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挺好的,秋天,天高得跟假的一样,蓝得透亮。
我捏着那张刚刷过的卡,手心里有点潮。
心里头不是不踏实,是那种久违了的,带点儿小孩子偷吃糖的雀跃。
2300块。
一盒茶叶。
茶叶店的老板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把那个深红色的木头盒子用一块明黄色的绸布包好,推到我面前。
“老爷子,您尝尝,这可是今年的头采金骏眉,错不了。”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我懂茶,年轻时候不懂,跟着她,也就懂了。
这茶,不是给我一个人喝的。
我提着那个小小的,却沉甸甸的盒子,慢悠悠地往家走。
路两边的银杏树叶子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像一场金色的雨。
我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她一起散步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踩着落叶,能从街头走到巷尾,一句话不说,心里也满满当当的。
退休金是上个月发的,7500。
在这个城市,不算多,也不算少。
我一个人,吃穿用度,绰绰有余。
剩下的,都攒着。
攒给谁?还能给谁。
给儿子,给小伟。
他那套房子,首付是我和她一辈子的积蓄,剩下的房贷,每个月五千,从我这张卡里,准时准点地划走。
雷打不动。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把茶叶盒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像是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我去厨房,拿出她最喜欢的那套紫砂茶具。
那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我托人从宜兴带回来的。
壶身圆润,色泽温厚,摩挲在手里,像她的皮肤。
我洗了壶,烫了杯,撬开一小撮茶叶。
干茶的香气,带着一股子蜜糖和花果的味道,一下子就钻进了鼻子里。
真香啊。
我仿佛能看见她坐在我对面,眉眼弯弯地笑着说:“老头子,就你懂得享受。”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提起水壶,高冲低泡,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刻在骨子里了。
第一泡的茶汤是琥珀色的,透亮。
我把茶倒进公道杯,再分到两个小小的品茗杯里。
一杯,放在我对面。
一杯,留给自己。
满屋子都是茶的香气,暖洋洋的,把秋天的凉意都挡在了窗外。
我端起茶杯,还没送到嘴边,门锁“咔嗒”一声,响了。
小伟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闻到了茶香,眉头先是舒展了一下,随即又皱了起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了茶几上那个深红色的木头盒子上。
“爸,你这又买什么了?”
他一边换鞋,一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这种不耐烦,我已经很熟悉了。
从他工作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开始,这种不耐烦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们父子间的每一次对话。
“茶叶。”我淡淡地回答,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甜,润,滑。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暖到心口。
好茶。
他走了过来,拿起那个盒子,翻过来看了一眼价签。
我没撕。
我觉得没必要。
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种青白,像是被冬天清晨的霜打过一样。
“两千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刺得我耳膜生疼。
“爸,你疯了?你一个月退休金多少钱?你花两千三买一盒茶叶?”
他把那个木头盒子,“砰”的一声砸在茶几上。
我面前那杯给她留的茶,被震得漾了出来,琥珀色的茶汤,在深色的桌面上,像一滴眼泪。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跟小雅现在压力多大?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早教班的费用,哪一笔不是钱?”
“我每天累死累活,在公司被老板骂,回家还得哄老婆孩子,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
“你倒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拿着退休金,在这儿享受生活!两千三的茶叶,你怎么喝得下去的?”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扎在我心上。
我没看他。
我只是盯着那杯洒出来的茶水。
那滴“眼泪”,慢慢地渗进木头的纹理里,消失不见了。
就像她一样。
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慢慢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钱,是我的退休金。”我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是你的退休金!但你的退休金不是给我们还房贷的吗?你花了这么多钱买茶叶,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他气得脸都红了,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还房貸。
是啊,我的退休金,是给他们还房贷的。
从我退休那天起,这张工资卡,就变成了他的房贷卡。
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儿子嘛,当爹的,不就得为他多想想吗?
我和她,一辈子省吃俭用,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没去过什么远地方。
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小伟能在这个大城市里,有个自己的家,不用像我们一样,一辈子窝在单位分的旧房子里。
我们做到了。
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掏了出来,给他付了首付。
她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帮衬着小伟,他不容易。
我都记着呢。
所以,我退休后,7500的退休金,5000拿去还房贷,剩下2500,我买菜,交水电燃气,偶尔给孙子买点玩具零食。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没觉得苦。
我觉得,这是我当爹的责任。
可是今天,我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觉得很陌生。
这还是我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的儿子吗?
