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窗外是瓢泼大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整栋楼都拆了。
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雨夜的寂静,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我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
是婆婆的电话。
“林晚啊,你快来!你爸他……他不行了!”
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音里是我公公老陈含糊不清的呻吟。
我脑子“嗡”的一声,睡意全无。
旁边的陈默,我老公,翻了个身,嘟囔一句:“谁啊,大半夜的。”
“你爸,说是不行了。”我一边抓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说。
陈默这才一个激灵坐起来,眼神里还有些迷茫。
“怎么会?下午不还好好的?”
我没空回答他。抓起车钥匙和钱包,回头吼他:“别愣着了,穿衣服,去医院!”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来回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那一片模糊的雨水。
城市在深夜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零星的路灯,光晕在雨幕里化开,显得特别凄惶。
我把油门踩到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公公老陈虽然平时毛病不少,爱占小便宜,说话也不中听,但终究是陈默的父亲。
到了急诊大厅,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各种病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胸口发闷。
婆婆正扶着公公坐在排椅上,公公靠在她身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嘴里哼哼唧唧,脸色煞白。
“妈,爸怎么样了?”我冲过去。
“哎哟,你可算来了!”婆婆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心口疼,喘不上气,吓死我了!”
我赶紧蹲下,看了看公公的情况。他的手冰凉,呼吸听着确实有点急。
“陈默,快去挂号!”我把医保卡塞给他。
他“哦哦”两声,拿着卡,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冲向了挂号窗口。
我看着他慌乱的背影,心里一阵无名火。
都什么时候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扶着公公,轻声问:“爸,您现在感觉哪儿最难受?”
他虚弱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摆了摆手,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那眼神,无辜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心电图、抽血、CT,急诊室的流程繁琐又磨人。
我跑上跑下地缴费、取报告,陈默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跟班。
婆婆则寸步不离地守着公公,嘴里念叨着:“老头子,你可不能有事啊……”
整个过程,公公都保持着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哼哼唧唧,惹得旁边的病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累得腰都快断了,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凌晨四点,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值班的王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眼神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疲惫。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陈默和婆婆被拦在了外面。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风扇的嗡嗡声。
“医生,我爸他……情况严重吗?”我紧张地问,手心都在冒汗。
王医生扶了扶眼镜,把一沓报告单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对齐。
他没直接回答我,而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你是他儿媳妇?”
“是。”
“家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事啊。”
王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
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公公,没事。”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来:“没事?那他怎么疼成那样?”
“从所有的检查指标来看,他身体好得很,比我们这熬夜的医生都健康。”
王医生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句。
“他是装的。”
“装的?”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愣在原地,像一尊木雕。
办公室的灯光惨白,照得王医生的脸也有些不真实。
“我们见得多了。”王医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同情,“有些老人,想达到什么目的,又不好意思直说,就用这种方式。折腾家人,也折腾我们医疗资源。”
他把报告单递给我:“行了,你们可以办出院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别‘点菜’了。”
“点菜”……这个词用得真他妈的形象。
我拿着那沓“身体健康”的报告单,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雨夜、狂奔、焦虑、恐慌……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一场自导自演的“病危”大戏。
婆婆和陈默立刻围了上来。
“医生怎么说?怎么样?严重吗?”
我看着他们俩焦急的脸,再想想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公公,一股怒火夹杂着心酸,直冲天灵盖。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把手里的报告单用力拍在陈默胸口。
“你自己看!”
陈默手忙脚乱地接住,一张一张地翻。
婆婆凑过去,她不识字,只能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样啊?儿子,你快说啊!”
陈默的表情,从紧张,到困惑,再到一丝了然和尴尬。
他抬头看我,眼神躲闪。
“医生说……爸没事,就是……可能有点累着了。”
他居然在粉饰太平!
他居然不敢说实话!
我被他这种和稀泥的逻辑气得直想笑。
“累着了?”我冷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陈默,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医生原话是,他没病,是装的!”
这句话一出口,走廊瞬间安静了。
婆婆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像一幅滑稽的漫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陈默,嘴唇哆嗦着:“林晚,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有你这么咒自己公公的吗?”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没数吗?”我盯着她,一步不让,“大半夜的,为什么突然‘发病’?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能干什么!”婆婆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开始进入她最擅长的撒泼模式,“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们老陈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现在老了,病了,你这个做儿媳的,不盼着他好,还说他装病!你安的什么心啊!”
