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家,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我用十五年的工资,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以及对丈夫和女儿的愧疚一点点维系的“娘家”,终于在我亲手斩断那根电话线时,轰然倒塌。
十五年,从我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小山村算起。我像一只努力的工蜂,将外面世界的花蜜,源源不断地运回蜂巢,只为供养那个永远长不大的“雄蜂”——我的弟弟。我以为这是我的责任,是姐姐的本分,是妈妈口中“长姐如母”的铁律。
直到周浩,我那个平日里温和得像潭水的丈夫,看着我手机屏幕上那张长得看不到头的清单,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又疲惫的声音问我:“林岚,我们家是印钞票的吗?”
那一刻,我才惊觉,原来我所谓的“家”,早已变成了两个。而我,一直站在天平的中间,试图用自己的血肉去平衡两端,最终却被压得粉身碎骨。
而这一切的崩塌,不过是从我妈那份长长的购物清单开始的。
第1章 一份清单
“岚岚啊,今年国庆,带周浩和萌萌一起回来吧,全家好好聚聚。你弟弟也要把女朋友带回来,认认门。”
电话里,我妈王桂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这是她打来的第五通电话,主题只有一个:回家。
我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份改了三遍的策划案头疼,闻言只能揉着太阳穴,含糊地应着:“妈,我看看……公司最近忙,还不确定能不能请到假。”
“忙忙忙,你都忙了多少年了?女儿嫁出去,真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家都不要了?”我妈的声调立刻高了八度,带着惯常的委屈和指责,“你弟这可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多大的事!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在,像话吗?你让亲家怎么看我们家?以为我们家没人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我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她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亲昵起来,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我的错觉:“妈知道你孝顺。这样,你工作忙,家里的东西就别操心了。我给你列个单子,你照着买就行。省得到时候你回来,手忙脚乱的。”
“妈,家里缺什么,我直接给您转钱,您自己买不是更方便吗?”我试图挣扎一下。
“那怎么行!”她立刻否决,“城里东西又好又便宜,你们年轻人懂牌子,我一个老太婆懂什么?买错了不是白花钱?再说,你买回来的,跟你弟说是你这个当姐姐的一片心意,他脸上也有光。听妈的,就这么定了。”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无力感,我已经习惯了。
没过十分钟,微信提示音响起。我妈发来一张手写清单的照片,歪歪扭扭的字迹,却清晰地列着每一项“需求”。
1. 给爸爸的烟酒:中华两条,茅台两瓶(要飞天的)。
2. 给妈妈的:周大福的金手镯一个(不能太细,没面子)。
3. 给弟弟林伟的: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一台(他同学都用那个,方便找工作)。
4. 给“准弟媳”的见面礼:苹果手机最新款一台,再加一个名牌包(牌子让你弟发给你)。
5. 家里的:换一台75寸的大电视,原来的那个太小了。再买个双开门的大冰箱。
6. 宴客用的:海参、鲍鱼、大虾……(此处省略若干高级食材)。
我盯着那张清单,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好几遍才看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有点透不过气。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也要五六万。而我和周浩每个月除了房贷、车贷、女儿萌萌的各种辅导班费用,真正能存下的钱,也就一万出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我工作以来,弟弟的学费、生活费,家里盖房子的钱,我爸那次住院的钱……几乎所有的大额开销,都是我出的。我妈总说:“你是姐姐,家里就指望你了。你现在有出息了,在城里一个月挣那么多,帮帮你弟是应该的。”
我曾经也觉得是应该的。当年我考上大学,是妈把家里准备过年的唯一一头猪给卖了,又挨家挨户去借,才凑齐了我的第一笔学费。她总是在我耳边念叨:“我们家祖坟冒青烟,才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你以后出息了,可千万不能忘了你弟。”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牢牢地套了我十五年。
我把那张清单默默保存下来,没敢让周浩看见。我打算先斩后奏,用自己的积蓄把东西买了,等他发现了,生米煮成熟饭,他再生气也就算了。
晚上,周浩加班回来,一脸疲惫。我给他端上一碗热汤,他喝了一口,脸上露出笑容:“还是老婆的汤好喝,一天的累都没了。”
看着他放松下来的脸,我心里一阵阵发虚。他是个好男人,努力工作,顾家,对我对女儿都无可挑剔。我们从大学恋爱走到现在,一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买下这套不算大的房子,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他对我娘家的“帮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你爸妈养大你不容易,我们多孝顺一点是应该的。”
可他不知道,我妈口中的“孝顺”,早已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女儿萌萌从房间里跑出来,举着一张画:“爸爸妈妈,看,这是我们一家三口!”
