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
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刚从社区团购点拎着一袋冰鲜大虾回来,准备晚上给老公李明露一手。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是小姑子李娟。
“嫂子,在哪儿呢?我几个闺蜜想去趟郊野公园,你那新车借我开开呗?带她们兜兜风,长长脸。”
电话那头的声音理直气壮,仿佛在点一道她应得的菜。
我的新车,一辆白色的SUV,落地还不到一个月。车膜的钱都是我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挤出来的。
那是我送给我自己,一个做了三年全职主妇的礼物。
我捏着购物袋的手紧了紧,塑料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今天不行,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山路不安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哎呀,怕什么,我又不是新手!再说,不就是一辆车吗?你至于这么小气?”
“小气”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空气里潮湿的泥土味。
“不是小气,是安全问题。而且我晚上要用车。”
“你一个家庭主妇,晚上用什么车?去买菜吗?”她在那头嗤笑一声,“行了行了,我到你家地库了,你把钥匙给我送下来,快点啊,我朋友还等着呢。”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
我愣在原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一股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打秋风”了。
自从我嫁给李明,他这个妹妹就没把我当过家人,只当成一个可以随时薅羊毛的冤大头。
我的口红,她看上了就直接拿走;我新买的包,她二话不说就背出去参加派对;甚至我给孩子买的进口零食,她也能心安理得地吃掉大半。
李明总是那句话:“她还小,你当嫂子的,让着她点。”
她小?她都二十三了,大学毕业一年,工作换了三个,没一个超过两个月。
我攥着手机,走进电梯,按下了负二层的按钮。
电梯里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我紧绷的脸。
我告诉自己,今天,一步也不能退。
电梯门一开,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霉味的气流扑面而来。
李娟正靠在我的车头,旁边站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正拿着手机对着我的车各种拍照。
看到我,李娟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伸出手:“钥匙呢?”
“我不借。”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旁边的闺蜜也停止了说笑,好奇地看着我们。
“你说什么?”李娟拔高了音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嫂子,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我哥都说了,这车我能开。”
她又搬出了李明。
我冷笑:“你哥说了不算,这车我买的。”
“你买的?你一个在家吃现成的,哪来的钱买车?还不是我哥的钱!”她提高了音量,像是要故意说给她的朋友听。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为了这个家,我放弃了年薪三十万的项目经理工作,退居二线,每天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连买件新衣服都要盘算半天。
我省吃俭用,加上婚前的一点积蓄,才凑够了这辆车的首付。
到她嘴里,就成了“吃现成”的。
我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明。
我刚接通,他就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回事?娟子打电话给我告状,说你不让她开车?不就是开一下吗?你至于吗?一家人,别搞得那么难看。”
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出他此刻和稀泥的样子。
“李明,这是我的车。”
“我知道是你的车,那不也是我们家的车吗?她是我妹妹,开一下怎么了?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快把钥匙给她,别让朋友看笑话。”
又是面子。
他的面子,他妹妹的面子,好像全世界的面子都比我的里子重要。
李娟在一旁得意地扬着下巴,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你老公都向着我。
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温情,在那一刻,彻底凉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从包里拿出车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立刻笑得像朵花,伸手就要来拿。
我手一缩,把钥匙扔进了她怀里。
“开吧,开坏了算你的。”我冷冷地说。
“这还差不多。”她得意地哼了一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她的两个闺蜜也嬉笑着上了车。
引擎发出一阵轰鸣,白色的SUV像一头被惹怒的野兽,猛地窜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车库出口的拐角,心里空落落的。
我拎着那袋已经不怎么冰的大虾,慢慢走回电梯。
回到家,我把虾扔进水槽,一句话也不想说。
李明又打来电话,语气缓和了许多:“这就对了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晚上我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了。”我挂了电话。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大概过了半小时,外面“哗”的一声,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
又过了十几分钟,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电话,那边是一个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是李娟。
“嫂子……出事了……车……车撞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在哪?”