她的声音引来了过道里其他病人家属的侧目。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不是羞愧,是愤怒。
陈默一把拉住我,压低声音:“林晚,少说两句!在医院呢,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我甩开他的手,“你爸装病住院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像什么样子’?现在嫌我丢人了?”
“我爸他……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心里不舒服,觉得难受……”陈默还在徒劳地辩解。
我觉得我快要被这对母子的“斗争逻辑”气炸了。
病房里,公公听见外面的争吵,又开始哼哼起来,声音比刚才还大,还凄惨。
真是个好演员。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婆婆立刻找到了新的表演舞台,转身扑回病房,哭天抢地:“老头子啊!你听听,你听听啊!你的好儿媳,说你是装的!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一唱一和的两个人,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陈默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林晚,算我求你了,先别说了。我爸都这样了,你就当……就当让他顺顺心。”
“顺心?”我气笑了,“用装病来让别人给他顺心?陈默,你读的书呢?你的基本逻辑呢?他今天能装病来医院,明天就能装死躺在家里!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哄着他?”
“那能怎么办?他是我爸!”陈默吼了回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大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凉了半截。
好,好一个“他是我爸”。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怒火和委屈都压了下去,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行。他是你爸,你孝顺,应该的。”
我转身,走到缴费窗口,把刚才急诊的所有费用,一共一千八百三十二块五,结清了。
然后我走到陈默面前,把缴费单递给他。
“既然是你爸,你来尽孝。费用你出,人你来照顾。我明天还要上班,先走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和他妈错愕的表情,转身就走。
走出医院大门,凌晨五点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坐进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哭公婆的无理取闹,我是哭陈默的“眼瞎心盲”。
结婚五年,我自问对这个家尽心尽力,对他父母恭恭敬敬。
可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终究是个外人。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
我是做项目管理的,手头一个新媒体内容审核的项目正在关键期,节奏快得飞起。
短视频平台的规则每天都在变,我们的审核策略也得跟着调整,稍不留神就可能出问题。
一上午,我都在跟技术和运营开会,手机调了静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看到陈默打了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微信。
内容大同小异。
“老婆,我错了。”
“你别生气了,我爸妈也是年纪大了。”
“爸非要办住院,说还要再观察两天。”
“医生不同意,我妈就在走廊里坐着不走,我没办法啊。”
“你能不能先送点饭过来?我妈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了。”
我看着最后一条,冷笑了一声。
还真把我当免费外卖员了?还带点菜的?
我回了他一条微信。
“点个外卖,有家粤菜馆的猪肚鸡汤不错,适合病人。地址填对。另外,外卖超时有赔付,记得点。”
发完,我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开始认真吃饭。
下午,陈默的电话又来了,我接了。
“老婆,你还在生气啊?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上班,开会。”我言简意赅。
“那个……爸的住院办好了,就在三楼的内科病房。但是……他不想吃外卖,说没胃口,想吃你做的鱼片粥。”
我拿着鼠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陈默,我再说一遍,他在装病。”
“我知道我知道,”他立刻说,语气软了下来,“但是他非要住,我有什么办法?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我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受。”
“难受你就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来找我,让我妥协。”
我的语气很冷,像是在跟一个不合格的供应商谈话。
“我怎么解决?那是我爸妈!”
“那就让你爸妈别提无理要求。想吃鱼片粥,可以,让你妈自己回家做。她不是低血糖吗?正好回去休息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默才用一种我几乎没听过的,带着恳求的语气说:“林晚,我妈她……她不会做饭。”
我真的,彻底破防了。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一辈子没做过几顿饭。年轻时靠我婆婆的婆婆,后来靠我婆or外食,现在,就指望我这个儿媳妇“吃现成”。
公公婆婆退休后,住在我们小区的另一个单元,说是离得近好照应。
实际上呢?就是把我们家当成了食堂和提款机。
今天忘带钥匙了,明天燃气没费了,后天想吃水果了……
陈默总说:“都是一家人,别计较那么多。”
以前我觉得,算了,老人嘛,能顺着就顺着。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忍让,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
“我不会惯着她。”我对着电话说,“我也不会去做。你们自己想办法。”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世界清静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全身心投入工作。
下了班,我去健身房,练瑜伽,把积压在心里的那股浊气全都通过汗水排出去。
我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公司附近的朋友家。
朋友小雅听完我的遭遇,气得拍桌子。
“这对奇葩公婆!还有你那个老公,就是个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林晚,你这次必须硬气到底!”
“我就是在想,我到底图什么。”我喝了一口柠檬水,感觉喉咙里的火被浇熄了一点。
“图他高?图他帅?还是图他家有皇位要继承?”小雅白了我一眼,“醒醒吧,你一个年薪三十万的项目经理,要不是为了他,需要天天回家当煮饭婆?”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
是啊,我图什么呢?
