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落地窗前看楼下的车流。
像一条沉默的、发着光的河。
手机贴在耳朵上,有些凉。听筒里,酒店经理的声音礼貌又疏远,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他说:“陈先生,您看这笔账……是不是现在方便处理一下?”
我脑子里过了一下最近的应酬。没有。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连家都很少回。
“什么账?”我问。
那边顿了一下,似乎比我还意外。
“您公子,陈阳先生,今晚的满月宴,三十桌,总共是三十六万八千……”
后面的数字我没听清。
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同时振翅。
三十桌。
满月宴。
三十六万。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就是拼不成一个我能理解的句子。
我的孙子,满月了?
我这个做爷爷的,竟然不知道。
我挂了电话,没说结,也没说不结。
指尖有些发麻,我捏了捏眉心,试图把那股荒诞感给按下去。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拉开抽屉,里面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几份备用文件,一盒胃药,还有一小罐茶叶。
茶叶是我父亲生前爱喝的。
他总说,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味道。茶有茶的味道,饭有饭的味道,做人,也得有自己的味道。
我拿起车钥匙,站起身。
身体有些僵,像生了锈的机器。
去酒店的路上,我没开导航,也没开音乐。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像一场盛大又空洞的焰火。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词。
三十桌。三十六万。
我不是心疼钱。
钱对我来说,早就成了一串没有太多意义的数字。
我只是觉得心口堵得慌,像被一团湿棉花给塞满了,透不过气。
我想起我儿子陈阳,小时候的样子。
小小的一团,很爱笑,眼睛像我,一笑就眯成一条缝。
他会摇摇晃晃地跑到我面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是什么时候,把他弄丢了的?
是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是饭桌上的交流,从“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变成了“这次考试考了多少分”?
还是在他大学毕业,我说“来我公司”,他却说“我想自己闯闯”的时候?
我记不清了。
时间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我们之间,慢慢地,割出了一条看不见的沟壑。
我们都站在沟壑的两边,能看到对方,却不知道该如何跨过去。
酒店门口,泊车小弟恭敬地为我拉开车门。
大堂里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食物和酒精混合的、一种属于奢华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陈阳。
他站在宴会厅门口,正陪着笑脸,跟几个看起来比他年长不少的人说话。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成熟的大人。
可我还是能从他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颤的指尖,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他身边站着我的儿媳,小雅。
她抱着孩子,一脸的疲惫和焦虑,眼神不停地往陈阳身上瞟。
孩子睡着了,小小的脸蛋皱在一起,似乎在做一个不安稳的梦。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疼。
我走过去。
陈阳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表情各异。
“爸……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看他,目光落在了小雅怀里的孩子身上。
我的孙子。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再不来,是不是连自己有孙子了都不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但陈-阳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身边的那些“朋友”,见势不妙,纷纷找借口告辞。
转眼间,原本还热闹的门口,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还有站在不远处,一脸为难的酒店经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小雅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孩子细微的鼾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陈阳,眼睛还是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
他的皮肤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玉,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刷子。
真好看。
“我……我怕您不同意。”陈阳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同意什么?不同意我当爷爷,还是不同意你办这三十桌酒席?”
他又沉默了。
我终于把目光转向他。
“陈阳,你抬头,看着我。”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看到他眼里的倔强,也看到了那倔强背后,深深的藏着的,一丝恐惧和渴望。
渴望被认可。
我忽然就明白了。
这三十桌酒席,这三十六万的账单,不是办给他儿子的,是办给我看的。
他想向我证明,他长大了,他有能力,他有人脉,他可以像我一样,在这样的场合里游刃有余。
他用了一种最笨拙,也最昂贵的方式,来向他的父亲,发出了一声迟到的呐喊。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叹了口气,对小雅说:“孩子睡了,外面冷,你先带他上车吧。”
小雅如蒙大赦,抱着孩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对酒店经理招了招手。
他立刻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职业性的微笑。
“陈先生。”
“给我一间安静的茶室。”我说。
然后,我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来。”
茶室里很安静。
古色古香的装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味。
服务员为我们泡了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茶是好茶,大红袍。
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脸。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着。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口。
很烫。
从食道一直烫到胃里。
陈阳一直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拳头。
我能看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说说吧,怎么想的?”我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有些红。
“爸,我只是想让您看看,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事业!这些人,以后都是我的人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像一头困兽,在笼子里徒劳地冲撞。
“人脉?”我笑了笑,“你觉得,一顿饭就能吃出人脉?”