她报了个地址,在郊野公园附近的一条盘山路上。
我抓起雨伞和钱包就冲了出去,甚至忘了换鞋。
等我打车赶到现场,整个人都愣住了。
雨下得更大了,雨刮器在眼前疯狂地摆动。
我的那辆白色SUV,整个车头都嵌进了一棵大树里,引擎盖高高翘起,保险杠碎了一地,车灯瞎了一只,像一只流泪的眼睛。
车身侧面还有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头刮到尾。
李娟和她的两个朋友站在一旁,浑身湿透,像三只落汤鸡。
交警正在勘查现场,拍照,记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水、泥土和烧焦的塑料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
我走过去,腿有点软。
李娟看到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嫂子,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弯太急了,地上又滑,我一打方向盘就……就撞上去了!”
她的闺蜜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娟子都吓坏了,这路太难开了,不怪她。”
我没理她们,径直走到交警面前。
“您好,我是车主。”
交警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哭哭啼啼的李娟,公事公办地说:“驾驶员操作不当,单方面事故,全责。”
我点了点头,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像一块石头,终于沉到了底。
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然后叫了拖车。
等待拖车的时候,李娟还在不停地哭诉,说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说她也是受害者。
我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表演。
李明也打来了电话,他刚到家,发现我不在,听说了车祸,声音都变了调。
“人没事吧?娟子没受伤吧?”他急切地问。
“人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人没事比什么都强。车……车怎么样了?”
“报废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拖车来了,巨大的吊臂把我的车从树里拖出来,放在平板上。
那刺耳的绞盘声,像是在切割我的心。
我跟着拖车去了4S店。
定损员打着手电筒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摘下手套,给了我一个毁灭性的结论。
“林小姐,您这车……撞到了大梁,发动机也受损严重,气囊全爆了。维修的费用,基本上跟买辆新车差不多了。我们建议是直接走报废。”
我拿着那张初步的定损单,手都在抖。
李明和他的父母也赶到了。
婆婆一进门,就冲过去抱住李娟,心肝宝贝地叫着,眼泪说掉就掉。
“我的乖女儿,吓坏了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快让妈看看!”
公公则板着脸,背着手,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
李明看到我,脸上带着一丝愧疚:“老婆,对不起,我……”
“你先别说话。”我打断他。
我走到还在跟婆婆撒娇的李娟面前。
“李娟,车是你撞的,交警判定你全责。现在4S店的结论是,维修价值不大,建议报废。”
我把定损单递到她面前。
李娟看了一眼,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什么?报废?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非要把钥匙给我的!而且这路况这么差,谁开都得撞!再说了,不是有保险吗?让保险公司赔不就行了!”
我被她这种颠倒黑白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第一,钥匙是你逼着我要的。第二,交警认定你全责。第三,保险公司说了,这种情况,他们可以赔付,但是……”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
“他们会向你,也就是责任人,进行全额追偿。”
李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婆婆立刻把我推开,护住她的宝贝女儿:“你什么意思?什么追偿?不就是一辆破车吗?我们家娟子没受伤就是万幸了!你还想讹我们钱不成?”
“妈,这不是讹钱,这是规定。”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反正这钱我们家一分都不会出!是你自己倒霉,活该!”婆婆开始撒泼。
公公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沉声说:“行了,都少说两句。小伟(我的名字),这件事,你看……娟子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是一家人,闹到要赔钱,传出去多难看。”
“为了面子,该走的流程就不走了?该负的责任就不用负了?”我反问。
李明赶紧过来拉我:“老婆,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妈,爸,你们也别激动。车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
“有什么好想的!”李娟尖叫起来,“反正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看着这一家子丑恶的嘴脸,我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视频。
视频里,是地下车库的监控录像。
画面清晰地显示,李娟上车后,并不是直接开走,而是在原地,猛踩了一脚油门,又猛地一脚刹车。
车子发出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
然后,她又挂了倒挡,车尾重重地撞在了后面的柱子上。
视频里能清楚地看到,她撞完之后,还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报复性的笑容。
然后,她才把车开了出去。
我把手机举到他们面前。
“这不是意外,这是故意损坏。”
李娟的脸,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婆婆愣住了,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公的脸色铁青。
李明的嘴巴张了张,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又看看我。
“我问过律师了。”我收起手机,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块一样砸在他们心上,“故意损坏他人财物,数额巨大的,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你……你胡说!”李娟的声音在发抖,“你这是伪造的!你陷害我!”
“陷害你?”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娟,我真是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只是被宠坏了,没想到你恶毒到这种地步。”
“就因为我不借你车,你就故意把它撞坏?”
