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老宋,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
老伴走了三年,屋子里的空气好像也跟着凝固了。
每天就是对着墙上的遗像,说几句颠三倒四的话。
儿子在国外,忙。
忙得连视频电话里的背景音都是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说,爸,你找个伴儿吧。
我说,找什么伴儿,你妈还在那儿看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一个人吃饭,饭是凉的。
一个人睡觉,被窝是凉的。
心,也是凉的。
后来,社区的老张,就是那个热心肠的退休主任,给我介绍了方云。
他说,老宋,这个你肯定满意。文化人,以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干净,利索,话不多,但知书达理。
我见了。
确实像老张说的那样。
方云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一截白净的脖子。
她不怎么笑,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很温和,像春天午后没什么温度的太阳。
我们没聊太多。
就说了说退休金,说了说身体,说了说各自的子女。
她说她儿子也在外地,一年回不来一次。
说到这,她眼睛里的光,好像暗了一下。
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被时间丢下的人。
老张撮合我们,“要不,试试?搭伙过日子嘛,现在都兴这个。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散,谁也不耽误谁。”
我看着方云,她也看着我。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就点了头。
就这么简单,像去菜市场买一捆白菜一样,就把后半辈子的事定了下来。
方云搬进了我的家。
她东西不多,一个皮箱,一个布包。
她一来,这个家好像瞬间就活了。
窗台上的灰,她用湿布一点点擦干净,养了多年的君子兰,叶子绿得能滴出油来。
地板被她拖得锃亮,我穿着袜子走在上面,都怕打滑。
她做饭很好吃。
不是那种大油大盐的香,是清淡的,带着食材本身味道的香。
一碗简简单-单的冬瓜汤,她能吊出骨头的鲜味,撒上一点点葱花,绿莹莹的,看着就舒坦。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了。
平淡,安稳,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
直到我发现了她那个秘密。
或者说,那个“怪癖”。
她洗澡。
洗得特别久。
第一次,是她搬来的第三天。
晚饭后,她说,老宋,我去洗个澡。
我说,去吧,热水器我刚开的,水热。
然后,我就坐在客厅看电视。
一集《新闻联播》过去了。
一集天气预报过去了。
一集焦点访谈过去了。
浴室里还是哗啦啦的水声,没停。
我有点纳闷。
这得洗得多干净啊?
我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
“方云,你没事吧?”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下。
隔着磨砂的玻璃门,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影顿住了。
过了几秒,她的声音才传出来,有点闷。
“没事。”
然后,水声又响了起来。
我回到沙发上,心里犯嘀咕。
又过了一个小时。
电视剧都演完两集了。
水声还在响。
我坐不住了。
这都快两个小时了。
别是在里面晕倒了,或者滑倒了。
我心里一紧,又跑到门口,加重了力气拍门。
“方-云!你再不说话我撞门了!”
水声“哗”地一下停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股浓重的水蒸气涌了出来,带着沐浴露的香味,扑了我一脸。
方云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声音有点发颤。
“我怕你出事!你在里面干嘛呢?洗了快三个小时了!”我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我……我就是洗得慢。”
她的解释,轻飘飘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但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又不好再说什么重话。
“行了,快出来吧,别着凉了。”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但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我心里埋下了。
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
她每天雷打不动,晚饭后一小时,准时进浴室。
然后,就是长达三个小时,甚至更久的流水声。
那哗啦啦的声音,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在我心里流淌,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开始观察她。
我发现她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比如,她特别怕下雨。
只要天气预报说有雨,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是不停地朝窗外看。
雨真的下起来了,她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个人缩在沙发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那样子,像一只受了惊的猫。
还有,她有个小小的木盒子,一直放在床头柜上,上了锁。
我问过她里面是什么。
她只是摇摇头,说,一点旧东西。
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那三个小时里,她到底在浴室里做什么?
我试过旁敲侧击。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说,“哎,这水费下个月估计得翻倍了。”
她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
看电视的时候,我指着新闻里节约用水的公益广告说,“你看,现在都提倡节约用水,是得注意。”
她把电视关了,说,“我有点累了,先睡了。”
她像一只蚌,用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缝隙。
我越是想知道,她就越是往里缩。
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白天,我们是相敬如宾的“老伴”。
她给我做饭,洗衣,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陪她散步,聊天,给她讲我年轻时候的趣事。
可是一到晚上,那扇紧闭的浴室门,就像一道鸿沟,把我们隔在两个世界。
门外是我。
焦躁,疑惑,坐立不安。
门内是她。
和那永不停歇的水声。
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有什么病?皮肤病?或者……精神上的?