“我……”他语塞了。
“你看看今天来的这些人,有几个是你一个电话就能叫出来,不为钱,不为利,只为你陈阳这个人,就能过来帮你扛事儿的?”
他张了张嘴,一个名字也说不出来。
脸,涨得通红。
“陈阳,我从来不反对你交朋友,拓展人脉。但你要分清楚,什么是有效社交,什么是狐朋狗友。”
“我教过你,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同样,交一个朋友,也不要看他能陪你喝多少酒,要看他能在你落魄的时候,为你做什么。”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心里,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眼里的激动和不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沮丧。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的气场都垮了下来。
“爸,我错了。”他低声说。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渴望证明自己,却用错了方式。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叫……陈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念安。”我默念了一遍。
是个好名字。
“谁起的?”
“小雅起的。她说,希望孩子一辈子,都能被人思念,平平安安。”
我点了点头。
“你呢?你希望他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他。
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像您一样……成功的人?”
我摇了摇头。
“我不要他像我。”
“我希望他,能成为他自己。”
“一个善良,正直,有担当,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努力的人。”
“成功不成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活得坦荡,活得心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了我的父亲。
他是个木匠,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那个小镇。
他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
但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了我,什么是做人的根本。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
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一直说胡话。
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父亲冒着大雪,走了几十里山路,去镇上唯一的中药铺,跪在地上求老板赊药。
老板不肯。
父亲就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药铺老板被他感动了,不仅给了药,还多给了他两个白面馒头。
父亲回来的时候,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冰,像个雪人。
他把馒头塞到我手里,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吃,就着雪水,喝了半锅药渣。
后来,我的病好了。
父亲却因为那次受寒,落下了一辈子的咳嗽病根。
我问他,爸,你后不后悔?
他说,傻孩子,为你,做什么都值。
那时候,我还不太懂。
直到我自己也成了父亲,我才渐渐明白,那种不求回报的,深入骨髓的爱。
茶,渐渐凉了。
我对陈阳说:“走吧,我们去把账结了。”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爸……”
“但是,这笔钱,算我借给你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三十六万八千,一分都不能少。”
“我不要你用钱还。”
“我要你用行动还。”
他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从明天开始,你到我的老工厂去。”
“不是去做管理者,是去做一个最普通的工人。”
“跟他们一起,吃饭,干活,流汗。”
“什么时候,你亲手赚够了这三十六万八,什么时候,你再回来。”
我说完,站起身,走出了茶室。
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残酷。
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但我想,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他真正长大的方式。
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
不经历风雨,他永远学不会坚强。
我替他付了账。
酒店经理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
我没坐自己的车。
我让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打了一辆车。
我不想回家。
那个装修得像宫殿一样的家,太大,太空,太冷清。
我让司机,把我拉到城南的老城区。
那里,有我长大的地方。
车子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停下。
再往里,车就开不进去了。
我付了钱,下了车。
已经是深夜了。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属于旧时光的霉味。
我凭着记忆,往里走。
两边的老房子,大多已经人去楼空,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木质的窗棂,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的呻吟。
我走到巷子最深处。
那里,有一扇熟悉的,斑驳的木门。
门上,一把老旧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我随身带了三十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有些滞涩。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混杂着木屑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
借着从天井漏下来的一点月光,我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树还是那棵树,只是比我记忆中,更老,更粗壮了。
我走到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像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这棵树下玩。
夏天,父亲在树下做木工,汗水浸湿他的背心。
我就在一旁,看蚂蚁搬家,听知了鸣叫。
累了,就躺在父亲给我做的竹躺椅上,看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风一吹,光斑晃动,像会跳舞的精灵。
那是我童年里,最安逸,最温暖的画面。
我穿过院子,走进堂屋。
屋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父亲离开时的样子。
八仙桌,长条凳,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指针永远地停在了他走的那一刻。