我年薪不低,有自己的事业和朋友圈。结婚前,我也是个生活精致、说走就走的都市丽人。
结婚后,我为了照顾家庭,主动放慢了事业的脚步,拒绝了去上海总部升职的机会。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一个和睦的家庭,一个体贴的丈夫。
结果,我成了一个被压榨的工具人。
我真是,眼瞎心盲。
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小叔子的电话。
小叔子陈浩,比陈默小三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没个正经工作,眼高手低。
“嫂子,你跟我哥吵架了?”他倒是直接。
“没有。”
“那你怎么不来医院啊?我爸妈都快急死了,我哥也跟丢了魂一样。”
“你哥有手有脚,你爸妈也都有退休金,急什么?”
小叔子被我噎了一下,语气有点不高兴了。
“嫂子,话不能这么说。我爸都住院了,你这个做儿媳的,不来照顾一下,说不过去吧?街坊邻居知道了怎么看我们家?”
又来了,又是“面子”那一套。
“陈浩,你爸为什么住院,你哥没告诉你吗?”
“不就是心脏不舒服吗?”
“那你去问问王医生,看看你爸的心脏有多‘不舒服’。”我懒得跟他废话。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谁家的老人谁负责。你作为儿子,是不是也该去尽尽孝?比如去送个饭,陪个床?”
“我……我这不是忙吗!”他立刻找借口。
“哦?忙着打游戏,还是忙着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打秋风’?”
小叔子那点事,我一清二楚。
他被我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林晚,你别太过分了!我好心好意给你打电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取决于你们一家的作为。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了,我也很忙。”
我再次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果然,当天晚上,我收到了陈默的微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我加回来了。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质问,而是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婆婆坐在病床边的地上,靠着墙,看起来很憔悴。
公公躺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凄凉。
照片下面,配了一句话。
“老婆,妈今天又没怎么吃饭。我真的没办法了。”
这是一种无声的道德绑架。
他在用他母亲的“惨状”来逼我就范。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回了他四个字。
“关我屁事。”
然后,我开始在网上搜索附近的护工服务。
既然你们喜欢演戏,那我就给你们请个专业观众。
第二天一早,我联系了一家家政公司,以陈默的名义,给公公请了一个24小时的一对一护工。
护工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看起来很干练,做事麻利。
我付了一周的钱,一共三千五。
然后,我把护工李阿姨的联系方式和家政合同的照片,发给了陈默。
“爸的护工事宜已安排妥当。李阿姨很专业,会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费用我已经垫付,记得转给我。从此,他的‘病情’,由专业人士接管。”
我仿佛能看到手机那头,陈默目瞪口呆的样子。
这一下,彻底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不到十分钟,婆婆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我没接。
然后是陈默的,我也没接。
最后,是小叔子的夺命连环call。
我划开接听,开了免提,放在桌上。
“林晚!你什么意思!你请个外人来照顾我爸,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气死他吗!”
小叔子的声音像是要冲破听筒。
“第一,李阿姨是专业护工,不是外人。第二,她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懂得如何‘照顾病人’。第三,我安的是让他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心,不像你们,安的是让我辞职回家当保姆的心。”
我一连串的话,说得不疾不徐。
电话那头沉默了。
很显然,我猜中了。
“你……你胡说!谁让你辞职了!”小叔子嘴硬。
“哦?那你们费这么大劲,又是装病又是卖惨,图什么?图医院的饭好吃?”
我的反问,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他们所有虚伪的伪装。
“图我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累得像条狗,然后你们再说,‘你看,工作家庭没法兼顾吧,还是辞职吧’?陈浩,这种剧本,三流短视频都不用了,你们还当个宝?”
我把我对内容审核的专业性,用在了分析他们的行为逻辑上。
一针见血。
小叔子彻底没声了。
我能想象到,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肯定聚在病房里,像热锅上的蚂蚁。
“行了,话我说到这。护工的钱,你们看着办。不给也行,就当我做慈善了。以后,你们家的任何事,都别再来找我。”
我挂了电话,感觉胸口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为自己划下了边界。
这一招,是釜底抽薪。
他们闹剧的核心,是想通过消耗我的精力,来达到控制我的目的。
现在我花钱,把“照顾”这个责任外包了出去。
他们不仅没法再用“孝道”绑架我,还得眼睁睁看着我请来的护工,用专业的服务,衬托出他们的不专业和别有用心。
更重要的是,这笔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们心上。
对于一辈子“薅羊毛”惯了的公婆来说,让他们看着钱这么“白白”花出去,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果然,当天下午,李阿姨给我打了电话。
“林女士,你家里人……是不是不太欢迎我啊?”李阿姨的语气有点为难。
“怎么了李阿姨?”
