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聚餐,定在周五晚上。
我们部门不大,加上总监,十来个人,在一家火锅店的包间里,乌烟瘴气。
总监姓王,我们都叫他王总。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最爱把“团队凝聚力”挂在嘴边。
而他所谓的凝聚力,基本就是靠酒精来粘合。
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场合。
空气里混杂着牛油火锅的辣味、二手烟的呛味,还有男同事们身上那种廉价的香水和汗味混合的古怪气息。
但你不能不去。
不去,就是不合群,就是不懂事。
明天王总就能在办公室里,指桑骂槐地念叨一整天。
我叫林未,二十五岁,在这家公司做文案策划,刚转正没多久。
工作不算顶尖,但也从不出错,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角色。
我旁边坐着张萌,公司里唯一和我走得近的女孩。
她正低着头,很努力地在跟一块煮得过烂的土豆作斗争。
我对面,是陈阳。
我们组的资深设计师,三十出头,长得不错,干净斯文,戴一副金丝眼镜。
关键是,他已婚。
他老婆我见过一次,来公司送过东西,很温婉的一个女人,看他的眼神里全是依赖和爱慕。
陈阳在公司的风评很好,业务能力强,待人接物永远带着三分笑,尤其对我们这些新来的实习生和新员工,更是照顾有加。
“林未,发什么呆呢?来,王总敬你一杯。”
不知道谁起哄,一杯满满的白酒就递到了我面前。
我头皮发麻。
我酒量很差,一杯倒。
“王总,我……我不太会喝。”我尴尬地笑着,试图推辞。
王总的脸拉了下来,筷子在碗里敲了敲,“小林啊,这就没意思了。年轻人,出来闯荡,连这点酒都不能喝,以后怎么跟客户谈项目?”
又是这套说辞。
好像不会喝酒,就是对公司不忠,就是业务能力不行。
我求助地看向张萌,她也一脸为难,冲我使了个“你自求多福”的眼色。
我正僵持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接过了我面前的酒杯。
是陈阳。
“王总,林未一个小姑娘,刚毕业,您就别为难她了。”他笑着,一饮而尽,“这杯我替她喝。”
他喝完,还把杯底亮给王总看。
王总的脸色缓和了些,“还是陈阳懂事。”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我松了셔口气,感激地对陈阳说了声:“谢谢陈哥。”
他摆摆手,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没事。”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就像上学时,那个会帮你解围的温柔学长。
可我忘了,这里是职场,不是校园。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男人们开始脱掉外套,撸起袖子,划拳行令,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话题也从工作,逐渐滑向了各种荤段子和私人八卦。
我跟张萌缩在角落里,假装玩手机,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又一轮敬酒开始了。
这次是冲着我和张萌来的。
几个男同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围过来,“两位美女,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
“就是,来,必须喝一个!”
我真的很想把面前的麻酱碟扣在他们脸上。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
张萌比我机灵,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然后就捂着嘴开始猛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哎呀,不好意思,我呛到了,咳咳咳……”
这招很管用,那几个人看她那“娇弱”的样子,也就放过她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目标。
我看着那杯白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知道,这杯酒,躲不过去了。
与其被他们灌得烂醉,不如自己主动点,还能保留几分体面。
我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对王总说:“王总,还有各位哥哥,我刚来公司,很多地方做得不好,谢谢大家的照顾。这杯我干了,但我酒量真的不行,喝完这杯,我就得歇着了。”
说完,我眼睛一闭,猛地把那杯辛辣的液体灌进了喉咙。
火烧火燎的感觉从食道一直蔓延到胃里。
我差点吐出来。
“好!小林爽快!”
“这才对嘛!”
在一片喝彩声中,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顺势趴在了桌子上,用胳膊垫着头。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我头好晕……”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你看,我就说她不能喝吧。”
“这就不行了?也太弱了。”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变得模糊。
我确实晕,但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逃离接下来的骚扰。
趴在桌子上,隔绝了那些油腻的视线,我反而觉得安全多了。
火锅的热气蒸腾着,混合着酒精,让人昏昏欲睡。
我真的快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我感觉有人在我旁边坐下。
不是张萌,她的位置在另一边。
我没动,继续装睡。
“喝多了?”一个温和的男声。
是陈阳。
我没出声。
“让她睡会儿吧,一个小姑娘,确实不容易。”他又说。
我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感激。
看来,公司里也不全是王总那种油腻男。
饭局似乎进入了尾声。
有的人开始穿外套,有的人在嚷嚷着要去KTV续摊。
“陈阳,走啊,唱歌去!”