桌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坐在这张桌子前,戴着老花镜,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但那只手握着我的手时,却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我走进里屋,那是父亲的卧室,也是他的木工房。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
刨子,凿子,锯子,墨斗……
每一件工具,都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像有了生命一样。
我拿起一把刨子。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刨子划过木头的,“唰唰”的声音。
父亲总说,做木工,就像做人。
心要正,手要稳,一刨一凿,都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不然,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个歪的,斜的,用不住的。
我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走出老屋,重新锁上门。
阳光,穿过狭窄的巷子,照在我的脸上。
有些刺眼。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让秘书,帮我推掉了所有的会议和应酬。
我去了城南的老工厂。
那是我事业起步的地方。
后来公司做大了,搬到了市中心的写字楼,这里就成了一个半废弃的仓库。
工厂里,还留着几个老师傅。
他们都是跟我一起打江山过来的,年纪大了,不愿离开。
我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做一些零散的活儿,算是给他们养老。
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院子里,修理一台老旧的机器。
看到我,都有些意外。
“陈总,您怎么来了?”领头的老张,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迎了上来。
我笑了笑,“来看看大家。”
我跟他们聊了会儿天,问了问他们的近况。
然后,我说:“老张,我儿子陈阳,明天会过来上班。”
老张愣住了,“少爷要来?那敢情好啊!我这就把办公室给他收拾出来!”
我摇了摇头。
“不用。他不是来当少爷的。”
“他来,当学徒。”
“你把他,当成一个最普通的年轻人就行。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活儿干不好,该骂就骂。”
“工资,就按厂里学徒工的标准发。”
老张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陈总,这……这能行吗?”
“我说行,就行。”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还有,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妈。”
老张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陈总。”
交代完事情,我没有多留。
离开工厂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那座破旧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那里。
我知道,一场艰难的蜕变,即将在这里上演。
陈阳,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陈阳真的去了。
没有我想象中的反抗和抱怨。
他只是在出门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不解,有委屈,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我没有去送他。
我只是站在窗前,看着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出小区的门,汇入早高峰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有些单薄,但很直。
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他想向我证明,他不是一个只会在酒桌上吹牛的纨绔子弟。
他也能吃苦。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妻子问起陈阳,我就说,让他去外地分公司历练一段时间。
她有些不放心,但也没有多问。
她了解我的脾气。
我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我没有去工厂看过陈阳一次。
我只是偶尔,会从老张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老张说,少爷第一天来,很不适应。
搬木料,磨得满手是泡。
操作机器,笨手笨脚,差点伤到自己。
中午吃饭,看着食堂里的粗茶淡饭,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晚上睡在简陋的宿舍里,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
老张说,他好几次都看到,少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但他一次都没有,说过要放弃。
手上的泡,破了,结了痂,又磨出新的泡。
机器操作不熟练,他就利用休息时间,一遍一遍地练习。
食堂的饭菜,他从一开始的难以下咽,到后来的狼吞虎咽。
宿舍的蚊子,他学会了点蚊香,挂蚊帐。
他开始跟工人们一起,说笑,打闹。
工人们也渐渐接纳了这个不一样的“少爷”。
他们不再叫他“陈少”,而是直接叫他“小阳”。
老张在电话那头,感慨地说:“陈总,您这儿子,是个好苗子。肯吃苦,有韧劲,像您年轻的时候。”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欣慰,也有心疼。
我仿佛能看到,他在烟尘弥漫的车间里,汗流浃背的样子。
能看到他,坐在油腻腻的饭桌前,大口扒饭的样子。
能看到他,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想家的样子。
我好几次,都想开车去看看他。
但最终,都忍住了。
我知道,我不能去。
雄鹰,只有被推下悬崖,才能学会飞翔。
我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加油。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公司的一个重要项目,出了问题,资金链差点断裂。
我忙得焦头烂额,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最终,靠着以前积攒下的人脉和信誉,总算是挺了过来。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头发也白了不少。
有一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妻子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我喝了口汤,胃里暖暖的。
“老公,你……是不是该让阳阳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该回来,帮你分担分担了。”
我放下碗,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公司出事了?”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她眼圈红了,“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所有人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都快成铁人了!”
