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震动时,我正在给我儿子乐乐削苹果。
刀刃贴着果皮,匀速转动,一圈又一圈,绛红色的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像我扯不干净的那些糟心事。
来电显示,大姨。
我把苹果转了半圈,没接。
手机锲而不舍,像催命。
“谁啊,这么执着?”老公周明从书房探出头来。
“收债的。”我面无表情地说。
周明秒懂,叹了口气,没再问,把头缩了回去。
那条苹果皮终于在我走神的一瞬间,断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无名火蹭地就蹿了上来。
划开接听,没等对方开口,我先说了:“大姨,我上班呢,忙。”
“岚岚啊!”大姨的嗓门还是那么嘹亮,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热情,“上班能有多忙?你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来了。
我就知道是这事。
“哦,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姨在那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她预设的剧本里,我应该惊慌失措,追问不休。
“知道了?你知道了就完了?”她的调门瞬间拔高八度,“那是你亲妈!亲妈!在医院里躺着,你个当女儿的,就一个‘哦’?”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兔子形状,放进乐乐的辅食碗里。
“不然呢?要我表演一个当场昏厥,还是立刻买张机票飞回去,跪在病床前声泪俱下地忏悔?”我的语气里带上了刺,连我自己都觉得刻薄。
“林岚!你怎么跟你大姨说话呢?你这孩子,读了几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
人情味?
我差点笑出声。
当初,老家那片地被征用,拆迁款加补偿金,一共九百六十万,打到了我妈的账户上。
九百六十万。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数字,是从我一个远房表妹的微信朋友圈里。她晒出了我弟林强新买的宝马车钥匙,配文是:沾我大舅的光,喜提新车。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在下面留言:我弟发财了?
表妹没回。
过了几分钟,我发现那条朋友圈被删了。
再然后,是我妈打来的电话,支支吾吾,绕了半天,中心思想就一个:这笔钱,没我的份。
“岚岚啊,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你弟弟还没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这钱得留给他娶媳
妇、买房子……”
“你现在在上海有家有业的,也不缺这点……”
我一句话都没说,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挂了电话。
泼出去的水。
我从记事起,听这句话听到耳朵起茧。
家里一个鸡蛋,要留给弟弟吃,因为他是男孩。
我考上大学,是镇上那年唯一的本科生,我爸妈一边跟邻居炫耀,一边唉声叹气,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学费,我自己申请的助学贷款。生活费,我周末去做家教,去餐厅端盘子。
四年,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毕业后,我留在上海,嫁给周明,买了房,生了乐乐。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要还房贷,要养孩子,要应付这个一线城市的巨额开销,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我不缺钱?
她们凭什么觉得我不缺钱?
就因为我没在电话里哭穷,没在朋友圈卖惨,我就活该被当成一个无欲无求的提款机吗?
九百六十万。
一分都没给我。
我不是贪这笔钱。我只是觉得,我的心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真的只是个外人。
“林岚!你在听没有?”大姨的咆哮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在听。”我说,“妈什么病?”
“脑梗!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住院观察,可能还要做手术!”大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控诉,“你弟一个人在医院忙前忙后,又得出钱又得出力,都快累趴下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倒好,跟没事人一样!”
我弟林强,累趴下了?
那个三十岁了还游手好闲,靠啃老为生的巨婴?
他银行卡里揣着几百万,会在乎那点住院费?他会守在病床前端屎端尿?
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大姨,林强有钱,让他请个护工吧。我这边走不开,乐乐还小。”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妈养你这么大,白养了?现在她病了,让你出点力你都不肯?”
“我出不了力,可以出钱。”我平静地说,“住院费多少,你让他把账单发给我,我转给他。”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猜,大姨正在飞速运转她那不算灵光的脑子,分析我这句话的意图。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可以出钱,但我不会回去。”我说,“我不想看见某些人的脸,影响我心情。”
“林岚!你……”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乐乐举着兔子苹果,咿咿呀呀地往我嘴里塞。
我咬了一口,甜的,心里却是苦的。
周明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又来要钱了?”