“你们去吧,我得回家了。老婆孩子还等着呢。”陈阳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
“哟,真是二十四孝好老公。”有人调侃他。
“那必须的。”陈阳笑了笑。
脚步声渐渐远去,包间里安静了不少。
我以为大部分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张萌,可能还有几个没走利索的。
我正准备“醒”过来,就听到一个声音。
是刚才劝我酒最凶的那个男同事,叫李锐。
“阳哥,你真不跟我们去玩会儿?”
“不去了。”陈阳的声音很淡。
“行吧。哎,说真的,”李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酒气,“刚才你替那小丫头挡酒,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听见陈阳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想什么呢,我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刚进社会,不想她被这帮老油条欺负罢了。”
“切,说得你跟圣人似的。”李锐不信,“那丫头长得是不错,白白净净的,看着就乖。”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攥成了拳头。
这种被人当成猎物一样评头论足的感觉,让我恶心。
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让我后半夜都没睡着的话。
陈阳的声音很轻,几乎是贴着李锐的耳朵说的,但我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她真干净。”
三个字。
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甚至听起来像是一句赞美。
但我却在一瞬间,浑身冰冷。
我懵了。
真的懵了。
干净?
什么叫干净?
是因为我看起来好欺负?还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一张白纸,可以任由他涂抹?
这个词,从一个已婚男人的嘴里说出来,用来形容一个年轻的女同事,实在是太诡异,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它比那些油腻的荤段子,更让我感到冒犯和恐惧。
李锐嘿嘿笑了两声,“干净好啊,干净才好玩儿。不像我们家那个黄脸婆,天天就知道催我交工资。”
“行了,别瞎说。”陈阳打断他,“走了走了。”
脚步声远去,包间的门被关上。
张萌轻轻推了推我,“未未,未未?人都走光了,醒醒。”
我缓缓地抬起头,脸上一片冰凉。
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张萌担心地问。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恶心。”
是真的恶心。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陈阳那句“她真干净”,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一遍遍回想他替我挡酒时的样子,他温和的笑容,他体贴的话语。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我把他当成黑暗职场里的一束光,结果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干净”的猎物。
干净,这个词太阴险了。
它不像“漂亮”、“性感”那么直白。
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对你过往经历的揣测,一种把你当成收藏品的变态欲望。
一个男人,尤其是已婚男人,用“干净”来形容你,潜台词就是:你还没有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污染,你很单纯,很好控制。
而他,想成为那个第一个“污染”你的人。
我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周一上班,我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感觉空气都变了。
或者说,是我看世界的眼光变了。
我看到陈阳已经坐在了他的工位上,正在跟旁边的同事讨论设计稿。
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他白色的衬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
可我知道,那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朝我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
他冲我笑了笑,跟往常一样。
我却觉得那笑容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我的脖子。
我迅速移开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
心跳得很快。
一整天,我都刻意避开他。
他走过来接水,我就假装在忙着打电话。
他去洗手间,我宁愿憋着也不想在走廊上跟他偶遇。
午饭时间,我拉着张萌去了公司楼下最远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就是为了错开和他在食堂碰面的可能。
“你今天怎么了?神神叨叨的。”张萌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周五晚上的事告诉她。
不是不信她,而是这件事太难启齿了。
我说出来,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我小题大做,自作多情?