“老先生不让我碰,说我手脚粗。老太太呢,就在旁边一直盯着我,说我倒的水太烫,削的苹果太厚,反正就是各种挑刺。”
“辛苦您了李阿姨。”我立刻说,“您别管他们,按您的专业标准来就行。他们说什么,您就当没听见。工资我照付,如果他们实在太过分,您告诉我,我来处理。”
“哎,好的好的。我看出来了,这老先生身体硬朗着呢,不像有病的样子。”李阿姨快人快语。
“您看出来了就好。总之,拜托您了。”
挂了电话,我冷笑。
这才哪到哪儿啊。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上演了各种闹剧。
婆婆嫌李阿姨做的饭不合公公胃口,自己又不会做,就指挥陈默去买。
陈默买回来,公公又说太油了,吃不下。
婆婆又开始指桑骂槐,说还是家里的饭养人,可惜啊,有的人“心野了”,连家都不要了。
李阿姨每天都会用微信,像工作汇报一样,把病房里的情况“直播”给我。
“今天老先生说想吃手擀面,老太太让陈先生去买。陈先生跑了三条街,买回来,老先生尝了一口,说碱味太重,不吃了。”
“今天老太太说我拖地声音太大,影响老先生休息。可老先生当时正戴着耳机看短视频,笑得比谁都大声。”
“今天下午,来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是小儿子。跟老先生在病房里为了什么游戏皮肤吵了一架,老先生气得把血压都升高了十个点。”
我看着这些信息,就像在看一出荒诞的舞台剧。
而我,已经从一个被拖入剧情的演员,变成了一个坐在台下的、冷静的观众。
陈默也彻底蔫了。
他每天被他爸妈折腾得团团转,白天还要上班,几天下来,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老了十岁。
他开始频繁地给我发微信,不再是指责和绑架,而是充满了疲惫和求饶。
“老婆,我快崩溃了。”
“我爸妈太难伺候了。”
“我才知道,原来你以前那么辛苦。”
我看着这些信息,没有回复。
不是心硬,而是我知道,火候还没到。
一个人只有在真正痛过之后,才可能真正清醒。
一周后,护工合同到期。
我给李阿姨结了尾款,并额外发了一个大红包,感谢她一周来的“专业演出”。
然后,我给陈默发了条信息。
“护工服务结束。后续请自行安排。”
这次,陈默秒回。
“老婆,我们谈谈吧。”
我回:“好。”
地点约在我们家附近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面前放着一杯没动的咖啡。
他看起来憔-悴不堪,看到我,眼神里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我……我错了。”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几天,我才明白,这个家,一直都是你在撑着。”
“我以前总觉得,我爸妈年纪大了,我们做子女的,让着点,顺着点,是应该的。我以为那是孝顺。”
“可我现在知道了,那不是孝顺,那是纵容。是我没有原则的退让,把他们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把你伤得那么深。”
他说得很诚恳,眼圈都红了。
如果是在一周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我不会了。
“所以呢?”我平静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我:“我……我去跟我爸妈说,让他们出院。以后……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怎么个‘好好过日子’法?”我追问,“是回到以前,我继续当保姆,直到他们下一次‘装病’吗?”
“不,不是的!”他急了,“我会跟他们说清楚!以后,我们要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能再这样无理取得多了!”
我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陈默,你还是没明白。”
“问题的根源,不是你爸妈,而是你。”
我的话,让他彻底愣住了。
“是我?”
