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下午三点。
北方的天阴沉得像一块脏了的铁板,眼看就要压下来。
我们家厨房里却热气腾腾。
高压锅发出“呲——”的悠长嘶吼,炖着一整只猪后腿,酱油、大料和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霸道地占领了屋里每一个角落。
我爸,老林,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一遍遍擦拭他那个用了快二十年的军绿色保温杯。
杯身已经锃亮,能照出他紧锁的眉头。
这是他的习惯,心里有事,就擦东西。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像是给高压锅的独唱做着伴奏。
我窝在沙发另一头,刷着手机,屏幕上闪过各种特效夸张的拜年短视频,背景音乐喜庆得震耳欲聋。
可这屋里的喜庆,总觉得有点虚,像一层没贴牢的窗花,风一吹就簌簌地抖。
“林静,把你那手机声关小点,吵得人脑仁疼。”我爸头也不抬地发号施令。
我撇撇嘴,按下了静音键。
他就是这样,一个行走的低气压中心,尤其是在过年这个节骨眼上。
“爸,您歇会儿吧,那杯子都快被您盘出包浆了。”我故意说得轻松。
他瞪我一眼,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就在这短暂的、被肉香和沉默填满的间隙里,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声音又尖又急,像是门外的人揣着一肚子火。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谁啊?这时候来。”
我爸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只被惊扰的刺猬,连后背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我去开。”我放下手机,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
心里还在嘀咕,不会是物业催缴暖气费的吧,这都年三十了,也太敬业了。
门一开,一股夹着雪粒子味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个人,瘦高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夹克,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起球的灰色毛衣。
是我的二叔,林建军。
他被冷风吹得脸颊通红,鼻尖冻得像颗小胡萝卜,手里空荡荡的,只拎着一身寒气。
我愣住了。
得有七八年了吧,自从那次我爸和他因为合伙做生意失败、闹得差点动手之后,他就再没踏进过我们家大门。
“二叔?”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咧开嘴,想笑,但嘴角僵硬地抽动了两下,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哎,小静,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有点发虚,眼神却越过我,直勾勾地往屋里瞟。
那眼神,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厨房飘出的肉香。
我爸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二叔的目光终于从厨房收回来,落在我爸身上,他缩了缩脖子,那点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也消失了。
“哥,”他搓着手,哈出一团白气,“我……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路过?
他家在城南,我们家在城北,隔着大半个城市,这路过得可真够顺的。
我心里冷笑,这不明摆着是来“打秋风”的么。
我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冷哼一声,抱起胳膊,摆出一副“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的架势。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我们家要吃年夜饭了。”
我爸的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二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那点可怜的自尊咽了下去。
“哥,是这样,”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家……是不是炖肉了?”
我被他这句问话给气笑了。
这不废话吗?香气都快飘到楼下去了,他这鼻子是属狗的吧?
我爸的脸彻底黑了,他指着门口,吼道:“滚!”
一个字,干脆利落,震得门框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我妈闻声从厨房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面糊的铲子。
“老林!你干什么!大过年的!”她一边说,一边给我爸使眼色。
然后她转向二叔,脸上带着点尴尬的笑,“建军啊,快,快进来坐,外面多冷。”
二叔像得了特赦令,连忙点头哈腰地侧身挤了进来。
他一进屋,那双眼睛就更不够用了,先是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肉香,然后视线在我们家新换的液晶电视、我新买的笔记本电脑、还有我妈手腕上那个金镯子上一一扫过。
那眼神,赤裸裸的,是羡慕,是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同情,瞬间被这眼神给浇灭了。
活该。
当年要不是他怂恿我爸,把家里积蓄都投到他那个不靠谱的建材生意里,最后赔得血本无归,我爸至于落下个手指残疾,到现在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觉吗?
他倒好,拍拍屁股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这些年连个道歉都没有。
现在看我们家日子好过了,就舔着脸凑上来了?