“不,是来要命的。”我靠在他怀里,感觉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
“别理他们。你妈生病,情理上我们该管。但不是被他们绑架着管。”周明的声音很温和,“钱我们出,就当买个心安。至于人,你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
我嗯了一声,眼眶有点发热。
在这个世界上,幸好,我还有他,还有乐乐。
我还有一个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
不到十分钟,第二个电话来了。
二舅。我妈的亲弟弟。
我划了静音,不想接。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周明拿过手机,帮我按了挂断。
“别看了,吃饭。”
饭桌上,我没什么胃口。
手机又开始震动,这次是二舅妈。
然后是三姨,三姨夫。
再然后,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表姐,堂弟堂妹。
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排着队,挨个儿给我打电话。
车轮战。
我索性开了飞行模式。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无非就是道德绑架,舆论施压。
先用我妈的病把我诓回去,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大家子人围着我,“苦口婆心”地劝我,让我体谅我弟的“难处”,让我别计较那笔钱,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大度”一点。
甚至,他们会哭穷,说我弟买车、谈女朋友花销大,剩下的钱要留着买婚房,让我这个在上海“发了财”的姐姐,再支援一点。
这套路,我太熟了。
从小到大,他们就是这样,用“亲情”和“孝道”做绳索,把我捆得结结实实。
以前,我没得选。
现在,我不想再忍了。
第二天一早,我关掉飞行模式,几十条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我划开微信,一个叫“林氏家族一家亲”的群聊里,信息已经99+。
我那个好弟弟林强,终于亲自下场了。
他发了一张我妈躺在病床上的照片,面容憔悴,插着鼻管。
下面配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文字:
“妈突发脑梗,情况危急。我一个人在医院跑断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某人,拿着上海户口,住着大房子,心却比石头还硬。妈白养你了!”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群里立刻炸了锅。
大姨:“@林岚,你看看你妈都成什么样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二舅:“岚岚,你弟弟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你快回来吧,钱的事,我们再商量。”
嫂子(我弟那个谈了没多久的女朋友):“强强都瘦了好几斤了,天天守在医院都不能好好休息。当姐姐的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看着那句“瘦了好几斤”,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昨天她还在朋友圈晒林强带她去吃人均一千的海鲜自助。
虚伪。
恶心。
我没有在群里回复一个字。
我找到林强的微信,点开头像。
然后,我把我当年申请助学贷款的证明,大学四年每一笔家教收入的记录,毕业后还清贷款的回执单,一张一张,拍了照,发给了他。
最后,我发了一句话:
“我大学四年,花了家里多少钱,你算算。从我工作到现在,每年给爸妈的过节费、生活费,加起来有多少,你也算算。算清楚了再来跟我谈良心。”
发完,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没过多久,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了。
“林岚!你什么意思?你把我的微信拉黑了?”林强的声音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没什么意思,看着烦。”
“你给我发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是什么?你想说明什么?说明你读大学没花家里的钱?你清高?你了不起?”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你现在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妈躺在医院,你连面都不露!你信不信我到你公司去闹,让你的同事邻居都看看,你是个什么德行的不孝女!”
我笑了。
“林强,你尽管去。我公司地址,你知道的。正好,我也想让大家评评理,看看一个揣着九百多万拆迁款的弟弟,是怎么逼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掏钱给妈看病的。”
“你!”他被我噎住了。
“还有,”我慢悠悠地补充道,“你去闹之前,最好先去税务局咨询一下,你那九百六十万,交了个人所得税没有。据我所知,这种补偿金,如果处理不当,可是要补缴一大笔税款的。你说,我要是顺手举报一下,会怎么样?”
我是在诈他。
我对税法一知半解,但我赌他更不懂。
像他这种人,脑子里只有钱,没有法。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林岚,你够狠。”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彼此彼此。”
“妈的手术费要二十万,你出不出?”他终于图穷匕见。
二十万。
昨天大姨说的还是“可能要做手术”,今天就变成“手术费二十万”了。
这效率,堪比火箭。
“可以。”我说,“把医院的缴费通知单,还有医生的诊断证明,都发给我。我核实之后,会把钱直接打到医院的账户上。”
“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对。”我答得干脆利落,“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你。”
“你……”
“就这样吧,我等你的材料。收不到,一分钱都没有。”
说完,我再次挂了电话。
这一天,出奇地安静。
再也没有亲戚给我打电话了。
我猜,我的那番话,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他们那个“林氏家族”的小池塘里,炸开了锅。
他们大概在紧急开会,研究我这个“叛徒”,到底是真的狠下心了,还是只是在虚张声势。
周明下班回来,看我正在阳台上发呆。
“怎么样?消停了?”