我偷偷观察过她。
她的皮肤很好,白皙,光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那问题,就出在脑子里了?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那扇门背后,藏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甚至有点恐怖的方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们同居的第十五天。
那天我有点感冒,头昏昏沉沉的。
晚上,她照例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的烦躁也跟着升了起来。
我吃了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水声,像魔咒一样,钻进我的耳朵,在我脑子里冲刷。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走到浴室门口。
我没有敲门。
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除了水声,我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很轻,很模糊。
是……呜咽声?
像是在哭。
但又不像。
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在水声里,听不真切。
我屏住呼吸,努力地听。
然后,我听到了几个字。
“……别怕……”
“……妈妈在……”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在跟谁说话?
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我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看着天花板,方云在浴室里说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放。
“别怕。”
“妈妈在。”
她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
一个不存在的孩子?
第二天,我看着方云,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有恐惧,有怜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给我做早饭,稀饭熬得糯糯的,小咸菜切得细细的。
她好像完全不知道,我昨晚听到了她的秘密。
我决定,我必须弄清楚。
我不能和一个活在自己想象世界里的人,共度余生。
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我找到了老张。
我把方云洗澡的事情,以及我听到的那些话,都告诉了他。
老张听完,半天没说话,一个劲儿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很凝重。
“老宋,”他掐灭烟头,说,“这事儿,我其实知道一点,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到底怎么了?”
老张叹了口气。
“方云,她命苦啊。”
原来,方云有过一个儿子。
唯一的儿子。
二十年前,一个夏天。
她带着十岁的儿子去河边玩。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儿子想下水捞鱼,她没同意,说水深,危险。
可孩子嘛,一转眼的功夫,就偷偷脱了鞋,跑下了河。
等方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孩子在水里挣扎,她不会游泳,只能在岸上撕心裂肺地喊救命。
等有人把孩子捞上来,已经……
老张没再说下去。
但我全明白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我想起了方云的种种异常。
她怕下雨,因为雨会让河水上涨。
她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面装的,恐怕是她儿子的遗物。
还有那三个小时的澡。
那哗啦啦的水声,对她来说,不是水。
是那条夺走她儿子生命的河。
她在浴室里,不是在洗澡。
她是在赎罪。
她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那个绝望的下午。
她在跟她的儿子说话。
“别怕。”
“妈妈在。”
她在告诉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孩子,妈妈在这里,妈妈没有走。
她在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当年的“失职”。
我走出老张家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是拆穿她,告诉她我知道了一切?
还是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回到家,方云正在厨房里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的,我最爱吃。
她看到我,笑了笑,“回来了?快好了,洗洗手准备吃饭。”
那笑容,很浅,很淡。
但我现在看在眼里,却觉得像针一样,扎得我心疼。
我走过去,看着她灵巧的手,把一个个饺子捏成元宝的形状。
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泡在水里,指尖有些发白,起了褶皱。
我突然很想抱抱她。
这个瘦弱的,用尽全身力气,去守护一个悲伤秘密的女人。
但我没动。
我只是说,“辛苦了。”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不辛苦。”她说。
那天晚上的饺子,我吃得特别慢。
每一个,都像是咽下一块石头。
饭后,她照例要去洗澡。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方云。”
她回头看我。
“今天……别洗了,好吗?”我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
她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
“我……身上黏。”她小声说。
“不黏。”我说,“我给你擦擦背,好不好?就像……就像我以前给我老伴擦背一样。”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云也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水雾。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转身走进了浴室。
门,还是关上了。
水声,还是响起来了。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那熟悉的水声,第一次没有感到烦躁。
我只觉得,那水声,像眼泪。
是方云流了二十年的,流不干的眼泪。
我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
我没有敲门,也没有贴在门上偷听。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说,“方-云。”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你儿子,他叫什么名字?”
里面的水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门后的她,此刻是怎样的震惊和慌乱。
我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门里,才传来一个微弱的,颤抖的声音。
“……叫……远。”
“远方的远吗?”
“嗯。”
“好听的名字。”我说。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穿透了门板,穿透了水声,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说,“方云,你开开门,好不好?”
“你让我看看你。”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哭声。
“我知道,你苦。”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个大窟窿,谁也补不上。”
“我老伴走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塌了。我天天看着她的照片,跟她说话,我觉得她还在。可我知道,她不在了。”
“人啊,都得往前看。这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真他妈的难。”
“但是,不往前看,又能怎么样呢?”
“你把自己泡在水里,泡烂了,小远也回不来了。”
“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他会心疼的。”
“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劝她,还是在劝我自己。
我们都是被过去困住的人。
只是,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
而我,把自己关在回忆里。
门,还是没有开。
但哭声,渐渐小了。
那天晚上,她在浴室里待了五个小时。
是我等过最久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方云已经走了。
她没带走什么东西,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一个皮箱,一个布包。
只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把钥匙。
是她那个小木盒的钥匙。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
“谢谢你。”
字迹,有点抖。
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照片,或者遗物。
只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和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塑料小汽车。
我翻开日记。
第一页,是二十年前的日期。
“今天,我把小远弄丢了。”
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整本日记,写的都是同一个人。
“小远,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闻到了吗?”
