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知了叫得像要把自个儿的命都给叫出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
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风也是热的,带着粉笔末和旧书本的霉味,还有少年人身上汗津津的青草气。
我就坐在那股混杂的气味里,看着她。
她是我高二的语文老师,姓林,叫晚晴。
林晚晴。
这名字就像一首黄昏时分的小诗,带着一点点凉意和无限的温柔。
她站在讲台上,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阳光从老旧的木窗棂里挤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讲的是《雨巷》,戴望舒的诗。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浅浅的,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她念着,眼睛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刻,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声音和窗外那棵老樟树上知了的嘶鸣。
我敢说,全班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但他们的喜欢,是少年人那种浮在表面的,喧闹的喜欢。他们会在课后起哄,会故意在她经过时大声说话,会想尽办法在她面前表现自己。
我的喜欢不一样。
我的喜欢是默不作声的,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像一棵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悄悄生长的藤蔓,拼了命地往上爬,只想离那束唯一的光源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把她讲过的每一首诗都抄在本子上,用最好看的字。
我把她推荐的每一本书都找来读,哪怕有些根本看不懂,也要硬着生生地啃下去。
我会在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偷偷写下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句子,那些句子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以为自己看不见,全世界就都看不见。
直到那天下午。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不在,教室里乱成一锅粥。有人传纸条,有人说笑话,还有人偷偷拿小镜子照来照去。
我谁也没理,低着头,在草稿纸上写她的名字。
林晚晴。林晚晴。林晚晴。
一遍又一遍,像是着了魔。
写着写着,就写成了一首不成形的诗。
我写夏天的风,写窗外的樟树,写她连衣裙的颜色,写她说话时嘴角的弧度。
写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
正想把那张纸揉掉,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白,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我一抬头,就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是林晚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
我的心脏“咚”的一声,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脸上涌,耳朵嗡嗡作响。
完了。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她会怎么想?她会觉得我恶心吗?她会去找班主任告状吗?她会把我当成一个坏学生吗?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像一团乱麻。
我下意识地想把那张纸抢回来,可她的手按得很稳,我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写满了她名字的纸上,很专注,很安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教室里的吵闹声,窗外的蝉鸣声,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张薄薄的,却承载了我所有秘密的纸。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干净的,像是洗过的白衬衫在太阳下晒过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点墨水和书卷的气息。
过了很久,或许也只有几秒钟,她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斥责我。
她只是看着我,目光很轻,很柔。
然后,她俯下身,在我耳边,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说完,她就直起身,拿走了那张纸,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出了教室。
我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
机会?
什么机会?
我完全搞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还是……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她那句话,和她说话时呼在我耳朵上的温热气息。
那气息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挠着我的心,又痒又麻。
第二天去学校,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我不敢看她,一上她的课,我就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怕她会突然点我的名,怕她会在全班同学面前说些什么。
可她没有。
她和往常一样,上课,提问,布置作业,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昨天下午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放学的时候,我被她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她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的。”她说。
我走过去,接过来。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厚实,上面没有写任何字。
我捏了捏,感觉里面有一沓纸。
“回去再看。”她又说。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就逃也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几张信纸,还有我昨天写的那张草稿纸。
信纸上是她的字,很娟秀,很好看,就像她的人一样。
信里,她没有提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诗,也没有提“喜欢”这个词。
她只是说,她看到了我的敏感和才华,也看到了我的迷茫和困惑。
她说,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心里总会装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像一颗颗饱满却又无处安放的种子,迫切地想要破土而出,却又害怕外面的风雨。
她说,她愿意做那个倾听者,那个园丁。
“如果你愿意,”她在信的最后写道,“以后可以给我写信,写你的任何想法,你的困惑,你的喜怒哀乐。我会看,也会回。”
“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这也是我说的,那个‘机会’。”
“一个让你更好地认识自己,也让我更好地认识你的机会。”
我把那封信看了很多遍,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她说的机会,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异想天开的坏孩子,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平等的,可以交流的灵魂。
那一刻,我哭了。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庆幸。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她写信。
一开始,我很拘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写我的学习,写我的烦恼,写我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每一封信,我都写得很认真,反复修改,生怕有错别字,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当。
写好了,就偷偷地塞进她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
那是我们约好的地方。
她也遵守了她的诺言,每一封信都会回。
她的回信总是很及时,有时候是第二天,有时候是第三天。
她会在我的信旁边写下她的批注,用红色的钢笔。
她会纠正我的用词,会和我探讨书里的某个情节,会给我推荐新的电影和音乐。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耐心地引导着我这艘迷航的小船,在青春这片浩瀚而又充满迷雾的大海上航行。
我们的信越来越长,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
我们聊文学,聊哲学,聊人生。
我们聊加缪的《局外人》,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她说她喜欢加缪的冷静和克制,我说我更喜欢马尔克斯的魔幻和奔放。
她说她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我说我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爱与被爱。
在那些信里,我们不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两个平等的,互相探索,互相慰藉的灵魂。
我开始觉得,我喜欢的,不仅仅是她美丽的容颜和温柔的声音。
我更喜欢的,是她那颗丰富而又深刻的灵魂。
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她让我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成长。
是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一个配得上站在她身边的人。
为了她,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地学习。
