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与我搭伙生活,他退休金9200供我支配,一周后,我做出决定
那扇门,和我家的门正对着。
像两只沉默的眼睛,隔着一条走廊,对视了很多年。
很多年,具体是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搬来的时候,对门的女人还很爱笑,会在楼道里种一盆又一盆的吊兰,绿色的藤蔓垂下来,像瀑布。
后来,那女人不见了。
吊兰也一盆盆地枯死,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铁架子,在楼道的穿堂风里,偶尔晃一下,发出轻微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对门的男人,姓张,大家都叫他老张。
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背驼了,头发白了,走路的脚步声也变得拖沓、沉重。
我们很少说话。
也就是在电梯里碰到,点个头。
他买菜回来,塑料袋勒进手掌的肉里,红红的一道。
我倒垃圾出去,垃圾袋的汤汁滴滴答答,一路都是。
我们是这条走廊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那天,我家的灯泡坏了。
不是什么大事。
但我踩着凳子,仰着头,举着手臂,试了好几次,那颗新灯泡就是拧不进那个黑洞洞的螺口里。
手臂酸得像灌了铅。
脖子也僵了。
屋子里半明半暗,只有厨房漏出来的一点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个挣扎的怪物。
一阵无力的沮丧,忽然就涌了上来。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那个黑洞,忽然觉得,这日子,也像这个坏掉的灯口,怎么拧,都亮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老张。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站在门口,有点局促。
“那个……我听见你这边半天没动静,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到了屋里的昏暗,和那把孤零零的凳子。
“灯坏了?”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饺子塞到我手里,碗还烫着。
“你先吃,我帮你弄。”
他没让我找工具,自己回家拿了个小工具箱,踩上凳子,三下五除二,屋子就亮了。
灯光是那种很温暖的黄色,一下子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暖烘烘的。
也照亮了他额头上的汗珠,和他鬓角彻底花白的头发。
他从凳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好了。”
我端着那碗饺子,站在一片温暖的光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饺子是韭菜鸡蛋馅的,是他自己包的。
皮薄馅大,每一个都捏得很饱满,像个小元宝。
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眼睛。
“谢谢你,老张。”
他摆摆手,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
“谢啥,邻里邻居的。”
他转身要走。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要不……进来一起吃点?”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桌子很小,是我一个人吃饭用的小方桌。
两盘饺子,一盘是他的,一盘是我从冰箱里翻出来的速冻饺子,煮得破了皮。
还有一碟我随手拍的黄瓜。
他吃得很慢,很香。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那个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的儿子。
聊我那个在另一个城市,忙得脚不沾地的女儿。
聊我们各自的老伴,是怎么走的。
他的老伴,就是那个爱笑的女人,是生病走的。
他说,她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说他连个灯泡都不会换,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新换的灯,亮得刺眼。
我的老伴,是意外走的。
前一天还好好的,说明天要给我买巷口那家新开的蛋糕店的虎皮蛋糕。
第二天,人就没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吃过虎-皮蛋糕。
那晚的灯光,真的很暖。
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他说:“小许,你看……我们……要不搭个伙吧?”
