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出版了他的第四本小说集:《白象》。
乍一看,似乎跟他前面三本小说,没甚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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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能怪大器晚成的小说家班宇,一出手时已经是浓烈的个人风格形态:以第一人称再现父辈处于历史阵痛中的主观视角,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FOV;慢慢地又从父视角发展到子视角(反正一样都是窝囊的废物);从《冬泳》开卷第一篇《盘锦豹子》里就已浑然成熟的个人叙事语言,明明是话痨却又让人觉得惜字如金的口白风格,带着典型北国执拗,甚至让人一度想到《白夜》;无限惆怅、总要逃离但却又不是无病呻吟,这点熟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朋友也绝不陌生。我甚至有一个暴论:班宇的个人风格,是建立在他塑造的“东北原罪”的基础上的,而这一套“东北原罪”其实并不仅应用于东北,这是一个“全球东北”的命题。
最典型的是辛爽的剧集《漫长的季节》。班宇是该剧的文学策划。文学策划一词,让我想到了当年莫言、刘震云的时代。《漫长的季节》取景于云南昆明和版纳,可是你从头到尾都觉得,这就是班宇所展现的那个东北,那个工人村。以及延伸到英剧《漫长的阴影》,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利兹,远到不会出现在班宇小说中的名字,讲约克郡开膛手的故事,可是我在看这部剧集时,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也是班宇所塑造的阴影:在东北,是否也有像剧中一样的,开着车送自己妻子去酒吧的丈夫?在全面崩坏的年代里,到底我们有多少这样屈辱地存活的人们?
这就是我所说的全球东北,东北原罪。我们都遭受着这样的普遍性困境,90年代共和国长子被抛弃的事实并不只是发生在长子身上,我们都是这一代的目击者。
这种普遍的,在场证明式的身份认同,回荡在当代其他文艺创作的体裁里。 如另外一位东北rapper鱼翅,从他所创作的《我是我最后的目击者》来看,他也是班宇的忠实读者。川渝rapper夏之禹,他发了《Young Fresh Chin II》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名为《如果王阳听了Nas,他就变成夏之禹》,同样也是“全球东北”的一通感例证。
我隐约觉得,班宇曾经有一段时间的写作是刻意地去东北化。比如《逍遥游》中,更让读者记得住的坐标是山海关与北戴河,一个透析病人逍遥游的目的地。可这种东北原罪是怎么样也洗刷不掉的,哪怕你的名字起名为《白象》——在文学史上“白象”这一意象明明是全球性独家不可撤销地授权给了海明威,班宇依然把这个文学青年耳熟能详的icon用在了自己小说当中。《白象》是这本小说集里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尽管其中所使用的奥尔罕·帕穆克式的第一人称视角切换,班宇小说里并非首次使用,班宇依然创造了一个白象似的群山的迷宫,跟海明威眼中看到白象相比,同样的令人窒息,却又多了班宇固有的温柔和慈悲。我没跟班宇聊过,没问他总是被大家簇拥着东北文艺复兴等各种帽子,他累不累,可从现在看来,他在小说里所展现出来空间维度,以及他似乎依然逍遥的叙事新天地的宽度和厚度,感觉就完全没问题。
比如《白象》小说集最后一篇《清水心跳》,其名字指的是J联赛里,静冈县的俱乐部名字,当它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班宇小说里,立即被赋予了强大的东北宇宙之光怪陆离。我继续讲说,当年进剧组,然后剧组就停摆了,一直到冬天恢复,大家开始都发烧了,这是东北子一代的书写,哪怕来到了现代化的世界,言谈间是不是就会想到父一代炼油厂的工人车间制服。我也喜欢班宇在处理不同故事之间,每一个人物在整体东北原罪的基础上,所持有个体的独立性,每个人均要面对自己所处世界的复杂,倾听自己内心的喧哗、骚动与无力,每次都是重开一题,不变的是班宇的慈悲,这是对“人”的尊重。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东北的故事总是混杂着历史幽灵与个体挣扎,而文学的任务是捕捉那些‘未被命名的情感’。”
《白象》粗读了一遍,我还在读。小说是暧昧和模糊的艺术,它因为缺乏唯一正解,不打明牌,遭受到现代文明人的多种唾弃,尤其是在我们搭乘高速发展的列车,开往更美好的未来的路上。当列车终于降速,停靠,甚至考虑改道的时候,目的地遥遥无期,我们是时候拿出小说,或者看看车窗外的白象似的群山,而不是低头刷着短视频。在那片全球东北的阴影下,我们都免不了要作为原告、被告或者证人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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