“我没有!”她还在嘴硬。
“没关系,4S店的车身电脑数据是不会说谎的。你每一次急加速,每一次急刹车,每一次碰撞,都有记录。还有你行车记录仪里的录音,要不要我现在放给大家听听?”
我只是在诈她,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可能在撞击中损坏了,也可能早就被她拔了。
但她显然是信了。
她彻底破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就是讨厌你!我哥什么都听你的!你一来我们家就什么都变了!那车凭什么你开,就该是我的!”
她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和嫉妒,都吼了出来。
婆婆也懵了,抱着坐在地上的女儿,手足无措。
李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娟,嘴唇哆嗦着:“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现在,不是保险追偿的问题了。”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们要不要报警,追究她刑事责任的问题。”
“不要!”婆婆尖叫起来,扑过来想抢我的手机,“不能报警!绝对不能让我女儿坐牢!”
我后退一步,躲开她。
“嫂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李娟爬过来,抱着我的腿哭求,“你别报警,我赔,我赔钱还不行吗?”
“你赔?你拿什么赔?”我甩开她,“这车落地三十多万,你还得起吗?”
“我……”她噎住了。
“小伟啊,”公公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妥协,“你看,她已经知道错了。到底是一家人,真闹到警察那里,谁脸上都不好看。你看这样行不行,车,我们赔。我们家砸锅卖铁,也把这钱给你凑上。”
他这是在用亲情绑架我,也是在用钱来息事宁人。
李明也赶紧说:“对对对,老婆,我来赔!我把我的积蓄都拿出来,不够的我再去借,一定给你买一辆一模一样的新车。”
他以为这样,事情就能翻篇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也觉得我自己,很可怜。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看着惊愕的婆婆,还有一脸不解的李明和公公。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的话。
“没事,这车,本来就在你妈名下。”
空气瞬间凝固了。
婆婆的表情,从撒泼的愤怒,到护犊的焦急,最后定格在一种荒谬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上。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
李明和公公也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当场。
“我说,这辆车,行驶证上的名字,是你,张桂芬女士。”我从包里慢条斯理地拿出那本崭新的绿色小本子,在他们面前打开。
车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印着婆婆的名字。
“不可能!”婆婆尖叫起来,一把夺过行驶证,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上面印着的是什么天外文字。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明结结巴巴地问我,脸色比刚才的李娟还要难看。
“很简单。”我抱起胳膊,冷眼看着他们一家人上演的这出闹剧,“当初买车的时候,销售说本地户口有补贴,还能省几千块钱的购置税。我不是本地户口,你也不是。所以,我就用了妈的身份证去登记。”
这件事,我当时跟李明提过一嘴。
他当时正忙着打游戏,头也没抬地说:“行啊,你看着办就行。”
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而婆婆,当时我拜托李明去跟她说,让她提供一下身份证。她估计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压根就忘了。
现在,这个被他们所有人忽略的细节,成了一颗引爆全场的炸弹。
“所以……”我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从法律上来说,这辆被你女儿故意撞报废的车,财产所有人,是妈你。”
“而我,只是一个借用者。”
“现在,是你女儿,损坏了你名下的财产。保险公司要追偿,追的也是你女儿。如果你女儿没钱,那作为监护人和财产所有人,这笔账,自然要算在你的头上。”
“至于我……”我摊了摊手,露出了一个堪称无辜的笑容,“我顶多就是个倒霉的目击证人。”
整个4S店的休息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婆婆捏着那本行驶证,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然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你……你算计我!”她终于挤出几个字,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算计你?”我气笑了,“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初为了省几千块钱用你的名字,我错了吗?我防着你女儿会故意撞我的车,我错了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活该被你们一家人欺负,连给自己留条后路都是错?”