我愣住了。
他赶紧解释,脸都涨红了。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一个人吃饭,太冷清了。你看,我做饭还行,你呢,家里收拾得比我干净。我们俩,凑合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我一个人,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我退休金,一个月有九千二,卡给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我就是想,回家的时候,能有口热饭,能有个人说说话。”
他的声音,说到后来,有点哽咽。
走廊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们站在一片黑暗里。
我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九千二。
供我支配。
这听起来,像个交易。
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看着他模糊的轮廓,想起了他一个人在楼道里,给枯死的吊兰浇水的样子。
想起了他提着很重的菜,一步一步,挪上楼梯的样子。
想起了刚刚,他踩在凳子上,为我拧上那颗灯泡时,微驼的、却很可靠的背影。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就这么一个字,很轻,却好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第二天,他把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条,放在了我家门口的鞋柜上。
我打开门的时候,他正准备下楼晨练。
看到我,他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
“那个……卡我放那了。密码是你生日,我……我上次听你女儿打电话,无意中听到的。”
我的生日。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拿起那张卡,很薄的一张塑料片,却觉得沉甸甸的。
“老张……”
“哎,你拿着就行。我去锻炼了。”
他像逃一样,快步走进了电梯。
我捏着那张卡,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那一天,是我们的第一天。
我用那张卡,去菜市场买了菜。
排骨,冬瓜,还有他昨天念叨过的西红柿。
刷卡的时候,我的手心都是汗。
收银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可我却觉得,那一眼,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像个小偷。
中午,我做了三菜一汤。
排骨炖冬瓜,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很家常的菜。
我把饭菜端到他家。
他家的门没关,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织毛衣。
是的,织毛衣。
一团明黄色的毛线,在他粗糙的手指间,上下翻飞。
他织得很认真,连我进来都没发现。
我轻手轻脚地把饭菜放在餐桌上。
他家的餐桌,比我的大,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格子桌布。
桌布上,有一个小小的破洞,被他用针线,很笨拙地缝补了起来,像个丑丑的疤。
“吃饭了。”我叫他。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掉在地上。
“哎,哎,来了。”
他慌忙把毛衣和毛线塞进沙发角落的一个布袋子里,好像在隐藏什么秘密。
饭桌上,他看到那盘西红柿炒鸡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昨天听你说的。”
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嚼着嚼着,眼圈就红了。
“我老婆在的时候,也最爱给我做这个菜。她炒的西红柿,会先用开水烫一下,把皮剥掉,这样炒出来,汤汁又浓又沙。你这个,和她做的一个味儿。”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盘西红柿,我也剥了皮。
那是我做菜的习惯,我先生在世时,肠胃不好,吃带皮的西红柿,总觉得不舒服。
没想到,一个无心的习惯,竟然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安静。
他吃得很多,把我做的菜,全都吃光了。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洗碗的时候,他非要和我抢。
“我来我来,哪有让女人洗碗的道理。你做了饭,就该我洗碗。”
我们俩在小小的厨房里,推来搡去。
最后,他洗碗,我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他家的橱柜里,碗筷都摆得整整齐齐。
但只有一套。
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勺子。
孤零零的。
我把我的碗筷,和他那套,并排放在了一起。
两个碗,两双筷子,两个勺子。
它们靠在一起,忽然就不那么孤单了。
第二天,我决定去超市,给他买点东西。
用他的卡。
我想给他买身新衣服,他身上的那件灰色夹克,袖口都磨破了。
还想给他买双舒服的鞋,他那双老布鞋,鞋底都快平了。
结账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购物小票。
一共花了八百多。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我是不是,花得太多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就是图他的钱?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安。
直到傍晚,他回来。
我把新买的衣服和鞋子拿给他。
他愣住了。
“你……你给我买的?”
“嗯,试试合不合身。”
他拿起那件深蓝色的夹克,摸了又摸,像是摸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这得不少钱吧?”
“没多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再说什么,走进房间,换上了新衣服。
再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好像精神了不少。
衣服很合身,衬得他原本有些佝偻的背,都直了一些。
他站在我面前,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看吗?”
“好看。”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咧开嘴,笑了。
笑得很开心,很纯粹,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
“今天高兴,咱俩喝点。”
我不会喝酒。
但他给我倒了一小杯,说,果酒,不上头。
酒是甜的,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
我们就着一盘花生米,你一杯,我一杯。
他话多了起来。
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带着徒弟,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的技术难关。
说他和他老婆,是自由恋爱,当年,他为了追她,在她家楼下,站了三天三夜。
说他的儿子,从小就聪明,是他的骄傲。
说着说着,他又沉默了。
“儿子有出息,是好事。就是……离得太远了。”
“他忙,我知道。上次给我打电话,还是上个月。说给我寄了点保健品过来。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人陪我说说话。”
“他说,爸,等我忙完这段,就休假回去看您。”
“这话,他说了三年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落寞。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只能默默地,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他妈。”
“她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别怪儿子。她说,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拖累他。”
“可我就是想不通,我们把他养那么大,怎么就成了他的拖累了呢?”
他哭了。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毫无声息。
酒杯里的桂花酒,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温暖的黄光,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呢?
我自己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一样。
电话里,永远是那几句。
“妈,你身体还好吗?”