“暂时吧。”我叹了口气,“我跟林强摊牌了。”
我把通话内容跟他说了一遍。
周明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做得对。”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冷血的。”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声音有些发飘,“那毕竟是我妈。”
“岚岚,这不是冷血。”周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你只是在保护自己。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也没办法去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妈这件事,很复杂。她爱你吗?我相信是爱的。但她的爱,被太多东西稀释了。传统的观念,对儿子的偏袒,亲戚的压力……她自己也是个受害者。但是,这不是你可以无限度退让的理由。”
“我们给她治病,是因为我们为人子女的本分,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心安。但这笔钱,必须花得明明白白。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还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小女孩。”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周明,谢谢你。”
“傻瓜,我们是夫妻。”
晚上,我收到了林强发来的邮件。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只有几张照片。
医院的抬头,红色的公章,我妈的名字,诊断是“急性大面积脑梗死”,建议手术。
还有一张预缴费通知单,上面的数字是:200000.00。
我把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把照片转发给一个在医院当医生的同学,请她帮忙看看。
同学很快回复了:【从诊断上看,很严重。这个手术费,也符合市三甲医院的收费标准。】
【你家里的情况……还好吗?】同学小心翼翼地问。
我回:【一言难尽。】
关掉手机,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我恨他们的贪婪,恨他们的无情,恨他们的自私。
但照片上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是我妈。
是那个会在我小时候,偷偷给我塞一个煮鸡蛋的妈。
是那个会在我出嫁时,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的妈。
她有很多很多缺点,她伤我至深。
但她,是我妈。
我打开手机银行,输入医院的对公账户,然后是那串冰冷的数字。
在输入支付密码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在颤抖。
最终,我还是按了下去。
“支付成功”。
二十万,从我的账户里,划走了。
这笔钱,是我和周明攒了很久,准备用来换车的。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钱我付了。】
周明很快回过来:【好。别多想,早点睡。】
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我妈的主治医生,张医生。
“是林岚女士吗?我是你母亲的主治医生。”对方的声音很沉稳。
“是的,张医生,您好。我妈她……情况怎么样?”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张医生顿了顿,“有些情况,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沟通一下。”
“您说。”
“昨天我们通知家属,你母亲需要立刻进行手术,需要预缴二十万手术费。你弟弟林强先生说,他没钱。”
我愣住了。
没钱?
揣着几百万存款的人,说他没钱?
“他说他账上的钱都买了理财,取不出来。让我们先手术,他回头再补缴。”张医生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医院有规定,我们不可能在没有缴费的情况下进行这么大的手术。我们催了他好几次,他一直拖着。后来,是你把钱打到医院账上的,对吗?”
我的血,一瞬间凉了半截。
从昨天通知手术,到我打钱过去,中间隔了将近十个小时。
这十个小时里,林强在干什么?
他在跟亲戚们开会,研究怎么对付我。
他在打电话,威胁我,逼我。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妈在病床上,等着救命钱,却为了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和算计,一分钱都不肯掏。
如果我没有打那笔钱呢?
如果我手机没电了,或者我狠下心,就是不理呢?
后果,我不敢想。
“林女士,你在听吗?”
“……在。”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还有一件事。你母亲的术后恢复,需要人长期照料。我们建议请一个专业的护工。但是你弟弟拒绝了,他说他会自己照顾。可是这两天,我们护士站几乎没怎么在病房里见过他。病人需要翻身、擦洗、喂食,这些他都做得很差。昨天晚上,你母亲的管子都脱落了,要不是护士巡房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联系他,他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就说马上到,结果人影都见不到。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从你母亲的就诊卡里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张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林强只是贪婪、自私。
我没想到,他竟然可以无情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他的亲妈!
“张医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开购票软件,订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机票。
我给周明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回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周明毫不犹豫地说。
“不用,你上班,还要照顾乐乐。我一个人能行。”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生的语气很坚决,“我把乐乐送到我妈那儿待两天。你等我,我订你下一班的飞机。”
我没再拒绝。
我知道,我需要他。
三个小时后,我和周明站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妈的病房在三楼。
走到门口,我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是我那个好嫂子,李娟。
“……妈,你别怪强强。那九百多万,听着多,可现在这年头,钱不禁花。买了车,还了点债,剩下的钱,我们还要买婚房呢。这上海的房价多贵啊,这钱一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我听着她这番话,差点没气笑。
买婚房?买上海的婚房?
