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是那种能吞掉声音的死寂。我踩着齐膝的深雪,跟着老杆爷的背影,在林子里钻了快两个钟头。肺里像拉风箱,呵出的白气瞬间就冻成冰碴子。老杆爷却走得稳当,那件磨得油光发亮的狗皮袄子在雪地里晃悠,像个不知疲倦的鬼魂。
他是我爹托了七八道关系才找到的“山里通”,据说这长白山旮旯角落,没他不认得的路。我此行的名义,是帮一个做东北民俗研究的朋友考察猎户文化。但心底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像雪层下的草籽,痒痒地挠着。
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歇脚,啃着冻得硬邦邦的饼子。老杆爷掏出个扁酒壶,抿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突然没头没尾地开了腔:“这山,吃人。”他顿了顿,扭头看我,目光像两把锥子,“也藏宝。”
我敷衍地点头,心里不以为然。这些年,关于长白山藏宝的传说听得耳朵起茧,不是土匪窝的金银,就是伪满的机密,虚头巴脑。
他像是看穿了我,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压低了声音,那嘶哑的调子混着酒气,喷在我冻僵的耳朵上:“天池底下,沉着好东西……小鬼子跑的时候,从伪满皇宫弄出来的,八吨黄金。”
我差点没噎着,硬是把笑声和饼子一起咽了回去。八吨黄金?搁这儿写小说呢?我扯了扯嘴角:“杆爷,这故事够劲儿,能下酒。”
老杆爷不笑了,脸色沉下来,比这天色还难看。他没争辩,而是伸出那根枯树枝似的手指,在身旁平整的雪地上,一笔一画,慢慢地划拉起来。
雪地松软,线条清晰。他画的是一个图案,一个挂坠的轮廓,像是玉佩。起初我觉得眼熟,越看,心里越咯噔一下。那纹样……凤穿牡丹,旁边还有个极小的、独特的云纹……我祖母就有一块这样的玉佩,从不离身,说是娘家传下来的,样式独一无二。我小时候还经常摩挲着玩,绝不会认错!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我的声音有点发颤,之前的轻蔑荡然无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杆爷收回手,眼神飘向密林深处,仿佛那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找这黄金的人,海了去了。小鬼子的人,没死心;老毛子(俄国人)的鼻子,也灵得很。”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豆子砸在地上,“还有……你爷爷当年带过的那帮子老部下,也没消停。”
我爷爷?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爷爷在我爹十几岁的时候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只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家里从来讳莫如深,只说是“闯荡过”。此刻,这深山的老猎人,竟然提到了他!
“杆爷,你认识我爷爷?”我急急追问。
老杆爷却不再答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天快黑了,得找个窝棚过夜。这山里的狼,饿疯了。”
接下来的路,我心神不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老杆爷的话像一团乱麻,塞满了我的脑子。黄金,祖母的玉佩,失踪的爷爷,还有那些各方势力……这一切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夜幕像巨大的黑绒布,猛地罩住了整片山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猎人窝棚,木头都快烂了,但好歹能挡风。窝棚里气味混杂,有腐朽的木头味,陈年的烟熏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半夜,我是被一种低沉的嗥叫声惊醒的。那声音悠长、凄厉,贴着地皮传过来,听得人汗毛倒竖。
老杆爷早已醒了,他蹲在窝棚门口,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身子绷得像一张弓。外面,雪地里,浮动着一双双绿油油的光点,越来越多,像鬼火。
是狼群。把我们围了。
我吓得手脚冰凉,抄起身边的柴刀,刀把上的冰冷传到手心,才让我稍微镇定点。我看老杆爷,他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把刀,刀身狭长,有点像雁翎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此刻没有一点表情,只有眼睛里,跳动着和外面狼眼一样的凶光。
“待着别动。”他声音低沉,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话音未落,一头体型硕大的头狼,率先从阴影里扑了出来,直冲窝棚门口。老杆爷不是退,而是迎了上去!身影快得不像个七十岁的老人。雪光下,只见刀光一闪,像一道冷电划过,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狼嚎和浓重的血腥味。那头狼重重摔在雪地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狼群骚动起来,低吼声更响。更多的狼从四面八方扑上。老杆爷就守在窝棚门口那方寸之地,一把刀舞得泼水不进。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就是最简单的劈、砍、刺,却狠辣到了极点,每一刀都直奔要害。刀锋割开皮肉的声音,狼的惨嚎,混着风声,刺激着我的耳膜。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泼在窝棚的木板上,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握着柴刀,像个傻子一样看着。那不是打斗,是一场杀戮。一个老人,凭借一把刀和一股狠劲,硬生生挡住了整个狼群的围攻。不知过了多久,狼群的攻势缓了下来,低嗥声变成了畏惧的呜咽,残余的几只狼夹着尾巴,消失在密林深处。
窝棚前,横七竖八躺着七八条狼尸。老杆爷拄着刀站在中间,呼出的白气浓重得像蒸汽。他的狗皮袄子被撕扯得破烂,身上好几处伤口都在渗血,把脚下的雪染红了一大片。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疲惫至极,却又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解脱。
“往前走……三十里,有个边防哨所……”他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顺着……山脊……”
他没说完,身体晃了晃。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他摆摆手,示意不用。我们一老一少,搀扶着,踩着狼尸和血雪,踉跄着离开了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白桦林。他没让我回头。
天亮时分,我们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山坳。老杆爷的伤比我想象的重,失血过多,加上严寒,他的脸色灰白,气息微弱。他靠在一块岩石下,看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嘴唇翕动。
我凑过去听。
“猎囊……给你……”他声音细若游丝,“挖参……不挖宝……记住……纵虎……拒龙……”
纵虎拒龙?什么意思?我还没问,他头一歪,没了气息。那双看过六十年风雪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长白山皑皑的峰顶。
我呆坐了半晌,才想起他说的猎囊。那是一个用兽皮和麻线粗糙缝制的袋子,很旧,边角都磨破了。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没有地图,没有钥匙,更没有黄金的线索。只有半张纸,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纸色泛黄,是那种老式的婚书。上面用毛笔写着生辰八字,主婚人、证婚人的名字。新郎那一栏,名字清晰可见——周云山。
那是我爷爷的名字。
而新娘的名字,被烧掉了,只剩下一个“秀”字。我奶奶,叫周吴氏,娘家名字,正是吴秀芝。
婚书的下半截,连同新娘的详细信息,都化作了焦黑的边缘。
我捏着这半张薄薄的、滚烫的纸,站在冰天雪地里,浑身发抖。长白山的寒风刮过,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老杆爷是谁?爷爷为什么会失踪?这半张婚书为何在他手里?天池下的黄金是真是假?那些寻找黄金的各方势力,和我的家族又有什么关联?
“挖参不挖宝……”我喃喃重复着他的遗言。可这长白山,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刚刚向我掀开了一角,露出的,是足以将我吞噬的黑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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