我不再满足于课本上的知识,我开始大量地阅读课外书,从文学到历史,从哲学到艺术。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从班上的中游,一跃成为了年级前几名。
所有人都很惊讶,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日子就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流逝。
转眼间,就到了高三。
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们通信的频率也渐渐减少了。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根线,并没有断。
有时候,在走廊上相遇,她会对我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有时候,在食堂里打饭,她会不动声色地帮我占一个位置。
那些小小的,不易察ar的细节,像一颗颗温暖的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高考结束,直到我考上一个好的大学,直到我变成一个足够优秀的男人。
然后,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喜欢她。
不是学生对老师的仰慕,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真诚的爱慕。
可我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快。
高三下学期,学校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她有一个男朋友,在很远的地方当兵。
有人说,她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对方是一个条件很好的干部子弟。
还有人说,她快要结婚了,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小县城了。
这些流言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去问她,我怕那些都是真的。
我只能把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写进信里。
在那封信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句:“老师,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我把信塞进那个熟悉的抽屉里,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煎熬的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那个抽屉里,空空如也。
我开始慌了。
这是我们通信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她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我越界了?
还是说,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她真的要走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上课走神,吃饭没胃口,晚上也睡不着。
我每天都去那个抽屉里看好几次,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那些通信,那些默契,那些灵魂的交流,是不是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她的回信。
那天下午,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看到那个抽屉开了一道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趁着别的老师不注意,迅速地把手伸了进去。
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不是信封,是一个小小的,木制的盒子。
我把盒子揣进口袋里,飞也似的跑回了教室。
等到没人的时候,我才敢把盒子拿出来。
那是一个很精致的,雕着花纹的樟木盒子,一打开,就有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
盒子里,没有信。
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把小小的,铜制的钥匙。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有些泛黄了。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眉眼很英俊,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林晚晴。
照片里的她,比现在要年轻一些,脸上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笑容。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笑容。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那些流言是真的。
她真的有一个男朋友。
那个男人,就是照片上的这个军人。
我拿起那把钥匙,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什么钥匙?
是她家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
她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
我揣着那个盒子,去了她家。
她家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是一栋很老旧的红砖楼。
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
我站在她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敢敲门。
开门的是她。
她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
“进来吧。”她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也很憔E悴,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
她的家很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坐吧。”她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
我坐下来,把那个樟木盒子放在茶几上。
“老师,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走进卧室,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那个锁,和我手里的这把钥匙,一模一样。
她把日记本递给我。
“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她说。
我接过日记本,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锁。
日记本的第一页,就是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赠我挚爱,林晚晴。——陆风。1987年夏。”
陆风。
原来,那个男人叫陆风。
我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
那里面,记录了她和陆风的爱情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是彼此的初恋。
他们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毕业后,陆风去了边疆当兵,她则回到了这个小县城,当了一名老师。
他们约定,等他退伍回来,他们就结婚。
他们每天都通信,在信里互相倾诉着思念和爱意。
那些信,和我们之间的信,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我们的信,是克制的,是理性的,是灵魂的交流。
而他们的信,是热烈的,是奔放的,是爱情的宣言。
我看着那些滚烫的文字,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
原来,她也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一个人。
原来,她也曾那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心交给过一个人。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了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部队的信。
信里说,陆风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
信的最后,附着一张报纸的剪报。
上面刊登着英雄陆风的事迹。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面都是空白的。
我合上日记本,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圈红红的,但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现在,你都明白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
她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她为什么会愿意和我通信。
因为,在我的身上,她看到了陆风的影子。
我们都喜欢文学,都喜欢思考,都有一颗敏感而又炽热的心。
她和我通信,其实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和已经不在人世的陆风对话。
她在我的身上,延续着那段已经逝去的爱情。
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自作多情的替代品。
这个认知,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疼。
撕心裂肺的疼。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特别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
可到头来,我只不过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影子。
“为什么?”我看着她,声音都在发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信。
那些信,都是我写给她的。
她一封都没有扔,全都好好地保存着。
“因为,”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再骗你了。”