“钱够不够花?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边忙,过阵子再给您打。”
我们这些被留下的老人,就像是被时代抛弃的旧物。
子女们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而我们,只能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他们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
心里,一边为他们骄傲,一边,又被巨大的空虚和孤独,啃噬得千疮百孔。
那一晚,他喝多了。
我扶他回房间。
他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是他和他妻子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灿烂,就是那个我记忆中,爱在楼道里种吊兰的女人。
照片的旁边,放着一个……织了一半的,明黄色的小毛衣。
就是我那天,在他家看到的那个。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织毛衣。
他是在思念。
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深情的方式,延续着妻子的习惯,留住她的气息。
我帮他盖好被子,准备离开。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烫,也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别走。”
他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秀芬,别走……我一个人,害怕。”
秀芬,是他妻子的名字。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又酸,又疼。
我没有抽回我的手。
就在床边,坐了一夜。
第三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给他熬点粥,解解酒。
打开他家的冰箱,我愣住了。
里面空空如也。
除了几个鸡蛋,一捆挂面,就只有半瓶吃剩下的腐乳。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年,他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
我用他的卡,去了一趟最大的超市。
我买了米,买了面,买了油,买了各种各样新鲜的蔬菜和肉。
我还买了酸奶,水果,还有他爱吃的花生米。
我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看着那个被填满的冰箱,我心里,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就好像,我填满的,不仅仅是一个冰箱。
也是一个家的空缺。
中午,我熬了小米粥,炒了两个清淡的小菜。
他起来的时候,精神好了很多。
看到一桌子的饭菜,他有些不好意思。
“又让你忙活了。”
“快吃吧,养养胃。”
他喝了一口粥,抬起头看我。
“小许,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不是搭伙过日子吗?”
我说的很自然。
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他笑了。
“对,搭伙过日子。”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
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去了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很热闹,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老人。
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跳广场舞,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晒着太阳,聊着天。
我们俩并排走在林荫道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很温暖。
我们走得很慢。
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种感觉,很舒服。
就好像,我们已经这样,一起走了很多年。
走到一个湖边,他忽然停下脚步。
“小许,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湖面上,有两只野鸭子,正挨在一起,梳理着对方的羽毛。
一只给另一只梳理完了,另一只,又低下头,亲昵地,去蹭那一只的脖子。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以前,经常和你嫂子来这里。”
他又提起了他的妻子。
“她最喜欢看这些鸭子。她说,人活一辈子,求的,不就是像它们这样,有个伴儿,到老了,还能互相梳梳毛,说说话嘛。”
我沉默了。
是啊,人活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图前程,图名利。
到老了,才发现,那些东西,都是虚的。
能握在手里的,不过就是身边这个人的温度。
“其实,那天跟你说搭伙,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他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知道,把工资卡给你,很唐突。你肯定会觉得,我这老头子,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怕你不同意。”
“我观察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也是一个人。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怕黑,也怕孤单。”
“我把卡给你,就是想让你安心。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想占你什么便宜,我就是想,我们能像个人一样,正正经经地,搭个伴儿,把剩下的日子,过得暖和一点。”
“钱这个东西,我一个老头子,留着有什么用呢?儿子也用不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是能用它,换来两个人,能坐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顿饭,我觉得,值。”
他的话,很朴实。
没有华丽的辞藻。
却像一颗一颗的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平静了很久的湖。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来,他什么都懂。
我的不安,我的顾虑,我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都看在眼里。
那张看似是交易的银行卡,其实,是他递过来的一份,最笨拙,也最真诚的……尊重。
我的眼睛,又有点湿了。
我转过头,看着湖面上那对依旧在互相依偎的野鸭子。
“老张,”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过得挺苦的?”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
“其实,也还好。”我笑了笑。
“我女儿虽然忙,但每个月都给我打钱,不少呢。我自己的退休金,也够我花了。我就是……懒。”
“懒得做饭。一个人,做一个菜,吃不完。做两个菜,又嫌麻烦。索性就煮点面条,下点饺子,对付一口。”
“懒得收拾屋子。反正就我一个人,乱点就乱点吧。”
“懒得跟人说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没意思。”