毕竟,陈阳只是说了一句“她真干净”,他什么都还没做。
“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下午,我正在写一个新产品的宣传文案,思路卡住了。
按照以前的习惯,文案初稿出来后,我会先拿给陈阳看。
他是设计师,对画面的感觉很好,总能给我一些视觉上的建议,让我的文字更有画面感。
可现在,我宁愿自己憋死,也不想去跟他有任何交流。
我盯着空白的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就在这时,企业微信的头像闪动了一下。
是陈阳。
【文案写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后面还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看着那行字,感觉像看到了一个陷阱。
我深吸一口气,回复道:【还在构思,暂时不用,谢谢陈哥。】
【别客气。有需要随时找我。】
我没有再回。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要我保持距离,明确地表现出疏远,他一个聪明人,应该能懂。
但我低估了他的脸皮厚度,或者说,低估了他对“干净”猎物的执着。
第二天,他开始用工作当借口,频繁地找我。
“林未,你那个文案,我觉得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林未,我找了些参考图,你看看能不能给你一些灵感。”
他会拿着他的iPad,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身体微微向我倾斜。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他呼出的温热气息。
我浑身僵硬,只能尽力把椅子往另一边挪。
“谢谢陈哥,我先自己想想。”我每次都用这句话来结束对话。
他也不恼,只是笑笑说,“好,不打扰你了。”
然后起身离开。
他一走,我就立刻感到一阵虚脱。
这种不动声色的侵犯,比明目张胆的骚扰更让人窒息。
他把一切都控制在“正常同事交流”的范围内,你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
张萌也看出了不对劲。
“陈阳最近怎么老找你?他以前不这样啊。”她悄悄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你小心点,”张萌压低声音,“他虽然结婚了,但公司里想往他身上扑的小姑娘可不少。我听说,前台那个新来的,就给他送过好几次爱心便当。”
我心里一沉。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
或许,我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只是他渔场里,最新看上的一条“干净”的鱼。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总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小林啊,城西那个新楼盘的推广项目,你跟一下。”
我愣住了,“我?王总,这个项目不是一直是陈阳在负责吗?”
“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过去给他搭把手,学习学习。”王总说得轻描淡写。
我心里一万个拒绝。
这意味着,我将有更多的时间,必须和他单独相处。
“王总,我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可能……”
“那些都不急。”王总打断我,“这个项目很重要,客户点名要陈阳做。你跟着他,机灵点,多看多学。这是个好机会。”
我还能说什么?
我走出王总办公室,感觉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回到座位,陈阳的微信就来了。
【听说了?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周末有空吗?我带你去项目现场看看,找找感觉。】
我看着那条信息,胃里一阵翻腾。
去项目现场?就我们两个人?
我仿佛已经能想象到,在空无一人的郊区工地上,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周末我有点事。】我回得很快。
【那下周一?】
【下周一再说吧。】
我关掉聊天窗口,感觉一阵无力。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我必须想办法,让他离我远点。
周末,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我上网查了很多关于“职场性骚扰”的资料。
大部分的建议都是:明确拒绝,保留证据,寻求帮助。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呢?
明确拒绝?我怎么拒绝?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披着“工作”的外衣。我说“你别再对我好了”,他会不会一脸无辜地问我“我怎么对你好了”?
保留证据?微信聊天记录?那些话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客气。拿出去给别人看,别人只会觉得我小题大做,甚至恩将仇报。
寻求帮助?找谁?找王总?他只会觉得我耽误了项目。找HR?我们公司HR就是个摆设。找张萌?她除了安慰我,也做不了什么。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周一,我硬着头皮去上班。
果然,陈阳拿着一堆资料,名正言顺地坐到了我旁边。
“林未,这是客户的需求文档,我们先过一遍。”
他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镜片后面,长长的睫毛。
我忍着不适,接过文档,眼睛只盯着纸上的字。
“这个部分,客户要求要突出‘归属感’,你觉得用什么样的文案来表达比较好?”他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想离他远点。
“我……我还没想好。”
“别急,”他声音很柔和,“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我们可以讲一个故事,一个年轻人,在大城市打拼,一直感觉像浮萍一样,直到他在这里买了房子,才感觉真正扎下了根……”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创意。
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很好,很打动人。
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那点龌龊心思,我可能会真的很佩服他。
可现在,我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引诱我走进他编织的陷阱。
“……你觉得呢?”他讲完,看着我。
我点点头,“挺好的。”
“那我们下午就去项目现场看看吧,实地感受一下,灵感会更多。”他又提起了这件事。
我心脏一紧。
“下午我……我约了牙医。”我随便编了个理由。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那明天?”
“明天……”
“林未,”他打断我,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 vingt的强硬,“这是工作。王总把这个项目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它负责。实地考察是必须的环节。”
他把“工作”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是工作。
我能怎么办?