画上,三个小人手拉着手,笑得特别开心。我看着那张画,心里五味杂陈。我努力维系的,究竟是哪一个家?
深夜,周浩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我悄悄拿起手机,打开购物软件,开始按照清单一样一样地添加购物车。茅台、金手镯、笔记本电脑……每点一下,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当我把所有东西都加进去,看到那个最终合计的数字时,我的手抖了一下。
六万八千七百。
这几乎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半年的积蓄。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准备分几个平台下单。就在我准备输入支付密码的时候,卧室的灯突然亮了。
周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床上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睡意。
“岚岚,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第2章 温柔的裂痕
灯光下,周浩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表情。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乱地把手机屏幕按灭,藏到身后。
“没……没什么,睡不着,随便看看。”我的声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苍白得可笑。
周浩没有追问,只是掀开被子下床,给我倒了杯温水。“喝点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把水杯递到我手里,指尖不经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冰凉。他愣了一下,随即握住我的手,眉头皱了起来:“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不舒服?”
他的关心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心虚的保护壳。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小声说:“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他沉默地坐回床边,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我知道,他什么都猜到了。我们做了十年夫妻,他太了解我了。每次我妈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我都会这样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又是妈提什么要求了?”他终于还是开口了,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攥着水杯,杯壁的温度仿佛也无法温暖我冰冷的手指。我无法再隐瞒,或者说,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隐瞒都显得多余。我拿出手机,解锁,把那个收藏夹里的购物清单调出来,递给他。
周浩接过手机,逐行地往下看。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他因为惊讶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一次,又一次,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金手镯……苹果笔记本……最新款手机……75寸电视……”他低声地念着,每念一样,我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他终于看完了,把手机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质问我,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岚岚,我们结婚十年了。”
我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这十年,但凡开口,不管是大事小事,我有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我摇摇头。没有,他从来没有。小到逢年过节的红包礼品,大到我爸生病住院,他总是说:“应该的,谁叫我是她女婿呢?”甚至有一次,我弟弟林伟刚毕业,眼高手低,工作换了好几个,欠了信用卡两万块钱,也是周浩二话不说,拿钱给他还了。当时他还安慰我:“男孩子嘛,刚出社会,难免会犯错,吃点亏就长大了。”
“你弟弟上大学那几年,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不是我们给的?”他又问。
我点点头:“是。”
“家里盖新房,我们出了八万,我没说过什么吧?”
“没有。”
“你爸上次做手术,我们拿了五万,我也没二话吧?”