他们什么时候产生了可以在上海买房的错觉?
哦,对了,是我。
因为我住在上海,所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也应该来上海。
真是……异想天开。
“……再说了,林岚那么有钱,她老公不是什么公司高管吗?二十万对她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她出是应该的。谁让她是姐姐呢。这当姐姐的,不就得帮衬弟弟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推开门。
病房里,李娟正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开导”我妈。
林强不见踪影。
我妈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我,李娟明显愣住了,手里的苹果“咕噜”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来了?”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病床前。
我妈的眼神转向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半边脸,因为脑梗,有些歪斜。
曾经那个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中气十足的女人,现在虚弱得像一张纸。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的眼角,滚下一滴泪。
“你来干什么?”李娟回过神来,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一副护食的母鸡样,“这里不欢迎你!”
“不欢迎我?”我冷冷地看着她,“这家医院,是我交的钱。这张病床,是我花的钱。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那点钱算什么?强强说了,回头就还你!”
“还我?”我笑了,“好啊。让他现在就还。二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你!”
“林强呢?”我环顾四周,“他不是说他会亲自照顾吗?人呢?”
“他……他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李娟眼神躲闪。
“有事?是去哪个网吧打游戏了,还是去哪个麻将馆搓麻将了?”
我的话,正中要害。
李娟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时,周明从我身后走上前来,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我托朋友找的护工,经验很丰富,人也靠谱。我已经跟她谈好了,今天下午就过来。”
然后,他转向李娟,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女士,从现在开始,我岳母的照料工作,将由专业护工接手。你们,可以离开了。”
“凭什么!”李娟尖叫起来,“这是我婆婆!用不着你们外人来插手!”
“外人?”周明笑了,“林岚是她亲生女儿,我是她女婿。我们是法律上第一顺位的赡养人。倒是你,跟林强领证了吗?你现在,充其量只是个外人。”
李娟被怼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林强哼着小曲,提着一份外卖走了进来。
看见我们,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再不来,妈就要被你‘照顾’死了。”我冷冰冰地说。
林强的脸色一变,随即换上一副无赖的嘴脸:“林岚,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这不是刚给妈买了她最爱吃的鱼片粥吗?”
他把外卖盒子往床头柜上一放。
我走过去,打开盖子。
一股刺鼻的辣椒油味扑面而来。
鱼片粥里,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
我妈有高血压,一向不吃辣。更何况,现在是脑梗术后,饮食必须绝对清淡。
我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气的,是心寒。
彻骨的寒。
他根本就没把我妈的病放在心上。
他连她不能吃辣都忘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他只是随便在路边买了份自己爱吃的东西,顺便“孝敬”一下。
我端起那碗粥,走到他面前。
“你吃。”我说。
“什么?”林强没反应过来。
“我让你,把这碗粥,给我吃了。”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有病吧林岚!”林强怒了,“这是买给妈吃的!”
“妈不能吃辣,你不知道?”
“我……我忘了不行啊!你至于吗?”他梗着脖子狡辩。
“忘了?”我冷笑一声,猛地将那碗滚烫的粥,直接扣在了他的头上。
“啊!”
林强发出一声惨叫。
滚烫的粥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糊了他一脸。红色的辣油,白色的米粒,混着鱼片,狼狈不堪。
李娟尖叫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林强“嗷嗷”的痛呼声。
我看着他,感觉心里那股堵了很久的恶气,终于顺了一点。
“林强,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第一,妈的病,我会管到底。我会请最好的护工,用最好的药。但是,这笔钱,不是白出的。我会记账,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这笔钱,将来要从你的那份遗产里扣。”
“第二,那九百六十万,我不要。我嫌脏。但是,你也别想安安稳稳地拿着。我会去找律师,咨询这笔拆迁款的分配问题。按法律,我作为女儿,有没有份,律师说了算。官司打起来,好不好看,你自己掂量。”
“第三,从今天起,你,还有你这位未过门的媳妇,不要再出现在我妈的病房里。你们不配。你们的出现,只会影响她的康复。”
我看着林强那张又惊又怒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是说,我是泼出去的水吗?”
