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卫国,六十岁退休那年,老伴走了。
厂里给办了退休手续,光荣地发了个大红本,敲锣打鼓地送我出了那扇我进了四十年的大门。
我一辈子,就是个钳工。跟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手上全是茧子,耳朵也不太好使,机器的轰鸣声在我脑子里住了几十年,一时半会儿还搬不走。
儿子陈磊结婚早,孙子童童都上小学了。
老伴走了,我一个人住着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冷冷清清。陈磊跟儿媳李娟就跟我商量,说要么我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要么他们搬过来。
我说,你们搬过来吧,我这儿离童童学校近,再说,我住惯了。
他们搬过来后,家里是热闹了,但也挤了。
我那点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出头,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算不上多,但养活我一个老头子,绰绰有余。
我隔三差五给童童买点零食玩具,给家里添点好菜,周末带着老伙计们去小酒馆喝两杯,日子过得也算舒坦。
这样的日子没过半年,儿媳李娟找我谈了一次话。
那天我正戴着老花镜,给童童削他最喜欢的苹果,一圈完整的苹果皮垂下来,像个小弹簧。
李娟端了杯水放我手边,笑着说:“爸,您看,您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水果刀顿了顿。
“童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馋,您老惯着他,净买些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
她又说:“还有,您那些老同事,我知道感情好,但总在外面吃吃喝喝,花销也大,还不卫生。万一吃坏了肚子,我们做儿女的得多担心?”
她的话说得轻声细语,句句都在理上,句句都像棉花,但堵在我心口,有点闷。
“爸,您年纪大了,现在外面骗子又多,专门盯着你们这些有退休金的老人。您那点钱,万一被骗走了,多可惜?”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
李娟终于图穷匕见。
“所以,我跟陈磊商量了一下。您的退休卡呢,就先放我这儿保管。家里的开销,买菜水电,都从这里面出。您自己身上呢,留点零花钱就行了。”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脸色,补充道:“您放心,我跟陈磊肯定把您照顾得好好的。这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童童的将来,总得攒点钱吧?”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精明和算计,但脸上却挂着“我都是为你好”的笑容。
儿子陈磊从房间里探出头,附和了一句:“爸,李娟也是好意,您就听她的吧。”
说完,他又缩了回去,像个怕事的乌龟。
我心里叹了口气。
还能说什么呢?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不让儿子为难,我还能说什么?
我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张棕色的退休金银行卡,连同我手抄的密码纸条,一起递给了她。
递过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缴了械的老兵,手里的枪没了,只剩下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李娟接过卡,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朵花。
“爸,您真是个体谅我们的好爸爸。”
从那天起,我的退休生活,变了味儿。
第1章 存折上的二十块
李娟说到做到,确实给了我“零花钱”。
她给我办了个存折,每个月一号,准时往里面存二十块钱。
第一次拿到那个崭新的绿色存折时,我翻开,看着上面打印的阿拉伯数字“20.00”,愣了半天。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那两个数字照得有些刺眼。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把老花镜拿出来戴上。没错,是二十,不是二百,更不是二千。
二十块钱。
在这个年代,二十块钱能干什么?
去巷口那家开了三十年的面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都要十二块。
我常抽的“红塔山”,一包十三。
我想找李娟理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怕吵架。老伴走了以后,我尤其怕家里有争吵声,那会让我觉得这个家要散了。
我安慰自己,也许只是第一个月手头紧,下个月就好了。再说,我在家里吃住,确实也没什么大开销。
于是,我拿着那二十块钱,过了第一个月。
烟是不敢抽了,想得厉害了,就点一根闻闻味儿,再小心翼翼地掐灭放回烟盒里。
老伙计老张打电话叫我去下棋,顺便喝两盅,我推说天冷,腿脚不方便。
挂了电话,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老张纳闷的表情。我陈卫国什么时候因为天冷就不出门了?
我开始学着看人脸色。
饭桌上,李娟做了红烧肉,童童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
“爷爷吃,爷爷爱吃肉!”
