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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的土墙,墙皮斑驳,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像极了父亲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院里的那口老井,井绳磨出的深深凹槽,又多么像母亲常年劳作、青筋微凸的手背。他们的一生,便是在这片贫瘠却深厚的黄土地上,如一棵沉默的老树,将根系牢牢地、几乎是固执地,扎进了这里,直至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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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与土地、与农具粘连在一起的。春天,他佝偻着背,在刚刚解冻的田垄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叩问着大地,那沉闷的声响,是生活最本真的节奏。夏日毒辣的日头下,他古铜色的脊背被晒得油亮,汗水汇成小溪,蜿蜒流下,滴在干涸的土块上,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被这无情的土地贪婪地吮吸了去。秋天,他那双布满厚茧、裂着无数小口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金黄的稻谷,浑浊的眼里会闪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足。而冬天,他便坐在门槛上,就着昏黄的灯火,默默打磨那些钝了的镰刀和锄头,那“沙沙”的声响,是寂静岁月里唯一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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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语极少,像惜土的农人珍惜每一粒种子。他从不言爱,也不言苦。生活的全部重压,都化作了额上更深的皱纹,和夜里偶尔传来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是一座沉默的山,为我们挡住了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却把所有的艰难与沉重,都默默地背负在了自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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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世界,则永远围绕着灶台、鸡鸭和我们几个孩子。天不亮,她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就是我童年的起床号。那口大铁锅里的粥,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她却总能用野菜一把野菜、几颗红薯,变出让我们果腹的餐食。煤油灯下,她为我们缝补衣衫,针脚细密,仿佛要把所有的牵挂与呵护,都一针一线地纳进去。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她那被灶火熏得常年微红的眼眶,和那双在冷水与碱水中浸泡得粗糙开裂、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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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时间,她的生命,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家。她的爱,是深夜归来时锅里温着的一碗热汤,是出门时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叮咛,是受了委屈后,她那无声的、温柔的抚摸。她是一条沉默的河,用自己生命的涓涓细流,滋养着我们干涸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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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农村,日子是结结实实的苦。靠天吃饭,一场冰雹就能砸碎一年的希望;一场急病,就能让一个家庭风雨飘摇。我见过父亲因为卖粮被压价时,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只狠狠抽烟的愁苦;也见过母亲因为凑不齐我们的学费,偷偷抹泪的无奈。可他们从未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半句。他们把生活的苦涩,连同自己的汗水与泪水,一并咽下,然后转过身,依旧用不算宽阔的脊背,为我们撑起一片可以安心做梦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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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像一只终于学会飞翔的鸟儿,离开了那片土地,去了他们从未见过的、灯火通明的远方。我天真地以为,我的远行,我的“出息”,是对他们苦难的一种补偿。我给他们寄钱,买新衣,向他们描述城市的繁华与便捷,我一遍遍地劝他们:“来城里住吧,别再种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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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是答应着,却年复一年地坚守在那里。父亲说:“地荒了,可惜。”母亲说:“我们走了,你们回来,就没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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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们相继离世,我才幡然醒悟。他们守着的,哪里是那几亩薄田,几间旧屋啊。他们守着的,是我们的根,是我们无论走多远,都能回去的“家”。他们用自己一生的困守,换来了我远行的可能。他们把一生的艰难嚼碎了,化作我前行路上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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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老屋空了,田地荒了。我跪在他们的坟前,黄土之下,是我至亲至爱的双亲。我带来再多的鲜花与祭品,也抵不过他们生前我未能好好奉上的一碗热饭。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在田里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一把脸;母亲站在家门口,手搭凉棚,向着村口的小路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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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你们倾尽一生,浇灌了我这棵幼苗。如今,我这棵树长大了,枝叶伸向了远方,而你们,却化成了我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此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而那归途的尽头,唯有荒草萋萋,清风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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