“阳阳是我们的儿子,他有权利,也有义务,为这个家承担责任!”
我沉默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孩子了。
他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张的电话。
“让陈阳,明天回来。”
第二天下午,陈阳回来了。
他自己坐公交车回来的。
我正在书房处理文件,听到楼下有动静。
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我看到他,从公交车上下来。
他瘦了,也黑了。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那个半年前的行囊。
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剑,锋利,沉稳。
他站在楼下,抬头,往我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那么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把锥子,穿透了玻璃,扎进了我心里。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风尘,和脱胎换骨的气息。
他走进家门。
妻子看到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冲上去,抱着他,又哭又笑。
“我的儿啊,你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她摸着他黝黑粗糙的脸,心疼得不得了。
陈阳笑了笑。
那笑容,很干净,很阳光。
“妈,我没事,好着呢。”
他的声音,也变了。
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一丝浮躁的清亮,而是变得,低沉,沙哑,充满了磁性。
他安抚好母亲,然后,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
只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报纸。
里面,是一个木制的,小小的,摇篮。
摇篮做得很精致。
每一处连接,都是用的传统的卯榫结构,没有用一颗钉子。
表面打磨得光滑无比,还带着淡淡的木头的清香。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摇篮。
指尖传来的,是温润的,有生命的触感。
“这是……你做的?”我问他,声音有些发颤。
他点了点头。
“用厂里废弃的木料做的。花了三个月。”
“这半年来,我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学了点手艺。”
“工资,加上我平时帮人干点私活,一共攒了三万块钱。离三十六万八,还差得远。”
“但是爸,我想跟您说,我知道错了。”
“我错在,不该用那种虚荣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我错在,把您辛苦赚来的钱,当成了可以随意挥霍的资本。”
“我更错在,忘记了,我们这个家,真正的根,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光芒。
坚定,坦然,充满了力量。
“爸,这半年来,在工厂里,我见到了很多,跟我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们没什么钱,没什么地位,但他们活得,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富二代,都踏实,都快乐。”
“他们会因为,今天多赚了五十块钱,而高兴半天。”
“他们会因为,老婆孩子的一句关心,而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他们教会了我,什么叫生活,什么叫责任。”
“这个摇篮,是我给我儿子,念安的第一份礼物。”
“我想告诉他,他的爷爷,是个了不起的木-匠。他的父亲,虽然现在还一无是处,但会努力,成为一个,能让他骄傲的人。”
他说完,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爸,谢谢您。”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抱住。
我用力地,拍着他坚实的后背。
“好小子……好小子……”
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个拥抱,迟到了太多年。
我们父子俩,就那样,紧紧地抱着。
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解,都融化在这个拥抱里。
那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一顿最温馨的晚饭。
饭桌上,陈阳讲着他在工厂里的趣事。
讲他怎么把钉子敲到自己手上。
讲他怎么跟工友们,为了半瓶啤酒,争得面红耳赤。
讲他怎么在深夜的宿舍里,想家,想老婆孩子。
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和妻子,听得又笑又哭。
我发现,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我翅膀下,寻求庇护的雏鸟。
他已经长出了,可以搏击长空的,坚硬的翅膀。
晚饭后,我把他叫到书房。
我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沉甸甸的木盒子。
“这是你爷爷,留给我的。”
我把钥匙,递给他。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他接过盒子和钥匙,眼里充满了疑惑。
他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房产证,存折,或者金条。
只有一沓,泛黄的图纸。
还有几件,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小巧的木工工具。
“这是……”
“这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心血。”
我拿起一张图纸。
上面,画的是一个复杂的,我看不懂的,家具结构图。
“你爷爷,是个天才木匠。他把失传已久的,鲁班术,给研究了出来。”
“这些图纸,就是他一生的研究成果。”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继承他的手艺。但后来,我发现,我没有那个天赋,也没有那个耐心。”
“我选择了,去做生意。”
“你爷爷,没有怪我。他只是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后悔,就行。”
“他去世前,把这个盒子交给我。他说,这是我们陈家的根。什么时候,陈家的人,忘了这个根,那这个家,就离散不远了。”
我看着陈阳,目光灼灼。
“陈阳,我让你去工厂,不只是为了让你吃苦。”
“我是想让你,找到这个根。”
“钱,会贬值。公司,会倒闭。但手艺,不会。”
“这门手艺,是我们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们陈家,做人的准则。”
“精益求精,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陈阳捧着那个木盒子,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泪光闪烁。
“爸,我明白了。”
从那天起,陈阳没有再回我的公司。
他用我给他的,那笔没有还完的“欠款”,在老城区,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就在我们家老宅的隔壁。
他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工坊。
名字,就叫“念安木作”。
他把爷爷留下的那些图纸,一张一张地,研究,复刻。
他每天,都待在那个堆满木屑的,小小的作坊里。
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不再穿名牌西装,而是换上了,最普通的,耐磨的工装。