“人啊,一上了年纪,没了伴儿,就好像一根绳子,断了。整个人,都泄了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我不是过得不好。我只是……活得没劲。”
我说了很多。
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懂。”
他说。
“你说的,我都懂。”
就是这三个字。
让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故作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我们都懂。
我们是同一类人。
是被子女遗忘在原地的空巢老人。
是守着一间空房子,和满屋回忆的孤寡者。
我们渴望温暖,却又害怕靠近。
我们害怕被当成累赘,又拼命想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我们在孤独的深渊里,挣扎了太久太久。
直到,对面的那扇门,打开了。
第四天,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
早上,他去晨练,回来的时候,会顺路买好最新鲜的蔬菜和豆腐。
我做好早饭,等他回来一起吃。
吃完饭,他看他的报纸,我看我的电视。
虽然在各自的家里,但两家的门,都开着。
我能听到他那边,报纸翻页的沙沙声。
他也能听到我这边,电视剧里的哭哭笑笑。
那种感觉,很奇妙。
屋子,好像一下子就变大了。
孤独,好像一下子就变小了。
中午,我们一起做饭。
他掌勺,我打下手。
厨房里,油烟机的轰鸣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奏出了一曲,我从未听过的,名叫“生活”的交响乐。
下午,我们一起午睡。
然后,他会摆开棋盘,教我下象棋。
我的棋艺很烂,总是输。
他也不恼,就笑呵呵地,看着我悔棋,耍赖。
有时候,他也会拿出那个装着明黄色毛线的布袋子,坐在阳台上,继续织那件小毛衣。
我问他,这是给谁织的。
他说,是给他未来的小孙子,或者小孙女的。
“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织个黄色的,男女都能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把他整个人,都镶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孤独的老人。
他是一个,对未来,还充满希望的……爷爷。
第五天,我女儿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
很不巧,当时我正在老张家,帮他收拾阳台。
视频一接通,女儿就看到了我身后的背景。
“妈,你在哪儿呢?这不是咱家啊。”
我心里一咯噔。
还没想好怎么说,老张正好端着一杯水,从我身后走过。
“小许,喝口水,歇会儿。”
女儿在视频那头,愣住了。
“妈,这……这是谁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和老张搭伙过日子的事,跟她说了。
我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我说,我们就是邻居,互相帮衬一下。
我说,张叔叔人很好,会做饭,会修东西。
我说,我们就是一起吃个饭,说说话。
我没提那张银行卡的事。
我怕她误会。
女儿听完,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复杂,“你……你是不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没有,挺好的。”我还在嘴硬。
“妈,对不起。”
女儿的声音,带了哭腔。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我总说忙,总说没时间。其实,时间挤挤,总是有的。是我……是我太自私了。”
“妈,你要是觉得,跟他在一起,能开心点,我……我不反对。”
“但是,你得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现在骗子多,尤其是骗老年人的。钱的事情,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
“下个周末,我……我回去看你。”
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可我的心里,却是热的。
女儿长大了。
她懂事了。
她虽然离我很远,但她的心,还是牵挂着我的。
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
“老张,谢谢你。”
“又说傻话。”
第六天,老张病了。
可能是前一天,在阳台上吹了风,他感冒了,还发起了低烧。
他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
我给他量了体温,38度5。
我有点慌了。
想送他去医院,他却摆摆手,说不用。
“老毛病了,一换季就犯。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我知道,人上了年纪,一场小小的感冒,也可能是大-麻烦。
我没听他的。
我先给他找了退烧药,让他吃下。
然后,我用温水,一遍一遍地,帮他擦拭额头和手心。
我又去厨房,给他熬了一锅白粥。
等粥熬好的时候,我端到他床边,想喂他。
他却挣扎着要自己起来。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喂我,这可使不得。”
他很固执。
我只好把床摇起来一点,让他靠着。
他端着碗,手一直在抖。
一碗粥,洒了大半碗。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又心疼,又好笑。
“行了行了,别逞强了。”
我拿过碗,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很听话地,张开嘴。
喂完粥,我让他躺下,好好休息。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
他的呼吸,很沉重,带着一点杂音。
眉头,也一直紧紧地皱着。
我伸出手,想帮他抚平。
我的指尖,刚刚碰到他的额头。
他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因为发烧,有些浑浊,但看着我的时候,却很亮。
“小许,”他的声音,很沙哑,“让你受累了。”
“说什么呢,快睡吧。”
“小许,有你在,真好。”
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沉睡的脸,那张布满了皱纹,写满了沧桑的脸。
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
那是一种……想要照顾他,想要让他好起来的,很强烈的愿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
我们之间,早就不只是“搭伙”那么简单了。
我们,更像是一家人。
是两个在人生的暮年,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亲人。
第七天,是周日。
老张的烧,退了。
精神也好了很多。
他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了。
我说,好。
我们俩,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和面,一个调馅。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的白发上,也洒在案板上那些白白胖胖的饺子上。
一切,都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美好。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老张的儿子,回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看到屋子里的我,他愣住了。
“爸,这位是……?”