“一开始,我确实是在你的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你和他太像了。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才华,一样的……执着。”
“和你通信,让我想起了我们以前的日子。那让我觉得,他好像还活着,还在我身边。”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你不是他。你是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比他更细腻,更敏感,也更……勇敢。”
“你的信,你的文字,你的思想,都在告诉我,你是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我开始期待你的来信,开始认真地思考你的每一个问题,开始为你取得的每一点进步而感到高兴。”
“我发现,我不再把你当成一个替代品了。”
“我把你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很特别的朋友。”
“一个忘年之交。”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可是,我忘了,你还那么年轻。”
“你的感情,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炙热。”
“我给你的‘机会’,被你误解了。”
“我看到了你眼里的光,那束光,太亮了,亮得让我害怕。”
“我怕我会灼伤你,怕我会耽误你。”
“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不应该被我这样的人,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去所束缚。”
“所以,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心里,已经住不下第二个人了。”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待,都在这一刻,被敲得粉碎。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她对我的好,只是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爱,出于一个过来人对一个迷途少年的同情和怜悯。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对逝去爱人的愧疚和补偿。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想在她面前哭,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我猛地站起来,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对不起。”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没有回头,拉开门,冲了出去。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我哭我那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
我哭我那可笑的,自作多情的青春。
哭过之后,是无尽的空虚和迷茫。
我觉得我的世界,崩塌了。
那个我一直以来追逐的光,那个支撑着我所有努力和梦想的信仰,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开始逃课,开始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我学着他们抽烟,喝酒,打架。
我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来忘记她,忘记那段让我心碎的过去。
可是,我做不到。
我越是想忘记,她的样子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信里写的每一个字,都像魔咒一样,纠缠着我。
就在我快要彻底沉沦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
是她托一个同学转交给我的。
信里,她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劝我。
她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她有一个学生,和我很像,很有才华,也很敏感。
那个学生,也曾经历过一段很痛苦的时期,也曾想过要放弃自己。
可是后来,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说,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得到她,而是要成全她。
更是要成全,因为她而变得更好的自己。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她在信的最后写道,“但是,请你不要放弃自己。”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最特别的学生。”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要去经历,还有很多优秀的人要去遇见。”
“不要让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毁了你的一生。”
“答应我,好好高考,去一个更大的城市,去看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然后,把我忘了。”
信的最后,还附着一首诗。
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看着那封信,看着那首诗,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一次和过去告别,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我不能让我自己失望了。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剪掉了长发,戒掉了烟酒,和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
我回到了教室,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把她给我的那沓信,和那个樟木盒子,一起锁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我告诉自己,林晚晴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死在了那间充满了中药味的屋子里。
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向前看。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我走进考场的时候,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考完最后一门,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一个人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票。
我要离开这个小县城,离开这个充满了我和她回忆的地方。
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正在离她越来越远。
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也好。
相见不如怀念。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再回过那个小县城。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读了我喜欢的中文系。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作家。
我写了很多故事,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我把我对她的那段感情,写成了一本小说。
那本小说,后来很畅销,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很多人都说,那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本书。
他们说,书里的感情,太真了,真得让人心疼。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故事,那是我的青春。
我用文字,把我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
我以为,时间已经治愈了一切。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
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回了一趟那个小县城。
县城的变化很大,很多老房子都被拆了,盖起了高楼。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条通往学校的路。
路两旁的樟树,比以前更茂盛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所我离开了十年的学校。
学校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
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操场,熟悉的,充满了粉笔末和青春气息的空气。
我走到了我们以前的教室门口。
门锁着。
我透过窗户往里看,里面空无一人。
黑板上还留着值日生的名字。
一切都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请问,你找谁?”
我回过头。
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她。
林晚晴。
十年了。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还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知性。
只是眼角,多了几丝细细的皱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你?”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老师,好久不见。”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来办点事,顺便回来看看。”
“哦。”她点点头,“变化很大吧?”
“是啊,很大。”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你……还好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我一直想问的话。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和沧桑。
“挺好的。你呢?我看到你的书了,写得很好。”
“谢谢。”
“你现在……是在北京吗?”
“嗯。”
“一个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还没……遇到合适的吗?”