他不再流连于各种酒局和派对,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与木头的对话中。
他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
但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明亮,笃定。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开着豪车,看起来像个富二代的年轻人,会是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东西。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
每一件,都像是,有生命的艺术品。
渐渐地,开始有人,注意到这家,与众不同的小店。
他们被那些,散发着原木清香的,设计独特的家具,所吸引。
口碑,就那样,一点一点地,传了开来。
找他定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
甚至,有一些国外的设计师,都慕名而来。
他的“念安木作”,火了。
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每天,守着他的小店,守着他的木头。
不扩大规模,不搞连锁经营。
他说,手艺活,快不了。
慢,才能出细活。
慢,才能对得起,每一块木头,和每一位客人的信任。
我常常,会在下午,没什么事的时候,开车去他的小店。
我不进去,只是把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角。
隔着车窗,看着他。
他常常,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着夕阳,打磨一件小小的木器。
阳光,把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他的表情,专注,而宁静。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小雅会抱着已经会走路的念安,来给他送饭。
念安摇摇晃晃地,跑到他面前,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小块砂纸,在木头上,胡乱地磨着。
陈阳会把他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父子俩的笑声,清脆,响亮,在老街的黄昏里,传出很远。
那一刻,我常常会,看得出神。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的父亲,和我。
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
也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木屑香味的院子里。
历史,仿佛一个轮回。
但这一次,是更温暖,更圆满的轮回。
有一天,我去看他。
他正在,做一个小木马。
他看到我,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爸,您坐。”
我坐下,看着他手里的活。
他的动作,很娴熟,很流畅。
像行云流水。
“这是给念安做的?”我问。
“嗯。答应他好久了。”
我们俩,就那样,一个做,一个看。
谁也没有说话。
但空气中,却有一种,很舒服的,默契在流淌。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
“爸,那三十六万八,我还差您三万。”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笔钱,不用还了。”
“不行。”他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一码归一码。欠您的,必须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三万块钱。密码是您的生日。”
他把卡,塞到我手里。
“爸,谢谢您。”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一辈子,都活不明白。”
“是您,让我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握着那张卡,感觉,有些烫手。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眼神却无比清澈的儿子。
我忽然觉得,我才是,应该说谢谢的那个人。
是他,让我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真正应该传承给孩子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
而是,一种,可以让他,在任何风雨中,都能安身立命的,能力。
和一种,可以让他,在任何诱惑面前,都能坚守本心的,品格。
这,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把卡,收了起来。
“好。我收下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干。”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我转身,离开。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走在,这条熟悉的老街上。
两边,是斑驳的墙壁,和古老的屋檐。
空气中,飘来,邻家厨房的饭菜香。
有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一切,都那么,平凡,而温暖。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也是我,奋斗了半辈子,最想找回的,东西。
我回到了家。
妻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念安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着陈阳给他做的,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
看到我回来,他迈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爷爷,抱!”
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像极了,陈阳小时候。
我弯下腰,把他抱起来。
他很沉,我差点没抱动。
他咯咯地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湿湿的,软软的,带着一股奶香味。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我抱着我的孙子,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都有一个,正在上演的,关于爱与传承的,故事。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想,如果他能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他一定会,很欣慰,很骄傲吧。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念安。
他在我怀里,打了个哈欠,慢慢地,睡着了。
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哼起了,父亲曾经,哼给我听的,那首,古老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夜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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