“我……”她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还有,”我转向李娟,她已经吓傻了,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你刚才不是说,我一个吃现成的,哪来的钱买车吗?现在我告诉你,这车的首付,是我婚前的存款,加上我这三年做兼职攒下的钱。”
是的,我没有完全放弃我的专业。
趁着孩子睡着,我接一些线上的项目规划案,帮一些小公司做流程优化。
钱不多,但每一分都是我熬夜熬出来的。
“这车,跟你哥没关系,跟你家更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
“我本来想,等贷款还清了,就把车过户到自己名下。现在看来,幸好我没那么做。”
这真是命运对我最大的讽刺,和最温柔的保护。
李明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走到我身边,声音艰涩:“老婆,你……你早就想到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
“李明,如果今天,车主的名字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但我知道答案。
他会让我“顾全大局”,让我“看在他的面子上”,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最后,这笔三十多万的损失,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我们夫妻之间。我会咽下所有的委屈,而李娟,会像一个得胜的将军,继续在我的世界里耀武扬威。
因为车主是我,所以我活该倒霉。
现在,车主是她妈,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真是讽刺。
“现在怎么办?”公公看向我,语气里竟然有了一丝请求的意味。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丑事,还要追究自己女儿和老婆的责任,他拉不下这个脸。
“很简单。”我走到定损员旁边,拿起了那份定损单,“两个选择。”
“第一,报警。故意损坏他人财物,证据确凿。李娟,你成年了,该负什么责任,让警察告诉你。”
李娟浑身一颤,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不报警。”我看着婆婆,“妈,你把这辆车的全款,三十三万八千块,一分不少地给我。我就当把这辆‘报废车’卖给你了。你们怎么处理,是修是卖,都跟我没关系。我们签个协议,钱货两清。”
“三十三万八千!”婆婆的音量又提了上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买车的时候,发票、合同都在。你要不要看看?”我冷冷地回敬她。
“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婆婆的声音弱了下去。
“那是你们家的事。”我指了指瘫在地上的李娟,“谁惹的祸,谁承担。天经地义。”
“或者,你们可以不给。”我笑了笑,“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可就不止是钱的问题了。”
我把选择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们。
李明拉着我的手,走到一边,低声下气地说:“老婆,能不能……能不能少点?三十多万,我们家真的拿不出来。你看,我妈我爸年纪也大了……”
“李明,”我打断他,“这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这是我应得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没有这个监控,没有这张行驶证,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我会背上这笔债务,你会被你家人拉扯着,劝我大度。然后,我们俩会因为这件事,争吵不休,直到感情消磨殆尽。这个家,就散了。”
他沉默了。
“现在,我只是在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给你们家那个被宠坏的巨婴,上一堂成年人世界的社会实践课。”
“这堂课的学费,就是三十三万八千。”
我甩开他的手,走回他们面前。
“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收不到钱,我就去派出所递材料。”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出了4S店。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家的地址。
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问我怎么浑身湿漉漉的。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刚去处理了一件垃圾。”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水流冲刷着身体,也仿佛冲走了这三年来积攒的所有委..。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微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突然觉得,那个做项目经理时杀伐果断的林伟,好像又回来了。
接下来的三天,家里安静得可怕。
李明睡在书房,我们俩几乎零交流。
他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冷漠的眼神逼了回去。
我知道,他正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和妹妹,一边是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这道选择题,过去他总是选前者。
现在,我把刀柄递到了他手上,让他自己选。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我大学时的学长,现在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律师。
“林伟,听说你遇到点麻烦?我一个朋友在交警队,今天听说了你的事,觉得有点蹊奇,就跟我提了一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
“高啊,师妹!你这招‘乾坤大挪移’玩得漂亮!釜底抽薪啊!”
“别取笑我了,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这有什么难的。”学长语气轻松,“你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证据链完整,法律关系清晰。他们家除了给钱,没有第二条路。你放心,他们要是敢耍赖,我免费帮你打这个官司,保证打得他们明明白白。”
有了学长的这番话,我心里更有底了。
他还给我支了一招。
“你最好现在就去公证处,把你买车时所有的付款凭证、转账记录都做个公证,证明这辆车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这样,就算他们想反咬一口,说这车是他们给你买的,你也立于不败之地。”
我恍然大悟。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立刻行动起来,花了半天时间,把所有的证据都整理好,拿去做了公证。
当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公证书回家时,李明正坐在客厅里抽烟。
家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我皱起眉。
他掐灭了烟,满脸颓然地看着我:“老婆,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谈让我再让一步?”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昨天回了我爸妈家一趟。”
“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只有十五万。我爸的老脸都拉下来了,去跟他几个老战友借钱,又凑了五万。”
“一共二十万。离三十三万八,还差将近十四万。”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妹……她把自己那些名牌包、首饰都挂到二手网站上卖了,她说,她去打工,一个月一个月地还你。”
我差点笑出声。
她?打工?她能坚持一个月就算我输。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想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了。”李明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愣住了。
这套房子,是我们俩的婚房,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是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根。
“卖了房子,我们住哪?孩子上学怎么办?”