我看着碗里颤巍巍的肥肉,心里发酸,却笑着把肉又夹回童童碗里。
“爷爷牙不好,咬不动,童童吃,长高高。”
李娟在一旁看到了,满意地笑了笑,对陈磊说:“你看,爸现在多注重养生。”
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那饭粒好像有千斤重,堵在我的喉咙里。
月底,我那二十块钱,还剩下五块。
我没舍得花。
我把它夹在存折里,像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第二个月一号,我去刷了存折。
看着上面新增加的“20.00”,总额变成了“25.00”,我站在银行的自助机前,一动不动。
有个年轻人好心提醒我:“大爷,您办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仓皇地抽出存折,连声说:“办完了,办完了。”
走出银行,外面的阳光很好,可我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这不是暂时的。这就是我往后余生的“零花钱”标准。
我像个提线木偶,吃喝拉撒都被人规定好了。我的人,我的钱,都成了别人的附属品。
我不再是我自己,只是一个挂着“父亲”和“爷爷”名头的,每个月领二十块生活费的食客。
尊严,这个我年轻时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如今被这二十块钱,碾得粉碎。
第2章 昔日的老伙计
天气转暖了,小区花园里的玉兰花开了。
我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花园里看人下棋。
我以前也是个中好手,但现在,我只看不说。
因为说得多了,人家会递烟过来。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没法还礼,心里过意不去;不接,又驳了人家的面子。
老张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盯着棋盘上的一个“炮”发呆。
“老陈!你这是要成仙啊?天天在这儿练坐禅。”
老张嗓门大,一嚷嚷,半个花园的人都看过来。
我有点窘迫,站起身:“你这老家伙,走路怎么没声。”
老张上下打量我,眉头皱了起来:“你不对劲啊,老陈。烟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你儿媳妇管你管得这么严?”
我干笑着,不知道怎么接话。
“走,到我家去,我新得了二两好茶叶,咱哥俩尝尝。”
老张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就走。
老张家跟我家就隔着一栋楼。他老伴也是厂里的同事,退休了俩人天天一起买菜遛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进门,嫂子就热情地迎上来:“老陈来了!快坐,我去给你们洗水果。”
老张把我按在沙发上,泡上茶,茶香四溢。
他点上一根烟,递给我,我摆了摆手。
“真戒了?”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老张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老陈,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你有事别瞒着我。”
他把烟灰缸往我这边推了推,压低了声音:“是不是……钱不凑手?”
我的脸瞬间涨红了,像被人当众扒了裤子。
“瞎说什么呢!我能缺钱?”我声音都高了八度。
老张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一种了然。
过了许久,他说:“老陈,咱们这代人,苦了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老了能活得有点人样,有点尊严吗?”
“钱,是咱们的底气。不是说要花天酒地,而是你想吃碗肉丝面的时候,不用看别人脸色;你想给孙子买个变形金刚的时候,兜里有钱。”
“儿女孝顺,是福气。但这个孝顺,不是把咱们当成三岁小孩管着。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咱们也该有咱们的。”
“你把退休卡都交出去了?”老张问得直接。
我沉默了。
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老张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糊涂啊你!”
“卫国,你得明白,你不是他们的累赘,你是这个家的功臣。没你年轻时在厂里拿命换钱,哪有今天这房子,哪有陈磊的今天?”
“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你把钱都给了他们,他们未必念你的好,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时间长了,你就真成了吃白饭的了。”
老张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砸在我心上。
那些我刻意回避、不敢去想的问题,被他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我面前。
那天从老张家出来,我魂不守舍。
嫂子临走时,硬塞给我一袋苹果,说:“老陈,常来玩啊,别总一个人闷着。”
我提着那袋沉甸甸的苹果,感觉比我那二十五块钱的存折,要重得多。
是啊,我陈卫国,什么时候活得这么窝囊了?