他什么时候,把我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什么时候,觉得我的钱,就该是他的钱?
“房贷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阳台,看着窗外。
夕阳快要落山了,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很壮观,也很寂寥。
“什么叫我不用操心了?爸,你别跟我说气话!”他跟了过来,语气里还是带着火。
我没理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是一个用了五六年的老人机,按键都磨得看不清数字了。
我凭着记忆,拨通了银行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传来客服甜美而标准的声音。
我按照语音提示,一步步操作。
“……申请暂停自动还款业务,请按1。”
我按下了“1”。
“业务办理成功。下月起,您的账户将不再自动划扣房贷。如需恢复,请重新申请。”
电话那头,声音依旧甜美。
电话这头,我儿子的呼吸,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我挂了电话,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脸上,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不可思议。
“爸,你……你干了什么?”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停了房贷。”
我说得云淡风轻。
“从下个月开始,你们的房子,你们自己供。”
我说完,没再看他,转身回了客厅。
我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已经有点凉了,但那股子香气,还在。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汤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但回味,却是甘的。
就像人生。
晚上,小雅,我的儿媳妇,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急。
“爸,您别跟小伟置气,他那个人,就是嘴巴笨,心里还是有您的。”
“您先把房贷恢复了,行吗?下个月就要还款了,我们……我们手头真的不宽裕。”
我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我小孙子的哭闹声。
我心里不是不难受。
那是我的亲孙子。
可是,有些事,就像烂了的牙,不拔掉,只会一直疼。
“小雅,这事儿,你跟小伟说。什么时候他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说完,我挂了电话。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
很多年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我的工具箱,去了我以前工作的老钟表店。
退休之后,老李,我的老伙计,就把店盘了下来。
他见我来了,挺高兴。
“老张,稀客啊!怎么着,手痒了?”
我笑了笑,“是啊,闲不住。”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修表师傅。
一辈子,跟那些细小的零件和时间的流逝打交道。
那是个需要极大耐心和专注的活儿。
一块小小的手表里,有上百个零件,每一个都得严丝合缝,才能让时间准确地走下去。
就像一个家。
少了一个零件,或者哪个零件出了问题,这个家,也就散了。
我在店里待了一整天。
修了两块老上海,一块欧米茄。
当看着那些停摆的指针,在我手里重新开始转动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傍晚,老李硬塞给我五百块钱。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推辞。
我捏着那五张崭新的钞票,心里很踏实。
这是我自己挣的钱。
一分一毫,都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几天,小伟和小雅都没再联系我。
我知道,他们也在赌气。
或者说,小伟在赌气。
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当爹的,还能真不管他?
我照常每天去钟表店。
有时候活多,有时候活少。
但每天,我都能挣个一两百块钱。
足够我自己的开销了。
我开始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以前舍不得买的阳澄湖大闸蟹,我买了四只,一个人,配着一小壶黄酒,慢慢地吃。
以前觉得浪费钱的电影,我去看了一场,讲的是一个老兵的故事,看得我老泪纵横。
我甚至给自己买了一件新夹克,驼色的,穿上挺精神。
我好像,在重新学着,怎么为自己活。
一个星期后,小雅一个人来了。
她提着一堆水果和营养品,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爸,我来看看您。”
我让她进屋,给她倒了杯白开水。
那盒金骏眉,我没再动过。
她在沙发上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我也不说话,就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慢慢地擦拭我的修表工具。
那些镊子、螺丝刀、放大镜,跟了我一辈子,比我儿子还亲。
“爸,”她终于忍不住了,“小伟他知道错了。他那天是工作上受了气,回家没控制住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他让我来跟您道个歉,请您……把房贷恢复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
小雅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她勤快,孝顺,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
只是,她跟小伟一样,他们都不懂。
“小雅,你觉得,我停房贷,是因为生气吗?”我问她。
她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我是心寒。”
我把工具一样样地收进工具箱里,动作很慢,很轻。
“我跟你妈,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年轻的时候,为了单位,为了国家,拼命工作。中年了,为了小伟,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给他买房。”
“我们总觉得,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要孩子能过得好,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你妈走的时候,小伟跪在床前,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他说,爸,你放心,以后我给您养老,我孝顺您。”
“我信了。”