“对,是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是非不分,是你的软弱可欺,是你的愚孝。只要你这个根子不改,今天这事解决了,明天还会有新的事。”
“你爸妈就像两个不断试探底线的孩子,而你,就是那个一次次给他们糖吃的家长。你以为你在爱他们,实际上,你在害他们,也在毁掉我们这个家。”
我站起身。
“陈默,我需要看到的,不是你的道歉,是你的改变。”
“在你真正想明白,并且能做到之前,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我提出了分居。
他脸色煞白,想拉住我,却被我躲开了。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给你,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搬回了朋友小雅家。
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那个内容审核的项目,在我的带领下,提前完成了第一阶段的部署,效果非常好。
老板在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并暗示,上海总部的那个职位,依然在等着我。
我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期间,陈默没有再来打扰我。
我不知道医院那边怎么样了,我也不想知道。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人生。
我发现,当我把那个沉重的“家庭”包袱暂时卸下后,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加班,可以和同事朋友聚餐,可以周末去听一场音乐会,可以报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插花班。
我找回了那个失落已久的,闪闪发光的自己。
大概半个月后,我正在公司做一个项目复盘报告,接到了陈默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了很多。
“林晚,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我在忙。”
“那我等你。我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我心里有些意外。
下班后,我还是去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他瘦了一些,但精神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
他面前放着一个文件袋。
“我爸已经出院了。”他开口第一句。
“哦。”
“我跟他们谈了。”他说,“很彻底地谈了一次。”
他把文件袋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里面是一沓A4纸。
第一页的标题是:《关于陈家未来家庭关系及赡养义务的备忘录》。
我愣住了。
这标题,这格式,活脱脱就是一份项目策划案。
我往下看。
里面分条列款,写得清清楚楚。
“一、经济边界:父母拥有独立退休金,日常开销自理。子女每月提供固定赡养费XXXX元,逢年过节另有红包。除此以外,所有非必要大额开销(如给陈浩买房、买车等),子女没有义务支付。”
“二、生活边界:父母与子女为独立家庭,互不干涉日常生活。子女每周回家探望一次,或共同外出就餐。父母不得在未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擅自上门。”
“三、责任边界:日常家务、做饭等事宜,各自家庭自行负责。任何一方不得以‘孝顺’为名,要求对方提供超出赡养协议范围的无偿劳动。”
“四、紧急预案:如遇真实、重大的健康问题,子女有义务陪同就医、承担合理费用。但任何试图通过‘表演’方式达到的非正当目的,子女有权拒绝,并保留追索相关费用的权利。”
一条条,一款款,逻辑清晰,权责分明。
最后,还有公公、婆婆、陈默、甚至小叔子陈浩的签名。
公公的签名,笔画扭曲,看得出签得有多不情不愿。
我抬头,震惊地看着陈默。
“这是……你做的?”
“嗯。”他点了点头,“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写了这个。然后,找了个周末,把他们都叫到一起,一条一条地念给他们听。”
“他们什么反应?”我简直不敢相信。
“反应?”陈默苦笑了一下,“天都快塌了。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是个白眼狼。我爸拍着桌子,说他没我这个儿子。陈浩说我疯了,被你洗脑了。”
“那后来呢?”
“我没理他们。”陈默的眼神,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告诉他们,如果不同意,那我就和你离婚,房子卖了,我净身出户,以后每个月只给他们法律规定的最低赡养费。我自己去租个小房子,再也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我还把我爸装病的账单,护工的账单,所有的一切,都算了一遍,打印出来拍在桌上。我告诉他们,一场闹剧,花了两万多。有这个钱,干点什么不好?”
“我爸……他没话说了。他一辈子精打细算,最看不得这个。我妈看我爸不说话了,她也就不闹了。”
“陈浩那边,我告诉他,以后别想再从我这里拿一分钱。想买房,自己去挣。再敢打你的主意,我就打断他的腿。”
我听着陈默的叙述,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想到,他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林晚,”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歉意和恳求,“我知道,这些还不够。我过去五年对你的忽视和伤害,不是一份文件就能弥补的。”
“但是,我想让你看到我的改变。我想告诉你,我不是那个和稀泥的懦夫了。”
“我重新申请了之前那个外派迪拜的项目,下个月就走,为期两年。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这两年,我会把工资的一半打到你的卡上,作为我对这个家的责任,也是对我过去错误的补偿。”
“我只求你……别急着判我死刑。等我两年,等我变成一个真正能为你遮风挡雨的男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手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孝顺”外壳下的妈宝男,他终于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个丈夫。
他的解决方案,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
去迪拜,既是他的自我成长,也给了我们的关系一个冷静和修复的缓冲期。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收起了那份文件,对他笑了笑。
“你的项目策划案,做得不错。逻辑清晰,目标明确,风险可控。”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
“等你从迪拜回来,带着你的项目成果,我们再谈。”我站起身,“到时候,我或许会考虑,是否重启我们的‘合作’。”
我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因为我知道,承诺太轻,行动才是一切。
但我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走出咖啡馆,阳光正好。
我给上海总部的HR回了邮件,婉拒了那个职位。
不是为了等他,而是因为我发现,我更喜欢在这里,亲手搭建起属于我自己的,坚不可摧的王国。
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
成年人的世界里,善良需要带点锋芒,才能照亮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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