“嗯。”
他说得越多,我的心就越往下沉。这些年,我只记得我妈的“养育之恩”,却好像快要忘了身边这个男人为我、为我们这个小家,也为我那个娘家付出了多少。
“可是岚岚,”周浩终于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地看着我,那双我曾经觉得最温暖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我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疲惫,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悲哀,“我们不是开银行的,更不是印钞票的。我们也要生活,也要养萌萌,也要为我们的未来打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这个清单,六万多。你知道我们上个季度拼死拼活,才拿了多少奖金吗?你知道萌萌下学期的钢琴课和美术课又要涨价了吗?你知道我们计划明年换辆车,好方便周末带她出去玩,这个钱存了多久了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解释,想为我妈辩护几句,比如“她就是好面子”“她就是疼弟弟”,但这些话在周浩理智而沉痛的质问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是不让你孝顺你爸妈,也不是不让你帮衬你弟弟。”周浩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凡事都要有个度。你弟弟今年二十四了,是个成年人了,他不能永远活在你的翅膀底下。的爱,已经不是爱了,是在害他,也是在毁掉我们自己的家。”
“毁掉我们自己的家……”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脏一阵抽痛。
“你今晚是不是就打算瞒着我,把这些东西都买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无法回答,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周浩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疏离。
“林岚,你自己想清楚。这个家,到底是你和你弟的家,还是你、我、萌萌的家。”
说完,他拉开门,走进了书房,并且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床上,手里那杯水已经彻底凉了,就像我的心一样。结婚十年,我们有过争吵,有过红脸,但从未像今晚这样,在温柔的平静之下,划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我知道,这一次,事情不一样了。
第33章 试探与升级
那一夜,我和周浩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周浩已经做好了早餐,像往常一样,给我和萌萌都准备了牛奶和煎蛋。他神色如常地和萌萌说笑,甚至还叮嘱我开车小心,只是,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出门前给我一个拥抱。
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比大吵一架更让我心慌。
一整天,我在公司都心神不宁。策划案上的字一个个都变成了周浩那双失望的眼睛。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愚孝”和“无限度忍让”,正在严重地威胁到我自己的小家庭。
中午休息时,我妈的电话又来了,第十通。
“岚岚,东西买得怎么样了?我跟你说,那个笔记本电脑,一定要买最高配置的,你弟学设计的,对电脑要求高。还有那个包,你弟把图片发给你了吧?就照着那个买,别买错了,小姑娘家家的,最看重这个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理所当然。
我握着手机,手心冒汗。脑海里,周浩的话和妈妈的话在激烈地交战。
“妈……”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清单上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我和周浩最近手头也……”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多?哪里多了?养儿防老,养女儿就不是防老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大学,现在让你给家里置办点东西,你就嫌多了?林岚,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妈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觉得你嫁到城里,就高人一等,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村亲戚了?是不是你那个老公,在你耳边吹风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见不得你对娘家好!”
“妈,您别这么说周浩,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为我们家……”
“行了行了,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东西,你买还是不买?”我妈下了最后通牒,语气强硬,不留一丝余地。
我被逼到了墙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边是丈夫冰冷的背影,一边是母亲声嘶力竭的指责。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妈,您让我……再想想。”我几乎是哀求着说出这句话。
“想?有什么好想的?林岚我告诉你,你要是这点事都办不好,这个国庆,你就别回来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电话又一次被狠狠挂断。我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爱和付出,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责任?为什么我努力想要兼顾两个家,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那天下午,弟弟林伟也给我发来了微信,没有直接催促,却比催促更让我难受。
“姐,听妈说你工作很忙,要注意身体啊。对了,我女朋友看了你之前给她买的那条裙子,特别喜欢,说我姐姐的眼光真好。”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张图片,正是我妈清单上提到的那个名牌包,下面配了一行字:“她说要是能配上这个包包就完美啦,嘿嘿。”
我看着那“嘿嘿”两个字,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他从来都是这样,用一种看似天真无邪的方式,提出最自私的要求。他知道我疼他,知道我拗不过妈,所以他有恃无恐。
我没有回复。
晚上下班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周浩还没回来,萌萌在房间里写作业。我走进厨房,看着冷冰冰的灶台,第一次感觉这个我亲手布置的家,变得如此陌生。
我不想做饭,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坐在沙发上,反复看着手机里那张清单,和我妈、我弟的聊天记录。
周浩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这个家,到底是你和你弟的家,还是你、我、萌萌的家?”