“好,今天,我就让你看看,这盆水,是怎么倒灌回来的。”
林强和李娟,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走的时候,林强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这事没完。
但我不在乎。
有些仗,一旦开打,就不能回头。
我让周明先回上海,公司还有一堆事等着他。
我留了下来。
我给妈请了护工,一个姓王的阿姨,很干练,也很细心。
在王阿姨的照料下,我妈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她能开口说一些简单的词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推着轮椅,带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岚……岚……”
“嗯,妈,我在。”
“钱……”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妈,钱的事,你别管了。你好好养病。”
“你弟……他……”
“他也挺好的。”我打断她,“他有几百万,能过得不好吗?”
我妈沉默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岚……对不起……”
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久到我都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蹲下身,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些年的委屈,那些年的不甘,那些年的心酸,在这一刻,全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妈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我妈出院那天,林强和李娟又来了。
还带着大姨、二舅等一众亲戚,浩浩荡荡,像来讨伐我的。
“林岚!你什么意思?不让我们接妈出院?”林强堵在病房门口,一脸凶相。
“我没说不让你们接。”我平静地看着他们,“我只是想在大家都在的时候,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我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
“这是妈这次住院所有的费用清单,一共是二十三万六千八百块。我已经全部付清了。”
“这是我请律师写的财产分割说明。关于老宅的拆迁补偿款,按照法律,作为女儿,我享有平等的继承权。也就是说,那九百六十万,我至少应该分到一半。”
“这是我刚刚联系好的康复中心,环境和医疗条件都是全市最好的。我会送妈去那里做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我先垫付。”
我把文件一份一份地摆在他们面前。
“现在,我们来谈谈,这些钱,该怎么算。”
亲戚们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林强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林岚,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大姨颤巍巍地指着我。
“绝?”我笑了,“大姨,当初你们把我当外人,一分钱都不给我的时候,你们觉得绝吗?”
“林强拿着几百万,连二十万的手术费都不肯掏,眼睁睁看着我妈在医院等死的时候,你们觉得绝不绝?”
“你们几十个人,轮流给我打电话,逼我,骂我,诅咒我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觉得自己绝?”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告诉你们,今天,我还就把事情做绝了。”
我转向林强,目光如刀。
“两条路。”
“第一,打官司。我们法庭上见。到时候,你那点破事,税务问题,挪用补偿金的问题,咱们一条一条,当着法官的面,掰扯清楚。”
“第二,签协议。你把你名下那张存着拆迁款的银行卡,交出来。由我保管。妈以后所有的医疗费、康复费、养老费,都从这里面出。剩下的钱,等妈百年之后,我们再按法律规定分割。”
“你选。”
整个病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强身上。
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知道,他想打我。
但他不敢。
因为周明就站在我身边,像一尊铁塔。
更因为,他怕。
他怕打官司,怕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被抖搂出来。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骨子里,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
良久。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签。”
那一刻,我看到他旁边的李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知道,她的豪门梦,碎了。
协议签得很顺利。
在律师的见证下,林强交出了那张银行卡。
密码,是他自己的生日。
讽刺。
我把妈送进了康复中心。
那里的环境很好,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士。
我给她办了最高等级的VIP套餐。
刷卡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心疼。
因为花的,不是我的钱。
处理完所有事情,我准备回上海了。
走之前,我去看了我妈最后一次。
她恢复得不错,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走几步了。
“岚岚……要走了?”
“嗯,公司催了。周明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那……卡……”
“卡我拿着。你放心,你的钱,谁也抢不走。我会帮你管好。”
我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玉镯子。
镯子很旧了,但看得出,是块好料。水头很足。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我一直收着……本来,是想……”
她没说下去,但我懂了。
本来,是想留给儿媳妇的。
“你拿着。”她把镯子塞到我手里,“妈对不起你。”
我握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镯子,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回到上海,飞机落地,手机开机。
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微信里,那个“林氏家族一家亲”的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我踢了出去。
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净。
周明和乐乐来机场接我。
乐乐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想你。”
我抱着他软软小小的身体,亲了又亲。
周明接过我的行李,笑着问:“女战神,凯旋了?”
我白了他一眼,也笑了。
阳光透过机场的落地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那九百六十万,那些电话,那些争吵,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它们在我心里,划下了很深的伤口。
但伤口,总会愈合的。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为自己而战。
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尊严。
为了告诉他们,也告诉自己:
我,林岚,不是泼出去的水。
我是我自己。
是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值得被爱,也值得被尊重的人。
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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