第3章 “为你好”的枷锁
我决定找李娟谈谈。
不是吵架,是谈谈。我想告诉她,二十块,太少了。我不需要太多,但至少,得让我能偶尔给孙子买个雪糕,能给老伙计回根烟。
我选在陈磊也在家的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儿子在,总能帮我说两句话。
晚饭后,童童在房间写作业。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李娟,陈磊,我想跟你们说个事。”
李娟正在收拾碗筷,闻言停下手,擦了擦手,在沙发上坐下,离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爸,您说。”她的表情很平静。
陈磊也从厨房出来,靠在门框上。
“就是……那个零花钱的事。”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二十块,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李娟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爸,您觉得少?”她反问,“您在家吃,在家住,水电煤气我们都包了,您平时也没什么开销啊。这二十块,是给您备着,万一想买个针头线脑的,也方便。”
“我……我想给童童买点东西,或者跟老同事出去,也……”
我的话还没说完,李娟就打断了我。
“爸,我正要说这事呢。童童的零食,我会买,我买的都是有营养的。外面的东西,添加剂多,不健康。”
“至于您的那些老同事,我知道您重感情。但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总在外面吃喝。再说,您一个月五千多的退休金,我和陈磊一分没动,全给您存着呢。”
她说着,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账本。
“您看,这都是家里的开销。买菜花了多少,水电费多少,童童的补习班费用多少……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呢。咱们这个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把账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我眼花。
“我和陈磊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出头,要还房贷,要养孩子,压力也大。您的钱,我们是想给您攒着,给童童攒着。等他以后上大学、结婚,哪样不要钱?”
她的语气始终很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把软刀子。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为“为了这个家”,“为了童童”,把自己放在一个为家庭呕心沥血的功臣位置上。
而我,一个想多要点零花钱的老头子,倒显得自私、不懂事了。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儿子陈磊。
他一直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眼神躲闪。
“爸,李娟说得……也有道理。她也是为了我们好。您就……就别想那么多了。”
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唯一的盟友,我的亲生儿子,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李娟见陈磊也帮她说话,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她把账本收起来,总结道:“所以啊,爸,您就安安心心养老。钱的事,您别操心,我们给您管着,丢不了。这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像一个金色的紧箍咒,牢牢地套在了我的头上。
我无话可说。
我所有的反驳,在“为你好”这面巨大的盾牌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李娟那张带着微笑的脸,能听到她说“为你好”的声音。
那不是关心,那是一座监狱。一座用“爱”和“孝顺”做砖瓦,为我量身定做的,华丽的监狱。
而我的儿子,是那个给我递砖的工头。
第4章 一碗没放肉的馄饨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
我的存折上,数字缓慢地增长着,已经有了一百多块。但这笔“巨款”,我一分没动。
我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在自己的领地里,安静地蛰伏着,舔舐着无形的伤口。
童童快过生日了。
他悄悄跑进我房间,趴在我耳边说:“爷爷,我生日那天,想吃你包的荠菜猪肉大馄饨。”
我摸着他的头,心头一热。
这是我老伴的拿手绝活。老伴走了以后,我就继承了下来。那味道,是童童从小刻在记忆里的。
“好,爷爷给你包。”我笑着答应。
生日那天是周末。
一大早,我就想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荠菜和前腿肉。
我走到门口,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
空空如也。
我这才想起,我没有钱。买菜的钱,一直在李娟那里。
我走到正在看电视的李娟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李娟,今天童童生日,我想去买点菜,包馄饨。”
李娟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视线,说:“爸,菜我昨天就买好了,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喜,转身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我看到了翠绿的荠菜,还有一小板豆腐。
我翻了翻,没有肉。
我走回客厅,问:“李娟,肉呢?包馄饨得用肉馅。”
李娟头也不回地说:“哎呀,爸,医生都说要少吃红肉,对心血管不好。我买了豆腐,用荠菜豆腐做馅,不是更健康吗?童童吃了也好。”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健康?
一个七岁的孩子,过生日,吃一顿猪肉馄饨,就不健康了?
我看着她专注看电视的侧脸,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转身回到厨房,默默地开始洗菜,剁菜。
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像在发泄我心里的愤懑。
中午,馄饨包好了,下锅,一个个白白胖胖地浮上来。
盛到碗里,撒上葱花、紫菜、虾皮,滴上几滴香油,看上去,很香。
但只有我知道,这碗馄కి饨,没有灵魂。
童童欢天喜地地跑到桌前,拿起小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他嚼了两下,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爷爷,今天的馄饨……怎么没有肉呀?”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隐忍。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当着孩子的面掉下泪来。
我强忍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今天的肉不新鲜,爷爷就没放。豆腐也很好吃,对不对?”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失望,是那么明显。
他默默地吃了几个,就放下了勺子,说:“我吃饱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我连让自己的亲孙子,在生日这天,吃上一碗他心心念念的肉馄饨的愿望,都无法满足。
我算什么爷爷?