“……好吧。”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满意地笑了。
那天下午,我真的去看了牙医。
我没有牙疼,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让我冷静一下。
躺在牙科诊所的椅子上,听着电钻刺耳的声音,我反而觉得安心。
至少这里的疼痛,是直接的,是有形的。
不像陈阳给我的那种压力,无形,却无处不在。
牙医说我的牙齿很健康,没什么问题。
我走出诊所,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逃避了。
既然躲不开,那就正面迎战。
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了陈阳的车。
是一辆白色的SUV,车里收拾得很干净,挂着一个卡通的香薰片,是淡淡的柠檬味。
副驾驶的遮阳板上,夹着一张照片。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照片上,他的妻子笑得很甜,女儿扎着两个小辫子,被他抱在怀里。
一家三口,看起来那么幸福。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有这样好的家庭,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安全带系好。”他提醒我。
我“哦”了一声,拉过安全带,扣上。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他偶尔会说几句,介绍一下路边的建筑,或者评论一下当天的天气。
我都只是“嗯”、“啊”地应着。
我不想跟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
项目地点在城郊,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
车子开出市区,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两边的风景也从高楼大厦,变成了大片的农田和荒地。
我的心也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点往下沉。
终于,车子在一个巨大的楼盘广告牌前停下。
工地上很安静,只有几个工人在零星地忙碌着。
大部分的楼都已经封顶了,正在做外立面的装修。
“走吧,我们去样板间看看。”陈阳解开安全带。
我跟着他下了车。
样板间在一栋楼的二层,装修得非常豪华。
“你看这个客厅,”陈阳指着巨大的落地窗,“采光非常好,下午的时候,阳光可以洒满整个屋子。”
“还有这个开放式厨房,很适合年轻夫妻。”
他像一个真正的销售一样,热情地给我介绍着。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却在四处观察。
整个样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们去主卧看看。”他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主卧里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品的大床,床头柜上放着一盏温馨的台灯。
陈阳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小区中心的花园。”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林未,过来看看。”他回头叫我。
我摇摇头,“我在这里看就行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在怕我?”他突然问。
我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终于不装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哥,你说笑了。我们是同事,我怕你什么?”
“是吗?”他一步步向我走过来,“可我感觉,你最近一直在躲着我。”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们离得很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面,那双不再掩饰欲望的眼睛。
“为什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没有。陈哥,我们还是谈工作吧。”
“工作?”他嗤笑一声,“林未,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谈工作。”
图穷匕见了。
我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陈哥,你结婚了。”我提醒他,声音有些发抖。
“我知道。”他毫不在意地说,“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你。”
“欣赏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欣赏我什么?欣赏我‘干净’吗?”
我终于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眼里的笑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惊诧。
“你……听到了?”
“是,我听到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公司聚餐那天,我没喝醉。”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
但没有。
他只是摘下了眼镜,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再抬起头时,他眼里的欲望已经褪去,换上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点疲惫,又有点自嘲。
“原来你都知道了。”他说。
“所以呢?”我问,“你现在是想对我做什么?”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摇了摇头。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说,“至少,现在不会。”
“林未,你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
“公司里那些主动往我身上贴的女孩。”他说得云淡风轻,“她们的目的很明确,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往上爬。跟她们打交道,很简单,等价交换而已。”
我胃里一阵恶心。
“但你不一样。”他继续说,“你很……干净。就像一张还没画过的纸。我承认,我看到你,确实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想在你这张纸上,画上第一笔。”
他说得那么坦然,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他不是在策划一场婚外情,而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艺术创作。
我气得浑身发抖。
“陈阳,你真让我恶心。”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骂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
“是啊,我也觉得我自己挺恶心的。”
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那副斯文的样子。
“抱歉,今天吓到你了。”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转身朝外走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放弃了?还是欲擒故纵?
回去的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专心开车。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以为把话说开,一切就会结束。
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
他承认了自己的企图,却没有丝毫的愧疚。
他甚至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欣赏者”的高度,把我当成一个待开发的艺术品。
这种自恋和傲慢,比赤裸裸的欲望更让我不寒而栗。
回到公司,我立刻跟王总说,我做不了这个项目。
“为什么?”王总皱着眉,“不是让你跟着陈阳好好学吗?”
“我觉得我的能力还不够,这么重要的项目,我怕我给拖后腿了。”我只能找这个借口。
“能力不够就学!年轻人,不要怕犯错!”王总很不高兴。
“王总,我真的……”
“行了,别说了。”王总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项目必须你跟着。这是命令。”
我再次被堵了回来。
晚上,我收到了陈阳的微信。
【今天的事,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们还是好好工作的搭档,可以吗?】
我看着这条信息,冷笑了一声。
保证?
一个随时准备出轨的男人的保证,值几个钱?