“我们可以先租个小点的房子住,或者……搬去我爸妈那里挤一挤。”他越说声音越小。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的失望。
“李明,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在跟你讨价还E价?”
“你卖了房子,拿出一部分钱去填你妹妹捅的窟窿。剩下的钱呢?我们俩的生活呢?孩子的前途呢?”
“你这是在用我们小家庭的未来,去为你那个无底洞的原生家庭买单!”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激动地站起来,“我只是想解决问题!不然还能怎么办?你真的要让你未来的小姑子,你孩子的小姨,去坐牢吗?”
“是她自己选择要走那条路的,不是我逼她的!”我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李明,你搞清楚,从始至终,做错事的都不是我!”
“是你的好妹妹,嫉妒我,故意毁了我的车!”
“是你的好妈妈,颠倒黑白,想让我吃下这个哑巴亏!”
“是你,在我最需要你支持的时候,选择了和稀泥,选择了所谓的‘面子’!”
“现在,事情败露了,你们就想用‘卖房’这种悲壮的方式来道德绑架我,让我觉得是我把你们逼上了绝路?”
“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我把手里的公证书,“啪”的一声摔在茶几上。
“这是我出资购车的证明。这辆车,从法律上,从事实上,都是我的。用你妈的名字,只是一个手续。现在,这个手续给你们带来了麻烦,那是你们要去解决的,而不是拉着我,拉着我们的家,一起下水!”
“明天,就是第三天。见不到钱,我就去报警。到时候,别说我不念夫妻情分。”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李明,这个婚,我也可以离。”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回了房间,反锁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离婚”两个字,像一把刀,说出口的时候,也割伤了我自己。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这次我妥协了,那我的后半生,都将被他们一家人吸血啃肉,永无宁日。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李明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我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第三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给孩子做好了早餐,送他去了幼儿园。
然后,我给自己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换上了我以前当项目经理时最喜欢穿的那套职业装。
那是一套剪裁得体的米色西装套裙,被我压在箱底已经三年了。
当我穿上它,看着镜子里那个干练、自信的自己时,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我给学长发了条信息:准备启动B计划。
他很快回我:收到。法务函下午就能寄出。
上午十点,我接到了公公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
“小伟,你来家里一趟吧。”
“钱凑齐了?”我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没有犹豫,直接打车去了公公婆婆家。
一进门,就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坐在沙发上,表情凝重,像是在等待审判。
茶几上,放着一张银行卡。
婆婆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我,扭过头去,不看我。
李娟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不敢看我。
只有公公,站了起来,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三十三万八千块。”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他们还会再挣扎一下。
“钱我们给你了。只求你,看在李明的面子上,看在孩子的面T子上,不要去报警。”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拿起那张卡,没有立刻答应。
“钱是哪来的?”我问李明。
李明抬起头,眼睛里的血丝更重了。
“我把爸妈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抵押给了银行,贷了一笔款。”
我心里一震。
这套房子,是他们老两口唯一的住处了。
“那你爸妈住哪?”