李娟在一旁,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说:“童童真乖,知道不挑食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慢慢滑落。
我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打造出最精密零件的手,如今,却连一碗带肉的馄కి饨都包不出来。
巨大的悲哀和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够了。
真的够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薄薄的存折。这是我唯一的“资产”,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不,我还有我的退休金。那是我用四十年的血汗换来的,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它不应该成为别人账本上的一个数字,更不应该成为我屈辱的源头。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早就该做的决定。
第5章 您好,补卡
第二天是周一。
我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外套。那还是老伴在世时给我买的,料子很挺括。
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我那所剩不多的白发。镜子里的人,苍老,但眼神里,有了一丝久违的坚定。
李娟和陈磊已经上班去了,童童也去了学校。
家里空荡荡的,正好。
我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了我的身份证。
然后,我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深吸了一口,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我没有坐公交车。我想走过去。
我想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能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地方。
路过街角的公园,有几个老头在打太极,动作缓慢而有力。
路过童童的小学,能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路过那家我常去的小酒馆,老板娘正在门口擦桌子,看到我,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陈师傅,好久不见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好久不见了。不光是你,我自己,也好久不见了。
银行离我家不远,走了大概二十分钟。
我站在银行门口,看着那旋转的玻璃门,和进进出出的人群,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
像年轻时第一次进厂,第一次摸到冰冷的机床一样。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开着冷气,很凉爽。取号机前站着一个穿着制服,戴着绶带的姑娘。
“大爷,您好,请问您办什么业务?”她笑得很甜。
我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有点干。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您好,我……补卡。”
姑娘愣了一下,大概是很少见到我这个年纪的人,一个人来办这么“重要”的业务。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帮我取了号。
“好的,大爷,您是个人业务,请到那边坐着等一下,叫到您的号就行。”
我拿着那张小小的号码纸,走到等候区坐下。
我的手心全是汗,那张纸都快被我捏湿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排练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我的卡丢了,我要挂失,我要补办一张新卡。
是的,就这么简单。
“请A123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广播里传来了我的号码。
我站起身,感觉腿有点软。我扶着椅子,深呼吸,然后一步一步,走向3号窗口。
窗口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很斯文。
“您好。”他公式化地问好。
我把身份证和号码纸从窗口递进去。
“您好。”我重复着今天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话,这一次,声音清晰了很多。
“我……我的银行卡丢了,我想挂失,然后补办一张新的。”
柜员接过我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陈卫国师傅是吧?”他核对着信息,“您这张卡是工资卡,里面的余额……还不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是的,丢了。密码……我也不记得了。”
我撒了个谎。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家里的那些糟心事。我只想快点,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好的,那需要先办理挂失,七天后才能来取新卡。”他说。
“不能今天就办好吗?”我有些急了。
“规定是这样的,大爷。挂失需要一个冻结期,确保账户安全。”他耐心地解释。
七天。
我心里盘算着,七天,李娟应该还不会发现。她一般是月底才会去查账,看看开销。
“好,那就挂失。”我说。
柜员递给我几张单子:“大爷,您在这几个地方签个字。”
我戴上老花镜,拿起笔。
当我的名字“陈卫国”三个字,落在白纸黑字上时,我的手,前所未有地稳。
这一笔一划,写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尊严。
办完手续,柜员把身份证还给我。
“好了,大爷。七天后,您带着身份证和这张回执单,再来一趟就行了。”
我接过东西,郑重地道了声谢。
走出银行,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块蓝色的招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像一个被困在深井里的人,终于看到了头顶那片小小的,但无比明亮的天空。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第6章 新卡与旧账
那七天,我过得既平静又煎熬。
平静的是,我每天依旧坐在花园里看人下棋,依旧在饭桌上沉默寡言。
煎熬的是,我心里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像揣着一团火,既怕它熄灭,又怕它烧得太旺,被人发现。
李娟和陈磊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听话、顺从,每个月靠二十块钱生活的老头。
第八天,我起了个大清早。
依旧是那身最体面的外套,依旧是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
我再次走进了那家银行。
流程很顺利。凭着身份证和回执单,我拿到了我的新卡。
一张崭新的,蓝色的银行卡。
卡片是冰冷的,但我握在手里,却感觉滚烫。
柜员问我:“大爷,需要帮您激活,然后取点钱吗?”