是啊,我一直在问自己。
晚上九点,周浩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他很少喝酒,除非是公司应酬,或者是心里有事。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沙发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扔在茶几上。
“这是我们家这三年的银行流水,还有所有的理财、保险单。你自己看看吧。”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些单据。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煤气、萌萌的学费、兴趣班费用、家里的日常开销……然后,是另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每个月固定给我妈的2000元生活费,每年过节的红包,以及那些不定期的大额转账,收款人都是“王桂英”或者“林伟”。
有一笔三万的,备注是“林伟创业启动资金”。我记得,那笔钱后来被他拿去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奶茶店,不到半年就倒闭了。
还有一笔五万的,备注是“爸手术费”。
一笔笔,一条条,记录着我这些年对娘家的“奉献”。我从不知道,周浩把账记得这么清楚。
“你看,”周浩指着最后一页的总结,“这三年,我们给你娘家转过去的钱,有名有姓的,加起来是二十一万。这还不算你平时零零碎碎买的那些东西。”
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二十一万。林岚,我们这套房子的首付,当年也才三十万。我们俩省吃俭用,连件上千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存下来的钱,就这样,像流水一样,流进了你家那个无底洞。”
“现在,他们又要六万八。你告诉我,我们拿什么给?把萌萌的教育基金拿出来?还是把我们养老的钱提前取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无言以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别哭了。”周浩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抽了张纸巾递给我,却没像以前那样拥抱我,“哭解决不了问题。林岚,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这笔钱,我一分都不会出。这个口子,不能再开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明天,你自己给回电话。告诉她,这个清单上的东西,我们买不了。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就……”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我懂了。
“我们就……怎么样?”我抬起泪眼,追问。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失望和决绝。
“我们就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这个家,还有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第4章 最后的通话
周浩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离婚”这两个字,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就悬在我们之间,摇摇欲坠。
我整个人都懵了,僵在沙发上,浑身发冷。我从没想过,我和周浩的婚姻,会因为我娘家的事情,走到这一步。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进了书房,再次关上了门。那扇门,此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开了我们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萌萌从房间里出来,揉着眼睛问我:“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爸爸欺负你了?”
我赶紧擦干眼泪,把女儿搂进怀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妈妈没哭,就是眼睛里进了沙子。萌萌乖,快去睡觉。”
把女儿哄睡后,我一个人回到客厅。茶几上,那沓银行流水还摊在那里,像一份审判书,审判着我多年的荒唐和盲目。
我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失去我的家,不能失去周浩,不能让萌萌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长大。
我拿起手机,手抖得厉害。我找到了我妈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我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刚哭过。
“喂?”
“妈,是我。”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忘了是谁了!”我妈的语气充满了怨气,“东西买了吗?你要是再不买,就来不及寄回来了!”
我闭上眼睛,把脑子里那些懦弱的、想要妥协的念头全部甩开,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妈,清单上的东西,我不能买。”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我甚至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我不能买。”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家里的电视和冰箱都还能用,没必要换。爸爸的烟酒,我会买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但不是茅台。您的金手镯,等您生日的时候,我单独给您买。至于弟弟和弟媳的礼物,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我会给他们一人包一个五千块的红包,让他们自己去买喜欢的,超出部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我说完这一长串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我妈。
电话那头,我妈彻底爆发了。
“林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五千块?五千块能买什么?你让你弟弟在女朋友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你是不是就见不得你弟弟好?”
“我没有……”
“你就有!你就是个白眼狼!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亲妈亲弟弟都不要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恶毒的咒骂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我。我的心很痛,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但我没有挂断电话,也没有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那些话语刺伤我。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彻底清醒。
她骂累了,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从小到大的种种“劣迹”,最后,她使出了杀手锏。
“当年要不是我卖了家里的猪,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你凑学费,你能有今天吗?你能坐在城里的大办公室里,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吗?林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这句话,在过去十五年里,是我最大的软肋。每一次,只要她提起这件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妥协。
但今天,我没有。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妈,当年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些年,我自问,我对这个家,对弟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给他买房出首付,给他还信用卡,给他找工作,我做的,比一个姐姐应该做的,多得多。”
“但是,我也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也有自己的家要养,有自己的孩子要管。周浩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了。”
“您疼爱弟弟,我理解。但您不能用毁掉我生活的方式去填补他的人生。他是个成年人了,他应该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
电话那头,我妈的哭声停了。她可能没想到,一向逆来顺生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好……好……好一个‘仁至义尽’!”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冷得像冰,“林岚,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要是真这么狠心,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以后,这个家,你也不用回了!你弟弟的婚礼,你也不用参加了!”