“嫂子,真香啊。”二叔对着我妈,笑得像朵被霜打过的菊花。
“香就留下来一起吃。”我妈是典型的老好人,总觉得亲情大过天。
“不了不了,”二叔连连摆手,眼睛却没离开过厨房的方向,“我就是……就是想跟哥……商量个事。”
他把“商量”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爸冷着脸,重新坐回沙发,拿起他的保温杯,又开始擦。
“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二叔的脸皮是真的厚,他好像完全没接收到我爸的拒绝信号,自顾自地搓着手,嘿嘿干笑了两声。
“哥,你看,这不是快过年了嘛。”
“家里……手头有点紧。”
“你弟妹她……她就念叨着想吃口肉。”
他说得磕磕巴巴,眼神躲闪,像个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的差生。
我差点没“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吃肉?菜市场一斤猪肉才几个钱?至于大老远跑我们家来“化缘”?
这借口也太拙劣了。
我爸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抬起头,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射向二叔。
“所以呢?”
“所以……哥,你看你家炖了那么多,”二叔指了指厨房,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能不能……匀我一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也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见过薅羊毛的,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上门薅的。
这哪是“匀”?这分明就是明抢!
“林建军!”我爸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的保温杯“当”的一声砸在茶几上,里面的热水溅出来,烫得他手一哆嗦。
“你还要不要脸!”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二叔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只手,左手食指的第二节,是断掉后又接上的,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形状扭曲,像一只丑陋的虫子趴在上面。
就是当年在二叔那个小破工地上,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断的。
二叔被我爸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但他没有走。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执拗。
“哥,就一小块,真的,就一小块。”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那样子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我没钱。”我爸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不要钱,我就要肉。”二叔立刻接话,生怕我爸反悔。
我被他这种无赖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二叔,您这就不对了,”我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的嘲讽没加任何掩饰,“菜市场离您家不远吧?就算您没带现金,现在手机支付也方便。您这大老远跑来,油钱都够买两斤肉了。”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层伪装。
二叔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没想到,当年那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侄女,如今说话也这么带刺。
“我……我手机没钱了。”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没钱可以充啊,”我步步紧逼,“您那手机不是最新款的吗?我记得发布的时候还得抢购呢。买得起几千块的手机,充不起几十块的话费?”
我说的是实话,他手里攥着的那个手机,确实是去年新出的旗舰款,黑色的玻璃后盖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比我用的这个还新。
二叔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机往口袋里揣了揣。
“小静!怎么跟你二叔说话呢!”我妈在旁边急了,拉了我一把。
我没理她。
对于这种眼瞎心盲的亲戚,我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二叔见我这里说不通,又把目标转向我爸,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弟妹她……她真的好久没吃过一顿好的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我爸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她活该!”我爸怒吼,“当初是谁在我面前说你,说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让我别再管你的?是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烂泥扶不上墙?现在想起我这个哥了?想起我家的肉了?”
我爸一口气说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这些话,我都是第一次听。
原来二婶还在背后这么说过二叔。
二叔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是,是,哥,你骂得都对。”他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
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反而让我爸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我爸喘着粗气,指着他,“你……你……”了半天,最后颓然地坐回沙发。
“妈,送客。”我冷冷地开口。
我实在不想让这个人在我们家多待一秒钟。
他就像一颗老鼠屎,会坏了我们家这锅好不容易炖出来的年夜饭。
我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又看看我爸,最后走到二叔身边,小声劝道:“建军啊,你……你先回去吧。你哥他正在气头上。”
“嫂子,”二叔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光,他抓住我妈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求求你了,就一小块,行吗?我拿东西跟你换!”
说着,他真的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
他那个破旧的夹克,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
他先是掏出半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然后又掏出一个打火机,也塞了回去。
最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妈面前。
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丝绒盒子。
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枚金戒指。
款式很老旧,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嫂子,这是我当年结婚时,我妈给我的。是足金的。”二叔的声音都在抖,“我拿这个,换你家一块肉,行不行?”