但我还是回了一个字:【好。】
因为我知道,在王总那里,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只能选择跟他周旋。
接下来的日子,陈阳果然像他说的那样,跟我保持了纯粹的工作关系。
我们一起讨论方案,一起修改文案,一起跟客户开会。
他表现得非常专业,彬彬有礼,再也没有任何越界的言语和行为。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那天在样板间里的对话,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他是不是真的只是想跟我好好工作?
但每当他用那种温和的眼神看着我时,我都会立刻警醒。
我知道,他没放弃。
他只是换了一种策略。
他在等。
等我放下戒心,等我习惯他的存在,等我慢慢被他所谓的“才华”和“温柔”所吸引。
他在温水煮青蛙。
而我,就是那只青蛙。
我必须想办法跳出去。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司要举办一个大型的线下推广活动,就在我们负责的那个楼盘。
活动方案是我和陈阳一起做的。
王总非常满意,大手一挥,批了不少预算。
活动前一天,我们需要去现场进行最后的布置和彩排。
那天,几乎整个部门的人都去了。
现场很忙乱,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我负责物料的清点和摆放。
下午的时候,陈阳的妻子小婉,带着他们的女儿来了。
“老公,辛苦啦!”小婉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我给你们带了绿豆汤。”
她的出现,让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男同事们都在起哄,“哎呀,嫂子来了!”
“嫂子真是贤惠!”
陈阳笑着接过保温桶,很自然地搂住小婉的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天这么热。”
“怕你中暑嘛。”小婉的眼里满是爱意。
他们的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陈阳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抱!”
陈阳把女儿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小姑娘咯咯地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售楼大厅里。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幅画。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只有我,觉得那画面无比刺眼。
我看到张萌在旁边,一脸羡慕地对我说:“你看陈哥一家,多幸福啊。他老婆真有福气。”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那个被丈夫和父亲的光环笼罩着的男人。
看着他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扮演着一个完美的角色。
我觉得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
而我,是唯一知道他另一副面孔的观众。
小婉把绿豆汤分给大家。
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碗。
“你就是林未吧?我听我们家陈阳提起过你,说你特别有才华,工作很努力。”她笑着对我说,眼神很真诚。
我端着那碗绿豆汤,手有点抖。
“……谢谢嫂子。”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什么。
“别客气,快喝吧,解解暑。”
她说完,就转身去找陈阳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看起来那么好,那么信任她的丈夫。
她知道她眼里的“好老公”,背地里是怎么评价我的吗?
她知道他想在我这张“干净”的纸上画画吗?
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
我的沉默,不仅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这个无辜女人的纵容。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慢慢成形。
活动当天,现场人山人海。
王总请来了本地小有名气的网红来暖场,吸引了很多市民。
我和张萌在后台负责流程的把控。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活动的高潮部分,是陈阳作为主设计师,上台讲解楼盘的设计理念。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
“……我们设计的初衷,不仅仅是建造一栋房子,更是为了给每一个在这座城市漂泊的灵魂,提供一个可以安放身心的家。我们希望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都能找到那份久违的归属感……”
他的声音富有磁性,配合着背后大屏幕上精美的PPT,极具感染力。
台下响起一阵阵掌声。
我看着台上的他,又看了看台下第一排,坐着的他的妻子小婉。
小婉的眼里,闪着崇拜的光。
就是现在了。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然后,我走到了负责音响的同事旁边。
“强哥,能帮个忙吗?”我笑着说,“我这里有一段背景音乐,王总临时说要加进去,配合陈哥的演讲。”
强哥正在打瞌睡,被我一叫,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
“什么音乐?拿来。”
我把手机递给他,“就是这个,在陈哥这段讲完,灯光暗下来的时候,立刻就放。”
“行,知道了。”强哥接过手机,插上了连接线。
我回到后台,心脏狂跳。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可能会被开除,甚至在这个行业里名声扫地。
但我不后悔。
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台上,陈阳的演讲接近尾声。
“……最后,我希望,我们共同的家园,能像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等待着我们用爱与温暖,去描绘最美的画卷。谢谢大家。”
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雷动。
按照流程,此时灯光会暗下,主持人会上台串场。
灯光,暗了。
掌声,渐渐平息。
就在主持人准备开口的瞬间,一段诡异的对话,通过现场的巨大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阳哥,你真不跟我们去玩会儿?”