挂断电话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家,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我放下手机,眼泪终于决堤。我不是不难过,只是,这一次,我为自己而哭。
书房的门开了,周浩走了出来。他走到我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把我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依然温暖。
我靠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压抑和痛苦,都哭了出。
第55章 沉默的风暴
挂断那通电话后的一个星期,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没有我妈的电话轰炸,没有我弟的微信暗示,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仿佛一夜之间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微信家庭群里死气沉沉,我偶尔发一张萌萌的照片,也无人回应。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冷暴力,来逼我就范。她在等,等我受不了这种被亲情抛弃的孤立感,主动打电话回去求饶、认错,然后乖乖地把清单上的东西买齐,送回去。
过去,这一招总是百试百灵。
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的身边,有周浩。他虽然话不多,却用行动给了我最坚实的支持。他开始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准时下班回家陪我和萌萌,周末会精心策划家庭出游。他试图用我们这个小家的温暖,来填补我心中那个因娘家而出现的巨大空洞。
有一天晚上,萌萌睡着后,他从书房拿出一本相册,和我一起坐在地毯上翻看。相册里,是我们从恋爱到结婚生子的点点滴滴。
“你看这张,”他指着一张我们在大学校园里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无忧无虑,“那时候你多开心啊。可是这些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爱笑了,眉头总是皱着。”
他抚平我紧锁的眉头,轻声说:“岚岚,委屈你了。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帮你把这些事情扛起来。”
我摇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怪你,是我自己,一直拎不清。”
“现在拎清也不晚。”他握住我的手,“记住,以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默念着这三个字,心里百感交杂。是啊,我、周浩、萌萌,我们才是最紧密的一家人。我不能为了所谓的“孝道”,毁了真正属于我的幸福。
国庆节越来越近,公司的节日气氛也浓了起来。同事们都在讨论着要去哪里旅游,或者要回老家带些什么礼物。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以我和娘家彻底决裂收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我爸。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老实巴交,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平时,都是我妈和我联系,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岚岚啊……”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和疲惫。
“爸,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事,家里都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今年国庆,真的不回来了吗?”
“妈不让我回。”我苦涩地笑了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这几天,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天天在家唉声叹气的。”
我心里一酸,但嘴上却没松口:“爸,这次的事情,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您也知道,我和周浩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她……她就是钻牛角尖了。她总觉得,当年家里穷,让你受了委v屈,现在就想拼命地补偿你弟,想让他活得体面点,别被人看不起。她觉得,你最有出息,就该多帮衬着点。她……她不是不疼你,她就是……用错了法子。”
父亲笨拙的解释,让我看到了母亲强硬外壳下的另一面。一个被生活磋磨了一辈子,见识有限,只能用最原始、最物质的方式来表达爱和焦虑的农村妇女。她对弟弟的溺爱,或许也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补偿。
“爸,我懂。”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真的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家就散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那就算了吧。”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妥协和心疼,“你和周浩好好过日子,家里的事,你别管了。那边,我再去劝劝她。”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我仿佛看到那个不善言辞的父亲,要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为我说多少好话,受多少埋怨。
这场由一张清单引发的风暴,看似平静了,但我知道,深埋在海底的暗流,依然在涌动。它不仅考验着我,也考验着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
国庆节前一天,周浩公司发了过节的福利,有米有油,还有一张购物卡。他下班回来,把东西放在门口,对我说:“老婆,明天放假,我们带萌萌去趟超市吧,给你爸妈买点过节的东西,寄回去。”
