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自传
我生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秋,苏州吴县范氏祖宅。父亲范墉,时为武信军节度掌书记,随太宗征北汉归来未久,身上还带着边塞的风霜。我落地时,他正捧着兵书在廊下踱步,闻报后竟忘了合卷,只笑着说:“此子当承吾志。”谁料这戏言,竟成他对我最后的期许——两岁那年,他调任陈州,染疫病卒于任所。灵柩归乡时,我尚在襁褓,只记得母亲谢氏抱着我跪在祠堂前,哭到气噎:“范门无后,从此只剩孤儿寡母了。”
一、孤寒砺志:从“朱说”到“范仲淹”
家道中落,母亲只得携我改嫁长山朱文翰。朱家是当地小吏,虽非大富,却也愿容我这个“拖油瓶”。我改姓朱,名说,跟着继父读了几年书。朱家子女对我不算苛刻,可每见他们穿新衣、诵诗书,我总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兵书,想起母亲深夜缝补时的叹息。有次偷听母亲与乳母闲聊,她说:“你外祖家当年也是读书种子,不想到你这儿……”话音未落,我攥紧了衣角——原来“孤寒”二字,不仅是无钱,更是无根。
十三岁那年,我随继兄去应天府书院(今河南商丘)送文书。隔着竹篱笆,听见先生讲《孟子》:“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又见一群学子围坐,争辩“如何救天下之弊”,其中一个穿粗布衫的少年说:“若我做了官,定要让穷人有饭吃!”那一刻,我心头像被火燎了——原来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更是为了“救弊”!当下我便求母亲:“我要去应天府读书,将来做能救天下的人。”母亲红着眼点头,卖了陪嫁的首饰凑盘缠。
书院的日子,是“苦”字刻进骨头里。每日寅时即起,煮米为粥,待凝冻后划成四块,配咸萝卜分两餐。有富家子弟送我腌鱼炙肉,我原封不动退回:“我若惯了口腹,便忘了民间疾苦。”同学笑我迂,我却记着父亲的话:“为学如熬药,急不得,也掺不得假。”冬夜读书无灯,便借月光映雪;春日课业繁重,便去郊外听农夫讲赋税艰难。先生夸我:“朱说这孩子,心里装着天下,不是池中之物。”
二、入仕为民:从刑狱小吏到海堰功臣
二十六岁,我进士及第,释褐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这是个掌管刑狱的从九品小官,旁人笑我“大材小用”,我却如鱼得水。每日翻案卷、查现场,曾为一个死囚翻遍二十份证词,发现证人被买通,最终为其洗冤。母亲得知后,写信说:“你爹当年断案,最恨冤狱,你如今做得好。”我才知,父亲的影子,早已刻在我办案的笔锋里。
天圣四年(1026年),母亲病逝。我守丧期间,接她回范氏祖坟安葬,正式复姓“范”。守制期满,授大理寺丞,又调任西溪盐官。西溪濒海,盐场因海堤年久失修,潮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我见盐丁们在泥滩里捡盐,房屋被潮水冲垮,便上书江淮漕运张纶:“海堰不修,盐利无着,更害民生!”张纶奏请朝廷,命我主持修堤。
那是天圣六年(1028年)春,我带着民夫上了工地。潮水一来,泥沼能吞没人腰;夏天日头毒,皮肤晒脱几层;冬天寒风刺骨,手脚冻得握不住锹。有人劝我:“你是上司,坐镇指挥便是。”我答:“民夫能吃这份苦,我为何不能?”我们勘测地形、设计坡度,用“以工代赈”之法,让百姓既修堤又领粮。三年后,一条百里长堤横卧海上,潮灾再少,千顷良田得以复耕。百姓欢呼“范公堤”,我站在堤上,望着稻浪翻滚,忽然懂了什么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三、庆历新政:以笔为剑,以身为盾
此后十余年,我从苏州知州到开封府尹,再到参知政事(副宰相)。庆历三年(1043年),仁宗召我入对,问:“天下积贫积弱,如何是好?”我呈上《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不是空论——我在地方见过冗官误事,在边境见过士兵无粮,在书院见过寒门难进,每一条都是血泪换来的。
新政推行,朝野震动。裁撤冗官,触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严格贡举,断了权贵子弟的捷径。反对声浪渐起,夏竦等人造谣“范仲淹结党”,甚至伪造“朋党碑”。仁宗起初支持,后来也动摇,下诏“戒朋党”。我与富弼、欧阳修等人并未退缩,我在《和葛闳寺丞接花歌》里写:“丈夫出处固不同,丈夫肝胆何尝异?”可庆历五年(1045年),新政还是夭折了。
我被贬邓州,临行前,滕子京从泾州寄来书信:“我守边多年,修了座岳阳楼,你来看看?”我提笔写下《岳阳楼记》,那“衔远山,吞长江”的壮阔,原是为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我对滕子京、对自己、对所有改革者的回答——哪怕被贬,哪怕挫败,这天下,总得有人放在前头。
四、晚岁归田:义庄传薪,教育兴邦
皇祐元年(1049年),我退居杭州。看着范氏族人有的读书无资,有的生计维艰,我想起幼年在朱家的漂泊,想起母亲改嫁的无奈。便与族人商议,用毕生积蓄在苏州购置千亩义田,设“范氏义庄”:族人无论贫富,按月领粮;子弟读书,由义庄供束脩;婚丧嫁娶,另有补贴。有人说我“散财求名”,我答:“我范家子孙,若有才德,何须祖产?若无才德,留钱也是祸。倒不如让更多穷孩子有书读,或许能出几个比我更强的。”
义庄运行三十年,赡养族人逾三百,出进士十余人。我常去义学听课,见孩童们摇头晃脑背《三字经》,忽然想起自己在应天府书院的清晨。有学生问我:“先生为何如此重视教育?”我抚须笑:“天下之患,莫大于愚。一人读书,可救一家;百家读书,可救一国。”
五、临终自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皇祐四年(1052年),我扶病赴颍州任职,途中病情加重。弥留之际,我将子孙召至榻前,写下最后一则家训:“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又叮嘱义庄执事:“不可废学,不可轻民。”
我这一生,做过小吏,修过海堤,主持过新政,办过义庄。有人说我“刚直”,有人说我“迂腐”,可我从未后悔。我非完人,庆历新政未能彻底扭转积弊,义庄也仅能庇佑范氏一族,但若天下有千万个“范仲淹”,何愁家国不兴?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我刻在墓碑上的话。我范仲淹,终其一生,没做过沉默的看客。
如此,可算不负天地,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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