“要。”我毫不犹豫地说。
我跟着他走到ATM机前。他指导我插卡,输入初始密码,然后设置我自己的新密码。
我输入了六个数字。
不是我的生日,不是老伴的生日,也不是陈磊和童童的。
那是我第一次进厂当学徒的日子。
是我人生的起点,是我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开始。
“好了,大爷,您现在可以取钱了。”
我看着屏幕上的数字,那一长串的零,让我有些恍惚。这些年,我省吃俭用,厂里效益好的时候发的奖金,加上退休后攒的,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犹豫了一下,在键盘上按下了“2000”。
机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吐出了二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我把钱抽出来,拿在手里。
那种厚实的感觉,那种纸币特有的油墨香味,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我把钱仔细地放进内侧的口袋,拍了拍,然后把卡收好。
走出银行,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去了菜市场。
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踏足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卖肉的摊主看到我,惊讶地说:“哎哟,陈师傅,您可算来了!好久没见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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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腿脚不好,懒得动。”我笑着应付。
“来,给我切二斤最好的前腿肉,要带点肥的。”我底气十足地说。
“好嘞!”
我又买了新鲜的荠菜,买了童童爱吃的草莓,买了李娟念叨过几次但嫌贵没买的大虾。
最后,我走到了卖烟酒的铺子。
“老板,来一条红塔山。”
付钱的时候,我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崭新的钞票,动作不快,但很稳。
我感觉菜市场里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声。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正好赶上午饭时间。
我没让李娟插手,自己一个人钻进了厨房。
洗菜,切肉,剁馅。
厨房里很快就充满了肉香和家的味道。
中午,我没包馄饨,而是做了一桌子菜。
红烧大虾,肉末炒荠菜,还有一个排骨冬瓜汤。
饭桌上,陈磊和李娟看着满桌的菜,都愣住了。
“爸,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菜?”李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我没看她,只是给童童夹了一个大虾。
“今天高兴,庆祝一下。”我淡淡地说。
“庆祝什么?”陈磊问。
“庆祝我找回了点东西。”
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新买的烟,抽出一根,点上。
吸了一口,熟悉的辛辣味道呛得我有点咳嗽,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舒畅。
李娟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烟,又看了看桌上的菜,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爸,您哪来的钱?”她终于问出了口。
我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我的脸。
“我自己的钱。”
这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童童吃得很开心,陈磊吃得心事重重,李娟则几乎没动筷子。
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但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掌舵的人,是我自己。
第7章 家里的“地震”
李娟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
晚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电视,而是拿着手机,在阳台上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猜,她是在查银行卡的余额。
果然,没过多久,她阴沉着脸从阳台走进来,把手机“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卡里的钱怎么一分都取不出来了?”她质问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地射向我。
陈磊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怎么了这是?”
“你问你爸!”李娟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他把卡挂失了!我刚才打电话问了银行客服,说卡已经被注销,补办了新卡!”
陈磊的目光转向我,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爸,您……”
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平静地看着他们。
“是,我补办了新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娟几乎是在尖叫,“那卡不是说好我保管的吗?你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们?把我们当贼防?”
“我没有防着谁。”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钱不就是这个家的钱吗?我辛辛苦苦帮你管着,帮你攒着,我图什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童童!”她又搬出了那套说辞,只是这一次,脸上再也没有了温和的笑容,只剩下狰狞。
“为了这个家?”我冷笑一声,终于把憋了几个月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为了这个家,你就每个月给我二十块钱?”
“为了这个家,我连给孙子买个雪糕的钱都没有?”
“为了这个家,童童过生日,想吃一碗肉馄饨,你都舍不得买块肉?”