我愣住了,看着他。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再怎么说,也是咱爸咱妈。电话可以不打,但礼数不能少。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其他的,顺其自然。”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决裂,而是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依然保留着一份温情和体谅。
第6章 一道菜,一封信
国庆节那天,我们没有回老家。
我和周浩带着萌萌去了一趟超市,精心挑选了许多适合老年人的营养品,给爸爸买了他爱喝的茶叶,也给我妈选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羊毛开衫。没有茅台,没有金手镯,都是些实用却饱含心意的东西。
我们将东西打包好,通过快递寄了回去。在快递单的留言栏里,周浩写道:“爸妈,祝您们节日快乐,身体健康。”落款是“林岚,周浩”。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仿佛落了地。我们尽了做子女的心意,至于他们收与不收,接不接受,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这个假期,我们一家三口过得格外轻松惬意。我们去了郊野公园野餐,去了科技馆看展览,晚上回家,周浩下厨,我给他打下手,萌萌在一旁给我们讲学校里的趣事。久违的、温馨的家庭氛围,让我无比珍惜。
假期第三天,我意外地接到了堂哥的电话。
“岚岚,你今年怎么没回来啊?你不知道,你家都快闹翻天了。”堂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偷偷打电话。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为林伟那对象呗!”堂哥叹了口气,“那姑娘跟着林伟回来,一看家里这条件,又听说你这个在城里当大经理的姐姐,连个像样的见面礼都没给,当天下午就拉着脸,第二天就找借口回去了。走的时候,林伟去送她,俩人在村口大吵一架,那姑娘说,‘你家就是个无底洞,你姐要是不给你在城里买套房,咱俩就别想结婚!’,说完就坐车走了。”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伟回来就跟他妈大发脾气,说都怪你,要不是你小气,他女朋友就不会跑。气得高血压都犯了,躺了好几天。你爸一个人在家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呢。”
挂了电话,我心情复杂。一方面,我为父母的状况感到担忧;另一方面,那个女孩的话,像一道惊雷,也劈醒了我。是啊,如果我这次满足了清单,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婚房的首付,然后是彩礼,婚礼……那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我的退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让林伟更加理直气壮地啃老、啃姐。
周浩听完,沉默了许久,只是过来抱了抱我:“这不是你的错。早点看清,对林伟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假期结束,生活重归平静。老家那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以为,我和那个家的缘分,可能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同城快递,寄件人是我爸,地址却是我老家县城的一个朋友家。我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个保温饭盒,还有一封信。
饭盒里,是我从小最爱吃的梅菜扣肉。肉被炖得软烂入味,梅干菜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那熟悉的味道,瞬间让我的眼泪涌了上来。这是我妈的拿手菜,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是我爸歪歪扭扭的字迹。
“岚岚:
爸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她……唉,爸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
你寄回来的东西,我们都收到了。嘴上说不要,晚上还是偷偷把你买的那件羊毛衫拿出来,试了又试,对着镜子看了半天。
林伟的事,你别往心里去。黄了也好,那样的姑娘,咱家也攀不起。他这次受了打击,人也老实了不少,前几天,他自己跑到县城,找了个修车的活儿,说要学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他说,他不想再让你姐瞧不起了。
那天跟我说,她梦到你小时候了。发高烧,她背着你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医生。她说,她不是不疼你,她就是怕,怕我们老了,林伟没出息,会拖累你。她总想着,趁现在还能动,多从你这儿‘要’点东西,给他攒下点家底,以后我们就不用麻烦你了。她说,她做梦都怕你过得不好。
爸知道,她这想法不对,太自私了。可她就是这么个脑子,转不过弯来。
这盒梅菜扣肉,是她昨天做了一下午,今天一早托人带到县城给你寄的。她嘴硬,不让我告诉你。
岚岚,家永远是你的家。有空,就带周浩和萌萌回来看看吧。
爸”
看完信,我已经泣不成声。我终于明白了母亲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隐藏的深沉的爱与恐惧。她用一种笨拙的、甚至是错误的方式,试图为两个孩子规划未来,却因为她的局限和偏执,差点将我们越推越远。
周浩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我,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
他叹了口气,说:“妈她……也不容易。”
他拿起手机,当着我的面,订了三张下个周末回老家的高铁票。
他看着我,温柔地笑道:“我们回家吧。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比什么都强。以后,我们一起,教他们怎么去爱,也教他们,怎么接受我们的爱。”
我用力地点点头,泪水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知道,那个家,我回得去了。只是这一次,回去的我,不再是那个予取予求的“提款机”姐姐,而是一个懂得设立边界、也懂得如何去爱和被爱的、独立的女儿。
窗外的阳光正好,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小家,和那个远方的家,在经历了这场风暴之后,或许,都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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