“不去了。”
“切,说得你跟圣人似的。那丫头长得是不错,白白净净的,看着就乖。”
“她真干净。”
“干净好啊,干净才好玩儿。”
那是我在火锅店包间里,录下的声音。
我当时趴在桌上,虽然闭着眼,但手机的录音功能,一直开着。
这本来只是我一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行为。
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整个会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懵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几个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台上的陈阳。
台下的李锐。
还有,第一排的小婉。
我看到小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神从崇拜,变成疑惑,再到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的痛苦。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聚光灯再次亮起,打在了舞台中央,那个僵硬得像一尊雕像的男人身上。
陈阳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下意识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隔着昏暗的人群,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他的眼里,有愤怒,有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溃败。
我没有躲闪。
我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我看到他身后的PPT大屏幕上,画面突然切换了。
不再是精美的楼盘效果图。
而是一张张微信聊天截图。
【周末有空吗?我带你去项目现场看看。】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谈工作。】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很干净。】
【我想在你这张纸上,画上第一笔。】
这些,是我和他的聊天记录。
还有一些,是他和其他女孩的。
那些截图,不是我放的。
我愣住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音控台。
我看到张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U盘,对我比了一个“V”的手势。
她冲我眨了眨眼,嘴型在说:“干得漂亮。”
我瞬间明白了。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张萌,但只说了录音的事。
没想到,她背着我,做了更多。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陈阳更多的“黑料”。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会场已经彻底炸了锅。
“我天,这是陈阳?”
“人设崩塌啊!”
“太恶心了吧!还已婚呢!”
议论声,指责声,像潮水一样涌向舞台中央的那个男人。
王总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他冲上台,一把夺过主持人的话筒,声嘶力竭地喊:“误会!都是误会!技术故障!大家冷静一下!”
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
我看到小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丈夫,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离开了会场。
陈阳想去追,却被愤怒的王总一把拉住。
一场精心策划的推广活动,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开处刑。
而我,是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第二天,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
王总没有挽留我,甚至没有见我。
是HR跟我办的手续。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办公室里很安静。
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佩服,也有畏惧。
陈阳的位置是空的。
我听说,他被公司连夜开除了。
李锐也被停了职。
我抱着我的纸箱,走出公司大门。
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工作了近一年的写字楼。
我没有丝毫的留恋。
张萌也辞职了。
她说:“这种破公司,待着也恶心。”
我们一起去吃了顿散伙饭,还是火锅。
“你是怎么搞到那些聊天记录的?”我问她。
“山人自有妙计。”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黑进了他的电脑。小样儿,跟我玩儿,他还嫩了点。”
我哭笑不得,“你胆子也太大了。”
“对付流氓,就得用流氓的办法。”她说,“不过说真的,未未,我真佩服你。换成我,可能就忍了。”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忍了。”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小婉打来的。
她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很疲惫。
“林小姐,谢谢你。”她说。
我愣住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虽然很疼,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已经跟他提了离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她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边,看了很久的夜景。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
我毁掉了一个人的事业,一个家庭。
但我保护了我自己。
也让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女人,得到了真相。
这个世界,或许没有绝对的对错。
只有选择,和选择之后,需要承担的后果。
一个月后,我在一家新的公司入职了。
还是一家广告公司,但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
同事之间关系很简单,大家凭本事说话,没有人搞那些乌烟瘴气的酒桌文化。
我偶尔会从前同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陈阳的零星消息。
听说他离婚了,房子车子都给了前妻,自己净身出户。
听说他想在这个行业里找新工作,但因为那场“事故”,名声臭了,没有公司敢要他。
听说他回了老家,在一个很小的装修公司里,当个普通的绘图员。
我听到这些,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他想在一张干净的纸上画画。
最终,却把自己的人生,涂抹得一片狼藉。
有一次,我和张萌逛街,在商场里,居然偶遇了小婉。
她瘦了些,但气色很好。
剪了短发,穿着干练的职业装,看起来比以前自信多了。
她也看到了我们,主动走过来打招呼。
“好巧。”她笑着说。
“是啊,好巧。”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
我知道了她现在在一家外企做行政主管,工作很忙,但很充实。
女儿跟着她,很懂事。
临走时,她突然对我说:“林未,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干净’多了。”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是啊。
真正的干净,不是一张白纸,任人涂抹。
真正的干净,是经历过肮脏,依然能擦亮自己,清清白白地站在阳光下。
是不畏惧,不妥协,永远保有那份,涤荡污浊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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