老张看到儿子,又惊又喜。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公司正好有个项目在这边,我就顺路回来看看您。”
他儿子叫张伟,是个很体面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老张赶紧给我们介绍。
“这是住我对门的许阿姨。我们现在……搭伙过日子。”
“搭伙过日子?”
张伟的眉头,皱了起来。
“爸,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中午的饭,吃得异常尴尬。
饭桌上,张伟问了很多问题。
问我家里有几口人。
问我女儿在哪里工作。
问我退休金多少钱。
问得,很详细。
就好像,在查户口。
老张几次想打断他,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不信任。
吃完饭,张伟把我爸拉进了房间。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收拾碗筷。
我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房间里,传来的争吵声。
“爸,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把工资卡都给一个外人了?”
“她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是什么?你们认识才几天?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万一她是骗子呢?把你的钱都骗光了,你怎么办?”
“小许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爸,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坏人多的是!”
“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儿子!”
争吵声,越来越大。
我站在客厅里,手脚冰凉。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图谋不轨的……骗子。
是啊。
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太太,凭什么,去掌管一个老头子,一个月九千二的退休金呢?
这事,搁谁,谁不怀疑?
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以为,我和老张之间,是纯粹的。
是我们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互慰藉。
可现在,他儿子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份关系,在世人眼中的……不堪。
过了很久,房门开了。
张伟走了出来,脸色很难看。
老张跟在他身后,一脸的疲惫和无奈。
张伟走到我面前。
“许阿姨,我爸年纪大了,脑子有时候不清楚。这张卡,还是我来替他保管吧。”
他朝我伸出了手。
他的意思,很明确。
让我,把卡还给他。
我看着他那只,骨节分明,戴着名贵手表的手。
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为难的老张。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一周的时间,像一场梦。
一场,关于温暖,关于陪伴的,不切实际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也该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银行卡。
那张,我曾经觉得,无比沉重的卡。
现在,它在我手里,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还拿出了一本,小小的账本。
“张先生,你可能误会了。”
我把账本和卡,一起递给他。
“这张卡,我一共用了七天。每天的开销,我都记下来了。买菜,买日用品,给你父亲买衣服鞋子,一共花了,一千三百二十五块六。”
“我自己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千。我女儿每个月,还会给我三千。我,不缺钱。”
“我之所以,会答应你父亲,搭伙过日子。不是图他的钱。”
“我图的,是这个。”
我指了指那扇,开着的门。
“我图的,是回家的时候,对面有灯光。”
“我图的,是做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跟我说说话。”
“我图的,是当我一个人,连灯泡都换不了的时候,有个人,能搭把手。”
“这些东西,钱,买不到。”
“你,也给不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张伟愣住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账本,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连买一根葱,都记上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但很快,又被固执所取代。
“不管怎么说,我爸的钱,还是我来管,比较合适。”
他还是,不相信我。
我笑了。
“好。”
我说。
“卡,还给你。”
我把卡,放在了他的手心。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老张。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歉意和痛苦。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朝他,笑了笑。
“老张,谢谢你这一周的照顾。”
“饺子,还在锅里温着,记得吃。”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父子一眼。
我转身,走出了他家的门。
回到了,我自己的家。
我关上了门。
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了外面。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
眼泪,终于,决了堤。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伴儿。
我以为,我不再孤单。
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别人的世界里,我终究,只是个外人。
是个,随时可以被驱逐的……不速之客。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演着什么,我一点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七天的一幕一幕。
他为我换灯泡的背影。
他吃着西红柿炒鸡蛋时,泛红的眼圈。
他在公园里,指着那对野鸭子时,落寞的侧脸。
他发着烧,还抓住我的手,喃喃地叫着“别走”。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循环播放。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老张。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张伟。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许阿姨,”他的表情,很复杂,“我爸,让我给您送点饺子过来。”
“他说,您晚上没吃饭。”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阿姨,对不起。”
他忽然,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白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用那种态度,跟您说话。也不该,怀疑您。”
“我看了您记的账本。我也……跟我爸,聊了很久。”
“他说,是您,把他从一个人的壳子里,拉了出来。”
“他说,这一个星期,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开心,最像人样的日子。”
“许阿姨,我……我错了。”
“我总以为,给钱,买东西,就是尽孝了。我忘了,我爸他,最需要的,其实是陪伴。”
“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下一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许阿-姨,我求您,您……您能继续,跟我爸搭伙吗?”