我彻底震惊了。
我妈也惊得说不出话。
用金戒指换一块猪肉?
这人是疯了吗?
我爸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他停止了擦杯子的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叔手里的戒指。
我脑子飞速旋转。
这里面肯定有事。
一个好吃懒做、爱占小便宜的人,会为了口腹之欲,拿出传家的金戒指来换?
这不合逻辑。
除非,这块肉对他来说,有比金戒指更重要的意义。
“林建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爸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警惕。
二叔不看我爸,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妈。
“嫂子,求你了。”
我妈心软了,她看了一眼戒指,又看了一眼二叔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建军,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来。”她把盒子推了回去,“不就是一块肉吗,我给你装。”
说着,她真的转身就要去厨房。
“站住!”我爸厉声喝道。
我妈的脚步顿住了。
“谁都不许给他!”我爸的眼神冷得像冰,“我们家的东西,喂狗,也不给他!”
这话太重了。
重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二叔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他慢慢地收回手,把那个丝绒盒子揣回怀里,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然后,他直起身,一直佝偻着的背,竟然挺直了。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林建国,我记住了。”
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和……决绝。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也隔绝了屋外的寒风。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高压锅还在“呲呲”地响,肉香依旧浓郁,但此刻闻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老林!你太过分了!”我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把手里的铲子往桌上一摔,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可是你亲弟弟!大过年的,你至于吗!”
“我没有这样的弟弟!”我爸吼了回去,“一个为了口肉,连祖传的东西都拿出来换的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就是个无赖!是个骗子!”
“他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刚才差点就给你跪下了!”我妈也哭喊起来,“你的心是铁做的吗?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要记恨一辈子吗?”
“那不是陈芝麻烂谷子!”我爸的眼睛红了,他指着自己那根畸形的手指,“这是他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们吵了起来,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我坐在沙发上,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二叔刚才的样子。
他那双绝望的眼睛,他挺直的背影,还有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金戒指。
不对劲。
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事。
我的职业病犯了。我做的是互联网内容审核,每天要看无数真真假假的帖子和视频,对人性的复杂和故事的脉络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一个纯粹的“老赖”,在被彻底拒绝后,应该是恼羞成怒,或者破口大骂。
而二叔的反应,是绝望和死心。
这两种情绪,天差地别。
我猛地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你干什么去?”我妈红着眼睛问我。
“我去找二叔问清楚。”
“你疯了!”我爸吼道,“不许去!让他自生自灭!”
我没理他,抓起羽绒服和钥匙就冲出了门。
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应声而亮,照着冰冷的水泥地面。
我跑到楼下,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小区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
我四下张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萧索的背影。
二叔没走远,他就站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牌下,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放慢脚步,悄悄地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预感。
我预感到,今天这件事,远没有“一块猪肉”那么简单。
二-叔并没有坐公交车。
他在站牌下站了足足五分钟,然后转身,朝着与他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有鬼。
我拉起羽绒服的帽子,和他保持着大概五十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的脚步很急,甚至有些踉跄。
他穿过马路,拐进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
这个小区比我们家那个还要破败,楼房外墙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看着他走进其中一栋楼的二单元。
我在楼下犹豫了片刻。
跟上去吗?
万一被发现了,该怎么解释?
可如果不跟上去,我心里的那个疙瘩,恐怕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我咬了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清脚下的台阶。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二叔的脚步声。
他在三楼停下了。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三楼。
这里有两户人家,一户的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和春联,而另一户,就是二叔进去的那家,门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门板是那种老式的绿色油漆木门,漆皮已经龟裂,露出底下暗色的木头。
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建军,你回来了?”
“回来了。”是二叔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肉……买到了吗?”女人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心头一紧。
“没……没有。”二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里面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只能听到女人压抑着的、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失望。
“没买到……就算了。那……咱们今天晚上……就吃点面条吧。”
“不行!”二叔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医生说了,你现在需要营养!需要吃点好的补补!”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女人叹了口气,“没用的,别再折腾了。你把给小雅治病的钱都拿去买那些……没用的东西,我不安心。”
小雅?
