肩搭背,开始聊起了年轻时的往事。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几个月后,林舒怀孕了。
B超显示,是个男孩。
十个月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七斤六两,很健康。
我们给他取名,陈林睿。
小名,睿睿。
睿睿满月那天,我们在新房里办了满月酒。
亲戚朋友都来了。
我表弟也来了,他抱着他的儿子,羡慕地看着我们家的大房子。
“哥,你牛啊!”他悄悄对我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宴席上,我抱着睿睿,林舒抱着乐乐,我们两家人,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看着照片,突然想起岳父说过的话。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
是啊,什么姓氏,什么传统,什么面子。
在一家人的幸福和安宁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真正的根,不是一个姓氏,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爱,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为对方妥协和付出的那份心。
我,陈阳,三十二岁。
有一个爱我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两对爱着我们的父母。
我依然在为了KPI和房贷奋斗,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富足。
因为我知道,我拥有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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