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少有一本书的命运,像《活山》那样跌宕起伏。
二战末期,它由苏格兰作家娜恩·谢泼德写下——这也是最早由女性写就的登山文学,却因不合时宜被拒绝出版,就这样藏匿在抽屉中超过三十年。
直到1977年,它才得以面世,首印仅300册,默默无名。
又过了三十多年,进入新世纪的《活山》,竟然重新焕发出意想不到的生命力。
英国权威媒体《卫报》,称其是“关于英国自然风景的最佳作品”。
曾任布克奖最年轻评委会主席的罗伯特·麦克法伦,偶然翻开后,便一发不可收地反复重读,“我捧起它,随后被它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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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著名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称阅读这本书的美妙体验,完美地诠释了读书为何重要,“它为我重新定位,让我回想起家的方向。”
还有很多人,在阅读中想起了熟悉的《瓦尔登湖》和《游隼》。
自2018年首次引进中文世界,更有无数中国读者相继折服于《活山》的魔力。
策展人祝羽捷盛赞它是比任何自然纪录片都好看的山水书:“自然之神仿佛握住了谢泼德手中的笔,她简直可以描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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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活山》真正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虽然只有两百页,实际上却长达两千页。
因为常常有人会读10遍以上,而且每一遍都会读出不同的东西。
这就像谢泼德的凯恩戈姆山,尽管一生攀爬漫游了千万次,在她眼中仍然常看常新:
“不管我在山里走过多少次,这片重峦叠嶂依旧能为我带来冲击。试图了解大山的道路永无止境,我永远不能说自己对它们已经熟知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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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从何谈起娜恩·谢泼德呢?
她是那种让记者、读者和书评人都抓狂的作家——她实在太难捉摸了。
曾有一位记者在采访她后评论道:“娜恩·谢泼德是文学的一个谜。”
在她逝世35年后的2016年,当她和简·奥斯汀、达尔文、丘吉尔、伊丽莎白女王一样,成为英镑上的肖像人物时,很大一部分英国人仍然不认识这位非皇室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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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格兰银行发行的5英镑纸币
1893年,娜恩·谢泼德生于苏格兰凯恩戈姆山附近的乡村,一辈子都未曾离开那儿,终生以山为伴,创作也大多跟山有关。
35岁写下第一部小说《采石林》成名之后,有位读者热情赞美谢泼德是苏格兰文学的复兴者,她却回答道:
“我并不是很喜欢写作。实际上,我写得很少。只有感到有什么东西必须被写下的时候,我才会写。”
于是在六年间出版4本书后,谢泼德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索性搁笔暂停了写作,这一停就是近十年。直到二战末期,她写下在山间漫游的随笔集《活山》,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本书,却被她藏匿了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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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她的文字,也正是体会着她观看的目光、从山中获得的启示,凝练,节制,有如一个悠长的镜头,缓缓地由远处群山的轮廓褶皱,逐渐深入到岩层内部的肌理,及至自己的内心。 —— 自然文学作家 欧阳婷
1976年,当地报社采访了这位“卡尔茨村里被遗忘的女作家”,谢泼德挥舞着那些宣称她是天才作家的旧评论,说道:“没什么比‘逝去的名声’更不重要的事了。”
谢泼德并不在意是否被人遗忘,在沉寂的数十年里,她只专注于爬山、教书和生活。
我乐于以玉米、土豆和其他物质的重量来衡量灵魂之风。
作家之外,她还有一个身份,是阿伯丁教育学院的一名英国文学老师。
可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教书,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她说自己的“神圣任务”是“尝试阻止一些从那儿毕业的学生完完全全遵从社会认可的生活模式。”
在那个九成妇女会当家庭主妇的年代,终身不婚的她对女学生说:“女人不一定得坐在炉边织毛衣,大可以放手做点别的事情。 ”
谢泼德算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运动兴起,她在采访时说:“我相信是现代潮流让你烧掉你的内衣,但我早在1914年就扔掉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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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细节也能体现她不拘一格的个性:有一次在照相馆拍肖像时,她随手拿起一段胶卷缠在额头上,并在中间别上胸针。正是这张“不正经”的标志性肖像,后来被印在英镑上。
1928年,生活在伦敦、比谢泼德年长11岁的伍尔夫,在剑桥大学说出那句著名的宣言:“一个女人要想写作,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而被大山滋养的谢泼德,以另一种自由的灵魂启发我们:
女性不仅需要一间房间,还需要一片漫步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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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夏天,凯恩戈姆山进入反常的高温天气,但谢泼德还是和往常一样,拄着她的登山专用拐杖,穿了一身裙装就上山了。
她和旅伴向人迹罕至的埃文湖前进,这座湖位于海拔七百多米的山上,看似清浅,但深有七八十米。她听说过当地人在这里溺水的故事,但探索新风景是种致命吸引力。
几小时的跋涉之后,她们站到湖边,谢泼德脱下衣服,大胆地踏进湖里,偶然发现一道深渊,无意间的一瞥,却体会到了一种窒息般的震撼与兴奋:
“我向下望去,一道水沟出现在双脚之间,它是如此明亮,以至于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一拍……我走向在身后一步的同伴,叫她过来往下看了一眼我刚看到的水下悬崖。我们对望了一眼,又再一次看向谷底。缓缓地,我趟回浅水区。那一瞬间,似乎再没什么值得去说了。我的灵魂已经和我的肉体一般赤裸,那是我一生中最毫无防备的时刻之一。”
谢泼德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理解大山的工具,感受流水、花粉、冰雹的触摸、挑逗和撞击,在肉欲被视为禁忌的年代,她大胆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官写作——她笔下的山是有生命的活体,涌动着生命、死亡、热情、危险,乃至微妙的性欲。
《活山》是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才能写出的书,被旷野之永恒击中,体验癫狂超脱,真正理解孤独,永远不会被治愈。空间与心灵之间的彼此渗透,直到双方的性质皆因此改变。 —— 作家 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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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泼德在山上
无论春夏秋冬,谢泼德不是在爬山,就是在去爬山的路上。稀薄的高山空气令她神清气爽,要是在平地待得太久,她反而觉得透不过气。
“山巅犹如一杯美酒。”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人也越兴奋,身体变得更加轻盈灵动。“我沉浸在这醇香的酒里,一杯又一杯,至今没有领略完它全部的美。”
起初因迷恋高度的味道,谢泼德也总是直奔山顶。但后来发现,真正让她在感官上达到顶峰的,往往不是登顶,而是那些在山间无目的漫游的时刻。
“大山常常在我毫无目的地漫游时,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样。”
当她放下登顶的执念,开始探索大山深处,才渐渐发现这是一次通往存在的旅途:对山的生命体察越深,对自己也就了解得更加深入。
知名纪录片导演周轶君深深认同谢泼德的行走理念,2025年3月在一个国际女性日大会的演讲中,她特别提到了谢泼德的《活山》:
“我们常常仰望山峰,出发往往是为了攀登,但《活山》提醒我们,真正的风景在大自然的内部。我们渴望在大山里面敞开自己、延展自己。攀登高山就是重新认识你自己,走向山的内部,也是走向你内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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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谢泼德留下无数脚印的这块区域,在Google地图上被标识为“凯恩戈姆国家公园”,但它在谢泼德的私人文学地图中应该被称为:The Living Mountain,活山。
在她笔下,人和山之间发生的不再是一个个挑战的励志故事,而是无数微小的观察和动心,小到一声鹿鸣,一片青苔,都值得被反复述说。
她能看透花的年龄:
这些有着天使般花序、藏有恶魔的根茎的植物,它们狡猾地骗过了整个冰河时代,而不仅仅是一个冬天。
她和不同的动物交友:
动物们活在真实的相遇里,活在我们生命彼此交错的时刻:它们存在于远方鹬群的鸟鸣声中,以及视线尽头最后一排树林间山雀那尖细的银质嗓音里。
她倾听山民的故事:
山里的生活交织着爱与恨、嫉妒与柔情、忠诚与背叛,以及许多平平淡淡的幸福。只要人们还生活在这片狂野的土地附近……他们的身上将永远保留山的印记。
甚至,她还聆听到了沉默:
对耳朵来说,这里能够听到的最重要的声音便是沉默……沉默就好比水手目光所及的地平线上最后一片陆地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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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恩戈姆山脉
面对人世间,谢泼德并无太多话可说。但当和对面的鹿对视时,或紧盯着空中盘旋的鹰时,她的脑海中却会浮现很多词语。
她甚至发明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山中的感觉——mis-spellings——拼写错误的迷咒。
当她在野外夜宿时,常常会产生这种清醒且迷糊的感觉:明明闭上了眼,却感觉到眼前有星空和山脉;明明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脑子却常常跳出到“仙境”“迷人”或“魅力”这种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切。
说到底,她更像是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在日常和琐碎中寻找瞬间的美,只是不走在都市的街上,而是闲逛于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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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泼德在山上
谢泼德曾在信中问朋友,人能否发现一种方法“使庸常之物发散出光芒”?