他把那张银行卡,又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张卡,还是您拿着。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够了,我再往里打。”
“我爸他,离不开您。”
走廊的灯,又亮了。
照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他手里那张,失而复得的银行卡。
也照着我,满脸的泪痕。
我没有去接那张卡。
我只是,打开了门。
“进来吧。”
我说。
“饺子,快凉了。”
第二天,张伟走了。
我和老张,去送他。
在车站,他抱着老张,哭了。
“爸,对不起。爸,您多保重。”
老张拍着他的背,也红了眼圈。
“好孩子,放心吧。有你许阿姨在,我好着呢。”
送走了张伟,回来的路上,我和老张,都沉默着。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许。”
“嗯?”
“那张卡……”
“卡,我帮你收着。”我打断了他,“但是,里面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
“从今天起,我们俩,立个规矩。”
“买菜做饭,生活开销,我们俩,一人一半。”
“谁也别占谁的便宜,谁也别欠谁的人情。”
“我们是搭伙过日子,不是扶贫。”
他看着我,愣了半天。
然后,笑了。
笑得,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
“好。”
他说。
“都听你的。”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们的门,依旧开着。
但我们,不再仅仅是,隔着一条走廊的邻居。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规划我们的生活。
我们一起,去超市,货比三家地,买打折的商品。
我们一起,去银行,把我们俩的退休金,存在一个共同的账户里。
我们一起,在阳台上,重新种上了吊兰。
绿色的藤蔓,一天天,长长,垂下来,像一道,充满生机的,绿色的瀑布。
我们还是会吵架。
为了一盘菜,是该放酱油,还是放耗油。
为了一个电视节目,是看养生堂,还是看动物世界。
但我们,很快就会和好。
因为,我们都知道。
在这偌大的城市里。
在这冰冷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我们,只有彼此了。
我们是对方的,拐杖。
是对方的,眼睛。
是对方,在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和依靠。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转眼,就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张伟回来看过我们几次。
每一次,都待得比上一次,久一点。
他不再叫我“许阿姨”。
他跟着老张,叫我“小许”。
有时候,还会开玩笑,叫我“妈”。
我女儿,也回来过。
她看到我和老张,把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她也替我高兴。
她拉着我的手,说:“妈,看着你现在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孩子们,都放心了。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不再是孤岛。
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大陆。
去年冬天,老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他那件织了很久的,明黄色的小毛衣,也终于,收了针。
张伟的妻子,生了个女儿。
老张没能,亲手把这件毛衣,交给他的小孙女。
他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躺在床上,手里,还握着我的手。
他说:“小许,这辈子,能遇上你,真好。”
“下辈子,要是还能遇上,我……我早点来找你。”
“我给你,换一辈子的灯泡。”
我没有哭。
我只是,握着他那只,慢慢变冷的手。
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好。”
“我等你。”
老张走后,张伟想接我去他那里住。
我拒绝了。
我说,我住不惯。
其实,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这个,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家。
舍不得,这个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他的气息。
张伟没有勉强我。
他只是,把那张,属于老张的工资卡,又留给了我。
他说:“妈,这是我爸留给您的。您一定要,收下。”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把那张卡,和他那张,写着我生日做密码的纸条,一起,收了起来。
放在了,我最贴身的口袋里。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我又变回了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
一个人看电视。
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只是,对面的那扇门,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
那扇门上,贴了一张白色的封条。
像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有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做两个人的饭。
等饭做好了,才想起来。
那个,爱吃西红柿炒鸡蛋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就会,端着碗,走到他家门口。
靠着那扇冰冷的门,坐下来。
一边吃,一边,跟他,说说话。
我说:“老张,今天菜市场的排骨,又涨价了。”
我说:“老张,阳台上的吊兰,又开花了,白色的,小小的,可好看了。”
我说:“老张,张伟又给我打电话了,说孙女会叫奶奶了。”
我说:“老张,我有点想你了。”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灭了。
灭了,又亮了。
好像,是在回答我。
我知道,他还在这里。
他没有走。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就像,天花板上那盏,他为我换上的灯。
一直,一直,在我的头顶,散发着,温暖的,黄色的光。
照亮我,剩下的,路。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