“我把我的退休金,我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们。我以为,这是孝顺。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可是那天,就因为一盒茶叶,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我自私,骂我不管你们的死活。”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在他的心里,我不是他爸,我就是一张会定时吐钱的银行卡。这张卡,只能用来给他们还房贷,买奶粉,但不能有任何自己的需求。”
“哪怕,只是买一盒我想喝的茶。”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小雅的心上。
她的眼圈红了。
“爸,对不起……我们……我们真的不是那么想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不是那么想的,不重要了。”
我站起身,走到那个放着茶叶盒子的柜子前。
我打开柜门,把那个深红色的木头盒子拿了出来。
我把它递给小雅。
“这个,你拿回去。”
“不,爸,这个是您买的……”她连连摆手。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你拿回去,告诉小伟。这盒茶,不是给我一个人买的。”
“这是给你妈买的。”
小雅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我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你妈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喝茶。但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只喝得起几块钱一斤的茉莉花茶。”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大商场,看见了这种金骏眉。那时候的标价,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千八一盒。你妈就站在柜台前,看了好久好久,眼睛里都是光。”
“我问她,喜欢吗?喜欢我给你买。”
“她把我拉走了。她说,太贵了,我们得攒钱给小伟买房呢。以后等我们退休了,有钱了,再买来尝尝。”
“后来,我们退休了,小伟也买了房。可是,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在医院的最后那段日子,她疼得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有一次,她半夜里醒过来,突然跟我说,老头子,我有点想喝那个金骏眉了。”
“她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能让那么多人念叨。”
“我第二天就跑遍了全城的茶叶店,可那时候,我们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我买不起。”
“我只能买了一盒最好的龙井,骗她,说这就是金骏眉。”
“她喝了一口,笑了。她说,真好喝,甜丝丝的。”
“我知道,她知道我骗她。她只是,不想让我难过。”
我说不下去了。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身后,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她走了之后,我每年都会去那家茶叶店看看。看着那个价格,从一千八,涨到两千,涨到两千三。”
“我跟自己说,等我退休金涨了,等我攒够了钱,我就买一盒。买回来,我跟她一起喝。”
“今年,我终于攒够了钱。我买了回来。”
“我不是为了享受,小雅。我只是想,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我只是想告诉她,老头子,有钱了。我们喝得起金骏眉了。”
“可是,小伟他……他把这个家,给砸了。”
屋子里,只剩下小雅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声音沙哑地对我说:“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都不知道……”
“现在,你们知道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你把茶叶拿回去。然后,你跟小伟,好好想想。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一个家,还是一个只需要你们按时还贷的房子。”
“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小雅走了。
她把那盒茶叶,留在了桌上。
她走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
我知道,我的话,她听进去了。
但是,小伟呢?
他会懂吗?
日子,一天天地过。
转眼,就到了月底。
房贷的还款日,快到了。
我依旧每天去钟表店,修我的表,挣我的钱。
我的心,很静。
就像我工作台上的那盏灯,光线柔和,但坚定。
我知道,我在等。
等一个结果。
等我儿子,是选择长大,还是选择继续当一个被惯坏的孩子。
还款日的前一天晚上,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小伟。
他一个人来的。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手里,提着那个深红色的木头盒子。
他没说话,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我们父子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彼此。
良久,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没起,仰着头,看着我。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就那么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爸,我错了。”
他哽咽着,说出了这五个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酸,胀,疼。
“我不是人。我混蛋。”
“我忘了妈是怎么走的,我忘了您是怎么把我们拉扯大的。”
“我满脑子都是钱,是房子,是贷款。”
“我把您当成了我的提款机,我忘了您是我爸。”
“爸,您打我吧,您骂我吧。”
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自己脸上扇。
我把手抽了回来。
我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进去说。”
我把他让进屋,关上了门。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
我指了指沙发,“坐吧。”
他坐下了,把那个茶叶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
放在了我们第一次吵架的那个位置。
我没去看那个盒子。
我给他倒了杯水。
“小雅,都跟我说了。”他端着水杯,手还在抖。
“爸,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盒茶……是对您和妈这么重要。”
“我那天……我就是个畜生。”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我没有安慰他,也没有指责他。
有些路,必须他自己走。
有些坎,必须他自己迈。
“房贷的事,您别管了。”他抬起头,眼睛通红,但眼神很坚定。
“我跟小雅商量好了。我们把车卖了。那辆车,当初买也是为了面子,平时开得也不多。卖了的钱,够我们还一阵子贷款了。”