我堂妹,林雅。
给她治病?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难道……
“那不一样!”二叔固执地说,“那个偏方是王婶子介绍的,说她村里有人就是靠这个好的!用黑猪的后腿肉,加上那几味药,炖烂了吃,能固本培元,把化疗损耗的元气补回来!”
化疗!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堂妹小雅……在做化疗?
她得了什么病?
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三年前,一个活泼开朗、爱笑爱闹的女孩。
怎么会……
“偏方……偏方哪能信啊。”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建军,我们没钱了,真的没钱了。为了给我治病,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小雅为了省钱,连考研都放弃了,跑去做什么短视频审核,一天到晚对着电脑,眼睛都快瞎了……”
等等!
我堂妹也在做内容审核?
这个行业很小,圈子不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别管!”二叔的声音很硬,“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你把这肉吃上!”
“你去哪想办法?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你哥了?”女人问道。
二叔沉默了。
“我就知道。”女人哭了,“你这不是去剜他的心吗?他恨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指望他能帮你?”
“他是我哥!”二叔低吼道,“他凭什么不帮我!当年要不是我,他……”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总之,你别管了。你躺着,我再出去想办法。”
我听到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转身,一口气冲下楼,躲在了楼道的拐角处。
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开了,二叔又走了出来。
他没有下楼,而是靠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包皱巴巴的烟,点上了一根。
猩红的火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我看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愁苦和绝望。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像是被呛到了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弓成了虾米。
那咳嗽声,听得我心都揪紧了。
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想占便宜的无赖亲戚。
而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丈夫,和父亲。
我突然想起了他那个最新款的手机。
他说没钱,却用着那么好的手机。
这曾经是我攻击他的利器,但现在想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一个连肉都买不起的人,怎么会去买几千块的手机?
除非……那手机不是他自己买的。
我突然想起我妈说过,小雅那孩子孝顺,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她爸妈换了新手机。
难道……就是这个?
他宁愿被人误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愿意卖掉女儿送给他的礼物。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还想起了那个金戒指。
他说是他妈给的,结婚时的东西。
那应该是二婶的。
一个男人,要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拿着妻子的结婚戒指,去换一块猪肉?
而我,刚才,就是用最刻薄的语言,去嘲讽了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
我甚至还为自己的“胜利”而沾沾自喜。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眼瞎心盲。
真正眼瞎心盲的人,是我。
是我和我爸。
我们只看到了表面的算计和不堪,却没看到那层不堪之下,深埋着的痛苦和挣扎。
二叔抽完一支烟,把烟头在墙上摁灭,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下楼了。
我等他走远了,才从拐角处走出来。
我没有回家,而是掏出手机,给我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发了条微信。
“帮我查个人,林雅,女,22岁,看最近有没有住院记录。”
朋友很快回复了。
一个问号。
“查这个干嘛?涉及病人隐私的。”
“急事,人命关天。”我回了四个字。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几分钟后,朋友发来一张截图。
是住院系统的查询页面。
林雅,女,22岁。
诊断: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入院时间:三个月前。
当前状态:化疗二期,病情不稳定,急需骨髓移植。
我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白血病。
竟然是白血病。
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扎着高马尾,喜欢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得了白血病。
截图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朋友的附言。
“这个病人我知道,情况不太好,家里经济条件很差,已经欠费好几万了。她爸妈为了筹钱,什么法子都想了。前两天她爸还来找过我,问医院食堂能不能赊账,说想给她女儿弄点有营养的汤。”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他不是要一块猪肉。
他是要求一味“救命药”。
那个荒诞不经的偏方,那个黑猪后腿肉,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试试。
而我们,却用最冷酷的方式,把这根稻草从他手里打掉了。
我站在寒风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为小雅哭,也为二叔哭,更为我爸,和我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哀。
亲情这东西,有时候比社区团购的冷链冻肉还要凉。
我抹掉眼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冲进家门的时候,我爸妈还在冷战。
我爸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我妈在厨房里,把橱柜门开开关关,弄得“乒乒乓乓”响。
“爸!妈!”我喘着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他们同时看向我。
“小雅……堂妹她……得了白血病!”
