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长篇首作《河上歌》于2025年春完成,这是一个关于出走与回归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今天,让我们以郭爽老师的一篇创作谈,走进《河上歌》的世界,聆听弱者得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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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熊有一首温柔的歌
2023年春天,我坐在上海罗阳路的出租屋里,忽然看到2006年坐在广州体育西路出租屋里的自己。这一次,我没有因为房东的无理索赔而痛哭,没有因为不适应气候、饮食和工作压力而生病跑急诊,银行卡也没有因为被盗刷而在几小时内失去半年的工资。但命运的发牌机吐出一堆牌,我抓在手里,怎么也打不出。痛苦袭来时,我想起了它们的似曾相识。这一刻我所面对的,跟二十出头的我所面对的,几乎是相同的课题。丧失、哀恸,以及因为丧失和哀恸过于沉重而很有可能到来的自我解体。
我哭哭睡睡,清醒时认真回想着,二十出头的我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一切才走到了这里。从2006年到2016年,我在广州建设出了自己的新生活。2016年,我开始写作。然后毫无征兆地,因为家人的原因,我在2019年底搬到上海。而从2019年底开始,中国、世界,开始加速、变速,把越来越多的人摇晃成空心人。在上海的日夜,在边缘、陌生、隔绝的生活里,梦魇般的生活到达了无法再承受的极限。
从2022年的废墟中看过去,“失去”永远是现在进行时。而如果我沉住气,看远一点,就能看到,那些没有失去的,只因为我从2016年开始以写作来追寻它们。追寻它们,写下追寻本身,失去就不再是失去。
所以问题变成:现在,我在失去什么?
以往,我会看着他人,比如父母、师长、爱人、朋友,试图从一种依恋中去把握自己。而此刻,我没有父亲了。独自面对着空洞,循环停止。哭,将来也许还是会哭,但我不想重复一种眼泪,那种在父亲去世时为他流的泪——他的生命在不值得的、不属于他的事情上蹉跎了太多。他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做得太少。为别人背负太多,为自己争取太少。神怜悯他,要他得解脱,于是让他早早得安歇。只是对于爱他的人来说,比如我,会想念他。最开始想到就哭,后来时不时还是哭,然后明白并接受,眼泪少了,想念时平静,但想念并没有减少。“爸爸,能认识您,真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啊。”
我也想起其他事情来。比如2015年,我决定去德国做调研,写一本跟《格林童话》有关的书时,有朋友问我,要做多长时间?我认真想了想,说,去采访,写出来,改,找出版社,可能得四年吧。朋友说,四年?没说出的话她忍住了,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是什么。四年,谁知道四年后的世界会怎么样?而且,你为了这四年能做这件事,得放下其他事,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值得?除了内心的愿望,谁能真正把握住什么,谁能未卜先知?
命运又在重复出牌了。它漫不经心,它没有耐心,它问我,这次你押什么?
2023年春天,我暂停其他工作,没有收入,去写一本长篇小说。
我没有什么筹码,跟往常一样,唯一的筹码是勇气,和不背叛自己的决心。写作启动后,慢慢地,我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事,一直在恐惧的事。对于真正塑造我,让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的那些黑暗与光明并存的力量,我没有真正写过。可能过去我还没有足够的能量去面对它们。我在一些小说里触及过,比如逃亡、反叛、爱、性、亲密,但那些真正核心的东西,隐秘甚至神秘的物事、经验、想象,我没有独自面对过它们。成为今天这样一个我,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我曾那么羞于去面对它。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学龄前,母亲发现,我问问题不会停止。上了幼儿园,很快,老师发现,我比男孩更勇敢。而人生行进到中途,我终于可以接受自己是一头北极熊的事实了。
北极熊承受冰雪,忍耐严寒;它过半时间处于静止状态;它是出色的泳者,在冰冷的海水中能游动数十公里寻找猎物;它生活在大块浮冰之上,迁徙时常常走上千公里路程;它休眠;它享受美食;它是繁殖率最低的哺乳动物;它唯一的天敌是人类。
北极熊了解冰,懂得水,熟悉海豹、鲸与海象。它体型庞大,嗅觉灵敏。除此之外,它缺陷很多,离开极地和冰层,就难以存活。做梦的时候,它可以去到其他地方,热带雨林、干旱沙漠、人类的城市。它站立在金字塔顶、悬挂在长城两壁、俯瞰马丘比丘。让它跟外面的世界相连的,是它的想象和梦,是它在它本来所会的“咕噜咕噜”语之外,从某些善良的人类处意外习得的“通用语”。梦醒时,它仍在最喜爱的冰层之上,或者在潮湿的熟悉的洞穴之中,舔一舔皮毛,它拥有自己的时间、土地、食物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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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想到北极熊和以上这些时,我平静下来。
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物事,在生命的开端已被赐予。而过往人生的旅途,只是让我在失去中一次次重新发现。属于我的东西从未消失。相反,在我重新发现、确认、喊出它们的时刻,它们融解了我心底冻结的泪,带我回到生命的原初。
贵州的森林、河流、瀑布、深泉、地洞、峡谷,是这些色彩和物质,填满了我的眼睛。在这些物质之上的人声、风声、歌声、地动之声,训练了我的耳朵。还有那些话语,那些真心。
我在成年后离开它,之后每一次返乡都发现它的变化。直到2015年左右,亘古沉默的山体中迎来巨大的机器,某种力量被唤醒,蕴藏在这里的水能置换为电能再置换为算力。算法时代的到来,让这片古老的土地迎来了新故事的讲法。而此前我的生活,不管是我的求学、迁徙,在广东写作、在上海写作、在欧洲写作,还是一次次知识结构的扩充,似乎都在为讲出这故事而积蓄,而准备。
我摊开手掌,左右掌心各自一人站立。他们就是我的主角。连思齐、席德,两个被贵州哺育、成长、出走而最终返回、贡献、隐退的幸运儿。天赋是双刃剑。当他们十几岁对知识产生追求与渴慕时,并不懂得知识可以带来权力。等他们三十岁了,真的把知识兑现为财富和权力时,命运开始重复出牌。
这是一个有趣的时代,知识从未如此有力,甚至具有毁灭性,而连思齐和席德的抉择,也是关于他们的人生何为“值得”的判定。是关于到底什么是失去,而什么是真正的拥有的漫长领悟和学习。
写作的过程已难以复盘,后期,我经历了一次比2023年春天更严重的危机。我开始清点自己的积蓄,认真考虑以其他方式谋生、度过余生的可能。如果写作不能带来尊严,而是毁灭人的尊严,那它就不再值得。
事情就是这么糟糕。到了2024、2025年,还在写小说的人,面对的内部和外部世界,都糟透了。但它完成了。这部叫作《河上歌》的小说完成了,在2025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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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出走又回归的故事,是关于人类智慧的边界与极限的故事,是关于爱因斯坦所说宇宙间最大的力量“爱”的故事,是中国现代以来痛苦与未解的故事,是北极熊想起了它漂流到极地之前曾拥有森林的故事,是人和人之间亲密与分离的故事。也是时代病症的故事,是治愈和接纳的故事,是人与其自身如何相处的故事。
这是弱者得胜的故事。故事里我喜欢的,都是弱者。是被世界误解、走到失去的尽头的连思齐,是爱的给予者娜塔莉、让娜,是超毛、李老师,是超毛的“阿打”。他们谦逊、弱小,他们慈悲、温柔。
跟他们一起走到故事的尽头,我得到了最深的祝福。多年来桎梏着我的东西灰化、烟逝,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拥有自己和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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