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可能是我眼光太高了吧。”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我眼光高。
是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那年夏天,她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后来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那棵树的根,扎得太深了,深到足以占据我整颗心脏。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挤进去了。
“你呢?”我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有什么资格问她这个问题?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大概是……习惯了一个人吧。”
我知道,她在撒谎。
她不是习惯了一个人。
她是忘不了那个人。
那个叫陆风的男人,像一座丰碑,永远地立在了她的心里。
我们又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聊我的工作,聊她的学生,聊这个小县城的变化。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去。
那些信,那个日记本,那段尘封的往事,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谁也不敢去触碰。
天快黑的时候,她说她要回家了。
“我送你吧。”我说。
她没有拒绝。
我们并肩走在黄昏的校园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很多年前,我们一起走在放学路上一样。
只是那时候,我是跟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
而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走在一起了。
到了她家楼下,那栋熟悉的红砖楼。
“我到了。”她说。
“嗯。”
我看着她,突然有一种冲动。
我想告诉她,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
我想告诉她,我写的每一本书,都是为了她。
我想告诉她,我还是喜欢她。
可是,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十年的光阴。
还有一个,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叫陆风的男人。
“那我……走了。”我说。
“好。”她点点头,“路上小心。”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突然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那个樟木盒子。
“这个,还是还给你吧。”她说。
我看着那个盒子,心里五味杂陈。
“为什么?”
“我快要离开这里了。”她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支教。”
“支教?”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我早就想去了。只是以前,一直放不下。”
“那现在呢?”
“现在,想通了。”她笑了笑,“人总要往前看的,对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终于走出了那段沉重的过去,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
我为她感到高兴,心里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我接过那个盒子。
“那……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她对我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楼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我打开那个樟木盒子。
里面,还是那张照片,和那把钥匙。
只是,在照片的下面,多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上面写着: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也谢谢你,让我有勇气,重新开始。”
“愿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看着那张纸条,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原来,我不是替代品。
原来,我也曾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
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她前行的路。
这就够了。
我把盒子收好,转身,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在某一个点上相遇,然后,又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再无交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告诉她我的心意,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很快,我就会否定这个想法。
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遇见,注定只是为了告别。
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深埋在心底。
但我从不后悔,在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遇见她。
是她,让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懂得爱与责任的男人。
是她,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是她,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如今,我也快到了她当年的年纪。
我依然是一个人,依然在不停地写作。
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她。
想起她站在讲台上,念着“撑着油纸伞”的样子。
想起她在我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写下批注的样子。
想起她在那个黄昏,对我说“愿给你一次机会”的样子。
那些画面,像一部老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知道,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她了。
她就像一颗朱砂痣,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口。
不痛,但永远都在。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个樟木盒子。
打开它,闻一闻那熟悉的樟木香气。
看一看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
我多希望,能让她一直那样笑下去。
可惜,我不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
但我依然感谢他。
感谢那个叫陆风的男人。
是他,让我遇见了那么好的她。
也是他,让我明白了,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前段时间,我的新书出版了。
书的名字,叫《晚晴》。
书的扉页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谨以此书,献给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很多人问我,这个“晚晴”是谁。
我总是笑而不语。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关于青春,关于成长,关于一个叫林晚晴的女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会用一生去守护。
就像守护我心底,那片永不褪色的,夏日的樟树林。
我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她一定也在过着自己的人生。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幸福。
也许,她还在一个人,坚强地走着。
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希望她能永远像她的名字一样。
晚来日晴,岁月静好。
而我,会带着她给我的那份力量和温暖,继续走下去。
走完这漫长而又孤独的一生。
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当我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回想起这段往事时,我依然会记得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语文老师,记得她清浅如溪水的声音,记得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墨水和阳光的味道。
也会记得,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她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出的那句话。
“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那是我整个青春里,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也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它让我明白,爱,不一定非要有结果。
曾经拥有过,便已是万幸。
有些缘分,就像天空中的流星,划过天际,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整个夜空。
她就是我生命中的那颗流星。
来过,亮过,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
但我永远都会记得,她划过我天空时,那绚烂夺目的光芒。
那光芒,足以温暖我余生的所有岁月。
我想,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夜深了,窗外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看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
她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留。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雨巷的尽头。
我没有去追。
因为我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有些风景,只能一个人看。
有些故事,只能一个人,慢慢地,讲给自己听。
比如,我和她的故事。
一个关于暗恋,关于成长,关于一个叫林晚晴的女老师的故事。
一个开始于1990年的夏天,却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
它会一直,一直,藏在我的心里。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微笑着,对自己说:
“这一生,遇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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