“李娟,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到底是为这个家,还是为了你自己能完全掌控我的钱?”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她的心上。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我,会说出这么犀利的话。
“我……我那是为了帮你省钱!为了让你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她还在嘴硬。
“我的钱,我自己会省。我的生活习惯,我自己能负责。我还没老到糊涂的地步,不需要别人来替我做主。”
我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陈磊,李娟,我今天把话说明白。”
“第一,我的退休金,是我自己的。从今往后,我自己保管,自己支配。你们谁也别想再打它的主意。”
“第二,我住在这个家里,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家里的生活开销,我不会不管。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给家里三千块钱,作为伙食费和水电煤气费。多退少补,你记好账,月底给我看。”
“第三,我是你爸,是童童的爷爷,不是你们的累赘,更不是你们的提款机。我需要的是尊重,不是施舍。如果你们觉得我住在这儿碍事,我可以搬出去。这房子是我的,你们走,或者我走,都行。”
我的话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地寂静。
陈磊张着嘴,一脸的不知所措。
李娟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畏惧。
她大概从未想过,这个她以为已经拿捏得死死的老头,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
“好……好……陈卫国,你行!”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完,她抓起包,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
家里,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
而我,是那个亲手按下引爆器的人。
第8章 手艺人的尊严
李娟摔门而去后,家里陷入了冰冷的对峙。
她回了娘家。
陈磊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他几次想劝我,让我去跟李娟道个歉,把卡交回去,息事宁人。
“爸,您就不能服个软吗?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他愁眉苦脸地说。
我坐在我的旧藤椅上,慢慢地擦拭着我的工具箱。
那是一个跟了我四十年的木头箱子,上面布满了时间的痕留。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的宝贝:刨子、凿子、锯子、角尺……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泛着金属和木头混合的冷光。
“陈磊,你知道一个手艺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
他愣住了。
我拿起一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刨子,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刨身。
“是手里的家伙,和心里的尺寸。”
“家伙要正,不能歪。心里的尺寸要准,不能偏。做出来的活儿,才能方方正正,严丝合缝。”
“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我抬起头,看着我的儿子。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钳工。但我做的每一个零件,都对得起图纸,对得起良心。”
“我活到六十岁,没求过人,没看过人脸色。现在老了,我也不想活成一个需要靠别人施舍才能过日子的人。”
“这不是钱的事,是尊严的事。你妈走得早,我没把你教好。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陈磊被我说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我叹了口气,把工具一样一样地放回箱子里。
“行了,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了。”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我决定找点事做。
老张知道了我的情况,给我介绍了个活儿。
一个开茶馆的年轻人,喜欢中式风格,想找个老师傅,打一套实木的桌椅。
我提着我的工具箱,去了那家茶馆。
年轻人很客气,给我看了图纸。图纸是电脑画的,很精细,但有些地方不符合榫卯结构的原理。
我戴上老花镜,拿着铅笔,在图纸上修修改改,跟他讲了半天“公榫”“母榫”的道理。
年轻人听得入了迷,连连点头,说:“大爷,您真是专家!就按您说的做!”
我们谈好了价钱。手工费不低,足够我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泡在茶馆的后院里。
木料运来了,是上好的老榆木,散发着好闻的木香。
我拉开架势,量尺寸,画线,开榫,凿卯……
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觉。
锯子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片片落下;凿子和锤子敲击,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里的烦恼。
我的手上,重新磨出了新的茧子。身上,沾满了木屑和汗水。
但我感觉无比的充实和快乐。
茶馆老板每天都来看我做活,有时候会给我递上一杯刚泡好的茶。
“陈大爷,您这手艺,真是绝了。现在会这个的师傅,太少了。”他由衷地赞叹。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的价值,不仅仅是那张退休卡上的数字。
我的价值,刻在这木头里,刻在我这双粗糙的手上。
这,是一个手艺人,最后的,也是最硬的尊严。
一个月后,一套古朴典雅,严丝合缝的榆木桌椅,完工了。
老板绕着桌椅,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赞不
绝口。
他当场把尾款结给了我,一沓厚厚的现金。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比这笔钱更让我满足的,是看着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被人欣赏,被人需要。
我感觉,那个在厂里挥洒了四十年汗水的陈卫国,又回来了。
他从未走远,只是睡着了。
现在,他醒了。
第9章 冰点的温度
我把工钱拿回家的那天,陈磊也在。
我把厚厚的一沓钱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然后,我抽出三千块,递给陈磊。
“这个月的家用。”我说。
陈磊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我,眼神复杂。
“爸,您……您去哪儿弄这么多钱?”