“小远,妈妈今天看到一个小孩,长得好像你,妈妈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
“小远,妈妈老了,头发白了,你是不是都认不出妈妈了?”
“小远,今天有个姓宋的叔叔,人很好。他说,要陪着妈妈。可是小远,妈妈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小-远,宋叔叔他……他都知道了。他是个好人。妈妈是不是,也该放过自己了?”
最后一页,是昨天写的。
“小远,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找你了。你别怕,妈妈这次,一定拉住你的手。”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
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地方。
二十年前,那条河。
我打了车,一路催着司机。
等我赶到那条河边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
河水,浑黄,湍急。
我看到一个瘦弱的背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河边。
是方云。
她正一步一步,往河里走。
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方云!”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流下来。
她看到我,竟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像个孩子一样。
“老宋,”她说,“别过来,水凉。”
“你回来!”我朝她跑过去,“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我这辈子,没这么害怕过。
我冲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疯了!你跟我回去!”
她不挣扎,只是看着我,轻轻地说。
“老宋,我累了。”
“我找了他二十年。”
“我真的,找不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帮你找。”我哭着说,“我们一起找。”
“他不在这儿。他不在水里。”
“他在你心里。”
“你活着,他才活着。”
“你忘了他,他才是真的没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我只知道,那天,我把她从河里,硬生生拖了回来。
我们分开了。
就在同居的第二十四天。
她搬回了自己原来的小屋子。
我帮她把东西搬了过去。
我没有再劝她什么。
有些伤口,只能靠时间自己愈合。
别人能做的,只是陪伴。
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她。
给她带点自己做的包子,或者买点新鲜的水果。
我们不怎么说话。
就只是坐着,喝杯茶,看看窗外。
她还是会洗很久的澡。
但时间,在一点点缩短。
从三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再到两个小时。
有一次,我去看她。
她正在阳台上,给一盆兰花浇水。
阳光照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到我,笑了笑。
“老宋,你看,它开花了。”
我走过去。
那盆兰花,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花。
在阳光下,微微地颤动着。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变好。
我们都没有再提过“搭伙过日子”的事。
我们现在,更像是……战友。
一起对抗过孤独,对抗过回忆的战友。
这就够了。
人的后半生,能有个可以说说话,能懂你心里那点疼的人,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至于那扇浴室的门,它依然会关上。
但现在我知道,门关上的时候,她不再是一个人。
因为门外,有一个我。
在等她。
等着她洗掉一身的疲惫和悲伤,然后走出来,对我说一句:
“老宋,水开了,喝茶吧。”
我想,这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后来,我听老张说,方云开始参加社区的老年合唱团了。
她以前是语文老师,嗓子好,人又文静,大家都很喜欢她。
我偷偷去看过一次。
她站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
她唱得很投入,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笑容。
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她身上。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真的从那条冰冷的河里,走上岸了。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
我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就悄悄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公园。
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正陪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玩那个塑料的小汽车。
小男孩咯咯地笑着,把小汽车推得飞快。
阳光下,那辆红色的小汽车,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我的眼眶,有点湿。
我想,小远如果还在,也该是当爸爸的年纪了。
他一定,也希望自己的妈妈,能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放声歌唱吧。
日子还在继续。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间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屋子,现在好像也没那么空了。
我会在吃饭的时候,多摆一副碗筷。
我会在睡觉前,对着空气说一句“晚安”。
我知道,老伴不在了。
但她的影子,还在。
我知道,方云也不在了。
但她的故事,留下了。
这些东西,填满了我的屋子,也填满了我的心。
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老房子,老伴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回头对我笑,“老宋,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然后,我看到方-云,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低头看着一本相册。
她旁边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小男孩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问,“妈妈,这是谁呀?”