我把手机上的截图举到他们面前。
我妈“啊”的一声,捂住了嘴,眼睛瞬间就红了。
我爸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几个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不可能……”他喃喃地说,“这……这是假的吧?他为了骗钱,什么干不出来?”
“这是医院内部系统的截图!还能有假?”我冲他吼道,“她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了!二期化疗!欠了好几万的医药费!二叔他不是来要肉的,他是来求救的!”
我把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吼了出来。
那个所谓的偏方,那个金戒指,那个他舍不得卖掉的手机。
“爸,你听到了吗?二叔他不是无赖!他是个走投无路的父亲!他今天来,是把最后的尊严都踩在脚底下,来求你这个亲哥哥的!”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
我爸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种死灰色。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双总是充满愤怒和不屑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
“老林……”我妈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抓住我爸的胳膊,“建军他……他怎么不早说啊……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啊……”
是啊,他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他一开始就说出实情,还会被我爸那样羞辱吗?
我突然明白了。
是自尊。
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不想用女儿的病来博取同情,不想用亲人的苦难来当做乞讨的筹码。
他宁愿用最笨拙、最让人看不起的方式,去“换”,去“求”,也不愿意直接“要”。
因为在他心里,这可能是维护家人尊严的最后一种方式。
可我们却……
“我去找他!”我爸猛地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他的动作太急,撞到了茶几,上面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热水和茶叶流了一地。
但他看都没看一眼,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我们跑遍了小区附近所有二叔可能去的地方。
公交车站,小卖部,甚至那个他刚才去过的破旧居民楼。
都没有。
他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天色越来越暗,雪粒子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城市的喧嚣被大雪覆盖,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寂静。
我爸的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一样,只是茫然地站在街口,四下张望。
他的背影,第一次显得那么苍老,那么无助。
“爸,我们报警吧。”我拉了拉他的胳膊。
“不,”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再找找,再找找。”
他不愿意承认,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弟弟,逼到了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境地。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是林建国的家人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我是他女儿,请问您是?”
“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林建军先生在我们这里,他喝多了,情绪有点激动,你们方便过来接一下吗?”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好,好!我们马上过去!”
城南派出所。
离二叔家不远。
我们打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除夕夜的派出所,格外冷清。
值班的民警领着我们进了一间办公室。
二叔就坐在里面的长椅上,低着头,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那件单薄的夹克上,沾满了雪水和泥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看到我们进来,他抬了下眼皮,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他刚才在河边上,一个人喝闷酒,嘴里还胡言乱语的。幸亏我们巡逻的同事发现得早,不然这大冷天的,非出事不可。”民警对我们说。
河边。
我心里一寒。
他竟然跑到了河边。
我爸的身体晃了一下,我妈赶紧扶住了他。
“谢谢你们,警察同志,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爸对着民警,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办完手续,准备带二叔回家。
他却不肯走,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泥塑。
“建军,跟哥回家。”我爸走到他面前,声音都在抖。
二叔没理他。
“建军,是哥不对,哥混蛋!”我爸“啪”地一声,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二叔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爸。
那眼神,充满了恨意,也充满了……委屈。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不是说,你家的东西,喂狗,也不给我吗?”
我爸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那是气话……”
“气话?”二叔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泪,“林建国,在你心里,我连条狗都不如,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二叔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爸的鼻子,大声吼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从我生意失败那天起,你就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是个废物,是个累赘!”
“我没有!”