“我凭手艺挣的。”我把剩下的钱收起来,放进我的抽屉,上了锁。
陈磊沉默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他以为只能在家养老的老父亲,还能凭自己本事挣钱。
李娟还是没有回来。
陈磊打过几次电话,据说她在电话里又哭又闹,说我不道歉,她绝不回家。
家里彻底冷清了下来。
白天,陈磊上班,童童上学,就我一个人。
晚上,陈磊回来了,我们爷俩对着吃饭,也没什么话。他心里有事,我也不想多说。
童童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
“爷爷,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每天都会问我。
我摸着他的头,说:“快了。”
我知道,家里这种冰点的温度,对孩子的伤害是最大的。
但我不能退让。
这一次退了,我这辈子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我用新挣的钱,给童童买了他一直想要的乐高飞船。
那是一个很大的模型,很复杂。
我陪着他,戴着老花镜,一起看图纸,找零件,一拼就是一下午。
当巨大的飞船模型终于拼好时,童童抱着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谢谢爷爷!爷爷你真好!”
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坚持,都值了。
我不再是那个连一碗肉馄饨都给不了他的可怜爷爷。
我能给他买他想要的玩具,能陪他做他喜欢的事。我用我自己的钱,光明正大。
陈磊看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和落寞。
我知道,他想念李娟了,也想念那个完整的家。
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坐在我旁边。
“爸,我没用。”他低着头,声音很闷,“我让我媳妇受了委屈,也让您受了委'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磊,你不是没用,你是太软了。”
“一个家,就像一个榫卯结构。你,就是中间那个榫头。一边连着你爸,一边连着你媳妇孩子。你得硬气,得有担当,这个家才能稳固。”
“李娟有她的不对,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只是她的方式,太急,太伤人。你作为丈夫,应该去引导她,而不是一味地纵容她,或者躲着她。”
“你去把她接回来吧。”我说,“跟她好好谈谈。告诉她,这个家,不是谁管着谁,是谁掌控谁。这个家,是讲爱,讲尊重的地方。”
“就说,我想童童他妈了。”我最后补充了一句,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陈磊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冰,要开始化了。
第10章 童童的画
陈磊真的去找李娟了。
他去了两次,都空手而归。
我没问过程,只看到他脸上的疲惫和沮丧,一天比一天重。
家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童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一天,他拿着一张画,跑到我面前。
“爷爷,你看我画的。”
我接过来。
画纸上,用蜡笔画着一个房子。房子里,有四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一个是爸爸陈磊。
还有一个,他画了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那是李娟。
画上的四个人,手拉着手,都在笑,笑得很开心。太阳在房顶上,也画着一张笑脸。
“爷爷,这是我们的家。”童童指着画,说。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软。
“童童想妈妈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水汪汪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晚上,陈磊回来,我把童童的画给他看。
陈磊看着那张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拿着那张画,转身又出了门。
这一次,他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我送童童去上学。
在校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娟。
她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我们。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很久。
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童童身上,充满了思念和不舍。
童童也看到了她,他愣住了,然后大声喊:“妈妈!”
他挣开我的手,就要往马路对面跑。
我赶紧拉住他:“童童,危险!有车!”
李娟也急了,冲我们这边喊:“童童别动!”
绿灯亮了。
她快步走了过来,一把将童童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妈妈的乖儿子,妈妈想死你了。”
“妈妈,我也想你。”童童搂着她的脖子,也哭了起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俩,心里五味杂陈。
李娟哭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倔强,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
“爸……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却像一块巨石,落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涟漪。
我知道,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家庭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而融化这坚冰的,不是谁的道理,也不是谁的输赢。
是孩子。
是童童那张稚嫩的画,和他那声撕心裂肺的“妈妈”。
第11章 一次迟来的谈话
李娟跟着我们回了家。
陈磊显然是昨晚跟她在一起。他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李娟的包,一脸的如释重负。
一进门,李娟就忙前忙后,给童童拿吃的,检查他的作业,好像要把这一个多月的缺席都补回来。
家里,终于有了一点烟火气。
晚饭,是李娟做的。
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醋溜白菜,也有童童爱吃的可乐鸡翅。