方云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这是,宋爷爷。”
我笑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窗外,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加了个荷包蛋。
生活嘛,总得有点盼头。
我的盼头,就是每个周末,能去看看方云。
看看她那盆兰花,是不是又开了新的花。
看看她的笑容,是不是又比上次,灿烂了一点。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
一条由眼泪和悲伤汇成的河。
我们谁也渡不过去。
但我们可以,站在河的两岸,遥遥相望。
互相取暖。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日子像挂在墙上的老式日历,一页一页,不紧不慢地撕下去。
方云参加合唱团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社区里组织演出,她还会上台。
我去看过。
她不站在最前面,总是站在队伍的边上,安安静静的。
但她的声音,很清亮,像一股细细的泉水,能流到人心里去。
有一次演出结束,我去后台找她。
她正在卸妆,看到我,有点意外。
“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看看。”我撒了个谎。
她笑了笑,没拆穿我。
“唱得真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瞎唱呗,图个热闹。”她嘴上谦虚,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真正快乐的光,不是以前那种礼貌性的,空洞的光。
我们一起往外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一个路口,她说,“老宋,我请你吃饭吧。”
我有点受宠若惊。
一直以来,都是我给她带东西,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要请我。
“好啊。”我答应得很干脆。
她带我去了一家很小的面馆。
她说,这家店开了三十年了,她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这家的阳春面。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蛰了一下。
我们点了两碗阳春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撒着碧绿的葱花。
她低着头,慢慢地吃着。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我没劝她。
我知道,有些眼泪,是必须流的。
流出来,心里才能敞亮一点。
她哭了很久,把一碗面都哭凉了。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老宋,你知道吗?小远走的那天,我本来答应他,带他来吃这碗面的。”
“可是,我忘-了。”
“我就想着,河边的风景好,凉快。我把他带去了河边。”
“如果那天,我带他来吃面了,是不是……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二十年。
没有答案。
我把我的那碗面,推到她面前。
“这碗热,你吃。”我说。
她看着我,眼泪又涌了上来。
“老宋,我……我对不起你。”
“那二十四天,我把你家当成了我的避难所,让你……让你也跟着我难受。”
我摇摇头。
“别这么说。”
“那二十四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苦。”
“也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能……还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面。
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停下脚步。
“老宋,我那个小木盒子,你……你看了吧?”
我点点头,“看了。”
“那本日记,我烧了。”她说。
我愣住了。
“烧了?”
“嗯。”她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轻轻地说,“小远,他长大了。他不该只活在日记里。”
“他该……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那以后,方云变了。
不是说她完全忘了过去,而是,她学会了和过去和平共处。
她还是会去河边。
但不再是阴雨天,一个人偷偷地去。
她会在天气好的时候,约上我,一起去河边散步。
她会指着河对岸的柳树,说,“你看,那棵树又绿了。”
她会看着水面上飞过的野鸭,说,“它们飞得真快。”
她不再害怕那条河了。
那条河,成了她记忆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她洗澡的时间,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有一次我开玩笑问她,“现在洗澡要多久?”
她脸微微一红,说,“半小时,不能再多了,水费贵。”
我们都笑了。
笑得特别开心。
好像把过去二十多年的阴霾,都笑散了。
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我们不再是“搭伙过日子”的伙伴,也不仅仅是“战友”。
我们更像是……亲人。
没有血缘关系,但彼此牵挂的亲人。
她会记得我的生日,给我下一碗长寿面。
我会记得她的咳嗽老毛病,提醒她天冷加衣。
儿子从国外打电话回来,问我,“爸,你跟那个方阿姨,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的。”
“那……还住一块吗?”
“不住了。”我说,“但比住一块,更好。”
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爸,你高兴就好。”
是啊,我很高兴。
我这辈子,有过一个爱我懂我的老伴,我很知足。
在我以为我的后半生,就要在孤单和回忆中度过的时候,我又遇到了方云。
她让我看到了,人可以有多脆弱,也可以有多坚强。
她让我明白了,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
有时候,能成为别人的一束光,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去年冬天,下了场大雪。
我给方云打电话,想问问她那边的暖气热不热。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我心里有点慌。
我穿上大衣,冒着雪就往她家跑。
等我跑到她家楼下,我看到她正和一个邻居在楼下堆雪人。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毛线帽,冻得鼻子通红。
但她的脸上,却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
她看到我,朝我招手。
“老宋,快来!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不像你?”
我走过去一看,那个雪人,胖乎乎的,眼睛用煤球做的,鼻子是一根胡萝卜。
还真有几分像我。
我被她逗乐了。
“哪有这么胖!”
她笑得更开心了。
邻居笑着说,“方老师,这是你老伴吧?感情真好,下这么大雪还来看你。”
方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摆摆手,说,“不是,是……是老朋友。”
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
是啊,老朋友。
多好的一个词。
比“老伴”更轻松,比“战友”更温暖。
我们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胖胖的雪人,都笑了。
雪花落在我们的头发上,眉毛上,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都变成了白头翁。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我们不需要一张证,来证明我们的关系。
我们也不需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来证明我们的亲密。
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
他(她)懂你的痛,知你的暖。
在你冷的时候,会担心你。
在你笑的时候,会陪着你。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
有的人,陪你走一程。
有的人,陪你走一生。
而有的人,他(她)就在那里。
像一棵树,像一盏灯。
你知道,只要你回头,他(她)就一定在。
让你觉得,这趟旅行,不那么孤单。
对我来说,方云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对我来说,她也是。
那天,我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直到路灯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映在雪地上。
两个小小的,互相依偎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回答她那个问题。
我指着那个雪人,对她说:
“像,真像。”
“就是,比我帅多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那笑声,清脆,爽朗,在寒冷的冬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辈子,能认识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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