“你有!”二-叔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背地里跟你老婆孩子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吗?要不是小雅……要不是小雅她……”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绝望。
我爸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脸上的表情,是懊悔,是心痛,是手足无措。
我妈也捂着嘴,无声地流泪。
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哭了很久,二叔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他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走吧。”他对我们说。
我们默默地走出派出所。
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去我家,还是送你回去?”我爸小心翼翼地问。
“送我回去吧。”二叔说,“你弟妹还在家等着。”
一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车窗外的雪景,在路灯的映照下,飞速地向后退去。
到了那个破旧的小区楼下。
二叔推开车门,下了车。
“哥,嫂子,小静,你们回去吧。”他说。
“建军,”我爸也跟着下了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二叔手里,“这里面是十万块钱,你先拿着给小雅治病。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二叔捏着那个信封,却没有接。
“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我爸急了,“这是我这个当大伯的,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我说了,我不要。”二叔的态度很坚决,他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我爸气得说不出话。
“林建国,”二叔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来,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到底要什么!”我爸几乎是在吼了。
二叔沉默了。
他看着我爸,眼神复杂。
那眼神里,有恨,有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重重地砸在了我爸的心上。
他说:
“哥,当年那个轧钢机,是我故意弄坏的。”
我爸,懵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像。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他那只畸形的手指上。
轧钢机。
就是当年那个砸断他手指,也砸碎了他所有发财梦的机器。
我爸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一场因为二叔监管不力,操作不当而导致的意外。
这也是他们兄弟俩积怨的根源。
我爸恨他,不仅因为他赔光了家里的钱,更因为他毁掉了自己的手,毁掉了自己作为一名钳工的骄傲和前途。
可是现在,二叔说,那是他故意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爸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空洞而嘶哑。
二叔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哥,你还记得吗?”他缓缓地说,“那时候,你为了那个小破厂,整个人都魔怔了。”
“你三天三夜不合眼,守着那台二手的破机器,自己画图纸,自己改零件。饿了就啃两个馒头,困了就靠在机器上睡一会儿。”
“我劝你,你根本不听。你说,这是我们老林家翻身的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可是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机会,那是个无底洞!”二叔的声音激动起来,“那个供货商就是个骗子!他卖给我们的钢材,全都是劣质品!我们生产出来的那批货,根本就不合格!交出去,我们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得赔得倾家荡产!”
我爸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
“我发现了,我跟你说,你不信。”二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你觉得我是在动摇军心,觉得我见不得你好。我们大吵了一架,你还打了我一巴掌。”
“那天晚上,你又守在机器旁边,眼睛熬得通红。我知道,你第二天就要把那批货交出去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所以……”
“所以,我就在机器的一个关键零件上,做了手脚。”
“我想让机器坏掉,让你交不了货。这样,我们顶多就是损失定金,不至于血本无-归。”
“我算好了一切,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小故障,修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那个零件会突然断裂,弹出来,砸到了你的手……”
二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哥,我对不起你。”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怕你把命都搭进去啊!”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他便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和雪花混在一起,流过他饱经风霜的脸。
我爸,彻底崩溃了。
他那张因为愤怒和怨恨而扭曲了二十多年的脸,在这一刻,寸寸碎裂。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车身上,才没有倒下去。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残缺的手。
那道丑陋的疤痕,那个他怨恨了半生的印记。
原来,这不是背叛的烙印。
而是……保护的代价。
一个用错了方式,却无比沉重的保护。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一个被亲弟弟拖累、背叛的可怜人。
他用这个受害者的身份,包裹住自己失败的狼狈和不甘,怨恨了二十年。
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最糊涂的人。
那个被保护了,却懵然不知,还反过来怨恨对方的,可悲的傻子。
“呵……”
他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
是自嘲,是荒唐,是二十年人生一朝倾覆的巨大悲鸣。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二叔,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愤怒和怨恨。