饭桌上,谁也没提之前的事,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吃完饭,陈磊拉着童童去房间看书,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娟。
电视开着,但谁也没看。
还是李娟先开了口。
“爸,陈磊都跟我说了。”她低着头,搅着自己的手指,“您去给人家做木工活了,挣了钱。”
我“嗯”了一声。
“那套桌椅,我今天路过那个茶馆,看到了。真好看。”她说。
“我没想到……您还有这手艺。”
我笑了笑:“我这点手艺,养活了你们爷俩,也养活了我自己大半辈子。”
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爸,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我不该把您的卡拿走,不该一个月就给您二十块钱。我……我当时就是钻了牛角尖。”
“我看到我同事她们家,老人乱投资,被骗了十几万。我就害怕,怕您也上当。再加上童童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就想着,把钱攥在手里,心里踏实。”
“我总想着,我是在为这个家好,但没想过,这对您不公平,伤了您的心。”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倒出心里积压了很久的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
我能从她的话里,听出她的焦虑和不安。她是一个想把生活牢牢抓在手里的女人,但生活,却常常让她感到失控。
“李娟,”我开口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我不是在乎那点钱。我在乎的,是尊重。”
“我还没老到不能动,还没糊涂到分不清好坏。我希望在这个家里,我还是一个有尊严的长辈,而不是一个等着你们喂饭的孩子。”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家人之间,不能靠管,要靠商量。钱,也不是衡量一个家好坏的唯一标准。一家人,和和睦睦,开开心心,比什么都重要。”
“就像童童的画,他画的,不是一个有大房子的家,也不是一个有很多钱的家。他画的,是爸爸妈妈爷爷都在一起,都在笑的家。”
我的话,让李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不甘,而是真正的释然和悔过。
“爸,我知道错了。”她哽咽着说,“以后,您的钱,您自己管。这个家,我们一起撑。”
我点了点头。
窗外,夜色渐浓。
屋子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那场迟来的谈话,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我们像两个卸下盔甲的士兵,终于能够坦诚地,坐在一起,聊聊心里话。
我知道,这个家,雨过天晴了。
第12章 不一样的全家福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但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退休卡,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抽屉里。
每个月,我依然会拿出三千块钱给李娟当家用。她一开始不要,说我的钱我自己留着。
我说:“一家人,哪能分那么清。我出一点,你们出一点,这才是家。”
她这才收下,但每次都认真地记账,月底拿给我看。
我用自己的钱,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我恢复了和老张他们下棋喝茶的“社交活动”。每次去,我都会带上两条好烟,或者一瓶好酒。大家你来我往,不为别的,就图个高兴。
我给童童报了他喜欢的机器人编程班,每周都亲自接送。看着他兴奋地跟我讲那些我听不懂的程序,我比谁都开心。
我还给自己添置了一套新的钓鱼竿。周末天气好,我就带着陈磊和童童,去郊区的河边钓鱼。
李娟有时候也会跟着去。她不钓鱼,就坐在旁边,给我们准备水果和零食,看着我们笑。
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童童的欢笑声,陈磊和我的交谈声,还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构成了一幅最美的画面。
有一次,李娟悄悄对我说:“爸,您现在,好像比以前精神多了。”
我笑了。
“人啊,心里舒坦了,精神自然就好了。”
那套我打的榆木桌椅,在茶馆里成了“明星产品”。
好几个人找上门来,点名要我给他们做家具。
我没都接。我只挑我看得上、聊得来的活儿。我不为挣钱,就为图个乐子,也为了不让这门手艺生锈。
陈磊的变化也很大。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遇事就躲。在我和李娟之间,他开始学着做一个沟通的桥梁。
家里有什么事,他会主动组织我们开“家庭会议”,让每个人都发表意见。
他变得有担当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花浇水。
童童跑过来,拿着他的小相机,说:“爷爷,我们来拍一张全家福吧!”
李娟和陈磊也笑着走了过来。
李娟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陈磊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童童站在我们最前面,举着相机,设置了延时拍摄。
“大家笑一笑!三,二,一!”
“咔嚓”一声。
一个温暖的瞬间,被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照片里,我站在中间,笑容和煦。李娟和陈磊,一左一右,亲密地靠着我。童童在我身前,笑得像一朵太阳花。
这和我们以前拍过的任何一张全家福都不同。
以前,我们只是形式上的一家人。
而现在,我们的心,才真正地靠在了一起。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感慨万千。
家,到底是什么?
它不是一个只讲索取和控制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只用金钱来维系的关系。
它是一个港湾。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但我们又彼此依靠,互相理解,互相包容。
就像我做的那些榫卯家具。
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纹理和形状。但通过精巧的结构,它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共同支撑起一个稳固的整体。
这,或许就是家的真谛。
而我,陈卫国,一个普通的老钳工,用我这双粗糙的手,不仅重新挣回了我的尊严,也重新“打磨”了我的家。
我感觉,这比我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一个精密零件,都更让我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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