“我……”李明说不出话来。
“我们去租房子住。”婆婆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用不着你假好心。”
我看着她,这个一辈子强势、护短的女人,此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毛都耷拉了下来。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把银行卡放回桌上。
“这钱,我不能全要。”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辆车,首付是我出的,贷款是我在还。到现在,我已经付了大概十五万。剩下的贷款,还有十八万多。”
“这样吧,”我看着他们,“这张卡里,我只取走十五万,作为我前期投入的补偿。”
“剩下的贷款,你们自己去跟银行结清,然后把车过户到李娟名下。那辆报废车是修是卖,都由你们自己决定。”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看着李娟。
“从今天起,你,李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不要再踏进我家门一步。”
“我们之间,除了法律上那点可笑的亲戚关系,再无其他。”
李娟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我冰冷的目光时,又把头低了下去。
“还有你,妈。”我转向婆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我们不必再见面了。你的儿子会孝顺你,你的孙子也会去看你。但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婆婆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煞白。
最后,我看向李明。
“至于我们……”我停顿了一下,“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说完,我拿起那张卡,转身就走。
没有人拦我。
走出那个压抑的家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
我去银行,确认了卡里的金额,然后转了十五万到我自己的账户上。
剩下的钱,我让银行原路退回了贷款账户。
做完这一切,我给自己叫了一份最贵的外卖,一份我平时绝对舍不得吃的日料。
当外卖小哥因为超时而手足无措地向我道歉,并主动提出要申请平台赔付时,我笑着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规则固然重要,但放过别人,有时也是放过自己。
晚上,李明回来了。
他没有进家门,而是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在楼下。”
我走到窗边,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楼下的路灯旁,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把剩下的钱,都还给银行了。”我说。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老婆,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真诚地道歉。
不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是为了家庭和睦,只是单纯的,为他自己的错误而道歉。
“我知道,我以前……太混蛋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总想着,一边是妈,一边是老婆,我谁都不能得罪。结果,却把你伤得最深。”
“我今天才明白,我和你,还有孩子,才是一个家。其他人,都是亲戚。”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看着楼下那个男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
我曾经爱他,也曾经恨他。
现在,我只觉得累。
“李明,我需要空间。”我说,“你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吧。我们都冷静一下。”
“好。”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了,“我明天就搬。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挂了电话,我没有再看楼下。
这场由一辆车引发的家庭战争,到此,算是暂时落下了帷幕。
我没有赢,他们也没有输。
我们每个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公婆抵押了养老的房子,李娟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和一辆报废车,李明失去了自己的小家。
而我,虽然拿回了钱,守住了底线,但也失去了一份曾经笃信不疑的爱情。
几天后,我用那十五万,加上我剩下的一点积蓄,给自己买了一辆小巧的二手代步车。
车很旧,也不气派,但方向盘握在手里,却无比踏实。
我开始更积极地在网上接活,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很快就有了一批稳定的客户。
我甚至租了一个小小的共享办公室工位,每周有三天时间,我会把孩子送到托管班,然后去那里工作。
当我重新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跟客户开着视频会议,为一个项目的节点争论不休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女人的价值,从来不只是体现在家庭里。
李明搬出去后,每周都会回来看孩子。
他不再提让我原谅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做一些他能做的事。
修好了家里漏水的水龙头,换掉了那个忽明忽暗的灯泡,给孩子带他最喜欢的玩具。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难缠的客户打电话,语气很冲。
挂了电话,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他默默地给我递过来一杯热水。
“以前,你当项目经理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辛苦?”他问。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又说,“我以前,总觉得你在家很轻松。”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但我知道,还不够。
被伤害的信任,想要重建,需要的时间和努力,远比摧毁它要多得多。
又过了几个月,我听说,李娟真的去找了份工作。
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听说很辛苦,每天要站八九个小时,还要应付各种奇葩的顾客。
婆婆心疼得不行,几次想让她辞职,都被公公拦住了。
公公说:“这是她自己该走的路,让她走完。”
那个家,似乎也在用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方式,进行着自我修正。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开着我的小二手车,带着孩子去公园。
阳光很好,车里放着轻快的音乐。
孩子在后座唱着跑调的歌。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明。
“你在哪?”
“在去公园的路上。”
“我……我能跟你们一起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沉默了一下。
“你来吧。”我说。
半小时后,在公园的草坪上,李明陪着儿子踢球,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他们。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一切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平静。
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从未发生过。
但我知道,它发生过。
它像一道刻骨的伤疤,永远留在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亲情之间,也需要边界。
李明跑过来,把一瓶水递给我,在我身边坐下。
“老婆,”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知道,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但是,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
“给我一个考察期,好吗?”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头看向远处,那辆停在路边的,我的小小的二手车。
它不贵,不新,甚至有些不起眼。
但它是我用自己的能力,挣回来的尊严。
它能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笑了笑,转回头,看着李明。
“好。”我说,“考察期,一年。”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他想像以前一样过来抱我,但伸出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阳光下,他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之间的问题,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
但至少,我们都迈出了走向对方的第一步。
亲情不是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刷爆了,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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