“以后,房贷我们自己还。我们不能再啃老了。”
“爸,您把您的退休金,都留着自己花。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您跟我妈,为我辛苦了一辈子。下半辈子,您该为自己活了。”
他说完这番话,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他。
看着他褪去了青涩和戾气的脸。
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了那套紫砂茶具。
我当着他的面,洗壶,烫杯,撬茶。
这一次,我撬了很多。
水开了。
我把滚烫的水,浇在茶叶上。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把第一泡茶,倒掉了。
洗茶。
也像是,洗去我们父子之间,那些不愉快的尘埃。
第二泡。
茶汤的颜色,比上一次更深,更透亮。
像一块上好的琥珀。
我把茶,倒进两个杯子里。
一杯,推到他面前。
一杯,留给自己。
我对面那个空着的位置,仿佛坐着一个人。
她在微笑。
“喝吧。”我对小伟说。
他端起茶杯,手不再抖了。
他学着我的样子,先是闻了闻香气,然后,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汤入口,他愣住了。
随即,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砸在地上。
是砸进了茶杯里。
溅起一圈小小的,悲伤的涟eyelid。
“爸,这茶……是甜的。”
他声音沙哑。
我点了点头。
“是啊。”
“是甜的。”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喝了一整夜的茶。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小时候的糗事,聊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聊我修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表,聊他工作上的烦恼。
我们好像,把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对话,都补了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小伟站起身,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您保重身体。”
我摆了摆手,“去吧,小雅和孩子还等着你呢。”
他走了。
我看着他高大而坚实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晨光里。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小伟的房贷卡,绑定了他自己的工资卡。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从那天起,小伟和小雅回来看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他们不再是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地坐一会儿就走。
他们会陪我一起买菜,做饭。
小伟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看我修表,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说,爸,您这手艺,真神了。
小雅会拉着我,让我给她讲我和她妈妈年轻时候的故事。
她说,妈真幸福,能嫁给您这样的男人。
我的小孙子,也越来越黏我。
他喜欢听我讲那些钟表零件的故事,说齿轮是时间的脚,指针是时间的胳膊。
家里,又有了烟火气。
那种暖洋洋的,让人心安的烟火气。
我的退休金,我没再乱花。
我把它存了起来。
我跟小伟说,这钱,是留给你们的,也是留给我自己的。以后你们要是真有难处了,跟我说。但平时,你们得靠自己。
小伟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那盒金骏眉,我们一直没喝完。
每次小伟回来,我都会给他泡上一壶。
我们爷俩,就那么对坐着,慢慢地品。
茶香袅袅,仿佛时光倒流。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买那盒茶,会怎么样?
如果我忍了,把委屈咽下去,继续用我的退休金,去填补他们生活的窟窿。
或许,我们之间,会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
但那种和平,是脆弱的。
就像一块走时不准的表,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的齿轮,却早已磨损,错了位。
总有一天,它会彻底停摆。
而那盒2300块的茶叶,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修表师傅,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撬开了这块表的外壳,把里面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在了阳光下。
疼,是真的疼。
但只有疼过之后,才有机会,把错位的齿轮,重新校准。
把磨损的零件,一一修复。
让时间,重新走上正轨。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来了。
今年的冬天,好像没有那么冷。
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
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身上盖着小雅给我买的毛毯。
小伟在厨房里忙活着,叮叮当`当的,是在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小孙子趴在我的腿上,睡得正香,小嘴巴砸吧砸吧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屋子里,飘着肉香,还有淡淡的茶香。
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
我知道,等到春天,它们又会冒出新芽,长出满树的繁华。
就像我的家。
就像我的人生。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踩着满地落叶的午后。
她转过头,对我笑。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柔又明亮。
她说,老头子,你看,这日子,多好啊。
是啊。
多好啊。
我这一生,修理过无数块手表。
每一块表里,都藏着一段别人的时间,别人的故事。
我以为,我只是一个时间的旁观者。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
原来,我一直在修理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我修好了父子之间的裂痕,修好了被生活磨损的亲情,也修好了,那颗因为思念而停摆的心。
桌上的那杯茶,还冒着热气。
我端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嗯。
还是那个味道。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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