透过《活山》我们可以得知,谢泼德早已找到了这个方法。
她在山间漫游时发现,眼睛的位置和使用方式的不同,所能看到的风景乃至错觉,也是千差万别。比如,“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草丛间稀稀落落的白花发散出清晰鲜亮的光,就像从背景里跳脱出来了一样。”这是眼睛完全睁开时无法看见的美。
这令她意识到,“我们平日所见并非事物的真实面貌,不过只是千万种可能性中的一种。”
每一次进山,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双眼会看到此前错过的风景,或者发现欣赏旧风景的新视角;耳朵和其他感官亦然。这是一项不断充实的经历,平凡的日子有其增益,偶尔还会出现不可预知、难以忘怀的时刻,彼时天地倾倒,眼前完全是个新世界。这儿加一笔,那里添一处,很多细节会短暂地成为完美的焦点,人们终于可以读清一开始就已出现的那个单词。
正如媒体人黄月所说:“也许未曾亲身去到凯恩戈姆山脉,但娜恩·谢泼德对于这片高地的色彩、气味、声音、水的形态、植物动物的描述,永远地改变了我们观察和理解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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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高处,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
人类离这儿大概还有千万年远吧。”
在谢泼德写下这句话近一个世纪后,今天的凯恩戈姆山脉似乎已经热闹了许多。
有一位在苏格兰生活过的中国读者,就拜访了谢泼德的故居。2018年,为了真正走进凯恩戈姆,她不惜远行,搭乘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一路向西,前往位于山区中心的高地村庄布雷马(Braemar),这也是许多登山者的落脚点。
在一篇文章中,她回忆起那次旅行:“随着越来越接近凯恩戈姆,车窗两边山峦起伏愈加明显……我仍有接近具有灵性之山区的微小悸动,《活山》自然早在我心中种下神秘。”
她来这里其实是为了看一个摄影展——“活着的凯恩戈姆”。摄影师显然受到了《活山》的启发。圣玛格丽特教堂被布置成展厅,照片如同《活山》的章节一样分区排列:云雾、鸟兽、高地、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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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的凯恩戈姆”展览,小河摄
虽然谢泼德已逝世数十年,但她钟情的凯恩戈姆山,仍鲜活地活在人们心中。
被誉为“当代最好的行走作家”的麦克法伦,在读了《活山》后称自己从中获得了重新看待事物的眼光,他为此重游了苏格兰的大山,而且不止一遍。
从那以后,麦克法伦便成为谢泼德的“第一迷弟”,专门为这本书写下万字长序:
阅读《活山》如同攀登凯恩戈姆,两者提供的知识都非直线式的,而是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和角落,无穷无尽,待人探索。
而珍妮特·温特森则是从谢泼德笔下的山,游走回自己的童年乃至一生:
在娜恩·谢泼德的陪伴下,我漫步于崇山峻岭之间。虽说她人已不在这世上,但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如同被她追踪溯源的溪流,越来越深远,越来越向内: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探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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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以其名字命名的娜恩·谢泼德奖设立,旨在支持更多自然写作者。
2024年,《娜恩·谢泼德:赤身无愧》舞台剧演出,演绎了她先锋的身体哲学和情感态度。
同年,9名登山女性在凯恩戈姆山脉开启了项目《跟随娜恩》,重走她漫游式、感受式的线路,记录这一过程的电影《知山》,入选多个电影节……
我们已无法知晓,谢泼德如果得知她身后的名誉,是会为热闹的人声困扰,还是会为更多人学习她对待山野的方式而欣慰。
我们只知道,直到漫长一生的晚年,她都在不断走“进”凯恩戈姆山,与它相互凝望。
舍不得放下这本书,就像一个人站在心旷神怡的景色里,久久徘徊不舍得离去。 —— 绘本作家 寂地
1980年,87岁的谢泼德搬进疗养院,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她开始出现幻觉,以为自己仍身处山林之中:
“我能看见那片林子,我像个孩子一样在里面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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