只剩下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悲伤。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拉开车门,从后座上,把那个我们出门时顺手拎着的,装着整条猪后腿的巨大塑料袋,拖了出来。
他走到二叔面前,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塞进他怀里。
然后,他又把那个装着十万块钱的信封,不由分说地揣进了二叔的夹克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二叔的肩膀。
然后,他转身上了车。
“开车。”他对我说。
我发动了车子。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二叔抱着那个巨大的肉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像一座望夫石。
车子开出很远,他还在那里。
车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我妈在后座上,压抑地哭着。
我爸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景。
路灯的光,忽明忽灭地照在他的脸上。
我看到,有两行滚烫的泪,从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
回到家。
屋里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
茶几上,是摔碎的保温杯和一地狼藉的茶叶水。
厨房里,那锅肉已经炖烂了,香气依旧。
只是这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讽刺。
我爸没有换鞋,就那么穿着沾满雪水的鞋子,走到厨房,关掉了火。
然后,他默默地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片。
他扫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把那二十年的怨恨和误解,都一点一点地,清扫干净。
我妈去拿了拖把,默默地帮他擦地。
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除夕夜,我们家的年夜饭,推迟到了将近十点才吃。
桌上摆满了菜,但我爸一口都没动。
他就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妈给他夹菜,他就默默地拨到一边。
我知道,他心里堵得慌。
比那根断掉的手指,还要疼。
第二天,大年初一。
我爸起得很早。
我听见他在客厅里打电话。
是打给他那些老战友,老同事,挨个借钱。
他放下了所有的面子和骄傲,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老哥,我侄女得了重病,急用钱,你手头方不方便……”
我躲在房间里,听着他沙哑的声音,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一个上午,他凑了十五万。
加上我们家里的积蓄,一共是三十万。
吃过午饭,他穿上最体面的一件外套,对我说:“小静,走,跟我去一趟医院。”
在医院的缴费窗口。
我爸把那三十万,一笔一笔地,全部存进了小雅的住院账户里。
当收费员告诉他,账户里的欠款已经全部缴清,并且还有二十多万余额时,他那紧绷了一整夜的脸,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我们去病房看小雅。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遮住了化疗后掉光的头发。
看到我们,她显得很惊讶,挣扎着想坐起来。
“大伯……姐……”
二叔和二婶也在。
他们俩的眼睛都是又红又肿,看到我爸,二叔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我爸没看他。
他径直走到病床前,看着小雅,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雅,感觉怎么样?”
“还好,大伯。”小雅的声音很虚弱。
“好好养病,”我爸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了回来,“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有大伯在。”
说完,他便匆匆地转身,逃也似的走出了病房。
我跟了出去。
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我爸靠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
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听到他压抑着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他哭的,不仅仅是小雅的病。
更是那被误解和怨恨,荒废了的,整整二十年的兄弟情。
二叔从病房里追了出来。
他走到我爸身后,站了很久。
然后,他也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放在我爸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就像小时候,哥哥安慰犯了错的弟弟一样。
他们俩都没有说话。
但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之间那堵冰封了二十年的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后来,小雅的配型找到了。
是我。
HLA配型结果显示,我是半相合。
虽然不是全相合,但医生说,可以做移植。
我爸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他们怕有风险。
是我爸,力排众议。
他在家庭会议上,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们林家欠她的。”
手术很成功。
小雅的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很多。
出院那天,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爸和二叔,终于碰了二十年来的第一杯酒。
他们俩的眼睛都红红的。
“哥,这杯,我敬你。”二叔端着酒杯,声音哽咽。
我爸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顿饭,大家都没怎么吃菜,光喝酒,说话了。
说的,都是小时候的那些糗事。
谁偷了谁的弹珠,谁弄坏了谁的风筝,谁又替谁背了黑锅。
他们笑着,说着,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生活就像一个差劲的编剧,用一个巨大的误会,给他们的人生写了一个漫长的悲剧。
但好在,结局,还不算太坏。
那个除夕夜,我家的年夜饭,第一次有了和解的味道,咸得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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